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檢票口出來的時候,禾苗把高粱嚇了一跳,這個體形瘦小的女人看上去一場臺風(fēng)就能把她刮到天上去,可她肩上卻頂著碩大的兩個行禮包,狀如一頭負(fù)重累累的騾子。高粱在心里掂量,這兩個包加起來即使沒有一百斤,最起碼也不會少于八十斤,不知道她是如何將這兩個龐然大物從千里之外運(yùn)來深圳的。他對禾苗的身體構(gòu)造再也熟悉不過,就算是把她全身的部件拆下來,大概還填不滿這些袋子的一個角落。老婆,高粱叫了一句,用手臂分開人群往前擠。禾苗從兩個包的夾縫中抬起頭,迎面碰到一束陽光,從玻璃雨棚上漏進(jìn)來的,干澀毒辣,如同刀子似地刺進(jìn)她眼里。然后是接二連三的幾個噴嚏,從鼻孔和嘴巴里沖出來,把她上半身都沖歪了,肩上的兩個行禮包跟著甩過去,一股墜力像手一樣將她往后猛拽,差點(diǎn)就是一個跟斗。禾苗順勢將包扔在地下,一屁股坐上去,對著高粱大喊,站著干什么?還不過來幫忙!
高粱走過去,把禾苗攙起來,一手一個,將兩個包甩上肩膀。挺沉的,高粱在心里罵了一句,奶奶的,出來打個工都把自己弄得像游牧民族,將整個家都搬來了,晚上看我怎么收拾你。高粱一直不贊成禾苗來深圳打工,他說賺錢是男人的事,女人就得有點(diǎn)女人的樣子,你好好給我在家里呆著,賺了錢我會一分不剩地寄回來,你愛怎么花就怎么花,你的任務(wù)就是生兒育女,把家里給我打點(diǎn)好,我就算是給祖宗燒高香了。高粱認(rèn)為女人天生就應(yīng)該呆在家里,深圳的女人已經(jīng)夠多了,統(tǒng)計起來占了整個人口的百分之七十以上,在人多的地方,隨便轉(zhuǎn)個身都能碰到一堆豐乳肥臀,禾苗沒必要來湊這個熱鬧。
禾苗絲毫不買高粱的帳,她說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現(xiàn)在全世界都講求男女平等,女人只有在經(jīng)濟(jì)上獨(dú)立,人格上才能獨(dú)立,我禾苗首先是個人,然后才是你老婆。高粱心想這他媽算是什么謬論,這是說給那些住在高樓大廈里,被稱之為白領(lǐng)或者金領(lǐng)的女人們聽的,與你禾苗沾不上邊。再說了,深圳也不是那么好呆的地方,這些年來,為了還掉那五萬塊錢的賬,老子就像條狗一樣被時間攆著東奔西跑,容易嗎?高粱好勸歹勸,口水都說干了,可是他的勸說就像往空氣中擊出的拳頭,對禾苗起不了半點(diǎn)作用。禾苗執(zhí)意要來,高粱拗不過她,只好退步了。來就來吧,來了也好,最起碼褲襠里那根東西不會閑著,我一天弄你三回,把以前欠下的全補(bǔ)上,看你痛不痛快。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昨天才在電話里提到這事,今天就到了,跟變戲法似的。
禾苗就是這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一個人,說一不二,她即使是想殺人,高粱也阻止不了。在禾苗面前,高粱一直處于被動地位。高粱覺得做男人真難,做禾苗的男人更是難上加難。他與禾苗之間的主動權(quán),在剛結(jié)婚的那天就被禾苗牢牢抓在手里了。那天晚上入洞房的時候,高粱急得像猴子,可禾苗死活就是不讓高粱碰。她問高粱,戶頭上有多少存款?高粱搖著褲襠里的東西說,存款一分都沒有,力氣倒是存了不少,都快把我憋炸了,給塊鐵板我也能將它捅個底朝天。
禾苗說,沒存款?沒存款娶什么老婆?捅你的鐵板去。你看人家,跟你一年生的,人家是男人,你也是男人,可人家娶老婆光彩禮就是五萬。高粱火了,高粱說這么好,你怎么當(dāng)初不嫁給?禾苗扭過身,把屁股對著高梁。高梁一巴掌扇過去,媽的,翻天了,娶個老婆不讓睡,我還算是男人嗎?
禾苗從床上被扇到了地下,爬起來的時候手里多了把菜刀。看來她是早有準(zhǔn)備,高粱還在愣著的時候,菜刀就奔著自己的手來了。禾苗不是嚇?biāo)钦婵常@女人心腸硬得就像是肚子里盤著一堆石頭,刀光閃起的時候高粱覺得手指一涼,然后就像少了什么東西似的,他低頭一看,半截手指躺在床上。臭娘們,高粱尖叫一聲,撿起半截手指就往醫(yī)院跑了。他聽到禾苗的聲音像首凱歌似地在背后奏響。禾苗說,這樣就想當(dāng)我丈夫?我爹娘養(yǎng)了我二十幾年,我怎么向他們交待?想上床,先墊五萬塊錢在我屁股下面。
就這一刀,禾苗把高粱的銳氣全砍沒了。他怕禾苗。現(xiàn)在禾苗來了,高粱生活中又多出一個無形的包袱。在外面攢兩個錢不容易,收入看起來雖然不低,比內(nèi)地的干部還要高,可這里是特區(qū),跑公共廁所拉泡尿都要花錢,加上吃的,穿的,住的,這樣的開銷那樣的開銷,就像是有許多只手在自己腰包里搶錢,稍不注意,腰包就癟下去了。在深圳的這幾年,高粱比誰都拼命,平時工作的時候,總恨不得自己能多生幾只手腳,但他并不富有,往常寄回家里的錢,高粱都是從褲帶上勒出來的。他想禾苗也太不解人意了,一無技術(shù)二無特長,也不像塊干體力活的料,那身段風(fēng)一吹就倒,這次冒冒失失地跑來深圳,除了給自己添麻煩,她還能干出什么好事來?
把禾苗接回宿舍后,高粱越想越生氣,臉上怎么都舒展不開,他想發(fā)火,但在禾苗面前,高粱的滿腔怒氣只能藏著掖著,胸腔里就像燒著一把干柴,卻連屁都不敢放一個。禾苗看出來了。禾苗說,你這人到底怎么了?別人見到自己的老婆,就像撿到了寶貝,你見到你老婆,怎么就跟死了爹娘似的?
