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克從1954年起擔任毛澤東的國際問題秘書,并教授毛澤東英語,在毛澤東身邊工作長達十二年之久。
“我做過教書先生,現在要做學生”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世界的格局重新整合,國際局勢云譎波詭。中華人民共和國就誕生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作為新生政權的領袖,毛澤東敏銳地感到,如果不能把握住“亂云飛渡”的時局,在處理國際事務中游刃有余,居于有利地位,新政權的鞏固、戰后的復興都無從談起。毛澤東感到需要一個懂英文的國際問題秘書。
幾經物色,正在新華社國際部工作的我被選中。
我擔任秘書工作后與毛澤東的第一次接觸,是在廣州越秀山的游泳池畔。
一番寒喧,一段生動風趣的舊聞,已使我恢復了平靜自然。毛澤東眉宇間透著誠懇,說:“你做我的老師,教教英語,好嗎?”毛澤東接著說:“過去,我做過教書先生,現在要做學生,拜師嘍。”言罷,抱了抱拳,無忌地大笑起來。
在我新接受的工作中,即有教主席英語一項。我從有關人員那兒得知,毛澤東在延安時就自學過英語,但究竟達到什么程度,學習從哪兒入手,尚無頭緒。于是我建議說:“您看,是不是從學習一些短的政論文章開始?”毛澤東欣然同意。我隨即拿出一本事先準備好的英文版《人民中國》雜志。
從那天起,我開始給毛澤東當英語老師。
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毛澤東學英語的興致頗高,無論在京或是在外地,他常能擠出時間學習,一般是個把小時,有時三四個小時,興致高時,最多達七八個小時。甚至在出巡的火車、輪船、飛機上,這種學習也不間斷。
有一張廣為流傳的照片,后來被稱作是毛澤東“飛機上的工作照”,郭沫若還為之賦詩一首。實際上那并非毛澤東的工作照,而是毛澤東在飛機上學英語的照片。
也是在那一年冬季,毛澤東前往莫斯科,參加了世界共產黨與工人黨代表會議。當時為了鞏固社會主義陣營,毛澤東同許多社會主義國家的黨的領袖會談,并參與起草了共同宣言。毛澤東還作了多次講話,并提出十五年超過英國的目標。在整個會議進程中,他都非常緊張繁忙。盡管如此,毛澤東的英語學習卻始終未曾中斷,每每在天色未明時,他便邀我到他的寢室——原俄國沙皇的寢宮去領讀。
那時,毛澤東已年逾花甲。他自謂學習英語“到處碰石頭,很麻煩”。但他毅力非凡,表示“決心學習,至死方休”。他給自己定了一個目標,就是要通過學習,能夠看英文的政治、經濟、哲學方面的文章。
在我珍藏的大量毛澤東手跡中,不乏這樣的短函:
“林克同志,《選集》(即《毛澤東選集》)第四卷英譯本,請即詢問是否已經譯好。如已譯好,請即索取兩本,一本給你,另一本交我。”
“《莫斯科聲明》英文譯本出版了沒有?請你找兩本來,我準備和你對讀一遍。”
可見毛澤東對英語學習的執著。
毛澤東湖南鄉音濃重,在湖南的方言中“N”“L”不分,因而在讀英語時,常常出現把“night”(夜晚)念成“light”(光、亮)一類的誤讀。每當此時,他就像個謙恭的學生,隨著我的領讀,反復練習。他不像有些人學外語,念錯幾次,便羞得張不開口,他始終是爽爽朗朗地大聲念,坦坦然然地大聲改。
“可惜教條主義者不懂得這個道理”
由于我最初擔任毛澤東的國際問題秘書,因而對毛澤東在處理國際事務過程中顯示出來的敏銳的洞察力、深邃的戰略目光、超乎尋常的魄力,有許多他人體會不到的感受。
1953年,法國政壇發生了戲劇性變化,戴高樂出將入相,被推為這個歐洲大陸國家的總統。在此之前,他始終充當法國海外殖民政策辯護人的角色,也是冷戰的積極推動者,給人印象頗為強烈。
一時間,國際輿論嘩然,普遍認為這個歐洲大國的政局變化,將導致整個歐洲向右轉。我們國內的一些國際問題專家也持類似的看法。記得一家有影響的國際問題刊物甚至斷言,戴高樂的上臺就是法西斯上臺。
但毛澤東卻未受這些人的影響,他力排眾議,獨到地認為:戴高樂其人民族意識、民族精神都很強烈,不依傍他人,且頗具獨立見解。他的當政,對歐洲擺脫美國的控制,推動歐洲中立主義的發展,改變世界政治格局,將會產生極大影響。后來歷史的發展,果然證實了毛澤東的卓越預見。
1956年7月16日,毛澤東和我一起讀英文本《共產黨宣言》,其中,1872年德文版序言中有如下一段:“這些基本原理的實際運用,正如《宣言》中所說的,隨時隨地都要以當時的歷史條件為轉移。”主席指著這段說:“可惜教條主義者不懂得這個道理。”
