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唇是女人的旗幟,越鮮紅越招展。
那是一種日本進口的口紅,不沾嘴,不掉色,哪怕一天跟男人親十次嘴,旗幟上的鮮紅也不淡。那女人先是每天涂一次,后來就每天涂三次:早上,中午,晚上。輕輕擰開口紅,鮮紅的腰身深情款款地婀娜而出,慢慢地跟嘴唇接觸,慢慢地在唇上游走,上唇跟下唇溫柔地抿。跟其他女人涂口紅程序不同的是,她涂好以后,還要把舌頭伸出來,很享受地舔,很滿足地半閉幸福的眼。后來,那個女人不涂口紅,就渾身發癢,好像有無數只螞蟻在骨頭里爬。一涂,一舔,全身上下跟過電一樣,舒服,巴板。
我告訴你,那是一種特制的口紅,是一種用四號海洛因制成的口紅,是毒販為了報復緝毒警察,把警察漂亮的妻子變成癮君子的口紅。你肯定知道了,我告訴你的,是電視劇里的一個情節。我無聊之極,到樓下租了套碟來消磨時間。碟子十四集,叫《血洗金三角》。兩天看完后,我就忘記了大部分情節。我之所以重新想到那只用海洛因制成的日本口紅,是我的生活發生了變化,跟涂了那種口紅一樣,上癮了。
上了女人的癮。
哦,我得向你們簡單說一下我自己。我叫趙小林,我的朋友叫我渣皮哥,年輕的繪畫愛好者們叫我趙老師,市報記者叫我畫壇黑馬,我女兒趙照叫我大胡子爸爸。還要說清楚的是,我半年前離婚了,一個人住在文化館的創作室里,每天做的事除了畫畫,睡覺,喝酒以外,就是想女人。
那是一個漂亮、大方、健壯的女人。我趙小林活了三十七歲,也算活得小半輩子了,還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走桃花運,而且對象還是市里小有名氣的健美教練。自從那天我把那個叫姚紅的女健美教練扛進畫室,鋪在單人床上,用我身體的幾支筆,大筆小筆地在她身上畫,畫得她和我長哼短叫的時候,我才體會到什么是毒,什么是癮。
我想為姚紅買一支口紅。姚紅剛跟我好上,正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火勢。姚紅這個美人胚子,成了我的情人。可是,我趙小林活了三十七年,為女人買的東西屈指可數:為母親買過一雙皮鞋,不合腳,是母親到城里來換的;為女兒一月買兩次娃哈哈酸奶,為前妻買過十多次宵夜。真正意義上的女人專用的東西,我還真沒買過。
2
人們都說,畫家趙小林是一頭幸福的豬。只是這豬除了享福,還會思考。
我晚上不超過十二點就要睡覺,早上八點以前沒有起過床。生活中,事業上遇到什么不順心,大家看到的也是笑呵呵的趙小林,小有成就的畫家趙小林。我是搞藝術創作的,創作不是生孩子,不需要埋頭苦干日積月累,需要的是靈感,需要的是感覺,短短的那點沖動,暢快的那點表達。只要一天靈感能突現一次,一星期能畫一幅滿意的畫,我就知足了。自從法院的判決書送到文化館,宣布我趙小林跟羅蕾不再是夫妻以后,每天早上,我都會醒得很早。我們離婚了,我還死皮賴臉地跟前妻羅蕾住在一起。這個城市的房不好租,跑了半個月,一直沒有找到。睡在書房里,雖然不睜開眼睛,還是能聽到羅蕾踩著拖鞋走過客廳的聲音,聽到羅蕾在衛生間開水沖廁所的聲音,聽到女兒起床后要酸奶喝的喊聲,聽到大臥室里傳來電視播音員說今天是晴還是雨的聲音,聽到“嘭”的一聲關門后,羅蕾牽著女兒趙照下樓的聲音,有時還能聽到女兒在樓下大聲喊三輪車的嫩嫩的聲音。然后起來,上衛生間回來,倒頭又睡。一直到餓了,或有電話找,才起床。羅蕾每天早上六點五十就要起床,把自己打理好后,叫醒女兒。牽著女兒下樓,先把女兒送到幼兒園,自己再去保健站上班。羅蕾和趙照,好像不知道書房里還睡有一個大活人似的,就像我是一本隨意放在那里的舊書,或是一件隨便掛在那里的換季衣服。沒有人想到去翻,沒有人想到拿穿。這讓我很悲哀,很不男人,覺得日子陽痿了,一點意思都沒有。于是,喝酒容易醉了,畫畫沒感覺了,找小姐也浪費了。