禾苗把高粱一只手捉進(jìn)自己的衣服,再引導(dǎo)這只手慢慢下移,移到一塊濕漉漉的地方,高粱突然從胸腔里迸出嗚的一聲悶哼,滿肚子的怒火就像氣球爆裂那樣盡數(shù)散去。高粱的兩只手倉促地活動幾下,幾顆扣子嘎地一聲繃出來,禾苗身上的衣服掉到床下。禾苗想說話,高粱沒讓她開口,兩片嘴唇捂了上去。
2
高粱是人才市場的業(yè)務(wù)經(jīng)理。說得好聽一點(diǎn),他是勞務(wù)輸送者,與為國家做貢獻(xiàn)這幾個字能沾點(diǎn)邊,說得難聽一點(diǎn),那他就是蛇頭,是騙子。他的工作就是整天繞著大街小巷跑,在墻壁和電線桿上張貼招聘廣告,把那些求職若渴的打工妹打工仔騙到人才市場,然后就像豬販子那樣,用車子把他們拉到工廠里去。交易成功之后,人才市場的老板兩頭收錢,名義上說是收取中介費(fèi),實(shí)質(zhì)上就是榨取,跟刮骨刀似的,在打工仔身上刮一刮就掉下幾塊肉,比黃世仁還心狠。每次看到老板的小車和別墅,高粱都會想起秦始皇的萬里長城,每一塊石頭下面都白骨累累,血汗淋漓啊。仔細(xì)一想,其實(shí)高粱自己也是位被剝削者,這么拼命地為老板東奔西跑,老板連底薪都不愿給,高粱只能從中拿取微薄的提成。每次高粱向老板提出加薪的時候,老板一句話就將他的希望粉碎了,愿干就干,不愿干拉倒,深圳像你這樣的人大把,比狗還多。
說的也是,深圳這地方,別的不說,但就是錢多,人多,在大街上隨便抓一把,十個人里頭說不定就能抓出一兩個研究生,七八個大學(xué)生,他高粱算什么?算個球!有好幾次,高粱想把拳頭砸在老板那張肥碩的臉上,但他不敢,出門在外,只能抱著一個忍字過日子,小不忍則亂大謀,他真要是一拳砸下去,自己的飯碗肯定也就砸掉了,這不劃算。來到深圳之后,高粱曾經(jīng)干過工地,進(jìn)過工廠,都是些出力不討好的活,弄來弄去的掉了不少血汗,卻沒賺到幾個錢。他計算過,要想在工地上或者是流水線上把那五萬塊錢掙回來,就算他不吃不喝,也得干個五六年,想把那筆債還清,那得等到猴年馬月了。做蛇頭至少還能看到希望,雖然收入不穩(wěn)定,有時還會有些受騙者上門找麻煩,但高粱豁出去了,總的來說,這份工作還算不錯,運(yùn)氣不好的時候有可能半個月顆粒無收,運(yùn)氣好的時候他一天就撈兩三千,管他什么良心不良心的,在金錢和利益面前,良心都會變成石頭。與剛來深圳時相比,高粱已經(jīng)變了很多,結(jié)婚時借的那五萬塊錢,如今就像五座大山一樣,把高粱的尊嚴(yán)和善良牢牢壓在下面,無法脫身。高粱安慰自己,我這也是被逼的,要不是為了還那筆閻王債,這種昧良心的事我早就不干了。高粱想,我都不想干了,你禾苗又跑來深圳湊什么熱鬧呢?去他媽的深圳,呆在家鄉(xiāng)多好。
高粱看了看表,已經(jīng)到了十點(diǎn)多,再動動手腳,全身上下沒有一絲力氣,仿佛那手腳是長在別人身上。他想起昨天晚上的事,自已表現(xiàn)的確有點(diǎn)貪,恨不得把禾苗吞到肚子里去。沒想到禾苗更貪,沒完沒了,將高粱當(dāng)成了抽水馬桶,幾乎是一整晚坐在上面,像秋千似地?fù)u個不停,跟個閑了幾十年的怨婦差不多。他不知禾苗哪來那么好的精力,書上說女人三十如狼四十虎,禾苗才二十出頭,可她在床上的表現(xiàn)卻完全已經(jīng)可以跟老虎媲美。這么一想,高粱對禾苗的怨氣一掃而光。這樣的女人還是放在身邊比較安全,要是呆在家里的話,時間長了,難免就會紅杏出墻,往他腦袋上擱幾頂綠帽子。幸好禾苗來了。
初來乍到的禾苗對什么都很感興趣,還沒起床便纏著高粱,要高粱給她介紹一下深圳的情況。
高粱說,怎么介紹?
禾苗說,就隨便說點(diǎn),說什么都行,剛來,聽什么都新鮮。
說什么呢?高粱想,雖然已經(jīng)來了兩年,但他對深圳一點(diǎn)也不熟悉,時間和精力都變賣給老板了,哪有閑情逸致去研究這些狗屁東西。深圳是座什么樣的城市,到現(xiàn)在高粱也沒弄明白。沒來深圳的時候,高粱覺得深圳就是座金山,遍地是金子,就等著有人彎腰去撿;等到了火車上,他又覺得深圳就是輛火車,在鐵軌上滾幾天,就是深圳了。到了深圳之后,他又發(fā)現(xiàn)深圳就是個變臉大師,可以說瞬息萬變。深圳可以是遍地的高樓大廈,也可以是一場臺風(fēng),或者是炎炎烈日。對高粱來說,在他沒有來到深圳之前,他將深圳想成天堂,那時候的深圳是清晰可辨的,可以在睡夢中觸摸,可是等他來到深圳之后,雙腳踏在這座由鋼筋水泥筑成的城市里,他反而覺得深圳不真實(shí)了,深圳只是別人的城市,就像一個球,別人都在球里邊呆著,而高粱只是踩在這個球的邊緣,隨時都有可能掉下去。現(xiàn)在禾苗要高粱描述深圳,高粱實(shí)在是找不出什么詞來形容。為了交差,他給禾苗概括地講了些與自己工作有關(guān)的事情,這是他惟一能談上五分鐘的話題。
聽完之后,禾苗更加興奮了,禾苗對高粱說,明天我跟你去上班,我也要做蛇頭。高粱嚇了一跳,高粱說,我的姑奶奶,不,祖奶奶,我叫你祖奶奶行了吧,別跟我談工作的事,你先住下來,這兩天我?guī)闳ナ袃?nèi)轉(zhuǎn)一圈,你想看什么,我就陪你看什么,把深圳看個遍,然后安安心心地呆在房子里給我做壓寨夫人,怎么樣?
禾苗說,你以為我是來旅游的?以為就你背著一屁股債過日子?高粱我告訴你啊,這兩年我比你更難熬,平時你寄回家里的錢,我一分都沒動過,全用來還債了,那五萬塊錢我已經(jīng)還了兩萬。
高粱一聽,不說話了。以前每次往家里寄錢的時候,高粱都會把錢分成兩份,一份寄給禾苗,另一份自己存起來。這樣做是因?yàn)樗悬c(diǎn)信不過禾苗,擔(dān)心錢一到她手里,還沒變熱就被她轉(zhuǎn)移到娘家去。看來是自己多心。高粱算了一下,那五萬塊錢的債,禾苗還掉兩萬,自己手里還有兩萬,那么加起來就是四萬,五座大山已經(jīng)被卸掉四座,前途一片光明。高粱身上忽地一下輕松了,就像是幾百斤重?fù)?dān)被突然卸去。他想禾苗這女人還真沒娶錯,禾苗是個好老婆。
3
高粱住的是出租屋,非常簡陋的一個單間,把陽臺和衛(wèi)生間加上去,累積起來還不到二十平米,一張一米五的單人床就將整個房間的面積占去大半。高粱個子大,住在這樣的房間里,就像籠子里關(guān)了頭大象,以前工作忙,回家后沾在床上就睡死了,高梁倒沒太注意空間問題。禾苗來后,那種逼仄的感覺就出來了,兩口子挪個腳都困難,一轉(zhuǎn)身就屁股碰屁股,或者是嘴巴啃嘴巴。禾苗嫌房間小,住著難受,她說住這種地方,時間長了會把人憋瘋的。
高粱說,屁話,我都住兩年了,怎么沒見我瘋?
