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海回眸（三）

唐代私人高利貸的發展，展示了一系列新特點，開辟了兩宋文書契約經濟發展的先河。總體而言，放貸業持續繁榮，官、私高利貸并存，放貸隊伍特別龐大，法律文契制度健全，都是與唐代封建經濟發展密不可分的重要特點。私人高利貸的發展是封建經濟繁榮的必要結果，也是消蝕封建經濟的重要力量，是推動大量小自耕農及下級官吏破產、加劇貧富分化和土地兼并的重要因素。私人高利貸發展與封建經濟的復雜關系，從一個側面展示了封建經濟發展中內生的矛盾與沖突。

唐代私人高利貸的特點

放貸業持續繁榮

唐代商品貨幣關系于唐初漸趨活躍，到盛唐時進一步發展，安史之亂后，貨幣流通范圍進一步擴大。以貨幣地租為主要內容的兩稅法的頒布，生產者人身依附關系的相對減輕，都使得商品經濟的繁榮成為唐代封建經濟的一個特色。以商品貨幣關系活躍為前提的私人高利貸業因之持續繁榮，不斷發展。流風所及，一直影響五代及宋時。

與官高利貸并存

唐代的官高利貸即公廨錢制，始于武德元年，終唐之世，一直沒有間斷。官高利貸收入最初只用于購買官僚馬匹草料，后來漸次擴大到用于支付和雇錢（雇傭力役）、祠祭及蕃夷宴賜費用、添修官府廨宇器物及雜用支出、驛館費用等的“諸司諸軍使諸色本制錢”。一些官府還專設捉錢令史，把公廨錢貸給富戶豪民，富戶再將高利盤剝的一部分收入交給官府。實際上對這些富戶而言，官、私高利貸是同時進行的，富戶借官府勒索追債，官府借富戶獵取高額利息，兩者密切勾結。整體上看，官、私借貸并存，一些官高利貸還由富戶代管，是唐代高利貸業發展的一個特點。

放貸隊伍特別龐大

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貨幣從一般商品中分離出來而充當一般等價物，成了真正的財富，“誰有它，誰就能支配他所欲的一切”（《資本論》第1卷第113頁），獵取貨幣成了社會各個階層共同追求的目標。為了求得貯存貨幣的迅速增殖，社會各個階層包括官僚、貴族、地主、商人、寺院富僧等等都如癡如醉地投身于高利盤剝，使得有唐一代，私人高利貸隊伍特別龐大，成為又一鮮明特點。

法律文契制度健全

唐代民間借貸不論法律條文的完善，還是文契制度的健全，都是空前的。政府對民間借貸業的關注、借貸關系波及面的廣泛，也非前代可比。這充分反映了在勞動者人身依附關系日益減輕的條件下，文書契約關系地位的上升。文書契約制度的建立與發展，是與士族地主所有制日趨沒落、庶族地主所有制日趨興盛、私人財產的流動日漸頻繁的歷史發展主流完全一致的，已開了兩宋文書契約經濟發展的先河。

民間借貸與封建經濟的關系

首先，民間借貸的活躍和私人高利貸的興旺是封建經濟繁榮的產物。隨著封建經濟的繁榮、剩余產品的增多，商品交換必然日趨頻繁，商品貨幣關系因之活躍。商品貨幣關系的活躍必然引起人們追求貨幣財富的熱情和需要，導致專門放貸取利的民間高利貸業的興旺。民間借貸的發展，還往往解決了一些小生產者的生活急需。

其次，民間借貸由于利率很高，借貸成本高昂，償債約束嚴格，對封建經濟也有著強烈的腐蝕分解作用。馬克思指出：“高利貸在生產資料分散的地方，把貨幣財產集中起來。高利貸不改變生產方式，而是像寄生蟲那樣緊緊地吸在身上，使它虛弱不堪。高利貸吮吸著它的脂膏，使它精疲力竭，并迫使再生產在每況愈下的條件進行。”（《資本論》第3卷第674頁）。民間高利貸對封建經濟的腐蝕、分解作用，主要通過兩方面的影響而得以實現：

