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宰相難,原因在于他處在封建政治的樞紐位置,君相、君民、官民、官府、僚屬各種矛盾在他這里匯集,這就要求他不僅有遠見卓識,能知人善用,更要能寬容大度(忍人之所不能忍),協調平衡各方面的關系;而且還要善于揣摩圣意,因勢利導,把體制的缺陷所可能導致的惡果減低到最小程度。這幾個方面缺一不可。十一世紀的中國,基本上達到了賢相標準的有好幾位,當然都不夠全面,其中比較突出的典型應當首推王旦。
一、“胸中有全局”,“大事不糊涂”
人們常把宰相比為帝國的大管家,從理論上說,上下左右、東南西北各個層次各個方面的事,都在他的職責范圍以內,然而實際上,這職責卻決非個人的能力所能勝任,要協調這一矛盾,只能靠他在宏觀上的運籌和決策上的功夫,其中包括對國家事務輕重緩急的準確權衡、對方針政策的縝密思考和切實貫徹,所有這些,概言之,就是要“胸中有全局”。但是,這仍然不是竟一人之力就可以做到的,毫無疏漏的全局了然于心,談何容易!于是,對宰相退而求其次的要求就是“大事不糊涂”。呂端就是因為“大事不糊涂”而被評價為一個稱職的宰相,他一生最輝煌的事跡就是太宗死后擁立太子(真宗),平時有點黏黏糊糊的他,當機立斷,粉碎了宣政使王繼恩(就是當年趙匡胤臨終時把趙光義領入宮的那個太監)、參知政事李昌齡、知制誥胡旦等人改立楚王元佐的政變陰謀,表現了過人的機智與膽量。王旦在這方面也有過給人以深刻印象的表現。
景德元年(1104)冬天,真宗趙恒在寇準的推動下親征澶州。留守東京的雍王趙元份突發暴病,當時任參知政事隨駕出征的王旦被派回東京主持留守事務。重任在肩,王旦向皇帝提出,請將寇準召來,他有話要當面陳說??軠蕘砹?,王旦啟奏真宗:“十日之間未有捷報時,當如何?”真宗當然懂得他的意思,“默然良久”,說:“立皇太子。”王旦領命趕回東京,直接進入禁城,并嚴令封鎖消息,連家人也不知道,直到皇帝班師時,全家大小迎于郊外,才發現他早已回京。在特殊情況下,王旦能預見到自己所接受的任務可能遇到的最大難題——一旦兵敗,皇帝遭遇不測時作為留守如何維持大局?冊立新君當然是首務之急,而事先提出任何這方面的建議都是十分敏感甚至忌諱的,王旦果斷而巧妙地把宋真宗置于不得不明確表態的處境,為了穩妥而不留下日后可能產生的疑點,他讓首輔寇準出場擔任見證的角色?;鼐┮院?,他深藏不露,以避免可能出現的危機被其他野心家所利用。在這整個過程中所顯示的膽略和智慧,充分證明了王旦駕馭“全局”和處理“大事”的能力。
執行什么樣的人事路線,同樣也是不能糊涂的大事。任人唯親,培植黨羽,往往是許多宰相的通病,而要真正做到選賢與能,唯才是舉,談何容易?除了需要見識弘遠,更重要的是必須沒有私心。
王旦的沒有私心是從自己家里做起的,他的弟弟王旭久負才名,因為王旦的謙讓和懇辭,一直沒有得到重用。某次王旭在引對選人時見到了真宗,事后真宗不無感動地對王旦說:“朕向不知卿弟猶衣綠也!”——綠色是下級吏員官服的顏色。至于他的子侄,更是無一人在他生前得到過官位。
宋朝的大臣都有舉薦賢良的任務。王旦對于朝野的賢士平日的表現和輿情都很注意,根據自己的考察,向朝廷舉薦而不讓他們本人知道,其中不少成為棟梁之才。這個情況直到宋仁宗時期,史官們整理《真宗實錄》時才得以公開,王旦“不樹私恩”的胸懷引發了一片贊揚。他對于走后門“跑官”之類行為(哪怕只是跡象)極力抵制??軠蔬@人也有些毛病,但王旦一直認定他是正面人物,在寇準起伏坎坷的政治生涯中,給予他許多保護和支持。王旦病危辭職的時候,皇帝再三問他讓誰接班合適,他不肯說,皇帝提名征求他的意見,他也不表態,最后要他試著說一個,他掙扎著坐起來奏道:“以臣之愚,莫如寇準?!闭孀谡f寇準性格不好,要他再提一個。他說:“他人,臣所不知也。臣病困,不能久侍。”說完就讓人把自己抬回家——顯然是固執己見的意思。
王旦身為一千年前的封建官僚,在人事這一最重要的行政權力面前,所表現出來的公正、清廉和堅持原則,實屬難能可貴。
二、“鼻吸三斗醋”,“肚里好撐船”
北宋的首任宰相范質曾有一句名言:“人能以鼻子吸進三斗(斗:酒器,量具)醋,才可以當得宰相?!边@是他在周、宋兩朝任職宰相的最中肯的心得。民諺說“宰相肚里好撐船”,也就是指當面臨上述這一切時一個稱職的宰相必須具有超出常人的胸懷。王旦在這方面的表現也確實有他的過人之處。
宮廷和政府之間,矛盾的消長起伏,貫穿于封建帝國的全部歷史。因為皇帝掌握著最高權力,協調宮府關系往往成為檢驗宰相的能力和水平的重要指標。作為政府首腦,他既是皇帝意志的主要的忠實的執行者,而當這一意志發生謬誤的時候,他又必須承擔起維護國家穩定和保護民眾權益的責任。真宗趙恒是個很平庸的皇帝,無論是忠良或者奸佞都能影響甚至左右他的意志。王旦在政府主持工作十八年(參知政事六年、宰相十二年),內政、外交各方面都出過不少好主意,特別是幫助趙恒規避過一些嚴重錯誤,因而頗受他的信任和尊重。