禾苗說,人活一輩子,圖的是什么?還不就圖個吃穿住行,圖個面子。俗話說居養(yǎng)氣吃養(yǎng)形,這人要是住好了,自信都會增長三分。
禾苗建議高粱把這間房子退了,去找個寬點(diǎn)的地方,再添幾樣家具,這樣才像個家。高粱死活不愿意。
高粱說,你說話怎么就不打草稿?換地方?拿什么去換?就我掙這點(diǎn)錢,不睡馬路就已經(jīng)萬幸了。
說完就出了門,他還得上班。
高粱前腳一走,禾苗后腳就跟了出去。禾苗早就想出去轉(zhuǎn)了,既然來到深圳了,怎么著也得熟悉一下地方,可是高粱死活不讓禾苗出門,怕出事,他嚇唬禾苗,臺風(fēng)刮起來又不長眼睛,說不準(zhǔn)就輪到你頭上了。禾苗也就不敢出門了,說到死誰都有點(diǎn)害怕。這兩天小倆口一直呆在出租屋里,人都快生霉了,除了吃飯就是在床上膩著,連衣服都懶得穿,興趣沒來的時候各睡各的,互不相干,興趣來了就像摔跤似地疊到一起。這兩天高粱在床上的表現(xiàn)是前所未有地賣力,那架勢似乎是想把以前欠下的全補(bǔ)回來。禾苗倒是無所謂,女人是個無底洞,多少都填不滿,可高粱有點(diǎn)受不了,兩天下來就把一身的力氣全掏光了,剛才走的時候,他就如同是練了輕功,兩條腿都是飄著的。但高粱還是走得很快,這兩年在大街小巷里跑,高粱別的不說,兩條腿算是鍛煉出來了,走起路來就像是被人攆著,三拐兩拐,就把禾苗拴在他身上的視線切斷了。
沒有了高粱這塊路標(biāo),禾苗只好隨意亂逛,走到哪算哪。臺風(fēng)過后的深圳不但沒有平靜下來,反而比平時熱鬧了許多,街道都被刮白了,如同被洗過似的纖塵不染。禾苗感到有點(diǎn)驚奇,深圳就是深圳,節(jié)奏快,辦事率也高,昨天還是凌亂的一片景像,可是眨眼之間的工夫,就奇跡般地看不到臺風(fēng)經(jīng)過的痕跡了。人一下子從各個角落里涌出來,就像變魔術(shù)似地把大街小巷擠滿了。還真的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就那么幾條街巷,各行各業(yè)的人都給禾苗碰到了。有擺地攤的,有開鋪?zhàn)拥模灿刑糁鴵?dān)子或者是推著手推車四處吆喝叫賣的,他們臉上掛著的神態(tài)各不相同,看上去,這些街巷就像是一張張繪滿臉譜的圖案, 這些臉譜有的灰暗有的明亮,有的富態(tài)有的窘迫,有的端莊有的渙散,禾苗覺得深圳就是頭巨鯨,嘴巴一張,三教九流的人都吞得下去。走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禾苗才覺得自己是來到了另一番天地,小區(qū)里就像裝滿了消音器,剛才那股嘈雜的聲音突然間就被抽空了,里面靜如田野。禾苗隔著鐵門往里面看,她視線里擠滿成片成片的高層樓房,被假山和園林裝點(diǎn)著,有種說不出的雍容華貴。禾苗不由自主地就想往里面走,仿佛是被一種什么力量牽引著。禾苗想,我得進(jìn)去看看,就看看,哪怕是看一眼也行。可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愿望,禾苗也沒能達(dá)成。禾苗剛進(jìn)門就被保安攔住了。
保安行了個軍禮,說,請出示證件。
什么證件?禾苗有點(diǎn)疑惑,她看著那些從門口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同樣是經(jīng)過這道門,可他們卻出入自如,不受任何阻攔。她站了半天,也沒見有哪個人停下來向保安出示過證件。禾苗說,他們都不要證件,憑什么就要我出示證件?
保安不說話,只是拿眼睛在禾苗身上不停地掃,把禾苗一下子掃懵了。禾苗覺得保安的目光里就像藏了無數(shù)只手,每在她身上掃一眼,自己臉上就像是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說不出的難受。
保安說,憑什么?就憑我的眼光。他們的證件在臉上寫著,而你的沒有,不信的話你先回家照照鏡子,照完后就你知道了,這里不是你來的地方。說完嘴角一翹,露出一絲莫名其妙的笑意。那笑意就像迎面飛來的冰塊,讓禾苗瞬間從頭冷到腳跟。
禾苗拔腿就跑,跑出十幾米的時候,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又折了回來,禾苗跑到保安面前。禾苗說,大哥,我送你句話。保安說,什么話?禾苗想了想,說,我操你媽。說完馬上又跑。
4
禾苗要高粱幫她找份工作。高梁想到了稻谷。稻谷是跟高粱同一年來到深圳的,哥倆一起上過工地,一起進(jìn)過廠,后來又一起當(dāng)過蛇頭。但稻谷不比高粱,稻谷爹媽爭氣,家庭條件比較好,出門的時候沒欠債,而高粱背了五萬塊錢的債在身上。到了深圳之后,哥倆的心態(tài)完全不一樣,高梁只顧看眼前,撈一個算一個,這幾年來,高梁就像個陀磥似的,整天轉(zhuǎn)個不停,但他基本上就是在原地兜圈子。這不怪高粱,沒有文憑,誰在深圳都會寸步難行。高粱早把這些看透了,所謂的功名利祿,全都是身外之物,人活一輩子,只要無災(zāi)無病,那就是天大的福氣。相比之下,稻谷比高粱要有遠(yuǎn)見。來到深圳之后,高梁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賺錢上面,結(jié)果汗水流了不少,錢卻賺得不多。稻谷則默默無聞地自學(xué)兩年,拿了張大專文憑,雖然看上去只是薄薄的一張紙,拿來擦屁股都嫌小,可是稻谷有了這張文憑之后,現(xiàn)在哥倆再站在一起,情況就截然不同了。高梁仍然叫蛇頭,在南方人眼里,這是個貶義詞。而稻谷早就不叫蛇頭了,他現(xiàn)在叫獵頭,雖然只相差一個字,但兩者相去甚遠(yuǎn)。高梁的工作是為工廠輸送普通勞務(wù)工,屬于半騙半自愿的性質(zhì)。稻谷則是為一些資深公司獵取高級人才,供需雙方都是自愿的,不需違背良心,收入也高。高粱私下里計算過,根據(jù)稻谷向他透露的情況,稻谷干一票,估計抵得上自己干半年。每次一想到稻谷,高粱的兩個眼珠子都會發(fā)綠,他想稻谷的祖墳算是埋對了地方,這小子命好,半年時間就把房子和車子撈到手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獵頭公司。禾苗工作的事情,除了找稻谷,高梁再也沒有別的人選。高粱撥通了稻谷的電話。
高粱問,晚上有時間嗎?
稻谷說,有,我別的沒有,時間大把。
高粱說,有事找你,晚上咱哥倆湘菜館見。
稻谷說,今天刮什么風(fēng),居然把你這位大忙人的電話刮到我這來了?
高粱說,媽的,能刮什么風(fēng),刮妖風(fēng),把瘟神刮到深圳來了。
稻谷問,什么瘟神?
