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賣宅基
約人王善本,中農成分。因久患肺病無力治療,要求農會長崔全才了解情況,許可將市宅基地老畝二分五厘,出賣于謝文業名下建設市房,永遠為業。同時聲明價錢:一共作小麥七石一斗,公糧照過隔。永斷葛藤,各無異說。當日麥契兩交,均無反悔。
立賣宅基為據
保人:周祥瑞李德成崔全才
中華人民共和國一九五三年元月三十一日
為了購買縣城的一處房產,純粹是在偶然中翻看父親的老屋房產證,紅色的房產證中,有一張已經破碎不堪的黃紙小心翼翼地夾在里面,打開來竟是爺爺在五三年購置街面房產的地契。
上面的五個人除了爺爺和前幾年死去的李德成為我所知,其余三位因早就辭世不諳其生平周詳。暗黃的宣紙經不起歲月的擱置,稍稍的翻疊,像受損的蝶翅,一瓣瓣散落開來。有些字因為紙張的漚爛分辨不出,他們是一張張昏黃的面龐,隔著陳年的時光和我彼此打量著。
時間忽然隕落在曖昧不清的界限里。就在五三年的元月三十一日,爺爺和患肺病無力治療的王善本達成了一致的協議。由崔全才等人作保,王善本出賣街面上的老宅三間,爺爺則出小麥七石一斗,當日在眾人監督下交割清楚。從此爺爺將他的子孫從偏遠的鄉村安置到有一定年頭的老街上。從鄉村到老街是爺爺生命進程中的一次飛躍。這意味著他擺脫了狹隘的衣食堪憂的封閉環境,進入到一個更為開闊的環境里經營著生命。據我孤陋的聽聞,爺爺應該在那時把染坊開到了街面上,從此小街上多了染缸,染布的風景。爺爺和奶奶拉扯著他們的四個男孩艱難地度過著最困苦的時光。
當歲月使得生命積淀出了厚重的質感,對曾經過往的家世忽然有了濃厚的懷戀。五三年的爺爺無疑正值年輕力壯,可以扛起所有的日子和沉重的責任。他作為一家之長,帶著一家五口從家鄉逃出來四處流浪。那個時代的家鄉,水是鹽堿水,地是鹽堿地。所有的大人孩子都是一口被鹽堿漬蝕的黃牙,鹽堿地里長不出莊稼,長出的是大人的浮腫和孩子的眼淚。背離了家鄉的爺爺肯定經過了沉痛的抉擇過程。走出去,未必活的更好,慣性地守在家鄉,更多的可能是會因饑餓死去。活著或死去,是擺在爺爺面前一個沉重的課題。
當爺爺和奶奶分頭帶著孩子四處討飯流浪,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風餐露宿,生無定居的時候,他們最渴盼的只怕是能夠有一處安居的地方。流浪的歲月究竟占據了爺爺和父親心靈中多大的比重,我已無法知曉。對于我們和我們的子女,那已經是一個遙遠的不可思議的話題。那種困苦和艱難因為歲月的遙遠而變得虛渺和溫暖。是黃昏暮色里垂掛的晚霞,流射著古老的提示。
畢竟五三年距離我們五十多年。而五十多年的時間,紙張可以腐爛,字跡可以消失,生命可以流逝,那留存在這個世界上曾經活力四射的身影和經歷風流云散。
而這只是需要五十年的時間。物是人非。物不再是,人更是天上人間。
爺爺購買房產的勇氣應該是孤注一擲的。現代的我不知道七石麥子是什么樣的概念,在那個時代又有什么樣的意義。但顯而易見的,正患肺病無力醫治的王善本因此有了醫治的資本。
王善本究竟有沒有活下來,活了多久,他變賣房產的行為在當時又是什么樣的性質。這些因為距離我的生命遙遠不可測知。雖然我竭力向他們的世界探望,我試圖觸摸到他們的體溫和故事,那些對我來說成為故事的履歷其實是他們生命的輪子,碾著他們的肌體粼粼而過,那份承重力應該超乎我們現在的想象吧。
我所知道的是,爺爺在八三年因病辭世,享年六十三歲。他的四個兒子中,我的父親和伯父在這條街上扎根立戶,子孫相沿,二伯父留居到縣城。我從未見過的四叔,在十四歲那年的一個夏天,為父親烙好帶到百十里外上學吃的大餅,到街西的閘口洗澡溺水而死。他把他的魂魄永遠地存留在小街。因為他,奶奶夜夜哭泣,以致郁郁成肺病,不到六十歲而死。
