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福昌,綽號亮疤,小時候被火燙了后腦勺,從此,那里便遺下了酒杯大的、亮亮的一塊疤痕。柳福昌十八歲那年,父親撒手西去,三個月后母親也攆著父親的腿跟兒走了。記得母親臨咽氣時,雙眼緊緊盯著他,斷斷續續地說:“娃呀,你傻不哩嘰,今后咋活喲……”柳福昌跪在床前,尚不知悲傷,兀自笑嘻嘻地說:“娘,你放心走吧,我有力氣,挨不了餓!”母親悠悠地吐了一口氣,喉嚨“咕”的一聲響,隨之枯瘦的手便從床沿上耷拉下來……
兩年后,家鄉遭了水災,柳福昌家一間四面透風的土坯房被泥流卷走了,他死里逃生,徒步八十里,迤邐來到麻柳鎮,街坊們聽說是遭了水災的,倍覺同情,有人把堆放雜物的房子騰出來,讓他暫時棲身。柳福昌安頓下來,他雖滿臉傻氣,但人卻勤快,又能吃苦,整天幫人干活:上車裝貨,下車卸貨,擔水掃地,忙得不亦樂乎。沒多久,他就和整條街的人廝混熟了。吃東家,走西家,柳福昌的臉盤一天天紅潤起來,人也變得光鮮了許多,后腦勺那塊亮疤似乎也格外耀眼了。最初,有人還一本正經喊他的名字,但后來愈發覺得這個名字與他憨癡、呆傻的個性,大相徑庭,年輕的女人倒來得干脆,脫口呼出“亮疤”,一夜之間,“亮疤”便取代了柳福昌。
亮疤就亮疤吧,柳福昌不在乎,當然他也不知道名字關系一個人的尊嚴,他更不知道父母送給他“福昌”兩個字,寄托了怎樣的情感,他不知道!他在小鎮活得很開心、很愜意。他每天有做不完的事。人們管他的飯,送他衣物,當然做了活路,也會給他適當的報酬:一角、兩角、一塊、兩塊,他都小心地收起來,藏在貼肉的背心里。有一天,他用多日積攢的錢買回了一挑鐵桶,街坊瞧見了,贊許地說:“這亮疤面傻,心卻一點也不糊涂!”從此,他早晚挨門挨戶送水,一擔水一塊錢,誰也不扯皮。桑木扁擔兩頭彎,大街小巷忽悠悠晃動著他輕快的身影。他就這么咿咿呀呀挑了一年的水,也著實風光了一年,第二年暮春,鎮子里通上了自來水,家家裝上了水龍頭。亮疤失業了,他那憨厚而傻氣的臉上透出無奈和沮喪的表情。夜深人靜,他攥著冰涼的鐵管,心里充滿了惡毒的憎恨,猛地,他站起來,狠狠踢了鐵管幾腳,“呸呸”吐了兩口唾沫,憤憤地罵道:“狗日的,敢搶我的飯碗!”
不久,亮疤又攬上了新的活兒,煤場的老板雇他打蜂窩煤,他那久陰的臉又出現了喜慶的顏色。他一人干兩人的活,從不偷懶耍奸。他雖胸無點墨,但賬卻算得很清,他不多要,該他的卻一個子兒也不能短。閑時,他也會將臉上的煤漬洗凈,穿上得體的衣衫,像鎮上的干部一樣,端著一個滿是茶垢的塑料口杯,滿街溜達。年輕女人瞧見了,就笑瞇瞇地招手,“喂,亮疤,來給嫂子搭把手,幫忙把貨碼上山架!”亮疤嘻嘻笑著跑過來,輕輕擱下杯子,將煙酒、糖果、布匹等亂七八糟的百貨,分門別類碼好。走時,狡黠地一笑,伸手在女人的屁股蛋上擰了一把,嘎嘎大笑著跑了,女人臉刷地一紅,銳聲罵道:“龜兒子的亮疤,你好拐喲!”
亮疤二十五歲時,差點兒結了婚。一個四川來的女啞巴被他相中了,他寶貝似的將啞巴接到自己棲身的小屋,堂而皇之過起了夫妻生活。管街道的片警王滿壯找到他,一唬一詐地說:“亮疤,你狗日的膽子大嘞,結婚證不扯就睡在一張床上了!你曉不曉得,非法同居是要受處罰的!”亮疤瑟瑟然,說:“那個,那個……結婚證咱扯一個不就是了么?”“可你的戶口呢?”亮疤愕然地搖搖頭,那場水災后,房屋蕩然無存,他是光著身子來到小鎮的。王滿壯說:“瞧,她沒戶口,你也沒戶口,兩人咋結嘛!”亮疤蹲下身,雙手抱頭,突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我咋就不能找媳婦嘛……”王滿壯也慌了手腳,哄著說:“只要你們倆都有介紹信,這婚就能結了。”沒幾天,啞巴的爹找來了,生拉硬扯領走了啞巴。亮疤凄凄惶惶尾隨其后,送了十里地,回來后,睡了兩天。
光陰荏苒,一晃亮疤已是人到中年。他每天照常忙碌,他的身體還是那么強壯有力,渾身的肌肉像磚塊似的凸露出來。他不吝嗇力氣,誰支派他都樂意。在街坊們的眼里,他是一個消災避難的替身,誰家添人增口,都愿意將自己的兒女拜他認干爹,人們骨子里的這種私心,亮疤不會知道。幾年來,他收的干兒、干女不下十個。每次在街上轉悠,總會有一群小孩兒嚷嚷著喊“干爹”,他喜形于色,飄飄然不知所以,末了,每人一串冰糖葫蘆,等到孩子們“嗡”的一聲飛走了,他還獨自一人站在街心,手撓著后腦勺那塊亮疤,齜著牙傻笑許久。碰到哪家大人打小孩,他會不顧一切沖進去,抱起啼哭的孩子,結結巴巴地說:“咋的,敢打我的干兒,小心我把你撂出去……”久而久之,他成了孩子們的保護神,孩子們喜歡他,干爹長,干爹短,叫的比親娘老子還熱乎。
亮疤滿三十六歲這年,沒有跨過人生的坎兒。七月間,暴雨陡降,河水瘋漲,小鎮整個兒被淹了。到處是哭聲、喊聲、呼救聲。亮疤光著膀子往返于大街小巷,攙老攜幼,馱運搬物。突然,不遠處傳來一個稚氣的聲音:“干爹救我……”亮疤回頭看去,混濁的水流中,兩個孩子趴在一塊木板上,眼看就要隨水漂走了。亮疤大驚,他“嘩嘩”踩著濁水,奮力前行。水越來越深,淹齊了他的腰、胸口,他終于抓住了木板,吼叫著說:“娃兒,抓緊木板,千萬別松手!”說著猛地將木板推向前來搭救的街坊。然而,就在他轉身的那一當兒,迎面打來一個浪頭,霎時,亮疤便沒了影兒……
“亮疤……”街坊們在喊。
“干爹……”孩子們在哭喚。
……
洪水退了,人們在五里外的淺灘上找到了亮疤。小鎮的街坊自發為他買了一口上好的棺材,置了衣衫,做了法事。送葬的那天風和日麗,走在前面的八、九個披麻戴孝的孩子,大多是他的干兒、干女……
亮疤的墳前有人為他立了一塊碑,他的名字第一次被鄭重而又嚴肅地刻在了上面:柳福昌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