這本《香港史》寫于香港回歸前,是迄今西方出版的最權威、最詳盡的香港通史,一出版即大獲好評。作者是研究英國史的專家,態度溫和客觀,本書系統地敘述了1838年到1990年間香港的發展歷史,以一個英國人的視角對有關香港的重大事件和問題,引證了原始史料加以論述和深入分析。本文摘編自該書。
談判
1982年9月,首相訪問北京,標志著正式談判開始。談判并不成功。撒切爾夫人還陶醉在戰勝阿根廷加爾鐵里將軍的勝利之中,頗有勁頭地提出英國的立場基于確認了英國權益的各項既定條約,問題是中國多年來反復明確表示不承認這些條約的合法性。菲利克斯·帕特里基夫報道說,撒切爾夫人“明顯顯得異常天真。她在會見鄧小平時強調19世紀簽訂的幾項涉及香港的條約的重要性,這些條約自然對英國有利。當她的話翻譯給鄧小平,他反應極為強烈,有很多異常激烈的言辭,乃至無法翻譯給撒切爾夫人聽”。保守的《每日電訊報》援引鄧小平對一位助手低聲抱怨:“我簡直沒法跟這個女人談,她根本不講道理。”這次訪問還有一個謎團沒有解開。1984年12月的一次記者招待會上,撒切爾夫人宣稱對麥理浩勛爵1979年訪問北京時的會談內容一無所知。這個聲明令人難以置信,因為駐北京大使柯利達爵士既參加了1979年麥理浩和鄧小平的會見,也參加了撒切爾夫人訪華時舉行的會談。
1982年9月,鄧小平與撒切爾夫人討論香港問題,首相結束對北京的訪問后又訪問了香港。《泰晤士報》的戴維·博納維亞報道說:“撒切爾夫人于次日離去,有點像西太平洋刮來的一陣臺風,留下一連串破壞的痕跡。英國殖民地歷史上很少有哪一個人在如此短時間里對如此多人的利益造成了如此巨大的損害。”菲利克斯·帕特里基夫暗示,首相表現出對香港“二流”商人的“憎惡”。事實上,中國決心已定,英國沒有什么底牌可打。
從軍事上說,倘若中國采取行動,英國無論如何無法抵御。福克蘭遠征的成功其實非常僥幸,問題是中國并非阿根廷,香港也不再是一個荒島。中國完全清楚自身的權利,聯合國把香港從殖民地名單中撤消,從法律上承認了中國的權利。
美國的支持是給予英國談判代表重大幫助的關鍵因素。戰后歷屆英國政府都意識到,倘若沒有美國參與,任何一項外交政策的推行即使不是完全行不通,至少也是極其困難的。
英國與中國談判之際,英美關系正處于蜜月期,更何況里根總統與撒切爾夫人保持著良好的私人友誼。正是由于美國支持,福克蘭遠征雖遇到很大阻力,但在聯合國沒有受到阻撓。為回報美國的支持,日后美國入侵格林納達這個英聯邦成員國時,英國保持了沉默。美國有充分理由希望看到香港和平移交,更為現實的考慮是,美國在香港有上億美元投資,務須保護這些投資的安全。
但是,撒切爾夫人在北京宣布了英國的新外交方針之后,事情就沒有多少轉圈余地了。1982年秋,雙方開始談判,英國不愿承認恢復中國的主權,談判陷入僵局。實際上,這可能是由于首相與外交部之間缺乏溝通所致,人們很難相信外交部會沒有意識到中國人對于“不平等條約”的感受。早在1975年,外交部就以務實的姿態表明了這一點。當時外交部平靜地從正式國際條約記錄中刪除了這些條約。法國人沒有效法這個舉動,依然認為以往與中國簽訂的協定有效。按照最恰當的中國習慣,傳統程序應該是英國體面地承認這些條約并不存在,雙方從清白的歷史從頭開始。這樣,1997年即將到來的緊迫感不復存在,也能照顧到雙方的面子,或許還可以做出包括讓英國繼續管治在內的安排。希思充分了解中國的立場,本來可以提供寶貴的指導意見,但撒切爾夫人與外交部和希思先生關系不和。
早在1972年12月,中國就明確表示決不接受英國繼續對這個殖民地的任何一個部分享有主權。直到1983年6月保守黨順利贏得大選之后,雙方的談判才得以恢復(確切地說,才真正開始)。
在外交大臣杰弗里·豪爵士堅韌而耐心的領導下,英國代表團花了一年多時間試圖就香港的前途達成協議。談判并不順利,他們從一開始就處于不利地位,一位代表團成員承認中國人把他們搞得“狼狽不堪”。1984年12月5日,杰弗里·豪爵士向下院提交協議最后文本,解釋了這一年時間的延宕:“香港人民一開始確實希望我們考慮(保留主權)的可能性。”
談判只是在英國與中國之間進行,香港沒有代表參加。(尤德爵士曾經提出以香港總督的身份代表香港人參加談判,遭到中方的嚴厲駁斥。中方指出,香港人都是中國人,他們的利益理應由中國代表。尤德爵士自始至終是以英國代表團成員身份參加談判的。)除了向行政局秘密通報過簡要情況之外,再沒有就英中雙方的談判征詢過香港人的意見,有關談判進展的報告也是含糊其詞和不確定的。