王旦和同僚的相處之道,更能證明他博大的胸懷。他把寬容視為政治家最重要的品格,因此終生奉行在妥協中求團結的原則。雖然對于危害國家和百姓的人和事,他也斗爭,也抵制,但從來不使用整人的手段,可以說,他沒有一個基于個人原因的私敵,即使是對他曾經有過誤會甚至抱怨的人,到頭來都只會發出一聲感嘆:“王公器識,人所難及也。”寇準做樞密使的時候,王旦主持中書省。有次中書省給樞密院發文,違反了公文格式,寇準向皇帝打小報告,皇帝批評了王旦,還處分了有關人員。后來樞密院給中書省發文,也出現了同樣的問題,小吏以為報復的機會到了,興沖沖地呈交給王旦,王旦卻讓退回樞密院,寇準知道后,慚愧至極。
官員之間的關系,倘若不是同一條線上的人,很難與人為善,不誹謗中傷,不落井下石,便已十分難得,像王旦這樣的胸懷,古今能有幾人?而且絕對不是口里說得好聽,背后卻使出陰招睚眥必報(這種情況官場中比較多見),王旦后來竭力保舉寇準的事實證明了這一點。他的舉薦從來不讓寇準本人知道,直到1015年寇準因犯錯誤被罷了官,找王旦說情,想保留原級別待遇下放去當節度使,當時被王旦以不受私請為由拒絕,可事后,王旦卻對真宗說:“準未三十,已蒙先帝擢置二府(指中書省和樞密院),且有才望,若與使相(宰相級別的節度使),其風采亦足為朝廷之光?!闭孀诮邮芰诉@個建議,并在寇準去謝恩的時候,告訴其中原委,寇準這才慨嘆王旦的人格為自己所不如。
三、不斂財,不戀棧,清廉儉樸,溫良敦厚
“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宰相的富貴固然是由于遠遠高于百官的俸祿,更重要的卻是來自多不勝數的饋贈。富貴對于人的誘惑力是很難抵御的,到了宰相這種地位,更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所以自古以來,哪怕是堪稱一代名相甚至賢相者,自奉儉約的甚為少見,因為少見,于是在這些佼佼者身上,便會閃爍出最受尊崇和景仰的美德的光輝,而王旦絕對是其中數得著的一位代表性人物。官員不斂財,首先得不愛財。對財產的態度首先是一個人生觀問題,而對王旦平生,史書上有四個字的概括:“沖淡寡欲?!彼谥袝‘旑I導十八年,一直拒絕下屬的孝敬,但來自皇帝的恩賞,全部辭謝于情理不合,于是累計起來便也可觀,他從不動用,置放在庭前,看著這些財寶,他常常浩嘆:“生民膏血,安用許多!”病危臨死前,他將皇帝送的慰問金五千兩白銀全數“還獻”,還在表文里附上了四句話:“已懼多藏,況無所用,見欲散施,以息咎殃。”
財富對他“無所用”,而且被視為“咎殃”之源,自然也就不會成為一種誘惑。封建官員一般都會置辦田產,作為他日退出官場后養家處世的本錢,然而,王旦“生平不置田產”,他的觀點是:“子孫當念自立,何必田宅,徒使爭財為不義耳!”不僅如此,房屋破陋,不肯重建,說是先人舊廬,損之為不孝;衣服從來都不追求華美,家人中有誰穿得太漂亮,他就故意閉目不視。
“淡泊明志”的君子既然能遠離財富的誘惑,當然便不會戀棧權位,特別是在力不從心或者心懷愧疚的時候。王旦贏弱多病,在違心地接受了“天書儀仗使”和“封禪大禮使”這兩個使命之后,內心的煎迫更使健康每況愈下,所以“自東魯復命(從泰山封禪回來),連歲求解(辭職)”,但一直未獲批準。又拖了幾年,“帝睹其形瘁”,才“憫然許之”,不過也沒讓他全退——原來是宰相兼樞密使,改為樞密使而不再兼宰相。病得走不動了,讓轎子抬進皇宮,值班官員扶著上朝。雖然是曠古少有的“圣眷”,但確實有違他本人求退的私衷,不久王旦便去世了,真宗讀到他的遺表時,“泣下久之”。
所謂“一代賢相”王旦,他的高大的歷史形象無疑是儒家文化長期教化的結果,而這樣一個(或者一批)典型也證明了儒家精神不可低估的歷史價值。雖然我們不可以據此就認定權力的道德化是一個普適性的原則,但至少可以承認它還是具有一種實踐的可能性。西哲有云:“權力帶來腐蝕,絕對的權力帶來絕對的腐蝕?!倍谡嬲娜寮已劾?,并沒有什么絕對不可抗拒的腐蝕性,因為,人是可以通過教育來塑造的。權力現象恐怕永遠不會和人類告別,從這個意義上說,“權力”所可能造成的惡,也永遠無法完全規避,但是人類卻有能力也有必要將其控制在最小范圍之內。從理論上說,一切惡都是制度的產物,雖然許多惡是由人具體實施的。不可能建立起一個絕對完善的制度,但是教育卻可以塑造出越來越多的心智健全、品質高尚的人。
(摘自《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