高粱把電話摁掉了。稻谷有點(diǎn)驚訝,這半年來,稻谷很少有跟高梁碰面的機(jī)會,每次稻谷打電話約高粱,高粱總是借故推托,不是說工作忙,就是說身體不舒服。稻谷知道高粱的意思,也就不勉強(qiáng)。兩人一起穿著開襠褲長大的,肚子里有幾根腸子,彼此都心知肚明。稻谷覺得名利就是把雙刃劍,可以將自己的前程削成一馬平川,但同時也會傷及到身邊的朋友。現(xiàn)在高粱已經(jīng)跟他疏遠(yuǎn)了,他的老婆玉米,前不久也跟著一位大款跑去了香港。高粱疏遠(yuǎn)稻谷,稻谷還可以理解,他知道那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怪。可是玉米要跑,稻谷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哪里。想來想去,原因只能是出在玉米身上,他把玉米看走眼了。他后悔當(dāng)初沒有聽從高粱的勸告。那時候高粱千勸萬勸,要稻谷千萬別把玉米帶到深圳來,高粱說女人這東西,我他媽太了解了,躺著銀山望金山,做了皇帝想成仙。深圳是什么地方?活脫脫就一個大染缸,能把窮人染富,把白人染黑,把女人染成男人。你要真把玉米帶來了,她今天是你的老婆,說不準(zhǔn)明天就成了別人老婆,不信你等著瞧。
稻谷根本就沒把高粱的話當(dāng)回事,他覺得高粱是小題大作。沒錢的時候,玉米都能死心蹋地跟著自己,現(xiàn)在有錢了,還怕她長翅膀飛了不成?錢是什么,錢就是男人的外衣,是男人用來拴女人脖子的那根繩,當(dāng)然,錢也是能將女人那扇門打開的一把鑰匙,在女人面前,男人只要有了錢,自然就會情比金堅,如果沒有錢,那么男人就永遠(yuǎn)都只能做縮頭烏龜,把腦袋夾在褲襠里過日子。
在深圳買了房子之后,稻谷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千里迢迢地把玉米從家鄉(xiāng)接到了深圳。剛開始的時候,一切都按著稻谷預(yù)料中的發(fā)展。小倆口把生活過得如糖似蜜,在工作上也是夫唱婦隨。玉米的表現(xiàn)不得不讓稻谷刮目相看,這女人在家鄉(xiāng)的時候沉默寡言,到了深圳之后,卻突然脫胎換骨,變得能說會道了。看來玉米以前缺的并不是口才,而是底氣,稻谷有了錢之后,玉米的底氣自然也就足了。后來玉米半路出家,做起了保險推銷,半年的時間賺了上百萬,就跟變魔術(shù)似的。稻谷一直弄不明白,玉米到底有何神通,可以在短短的半年時間里,就能攢起大批客戶?等玉米逼著稻谷離婚,然后隨著那個老家伙去了香港之后,稻谷才恍然大悟,玉米之所以能夠如魚得水,是因?yàn)樵谶@個時代里,女人辦事比起男人來要方便得多,女人為的是嘴巴,男人為的是雞巴。
玉米一走,稻谷覺得整個世界都倒過來了,看什么都跟以前不一樣,他越來越羨慕高粱,別看高粱一無所有,但精神上遠(yuǎn)比自己要富足。這次高粱主動打電話找他,稻谷不知道他葫蘆里裝了什么藥。
到了湘菜館,稻谷才知道是禾苗來了,原來高粱口中的瘟神就是禾苗。稻谷不由得暗暗好笑,他心想禾苗來得好啊,早該來了,高粱這人,倔犟得就像從茅坑里撈出來的石頭,除了禾苗,沒人能治。
5
要稻谷給禾苗找工作,這本來是高粱自己的意思,可是有了那次兜風(fēng)事件之后,禾苗那天的反應(yīng)在高粱心里繞了個結(jié),他認(rèn)為禾苗有可能就是只羊,而稻谷是虎口。禾苗要去稻谷公司報到的時候,高粱突然變了卦,死活不讓去。
高粱的擔(dān)心并非沒有道理,原來在家鄉(xiāng)的時候,禾苗是他們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稻谷最先看上的是禾苗,但禾苗已經(jīng)心有所屬,早就看上了一位在役軍人,任稻谷怎么死纏爛打,禾苗始終不為所動。稻谷只好退居其次,很不情愿地娶了玉米。后來禾苗的心上人在部隊里被提了干,得到消息之后,禾苗連想都沒想,就匆匆忙忙把自己嫁出去了,從而讓高粱撿了個莫大的便宜。玉米跟稻谷離婚之后,稻谷一直單身,沒有想結(jié)婚的意思,高粱沒理由不產(chǎn)生危機(jī)感。
但禾苗還是執(zhí)意要去,禾苗數(shù)落高粱,都快奔三的人了,腦子里還裝滿豬屎,對自己就這么沒信心?你懷疑誰不行,偏要懷疑自己的老婆,我禾苗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是想偷男人,你用繩子把我捆住,我照樣會去偷。
高粱一拍桌子,你他媽愿去就去,大不了離婚。
禾苗寸步不讓,聲音陡然提高八度,多謝你的提醒,你以后要是還這么沒出息,我真跟你離。說完把門一摔,出去了。
高粱不敢哼聲了,接連著點(diǎn)了幾支煙,像喝酒一樣,把白色的煙霧一口口逼進(jìn)肚子,抽到后面,手都抖了起來。他知道禾苗的性格,多順著她的意思,她就是只綿羊,萬一要是惹火了她,隨時都有可能變成野馬。
上班之后,禾苗表現(xiàn)相當(dāng)賣力,有了稻谷這個榜樣,禾苗給自己也長了不少信心,她認(rèn)為稻谷能做到的事,自己肯定也能做到,只要堅持不懈地努力下去,遲早有一天會住到那片小區(qū)里去。一想到這個偉大目標(biāo),禾苗工作起來就特別上勁,雖然是雜工,但公司大大小小的事她都放在眼里,記在心上,很快就把公司的運(yùn)作程序摸清了。稻谷也看中了禾苗身上的這股干勁,他跟高粱不一樣,高粱看不起女人,但稻谷從來都不敢小看女人,他認(rèn)為女人一旦有了自信心,就沒有干不成的事情,玉米就是個最好的例子。因此,稻谷盡量給禾苗提供機(jī)會。稻谷沒有看錯,在短短的一年時間里,禾苗面前就如同是擺了架樓梯,從雜工一升再升,成為人事部門的主管,工資差不多翻了三番,前景一片光明。
禾苗連連高升,高粱卻整天提心吊膽,這樣下去,他跟禾苗遲早玩完。禾苗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高粱都要懷疑半天,他覺得禾苗的升遷跟稻谷有關(guān),憑禾苗這么一位農(nóng)家婦女,怎么可能升這么快?我高粱在深圳打拼這么久,雞巴毛都沒弄到一根。
為了打消高粱的疑惑,禾苗每天都早早下班,洗衣做飯,把高粱服待得像皇帝一樣。但禾苗的殷勤獻(xiàn)錯了地方,她對高粱越好,高粱就越覺得可疑。禾苗心里覺得挺委屈,她罵高粱,你們男人吃起醋來實(shí)在是莫名其妙,谷子是什么人?成功人士,我禾苗的頂頭上司,平時上班的時候,一天到晚在外面跑,連面都難以見到幾次,哪有機(jī)會來跟你老婆談情說愛?再說,既使我禾苗有那個意思,人家谷子能看上我嗎?盯住他錢包的女人大把,隨便抓兩個出來都比我強(qiáng)。