在爺爺買來的房子里,父親和伯父先后成了家,伯母為了獨占街面的房子,費盡了心機驅趕心地單純的母親。為了避免弟兄間反目成仇,父親在街道的僻靜處申請了一處宅基,從此,謝家的支脈在老街上延遞開來。
逐漸父母老去,逐漸我們人到中年。人到中年,人生和生命的進程開始逐漸清晰,生和死的歷練使得歲月如此的瘠薄和脆弱。
母親突然的致病給予我們這個家庭沉重的一擊。作為爺爺根系下的一支,父親帶領著他的三個子女在小街上奮力和生活打拼了多年。我在街面上購買了商品房,黃金位置的房屋使得許多人羨慕不已。妹妹進入了城市,弟弟也有了自己的位置。在我剛剛裝修完畢的商品房中,母親撫摸著雪白的墻壁深深地感慨:我和你父親夢想了一輩子也沒有想過有這樣的房子。我拉著母親的手到最大的那間房屋,說:這是留給你們的。母親笑著:你們好,我們就好了。
但是母親突然的中風癱瘓。在與死神抗爭的日子里,死神就在我們的身邊旋轉。它咻咻地伸出長舌,尋找一切可以進攻的縫隙。父親突然之間就蒼老了。輕微的腦栓塞是一枚隨時可以引爆的定時炸彈。一切不可預言。一切無力阻擋。
人過了五十歲,生和死的界限竟變得如此模糊。當爺爺蹲在墻根下吸煙的時候,當母親捂著旋轉著的眼睛回避這個世界,那些驟然的突襲的黑夜是鷹的翅膀瞬乎降至。
生命究竟是強韌的還是脆弱的?在爺爺一路掙扎著逃離了他的家鄉,帶著孩子四處流浪,只要有能夠暫時落腳的地方,他會和奶奶拾起染布的手藝,他和奶奶的確賺了一些錢,為了躲避土匪的搶劫,他和奶奶把銅錢四處掩埋,好幾次,土匪半夜光臨,把爺爺捆起來吊在房梁上拷打,逼問銅錢的下落,裹著小腳的奶奶就會從一邊偷偷地逃出去,翻過低矮的墻頭,一路呼號著求救。
他們都活下來了,像鹽堿地里的白茅草,堅強的粗糙地生長在瘠薄的生活中。爺爺在老街購置了房產后,他做生意賺來的錢幾乎全都貼補在老家人的眾多兄弟上。至今老家對父親和伯父他們還是情同手足,這同爺爺當初的救濟有很深厚的關系。
但他們終于抵擋不過歲月的進程,這個世界的更迭交替是如此的迅疾。我幾乎不曾對爺爺有過太深刻的印象,父親就在我的生命中老去了。而母親,被疾病緊緊地包裹在手掌之中,誰也無法把她救出。
對于現在的我,生命似乎看起來還很漫長。我想到了父母的歸宿和自己以后的歸宿。在縣城醫療條件的優越,弟妹探望的方便,使我想為他們在縣城購買一處房產。
作為家庭的長女,我開始為購買房產而四處奔波。房源,價格,是否屬于開發的地段,土地證如何過戶,房產證如何過戶,四鄰的關系,周圍的出路,子女就學的遠近和出行買菜的方便與否……貸款需要保人,房屋的土地證,準建證,保人的身份證,簽字……
一切都在證件和人事中周轉,而人事和世事不由得你想象,你以為買到手的房產是你永遠的家園,絕不。在現在都市化的怪圈里,一切以開發商和政府的意愿為指導,只要他們的價格談妥,你再美麗的家園都需要給他們讓步,讓他們把你的院落變成層層的樓宇,讓眾多的人圍聚在一個中心,把地產最大限度地開發出優厚的利潤。
三個保人便可以置辦一處地契,安置一份家園成為時光里的童話。而爺爺隔著陳年的時光憂心忡忡地看著我的茫然。那種漂泊的無依的軀殼非得要依靠著一處住所才有了扎植的穩定。但這份穩定只怕再也無法由七石麥子提供。
在這個變化多端古怪離奇的時光漩渦中,人竟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無奈。那些隱喻著微妙含義的瑣碎小事中,笑的像哭,哭的像笑,哭哭笑笑地徘徊在世間輪回。一個人活著的時間遠比死去的時間短暫得多。所有活著的人一定要有一處拴住身體的寓所,潛意識里,拴住了身體也就拴住了在人世間的一切想念。
所以,無論有多難,都要活著。只有活著,才會有那碎裂紙片上的牽念和物質上的心靈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