毛澤東最喜歡的就是讀書
毛澤東最喜歡的、興趣最大的,就是讀書。
毛澤東有一個藏書頗豐的書房,當人們走進曾經開放過一段時間的毛澤東故居,無不對他工作臺上、茶幾上,甚至滿床的書籍,留下極深刻的印象。毛澤東一生求索,永無止境。
毛澤東熟讀馬列經典及文、史、哲、經,但如果認為主席讀書的范圍僅限于此,那就錯了,他似乎對世間萬物都充滿興趣。他讀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達爾文的《物種起源》,摩爾根的《基因論》,威廉斯的《土壤學——農作學及土壤學原理》等。這些對人文學者來說感到過于艱澀難懂的書,毛澤東讀來卻甘之如飴,而且能把書本上的知識融在記憶中。
一次,毛澤東問我:“你知道人體內有多少重要的化學元素嗎?”敢于對國際國內時局無忌直陳見解的我,卻被這個與自己密切相關的生理問題,弄得一時木訥。
此時毛澤東掰著指頭,把十余種元素一一數出,言畢竟流露出孩童般的得意。
對這類書,主席不光是泛泛博覽,有時反復咀嚼琢磨,因此能提出頗為獨到的見解,使你不能不欽佩他對世間事物感知的超人悟性。
最基本粒子應當稱為“毛粒子”
1955年1月15日,毛澤東親自主持書記處擴大會議,討論發展原子能事業問題。錢三強應邀在會上講述核物理學的研究發展概況。當他講到核原理時,毛澤東插話問:“原子核,是由中子和質子組成的嗎?”“是這樣。”“質子、中子又是什么東西組成的呢?”錢三強一時語塞,因其時尚無人提出此問題。他思考著回答道:“根據現在科學研究的最新成果,只知道質子、中子是構成原子的基本粒子。基本粒子,也就是最小的、不可分的。”毛澤東卻從容地說:“以哲學的觀點來說,物質是無限可分的。質子、中子、電子也應該是可分的。一分為二,對立統一嘛!現在,實驗室里還沒有做出來,將來,會證明它們是可分的。”后來的事實證明,此一論題的勝者,正是毛澤東。
毛澤東經常瀏覽自然科學的經典,更關注最新的科技動態和最新的技術成果。1963年,《自然辯證法研究通訊》刊登了坂田昌一的文章《基本粒子的新概念》,其觀點恰與毛澤東1955年的預言吻合。主席十分贊賞這篇文章,立即讓我請《自然辯證法研究通訊》主編于光遠、著名科學家周培源來座談。
在這次談話中,主席談了他對自然辯證法的見解。他說:宇宙是無限的,無論從時間上,還是從空間上都是無限的。從宏觀來說是無限的,從微觀來說它也是無限的。原子可以分,電子可以分,因此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是無窮無盡的。
當時北京正在舉行一個科學討論會,《基本粒子的新概念》的作者坂田昌一也參加了會議。毛澤東接見與會者時,告訴坂田昌一曾拜讀過他的大作。這使得坂田昌一十分驚異和喜悅。于光遠還把毛澤東1955年有關基本粒子的見解,講給坂田昌一聽,這更引起了他的興趣。坂田昌一回日本后,多次在自己的文章中談到毛澤東的見解。
基本粒子可分的思想,本是毛澤東從物理學家那里接受的,可反過來又用它影響著物理學家們,使他們站在了這方面研究的前沿。
1977年,世界第七屆粒子物理學討論會在夏威夷召開,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格拉肖發言,把物理學家逐層研究物質結構的歷程形象地比作剝洋蔥。接著,他說:“洋蔥還有更深的一層嗎?夸克和輕子是否都有共同的更基本的組成部分呢?許多中國物理學家一直是維護這種觀念的。我提議把構成物質的所有這些假設的組成部分命名為‘毛粒子’,以紀念已故的毛澤東,因為他一貫主張自然界有更深的統一。”
這個建議,并不是對基本粒子命名的具體意見。它表達了一位科學家對一位哲學巨人深邃見解的由衷欽敬。
從自然科學到社會科學,從此一領域到彼一領域,毛澤東自由跨越,相互印證,以豐富自己的理論,以資鑒偉大的事業,并感染著與他接觸的每一個人。
1958年10月23日,他有感而發,對我講了一段關于“細菌”的話,至今言猶在耳。他對我說:“你看細菌是多么小啊,但它就是有那么一種從容不迫、堅決進攻、毫不在乎的精神。在任何龐然大物面前,它都無所畏懼。不管是厚厚的陶瓷、堅硬的鋼鐵,還是在沸水里、在零下幾十度的低溫下,它都不死,能夠生存。我們是人,是萬物之靈,難道還不如這小小的生物嗎?”
(摘自《名人傳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