高粱連連冷笑,在你眼里,稻谷就是天,是皇帝老子,什么都比我強(qiáng)。不管禾苗如何解釋,高粱的腦子里就像拴了根直線,一根筋繃到底了。兩口子的感情開始逐漸變味。晚上的時候,禾苗抓高粱褲襠,高粱要么就是不回應(yīng),抱著被子滾到一邊,要么就干脆閉著眼睛裝睡,憋急了就躲進(jìn)衛(wèi)生間里用手解決。連高粱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了稻谷在他心里留下的那道陰影之后,高粱就像被人施了魔法,在禾苗身上總提不起興趣。
倆口子之間的冷戰(zhàn)一直持續(xù)到了年底。年假剛放,深圳就顯露出過年的樣子。成批成批的民工就像螞蟻搬家似的,把大包小包扛在肩上,被火車和汽車拖回家鄉(xiāng)。每年年關(guān)一到,深圳這座城市就像一條被掏去了內(nèi)臟的魚,轉(zhuǎn)眼間就空出來大半,嘈雜的街巷被空出來了,超市和商場被空出來了,就連那些炙手可熱的出租屋也被空出來了,那些親嘴樓和筒子樓的墻壁就猶如患了魚鱗癬的皮膚,四處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招租廣告。
高粱也要回家,叫禾苗也一起回,禾苗沒答應(yīng)。禾苗說,要回你一個人回,我決定就在深圳過年了。高粱只好一個人回,他得回去還賬。禾苗上班之后,高粱雖然整天提心吊膽,但倆口子的日子卻好過了許多,高粱手里已經(jīng)有了近四萬塊錢,加上禾苗在家里存下的那兩萬就是六萬,把帳還掉還可以剩一萬。高粱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做富翁的感覺,想回家的心情比任何人都迫切。草草收拾之后,就直奔汽車站。禾苗去送高粱,上車的時候,高粱有點(diǎn)不忍,高梁說,還是一起回吧,你一個女人呆在異地他鄉(xiāng)過年,有點(diǎn)不太方便。
禾苗說,婆婆媽媽的干什么?平時又沒見你對我這么好?趕緊滾吧,就幾天時間,死不了人的。
禾苗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可是那輛大巴剛把高粱載走,禾苗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其實(shí)禾苗又何嘗不想回去呢?來到深圳之后,一晃就是一年,這期間一次家都沒回過,老爹老媽都不知長什么樣了。禾苗之所以忍著不回,是因?yàn)樾睦锪碛写蛩恪8吡蛔吆螅堂珩R上就去找房子。在這間鳥籠里跟高粱住了一年,好像手腳都變生硬了,平時在別人面前走兩步路都畏手畏腳。禾苗早就想搬了。但高粱堅持不搬,高粱說,這房子跟人一樣,相處久了,就有感情。禾苗只好由著高粱。她知道高粱這人在什么方面都可以讓步,唯獨(dú)在經(jīng)濟(jì)上面管得比什么都緊,錢一到了他手里,就相當(dāng)于進(jìn)了保險箱。再說,深圳的房子也不是那么好找,經(jīng)營出租屋的多半是本土人,腦子轉(zhuǎn)得比電腦還快,價廉物美的房子幾乎沒有。向他們租房的時候,一個個比大爺還牛,都是一口價,愿租就租,不愿租拉倒,深圳有多少民工?老子的出租屋不擔(dān)心沒人住。
沒想到碰上過年,這塊地方就成了空巢。最讓禾苗感到高興的是高粱回了家,禾苗的障礙物也就被排除了,看來做什么事都得講個天時地利。禾苗圍著四周的親嘴樓轉(zhuǎn)了兩三天,終于看中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空間大,光線也好,房間里還有落地窗和一個外露的陽臺。這房子給禾苗的第一感覺就是寬松,在房子里走了兩圈之后,她立即就被撲面而來的陽光包圍了,那種愜意舒適的感覺難以言表,就仿佛是一個長年在沙漠里行走的人,突然見到了自己的綠洲。禾苗問老板,這房子怎么租?老板叫價六百,禾苗說,五百五。老板就把頭扭過去,從鼻子里哼出一聲,不說話了,不說話的意思就是要禾苗去別的地方。禾苗說,我一租就租兩年。老板這才回過頭來,扔出一份租賃合同,就這么定了,簽了它。禾苗就簽了。簽完就給稻谷打電話。
禾苗說,谷子,過來給嫂子幫個忙。
稻谷說,幫什么忙?
禾苗說,搬家。
稻谷說,就這事啊,我現(xiàn)在有點(diǎn)忙,高粱不在嗎?
禾苗說,回家過年了。
稻谷馬上改口,那行,我馬上過來。
稻谷十分鐘左右就到了,禾苗將稻谷請進(jìn)出租屋后,才知道剛才是興奮過了頭,把深圳當(dāng)成老家了。就稻谷這身打扮,哪里有一點(diǎn)搬運(yùn)工的樣子?稻谷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是以前的那個谷子,而是自己的老板了,這世上哪有員工讓老板給自己搬家的?況且,這房子里也實(shí)在是沒什么東西可搬,就一張床,還有幾件不像樣的二手家具,看上去隨時都有可能崩潰,扔在大街上估計都沒人肯要。禾苗看看稻谷,又想想高粱,心里就像塞了把怪味豆,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稻谷說,既然是換新房子,那就圖個吉利,全買新的吧。
禾苗說,這建議不錯。
稻谷從包里拿出一疊錢,拍在桌上,先拿去用著,以后有了再還我。
我不缺錢,禾苗把錢推給稻谷。稻谷笑了笑,不再推辭,把錢揣回包里。然后兩人下樓。稻谷開車帶禾苗去了一間家具城,是位肥胖的香港老板開的,講著一口的廣東鳥語,見到稻谷就像見到了財神爺,唧里呱啦地向稻谷介紹,我們店里最近來了一批紅木家具啦,款式都是國際上最流行的,陳先生是我們的老顧客啦,可以給你打個八折的啦。
禾苗不知道紅木是什么東西,也不必知道,管它什么紅木黑木,結(jié)實(shí)耐用就行。她只覺得稻谷神通,似乎條條道路都可以通天,大到公司老總,小到店鋪老板,都買他的賬。
家具很快就選好了,都是稻谷幫著挑選的,大大小小裝了一貨車,把禾苗的眼睛都看花了,稻谷眼光不錯,就像是禾苗肚子里的一條蛔蟲,他挑中的家具,恰恰都是禾苗最喜歡的。禾苗這件摸摸,那件摸摸,每樣都愛不釋手,恨不得馬上扛回家去。
挑完后稻谷說他有事,得先走。開著車就走了。老板把賬單遞過來,禾苗伸手接住,再仔細(xì)一看,就像是被什么燙了似的,差點(diǎn)跳了起來,一萬三,不會是多寫了個零吧?禾苗嚇得不輕,媽個逼,就這么幾件破玩意,值一萬三?金子做的啊。禾苗嚷著要退貨。老板告訴她,只換不退,這是行規(guī)。禾苗傻了眼,兩腿一軟差點(diǎn)摔倒,我哪來那么多錢?你干脆把我殺了拿去當(dāng)豬肉賣。
老板說,不用你付款,陳先生是我們這里的老顧客,他已經(jīng)簽過單了。
禾苗一下子楞住了。天殺的谷子,敢戲弄我,禾苗嘴巴上在罵,心里卻十二分的受用,她想這大概就是女人的通病,再怎么強(qiáng)大,再怎么冷若冰霜的女人,都渴望被男人關(guān)注,被男人寵著。禾苗跑出去追,但稻谷的車子早不見了蹤影。
6