那天是星期六。
星期六對于我來說,聽覺非常的靈敏。趙照起床我聽出來了,趙照去陽臺上澆花我聽出來了,趙照在小書桌上畫畫我聽出來了,趙趙小聲對她媽媽說,媽媽你先去外婆家,我跟爸爸走盤軍棋就來外婆家洗澡。我聽到了羅蕾答應趙照的鼻音,我聽到了羅蕾背著皮包穿著高跟鞋下樓遠去的聲音,我聽到趙照推開書房的門走到我床前的聲音。
爸爸懶豬,起來和我走軍棋。
趙照,爸爸馬上起來。
走完棋我們去滑冰。
閉眼,不準偷看爸爸。
洗完臉。刷好牙。趙照已經把棋擺在地板上了。她拿一張報紙,我拿一張報紙,墊在地板上,父女倆一屁股坐下去,像諸葛亮和劉備。剪刀石頭布,誰贏了誰先走。趙照經常耍賴,還蠻有理由,她的司令跑到行營里吃我的工兵,她的炸彈炸了我的司令,我的司令死了,她的炸彈還活著。最后的結局都是一樣的:她吃光了我的部隊,挖完了我的地雷,高高興興地扛走我的軍旗,我最后舉手投降,她哈哈大笑。收好軍棋,我帶趙照去滑旱冰。出門,趙照不是拉著我的衣服,就是要牽著我的手,生怕風大一點就會把爸爸吹走似的。我喜歡牽著趙照的小手,她的小手在我的手里,動來動去的,像有幾條肥肥的小蟲在我手心里拱來拱去。可惜,能牽手的人和能跟人牽手的時候,畢竟太少了。離婚了,老婆不讓牽了,情人大白天不敢牽,再說也沒有情人。只有牽孩子,光明正大。可是,一個星期也只有這天,才能跟孩子在一起,才能牽著孩子的手走上一段路。這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就這樣一臉幸福地牽著趙照,到夜郎廣場去滑冰。
還早,空空的廣場上只有趙照一個人滑冰,像天空只有一只小鳥飛翔。滑了幾轉,孤獨的趙照輕盈地滑到我身邊,彎下腰,把小嘴湊到我耳朵邊。
爸爸,約小朋友來陪我玩嘛!
約哪個呢?
林小寧。
林小寧跟她爸爸去鄉下的奶奶家了。
張歡。
張歡去貴陽看動物去了。
劉牛。
劉牛一會要跟他爸爸媽媽去吃酒。
去哪里吃酒。
海洋大酒店。
那么我們也去海洋大酒店吃酒嘛。
吃酒要人家請。人家沒有請爸爸,爸爸不能帶你去。
爸爸,你請我嘛,我們兩個去。
3
女兒是我幫你養的一條寵物狗,高興的時候,你來牽出去遛遛,心煩了,你又牽回來交給我。餓了,你不會喂它食,臟了,你不會幫它洗澡。
沒離婚前,羅蕾這樣比喻我跟趙照,我總是不以為然,今天這個星期六,我知道了羅蕾說的是對的。今天,我雖然煩了,累了,有事,也不能把趙照小狗一樣牽回去了。我得讓趙照開心,讓孩子怎么開心怎么玩。我要讓羅蕾知道,趙小林不光會畫畫,也能把女兒帶好!我知道,我是在陪女兒,女兒也是在陪我。女兒已經知道我跟她媽媽不好了,這個六歲的女孩子,也懂得掩飾自己了。
下軍棋,滑冰,逛超市買東西,到書店看書,吃羊肉粉,牽著女兒轉了一圈,女兒玩興不減,我卻累得腿脹腳酸。
爸爸,帶我去看健美操,我想學。
好。
爸爸你扛我。
趙照自己走,都要讀一年級了。
不,爸爸扛我!