一是加劇貨幣財產的集中，增加貨幣財富擁有者的實力，實現官僚、地主、商賈、寺院等財富的積累。這些藏鏹巨萬的富有階級除了將積聚的貨幣繼續用于高利盤剝外，還投放到土地買賣中，使貨幣財富通過土地生息增殖，從而使土地兼并如火如荼地發展起來。開天之際，土地兼并已很嚴重。代、德以后，兼并活動更趨激烈，“疆理隳壞，恣人相吞，無復畔限，富者兼地數萬畝，貧者無容足居”（陸贄《論均節賦稅恤百姓疏》）。高利貸資本、商業資本與地主經濟日益結合，不少的官僚貴族甚至兼官僚、地主、高利貸者于一身，田莊滿布，富埒公侯。到文、武、宣帝時，“百姓田地，比者多被殷殿富之家、官吏侵吞，所在逃散”，國家納稅戶口已“什不存一”（《唐會要》第85卷），土地兼并問題的激化與私人高利貸的發展是完全同步的。

二是加劇了小生產者的破產。盡管誰都清楚地知道，高利貸是一個要陷溺和坑殺人的陷阱，但又常常被貧困和不幸逼迫著跳進，只要一跳進去，就越陷越深，萬劫不復。馬克思說過：“小生產者是保持還是喪失生產條件，則取決于無數偶然的事件，而每一次這樣的事故或喪失，都意味著貧困化，使高利貨寄生蟲得以乘虛而入。對小農民來說，只要死一頭母牛，他就不能按原有的規模來重新開始他的再生產。這樣，他就墜入高利貸者的擺布之中，而一旦落到這個地步，他就永遠不能翻身。”（《資本論》第3卷第678頁）。小農經濟過份脆弱，使他們常處于破產的威脅之下，私人高利貸則經常是最后促成其破產的直接手段。

從唐代朝廷留下的文獻看，私人高利貸發展的同時，因舉債而貧困破產的情形也非常普遍。大和十一年九月，據東都御史臺奏稱，從貞元十一年至元和十一年，東都洛陽借官高利貸利息超過本金十倍以上者二十五戶，七倍以上者一百五十六戶。有的舉債人自己和子孫死沒后，放貸人向親族旁支及保人追索，導致保人紛紛“逃死”，致無人可追（《唐會要》第93卷《諸司諸色本錢下》）。從官高利貨的情形，不難類推私人高利貨的舉貸情況。《文苑英華》卷422《元和十四年七月二十三日上尊號赦》稱：“京城內私債，本因富饒之家乘人急切，終令貧乏之輩陷死逃亡”，實際上可代表全國各地的情形。“貧乏之輩”急切的舉債需求，除了不幸事故外，主要是是公私賦租的逼征迫收。《白氏長慶集》卷46《策林二》稱，由于“谷帛之外，又責之以錢”，在“吏胥追征”下，農民只能糶谷易錢。豐年谷賤錢貴，兇年則只能以加倍的利息舉債，正反映了農民在封建政府與高利貸商人交逼互迫下的悲慘境地。

不僅農民，就是一些下級官史，也因為落入高利貸陷阱中而無力自拔。《高僧傳三集》卷5《唐越州祀宗傳》載，洛陽倉吏張思義借“太平寺錢及油面”后，長期無力償還。崔衍官至江州刺史，因友人子“取子母錢”，衍代為償付而致“妻子衣食無所余”（《舊唐書·崔衍傳》）。《太平廣記》卷134劉鑰匙條載，隴右水門村劉鑰匙“以舉債為家，業累千金”，掠人財貨如兼鑰匙，故有鑰匙之號。周圍“有殷富者”，劉鑰匙往往引誘舉債，最后“倍息極廣”，“以年系利，略無期限”，以致于“資財物產，俱歸鑰匙”，正淋漓盡致地揭露了高利貸者貪得無厭的嘴臉。其鄰破產的過程，也正是無數小生產者陷入高利貸深淵無以自拔的歷史的縮影。一方面是商賈、地主、官僚財富的積累和如火如荼的土地兼并，另一方面是小生產者接踵相繼的破產逃亡，這就必然使得封建的“生產方式陷入貧困的境地”，“使生產力萎縮，同時使這種悲慘的狀態永久化”（《資本論》第3卷第678頁），封建經濟也就在這種狀態下被腐蝕分解，走向衰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