搬家的這天把禾苗累壞了,看事容易做事難,就這么個小家,把禾苗足足折騰了大半天。掃地,拖地,擦玻璃,清潔墻壁,里外都弄干凈了,然后是新家具擺進(jìn)來。禾苗就像小孩子搭積木那樣,把幾樣家具挪來挪去,直到自己滿意為止。收拾妥當(dāng)之后,禾苗一歇下來,手腳就不停地抖,里面貼身的衣服被汗水浸了個透,風(fēng)碰到身上,就像是有人往衣服里扔進(jìn)一把碎冰。但禾苗覺得值,再苦再累也只不過是半天的工夫,半天之后,一個嶄新的世界就出現(xiàn)在禾苗面前。什么叫家?寬敞明亮,陽光充足,每樣家具看上去都像寶貝那樣閃閃發(fā)光,這才叫家啊,以前跟高粱住的地方只能叫做狗窩。
禾苗往沙發(fā)上一靠,再閉上眼睛搖兩搖,一種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滿足感從屁股下升起來。她感覺這沙發(fā)坐上去就是不一樣,一分錢一分貨。一想到錢字,禾苗腦子里猛然蹦出了那張賬單,屁股下面就沒那么踏實(shí)了。
禾苗趕緊打通了稻谷的電話,禾苗問稻谷,谷子,你安的什么心?一萬三,你要我拿命來還你啊?稻谷不說話,只是呵呵地笑。禾苗急了,谷子,我警告你,你可別在嫂子身上打什么歪主意啊,嫂子是什么人,你應(yīng)該清楚。
稻谷說,嫂子,你想到哪里去了,兔子都知道不吃窩邊草,我跟高粱什么關(guān)系?你覺得我稻谷是那樣的人嗎?不就一萬三嗎?就當(dāng)是公司給你的年終獎吧。再說,就算是我稻谷借給你的,你也不愁還不起啊,你現(xiàn)在不再是以前的禾苗了,你是公司的人事主管,是白領(lǐng),對你來說,萬把塊錢算什么啊。
聽了稻谷這幾句,禾苗就猶如吃了幾顆定心丸。稻谷說得對,就算是借錢也不怕,怕什么呢?怕他媽個球,現(xiàn)在光工資每個月就有四千多塊,對禾苗來說,一萬三千塊錢實(shí)在不算多,三個月就存起來了。禾苗這才安下心來,想想也是,這一年來在公司里拼死拼活地干,把自己跟高粱的關(guān)系都弄僵了,原本是甜甜蜜蜜的倆口子,現(xiàn)在湊到一起就勢如水火,再說,這一萬三不算白拿,為了公司,我禾苗汗水也流了不少,累積起來估計可以把人淹死,圖的是什么?還不就是個錢字。禾苗再次對稻谷刮目相看,稻谷的這番話,算是在她腦門上開了一刀,思路豁然開朗了許多。她想如果不是稻谷提醒她,她的價值觀念還跟高粱一樣,停留在九十年代的農(nóng)村里。
禾苗圍著屋子轉(zhuǎn)了幾圈,把里里外外看了個夠,再將自己往席夢思上一扔,閉上眼睛,一股溫馨撲面而來,半點(diǎn)疲倦都沒了。搬了新家,這日子過起來還真是不一樣,連做夢的時候臉上都帶著笑容。要是能搬進(jìn)小區(qū)去住,那會是怎么樣一種生活?每想到這里,禾苗都會開心地笑。
過年的那天,禾苗也是這么笑過去的。笑一笑,第二年就來了。深圳的冬天短暫得就像一陣風(fēng),在眼前晃兩晃,還沒等你看清它的模樣,就匆匆忙忙跑了過去。年剛一過完,春天就迫不急待地趕來。深圳的春天與夏天就仿佛是對同胞兄弟,兩個季節(jié)之間近得看不出明顯差別。熱氣從地面浮起來,太陽就像一面擦干凈了的鏡子,懸在天空的時候,光線陡然明亮了許多,溫度也就跟著開始高了,像刀子一樣,把裹在人們身上的衣服一層層剝下來,才一兩天,大街小巷里就四處晃蕩著祼胳膊露腿的女人,把男人們的眼睛都晃暈了,放眼望去,滿世界都是搖曳多姿的裙子和白花花的腿。
禾苗在無形之中也受到了感染,深圳就是深圳,都說深圳是個開放的城市,這么熱的天氣,太陽發(fā)起狠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恨不得把全身的皮都扒下來,能不開放嗎?禾苗咬牙去超市買了條吊帶裙,純黑色的,領(lǐng)口和后背開得適中,回到家里對著鏡子一穿,自己把自己驚呆了,鏡子里的禾苗就像一根被剝了皮的竹筍,白嫩白嫩的,冬天沉積在身上的陰郁之氣一掃而光。這哪是禾苗,這簡直是活脫脫的一美女啊。禾苗差點(diǎn)飄了起來。看來佛要金裝人要衣裝,禾苗想到了高粱,她想高粱要是也跟稻谷一樣功成名就,西裝革覆地把自己武裝起來,誰能說他不像個老板?
高粱從家里返回深圳的時候,禾苗就弄了這身打扮去接車,在街上款款而行的時候,禾苗盡量把胸脯挺高,該鼓的地方一下子就鼓起來了,吸引了不少男人的目光,每當(dāng)走到人多的地方,就能感覺到無數(shù)眼珠子在她身上打滾,禾苗愈發(fā)得意,高粱見了,不知道會高興什么樣子呢。
結(jié)果是禾苗見到了高粱,高粱卻沒認(rèn)出她來,禾苗到了他跟前,高粱還在左顧右盼,肩膀上頂個大旅行包,手里還拎一個,脖子就仿佛是被根無形的繩子吊著,拉得老長。禾苗伸手去抓高粱肩上的包,把高粱嚇得不輕,以為是碰到了打劫的。想干什么?高粱驚叫一聲,腳底下倉皇地往后退,手臂緊緊護(hù)住肩上的袋子,嘴巴張開,一臉的驚恐。等看清楚是禾苗之后,高粱的嘴巴張得更大。
禾苗撲哧一笑,她笑高粱,在家里過個年,把膽子都過沒了。高粱黑著臉反駁,比你好,你在深圳過個年,把自己過成了狐貍精。
禾苗冷不丁地碰了個釘子,就像被迎頭潑了盆冷水,高漲的情緒突然低落到了極點(diǎn)。她原想趁著過年這次機(jī)會,讓高粱在家里呆幾天,冷靜冷靜,把腦子洗干凈,回來之后,小別勝新婚,倆口子的關(guān)系能理順。沒想到新年的第一次見面,高粱就給禾苗臉色看。禾苗有點(diǎn)受不了。禾苗說,你他媽別老在我面前拉著個驢臉,你拍拍自己的良心問問,我禾苗到底欠你什么了?
高粱說,你沒欠我,是我欠你,上輩子欠的閻王債。說完把禾苗扔到一邊,頭也不回,邁開兩腿徑直往前走,禾苗只好怏怏跟上。
到家之后,倆口子鬧翻了天,導(dǎo)火索是禾苗剛經(jīng)營起來的新家。高粱剛一進(jìn)門,臉就掛下來了,說這簡直就是鋪張,把錢這樣瞎折騰,還不如拿來孝敬父母。
禾苗覺得自己沒什么不對,錢是花了不少,但花錢與不花錢的區(qū)別擺在眼前,這房子與高粱原來的狗窩相比,簡直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房子對面就是翠景園小區(qū),站在陽臺上可以俯瞰到大半個小區(qū),小區(qū)里面的草坪,假山,綠蔭帶,亭臺樓閣,舉目就可以盡收眼底,就仿佛是專門為禾苗設(shè)計的。
禾苗覺得很滿足,住不進(jìn)小區(qū),多看看也好。高粱卻渾身不舒服,覺得呆在這房子里畏手畏腳,就像戴了鐵鐐,連走步路都不自在,怕把地板踩花。高粱說還是原來的地方好啊,有感情。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禾苗說高粱就是個窮命。高粱只是冷笑。在高粱眼里,雖然這套房子被禾苗收拾得纖塵不染,家具擺放得整整齊齊,高粱卻覺得這里不像個家,而像是一間小型的旅館,在以前的地方住習(xí)慣了,現(xiàn)在猛然來到這里,家的氣息全跑光了。高粱在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指著那些家具問禾苗,從哪里弄來的?