我不想讓趙照哭,我不想把女兒還給羅蕾時,讓羅蕾看到趙照臉上有一絲不快。我要讓趙照知道,讓羅蕾知道:趙照跟大胡子爸爸趙小林在一起,是非常幸福、非常開心的。
我把趙照高舉到肩上,讓趙照的雙腿騎到我脖子上,我的雙手拉著她的雙手,背上背著她的旱冰鞋,脖子上掛著為趙照買的風箏。趙照不時命令我站到行道樹下站好,讓她伸直腰去摘幾片樹葉。我跟趙照,像玩猴的河南人一樣,一路歡鬧著去報名。
健身館在青少年活動中心六樓上,上個月才租出去的。一樓的墻上貼著一張彩色的招生簡章,聯系人是:姚紅。姚紅,是開市政協會分組討論時,跟我一個組的那個姚紅嗎?那個姚紅,會議期間成了記者們圍追的對象。那些記者啊,誰漂亮就把長槍短炮對著誰。曾經是舞蹈演員的姚紅,雖然已不再是花樣年華,還是花朵一樣招引著眼睛和鏡頭。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推開六樓的門,一個豐滿的女人正在指導二十多個跟趙照一般大的孩子跳健美操。是她,就是她。我跟她在一個會議室開過會,在一個餐廳吃過飯,但沒有面對面說過話,彼此也沒有打過招呼。文藝界的人嘛,好像誰先主動,誰就沒有氣質了似的。
我把趙照放下來,默默地看她們跳。姚紅在跳,全身上下跟著節奏舞動,手,腳,胸,頭發,都隨著節奏舞動。我的眼睛也在跳,心跳加速。以至于音樂停下來,姚紅向我和趙照走來,我感覺臉有些熱。
著名畫家,孩子想學?
也許吧,先來看看,她喜歡,我就讓她跟你學。
放心吧,我不是人販子。
如果你要,我送你。
小朋友,幾歲?
六歲?
想學健美操嗎?
想!
為什么?
我想跟你一樣漂亮!長大當超級女聲!
我曾把你的容貌遐想,還是驚嘆你這般漂亮……張也《貴州戀歌》的歌聲從我的腰間響起來。我掏出手機,是老牛,畫販子,我的朋友,我的財神菩薩。
渣皮,你在哪里逗妹妹?
我帶孩子學健身操。
快點過來,天上掉錢了!
老牛,你在哪里?
我在紅茶館,你趕緊過來,有位日本朋友要跟你談談,他在省美協聽了對你的介紹,看了你的博客,喜歡你最近創作的山村小景系列。他不光是一個財主,還是一個伯樂呢。十分鐘,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我走不開,我牽著我家寵物狗呢。
把她找個地方拴好。娃娃丟了,可以再生一個,這個機會丟了,你后悔一輩子。
我想想辦法。
爸爸,你走哪點,我跟你到哪點!
爸爸有事,大人的事。
我彎下腰,摸著趙照的頭。
姚紅也彎下腰,摸著趙照的頭。
小朋友,跟老師學吧,你爸爸一會來接你,好嗎?你看,這里還有這么多小朋友呢!
趙照,爸爸去一下就回來接你,好不好?
你一定來接我!