在中國的強大壓力和杰弗里·豪的熱誠支持下——他在訪問北京期間解決了“大多數關鍵問題”——1984年9月,雙方最終達成協議。中英《關于香港問題的聯合聲明》已是既成事實,“不可能再做任何修正。如果不接受現有協議,再也無法達成任何協議……這是香港歷史的現實所賦予的抉擇”。
1984年9月26日英國政府與中國政府草簽的《聯合聲明》無疑是一份卓越的文件。退休的前任總督麥理浩勛爵認為:“一個共產黨政府承諾維持這塊資本主義飛地,這聽起來十分怪異,簡直讓人難以置信。”這確實需要經過極為耐心的談判。《聯合聲明》是一份前所未有的文件,這份協定移交了一個人口超過挪威、以色列或愛爾蘭的地區,移交不是通過戰爭方式,所涉及的居民也沒有直接參與其事。中國在這份協定中承諾保留香港與大陸截然不同的法律、習俗和社會制度,允許香港人享受大陸人民享受不到的自由。
在主權問題上,中國的立場毫無疑問占了上風:
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聲明:收回香港地區(包括香港島、九龍和“新界”,以下稱香港)是全中國人民的共同愿望,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決定于1997年7月1日對香港恢復行使主權。
“決定恢復行使主權”這句話清楚地表明,與其說這是雙方的協定,不如說是中國單方面做出的決定。《聯合聲明》沒有提及主權移交后英國繼續參與香港行政的可能性。1997年7月以后,香港問題將成為中國的內部事務,英國無權過問。英方對此不得不做了委婉的解釋:
聯合王國政府聲明:聯合王國政府于1997年7月1日將香港交還給中華人民共和國。
隨著主權問題的解決,中國頗為體面地終結了被視為一個半世紀以來屈辱的歷史。中國當局能夠表現出、也確實被要求表現出大度和寬容,《聯合聲明》的“附件一”詳細規定了中國對香港的義務,“附件一”還對個人權利做了詳盡的規定。
護照風波
1989年,中國已經明確表示,任何大規模授予居留權的行為都將被視為嚴重的冒犯,因為這表明英方完全不信任中方的承諾。
英國政府采取了有些許安慰作用的折衷辦法。1990年7月,政府同意向5萬戶家庭發放正式的英國護照,理由是這些人士對于香港的正常運轉十分重要,因此給予特別照顧。據說一些香港商界人士以實際方式提供“贊助”,向保守黨提供大筆捐贈。雖然保守黨對此予以否認,但可以肯定的是,一些香港商界領袖可以自由出入唐寧街10號,在1990年11月撒切爾夫人下臺前后都是如此,以至于香港駐倫敦辦事處對此大為驚奇。香港的頭面人物并非一致贊同英國政府在護照問題上的折衷方案,鄧蓮如夫人就認為這種做法將制造分裂,造成不可原諒的錯誤。
最終的護照分配情況是:7000份給“紀律部門”(警察和海關),6000份給“敏感部門”(資深公務員和媒體人士),36500份給專業人士和商界人士,500份留給重要的投資者。通過各方施加巨大壓力,香港義勇軍的葡萄牙裔和華裔幸存者最終也獲得了護照。申領護照的人數比原先預計的要少,第一批發放的護照有43250個名額,申請者為65700人。這個方案確實給保守黨政府帶來了政治上的好處,使在野的工黨陷入了兩難處境。他們不得不滿足于反對把護照發放對象限定為“精英人士”。至于政府方面,以言語率直著稱的前保守黨主席諾曼·特比特在1990年的一次采訪中聲稱:“如此眾多的移民從香港來到英國后,不會融入(英國社會)……他們將依然是香港華人,有著自己的價值觀念和習俗……一種極為危險的怨恨之情正在醞釀,只有當生活變得相當好時,這種情緒才會消除。但血緣、歷史和宗教紐帶的力量遠遠超出了政府的命令。”保守黨明確保證反對進一步的大規模移民。
中國政府自然認為,英國政府決定以這種方式簽發護照,嚴重違背了《聯合聲明》,既毫無必要,也是對中國的侮辱和挑釁。中國明確表示,任何持有這種護照的人恐怕不能在香港特別行政區擔任公職,這種證件甚至可能在特別行政區和中國大陸得不到承認。中國人沒有讓反對意見成為阻礙雙方關系的絆腳石。不過,北京方面確實掌握了一張王牌,這就是有權決定新的《基本法》的框架。《基本法》數稿草案進行了長時間的認真討論:香港輿論各界幾乎都有代表參加《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和咨詢委員會。起草委員會的成員主要由北京任命,咨詢委員會則由香港居民組成。《基本法》草案的各項原則得到中肯的討論,尤其是著名民權律師李柱銘資深大律師提出了許多意見,北京方面同意了許多實質性的修改意見。《基本法》最終于1990年4月4日頒布,其基調相當平和。
(摘自《香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