禾苗說,買的唄。
高粱說,多少錢?
禾苗想了想,一千三。
高粱一拍桌子,你他媽當(dāng)我是白癡?一套紅木家具一千三?
這下禾苗不敢哼聲了,她的確是在撒謊。想起高粱平時在外面奔波忙碌的樣子,禾苗不敢把真實(shí)數(shù)字說出來。高粱在房間里嗅來嗅去,這兒摸摸那兒摸摸,把禾苗嗅得膽戰(zhàn)心跳,總覺得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嗅完之后,高粱黑著臉,陰陽怪氣地說,我怎么就覺得這上面有稻谷的氣味?
禾苗被高粱切中了要害,只好將實(shí)情吐露出來,禾苗說,沒錯,家具的確是稻谷幫我挑選的,花了一萬三,但我用的不是他的錢,那是我去年一年的年終獎。
高粱冷笑一聲,年終獎?做你的白日夢去吧,你騙鬼還差不多,我跟稻谷多少年的哥們了?那鐵公雞會平白無故地給人發(fā)年終獎?我看是他給你的過夜費(fèi)吧?
禾苗的臉一下子青了,她跳起來說,高粱,你個天殺的,我操你媽操你祖宗,你既然信不過我,看我不順眼,那咱倆就干脆點(diǎn),一刀兩斷,現(xiàn)在就回去把婚離了,別他媽整天疑神疑鬼,我受夠了。
高粱說,離婚?沒那么容易,我他媽耗也得把你耗死。高粱嘴巴上仍然硬著,但心里已經(jīng)有了畏懼,哼唧兩聲不說話了。禾苗說得出就做得到,不是鬧著玩的,這女人要是生在清朝,說不定就能成為老佛爺。
晚上睡覺的時候,倆口子各自都退了步,熄燈之后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躺到了一起。開始的時候是背對著背,半個晚上過去了,兩個人都還沒有睡著。后來禾苗轉(zhuǎn)過身,高粱仍然不動。禾苗伸手圈住高粱的脖子,高粱渾身一抖,臉轉(zhuǎn)過來了。看到禾苗的時候,高粱心里像是被針刺了一下,那顆硬著的心一子軟了。他看到禾苗臉是濕的,兩個眼窩腫起來了。結(jié)婚這些年來,高粱從來都沒有看到禾苗流過眼淚。
高粱猛地抱住禾苗,兩手使勸一扯,禾苗身上的吊帶裙咔嚓一聲成了塊破布。禾苗的回應(yīng)更為激烈,摸摸高粱下面,已經(jīng)立起來了,禾苗從胸腔里迸出嗚哇一聲怪叫,兩腿跨開就坐了上去。長時間被高粱冷在一邊,都成了活寡婦。禾苗搖得很瘋,就像是被人揪住頭發(fā)前后甩。高粱翻身過來,把禾苗壓住,開始竭力沖撞,禾苗覺得自己就像風(fēng)箏,而高粱是放風(fēng)箏的人,高粱動得越快,禾苗就飄得越高。禾苗覺得自己就快要飄到了云端的時候,高粱突然抓到一樣?xùn)|西,展開來看,是禾苗買家具的賬單,上面赫然簽著稻谷的名字。去你媽的婊子,高粱罵了一句,就像個被針扎爆了的汽球,體內(nèi)的激情瞬間散去,那東西就萎縮在禾苗里面了。
7
第二天一早,禾苗睜開眼睛,身邊空空如也,半邊被窩已經(jīng)涼透了,高粱早就起了床,不知去向。禾苗叫兩聲,沒人回應(yīng),腦袋一下子清醒了不少,她爬起來在各個角落里找了一圈,還是沒見到高粱的影子,再回到臥室,看到衣柜的門被掀開一半,沒合上,里面空出來許多,一排空衣架掛在那里,高粱的衣物全不見了。高粱不辭而別。
禾苗趕緊爬起來打電話,通了,手機(jī)里持續(xù)響著那首老鼠愛大米的彩鈴,但沒人接。禾苗又撥了幾遍,還是沒人接。媽的,禾苗胡亂穿好衣服,臉也沒洗,趿了雙拖鞋,披散著一頭長發(fā)往外跑。
禾苗跑到高粱原來的出租屋,站在外面擂了半天門,沒反應(yīng)。只好跑去問房東。禾苗說,大叔,看到高粱來過沒有?房東說,來過了,剛出去。對了,你們倆口子是怎么回事?你前不久才把房子退掉,現(xiàn)在你老公又把房子租下來了,是不是鬧分居啊?這可犯不著,大叔是過來人,這倆口子之間沒有隔夜的仇恨,床頭吵架床尾和,晚上的時候互相摟一摟,褲子脫下來就沒事了。
禾苗不說話,轉(zhuǎn)身又跑,跑到公共電話亭打高粱手機(jī)。這次高粱接了,在電話那頭嗯了一聲,從鼻腔里發(fā)出來的。一聽到是禾苗的聲音,高粱一句話不說就將電話摁掉了。禾苗接著又撥,話筒里提示,對方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禾苗肺都?xì)庹耍酉略捦驳臅r候,差點(diǎn)把電話機(jī)砸壞。她覺得高粱簡直不可理喻,腦子里準(zhǔn)是長了毒瘤,鉆進(jìn)牛角尖里不肯出來了。這算什么倆口子啊,連最起碼的信任都沒有。禾苗心里當(dāng)下就涼了半截,鼻子酸酸的只想哭,淚水都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竭力忍住才沒有哭出來。哭什么呢?不值,沒有你高粱我禾苗照樣活,說不定還會活得更好。
禾苗給稻谷打電話,把所有情況都跟稻谷說了出來,說到最后,她的聲音哽咽起來,我該怎么辦?
稻谷說,離了吧,高粱這個人,我太了解了。
禾苗說,廢話,我要是想離,那還用得著來問你?
說完就把電話掛掉了。她知道稻谷并沒有歹意,對高粱這個人,禾苗了解得并不比稻谷少,畢竟是好幾年的夫妻,身上有幾根毛差不多都能數(shù)清了。平時呆在一起的時候,并不覺得高粱有多么好,可是真的想到離婚,禾苗實(shí)在有點(diǎn)不舍,人一輩子結(jié)個婚不容易,百年才能修得同床共枕。
禾苗的意思是想跟高粱和好,但事態(tài)的走向未能如她所愿,高粱就像是吃了秤砣,心硬如鐵,根本不給禾苗和好的機(jī)會,連面都不愿見。這不得不讓禾苗對自己和高粱之間重新做出結(jié)論——這倆口子之間的感情,就好像是人體的一塊皮膚,割開之后,傷疤就永遠(yuǎn)留在那里了,怎么擦都擦不去。
半個月之后,禾苗向稻谷辭職。稻谷有點(diǎn)驚訝,干嘛要辭?你一沒文憑二沒技術(shù),深圳的工作不好找,是不是為了高粱那事?
禾苗點(diǎn)點(diǎn)頭,算是吧,但也不完全是,工作的事情你不用擔(dān)心,我另有打算。
禾苗的確是另有打算,她看準(zhǔn)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jī)會。這一年珠三角地區(qū)鬧起了民工荒,大批的工廠招不到人,貨趕不出來,有訂單都不敢接,老板們都急得跳腳。高粱的飯碗也徹底被砸了,只能去建筑工地干他的老本行。各個工業(yè)區(qū)門口的招聘廣告就像大字報一樣貼得滿天飛,那些求職者根本用不著再去人才市場,只要隨便記下一則招聘廣告,直接去廠里填張表,工作就來了。像高粱這樣守株待兔的中介者,自然也就失去了用武之地,被老板炒掉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
為了能招到員工,那些用人心切的工廠使出各種誘惑手段,員工的工資提高了,給中介者開出的介紹費(fèi)也越提越高,介紹一個員工進(jìn)廠,三個月試用期滿后付介紹費(fèi)兩百。禾苗認(rèn)為這是老天給她的機(jī)會。在稻谷公司里雖然只干了一年半,但禾苗卻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包括眼界和膽識。稻谷開的是獵頭公司,獵頭跟蛇頭一樣,同屬于職業(yè)中介者,兩者之間的區(qū)別在于工作方式,蛇頭是守株待兔等人上鉤,獵頭是主動出擊,用俗話來說就是挖墻腳,把某家大公司的高級人才,通過秘密渠道挖掘到另一家大公司去。正是這個挖字,給了禾苗靈感。稻谷可以挖高級人才,我為什么不能去挖普通員工?
禾苗說干就干。首先做的事情是熟悉行情,這難不倒禾苗,去工業(yè)區(qū)轉(zhuǎn)幾天,基本上就摸得一清二楚了。每家工廠面臨的困境都差不多,迫切需要女工,尤其是熟手女工。禾苗做的第二件事情就是從女工身上下手,先找熟悉的老鄉(xiāng),在老鄉(xiāng)身上下足餌,然后由老鄉(xiāng)再介紹另外的老鄉(xiāng),介紹一個給五十,積起一批人后就集體跳廠。
第一個月,禾苗陸陸續(xù)續(xù)地送了五六十個人進(jìn)廠,第二個月送了兩百多,隨著時間的推移,禾苗的關(guān)系網(wǎng)越拉越寬。第四個月去跟廠方結(jié)賬的時候,介紹費(fèi)累積起來拿了一萬多,第五個月再去,就是四五萬。把錢揣進(jìn)腰包里的那一刻,禾苗興奮得手都抖了起來,覺得自己的一只腳已經(jīng)踏入了小區(qū)的門檻。禾苗陡然自信起來。還真的是樹挪死人挪活,她想自己要是不辭去那份工作,憑她在公司里拿的那份工資,充其量也就是混個溫飽,干一輩子也休想在小區(qū)里購套房子。禾苗又想起了高粱,其實(shí)高粱各方面都不錯,就是心眼太死,否則早就發(fā)起來了,在這一行里干了那么久,居然沒跑出來單干,大好的機(jī)會被他白白扔掉了。高粱失業(yè)之后,一共來找過禾苗三次,第一次和第二次是向禾苗要錢,第一次要了兩萬,第二次要了三萬,加起來就是五萬,剛好是禾苗結(jié)婚時向高粱索取的那筆數(shù)目,禾苗二話不說就給了。第三次來找禾苗的時候,高粱不再要錢,而是主動提出要跟禾苗離婚。禾苗沒答應(yīng)。憑什么要離婚?我禾苗做錯什么了?我跟稻谷之間清清白白,連說句話,嘴巴上都拿捏得分是分寸是寸。
禾苗認(rèn)為,高粱與她之間之所以會產(chǎn)生隔閡,真正的原因不在她和高粱身上,而是在稻谷身上,稻谷才是貫穿這件事情始末的一個誘發(fā)性因素,其實(shí)高粱根本就不是在吃醋,而是對稻谷嫉妒。男人的嫉妒心就是高粱的心魔,這嫉妒一產(chǎn)生,高粱的心態(tài)就失衡了。禾苗相信,等賺足了錢,把房子和車子都買起之后,高粱與稻谷之間能夠平等對話的時候,高粱也就會回心轉(zhuǎn)意。她目前的任務(wù)就是賺錢,瘋狂地賺錢。
8
等手里頭有了一筆積蓄之后,禾苗去了車展中心,她選中了一輛豐田牌女式小車,深紅色的。試過車之后,禾苗很滿意,毫不猶豫地掏錢買了下來。經(jīng)過一段時間以來的摸爬滾打之后,禾苗對金錢的態(tài)度已經(jīng)今非昔比,她認(rèn)為該花的錢,就得大大方方地把它花出去,錢這東西,其實(shí)就是個雪球,把它放在那里不滾的時候,會慢慢消融掉,一旦滾了起來,只會越滾越大。
車子有了,就相當(dāng)于身上多了幾條腿。禾苗把駕照拿到之后,跑起路來比以前方便了很多。車子也給禾苗帶來了不少實(shí)惠。在那些打工妹面前,小車就是個象征,是個焊在臉面上的富貴標(biāo)志。因?yàn)檐囘@東西,禾苗在打工妹眼里得到了極大的信任,把車子在她們面前一擺,所有的疑慮都打消了,她挖起人來更加如魚得水,開著車子兜兩圈,幾個電話過去,錢就像雪花似地飄入她的口袋。禾苗成功了。
等到了年底,禾苗在翠景園小區(qū)買了套房,三居室的,加起來一百零六個平米,在二十七樓,屬于高檔住宅,價格是一百二十八萬。禾苗一次性付清了房款,手里頭還剩了幾十萬。禾苗回想起自己在深圳這兩年的生活,簡直就像是做夢一樣,雖然一步步走過來了,但回頭一看,她生活中的大部份內(nèi)容都是虛無的,禾苗只是為錢而活,為虛榮而活,這就是事業(yè)有成的感覺。
去小區(qū)拿鑰匙的那天,禾苗經(jīng)過門口,當(dāng)年的那個保安還在,樣子一點(diǎn)沒變。禾苗想起當(dāng)年許下的誓言,便故意在保安面前晃來晃去,手插在褲兜里,攥著一把鈔票,禾苗一邊晃,一邊尋思,這次你還要我出示證件,老娘就用錢砸你那雙狗眼。禾苗在保安面前盤桓了半天,然而保安卻沒給禾苗報復(fù)的機(jī)會,盡管禾苗在他面前不停地走來走去,但他就像沒看到禾苗似的,既不攔她,也沒有要她出示證件。禾苗只好走掉。有了錢之后,一切都改變了,禾苗已經(jīng)在臉上貼上了屬于自己的證件。
等房子裝修完成,禾苗住了進(jìn)去,這房子給禾苗的感覺更加失望。偌大的一套房子,就只她一個女人形影相吊地住在里面,冷靜得就如同是一片墳冢。這就是自己曾經(jīng)朝思暮想的天堂嗎?禾苗不禁啞然失笑。住進(jìn)這套新房子之后,禾苗并沒有覺得這是一種享受,相反,她開始懷念以前跟高粱住的那個地方。以前的時候,禾苗總嫌那房子空間小,擺放雜亂,狗窩不如。現(xiàn)在回憶起來,當(dāng)初那種逼仄雜亂的感覺卻成了一種溫暖,住在那里的時候,每一寸地方都是屬于她和高粱的,實(shí)實(shí)在在,每天晚上,只要枕在高粱的胳膊上,兩眼睛一閉就能安然入睡。可是現(xiàn)在,禾苗的目標(biāo)達(dá)到了,她面對的卻是整晚整晚的失眠,面對的是孤單單的枕頭和一堆冰冷的自慰器。禾苗覺得該把高粱叫回來了。
第二天一早,禾苗跑去找高粱,站在外面敲了半天門,沒開,她又提腳往門上踹了兩腳,門開了,出來的卻是個穿著睡衣的女人,然后才是高粱。禾苗兩腿一軟,身上的力氣仿佛一下子就被卸去了,她趕緊伸手抓住門框,才沒讓自己在高粱和這女人面前塌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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