好,你學結束了就借姚老師的電話打爸爸手機。
我是跑著下樓的。我怕趙照反悔,如果趙照反悔,我得把趙照帶走,那樣做也許會被日本人笑話,我肯定會背著趙照去。我也不敢調頭,我更害怕看到趙照從臉上滑下的淚珠。
趙照這只寵物狗,就這樣被我拴在一個陌生女人的手上。
4
我跟日本鬼子喝下第十二杯啤酒,臉紅脖子粗地拉著他的手,大聲武氣地說約西約西的時候,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是姚紅打來的,她只說了一句:我是健美教練姚紅,我就聽到女兒趙照在姚紅手機里小聲地抽泣,像電視里綁匪打來的那種。趙照不要哭,爸爸馬上來接你。一口氣跑上青少年活動中心六樓,緊緊地抱著哭紅眼睛的趙照,我的淚嘩的一下也來了。真的就像是剛把女兒解救出來似的。
趙畫家,你可把我害慘了。你生的姑娘比你還有性格。你家趙照威脅我,如果我再不幫你打電話,她就要從六樓跳下去!
哭什么哭,一個大男人。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畫家,離個婚就這么傷心?姚紅說著遞來一張紙巾。
我請你吃飯吧,謝謝你當趙照幾個小時的后媽。
想得美,是想我每個星期六都當趙照的后媽吧?
趙照真的能跳舞,你教教她吧。
吃飯可以,學費一分不能少。
那當然。
好吧,我去把兒子帶來,跟你家趙照有個伴。
就在文化館前面不遠的八加一餐館。姚紅跟她的兒子,我跟我的女兒。姚紅的兒子六歲,叫李軍軍,也在幼兒園讀學前班。見面不到五分鐘,趙照就高興地跟李軍軍無拘無束地玩開了,唱兒歌,說故事,捉迷藏。四個人,六個菜,兩素四油,兩瓶飲料,兩個孩子喝。四瓶啤酒,兩個大人喝。吃好,喝完,我掏出四百塊錢,放在姚紅面前的桌上,說,這是趙照的學費,孩子我交給你了。我周六早上送來,下午來接。姚紅笑笑,很媚,像只狐貍。她不拿錢,用餐巾擦了擦小嘴,掏出口紅補了補,把兩張紅色的人民幣裝進精致的錢包,把兩張還給我,很朋友很義氣地說,趙大畫家,我們都在文藝圈混,也算是熟人了,減半吧。這怎么行呢?雖然我工資不高,但剛才日本鬼子已經給了我三千元的定金,要我的那個鄉村油畫系列,一萬六千元,二十幅。這樣吧,這錢你還是拿著,除了教趙照練操,平時買點雪糕什么的給她吃,就當是你每個星期六當趙照幾個小時的臨時媽媽,免得我這大老粗又當爹又當媽,委屈了祖國的花朵。
你真的光榮下崗了?
是啊!我自由了!
趙照歸她?
除了畫家趙小林,全部歸她。
四句話后,我就跟姚紅找不到話說了。那兩百塊錢,我遞給她,她塞給我。我們就在餐館門口練起了推拿。見有人停下來看熱鬧,有人遠遠地指指點點,姚紅生氣地說,收起來,不要混我的手摸。錢多了用不完不是?有機會請我唱歌。
我還能說什么呢?
在這小城的中心,我們只看到馬路、樓房、人、車,一排一排的樹,我們看不到山,也就看不到太陽落山的美麗和壯觀。太陽像剛剛打到碗里還沒有用筷子拌均勻的雞蛋,有些紅,有些渾,有些晃。這模模糊糊的太陽從那幢十層的樓頂落下去的時候,有鴿子從我們頭頂飛過,我跟姚紅說再見,趙照跟李軍軍說再見。
我們好像都有點依依不舍。
我的腰麻了一下,有手機短信:把趙照牽來還我!發信者是:姜大牙。
離婚以后,我在手機上把羅蕾的名字換成了姜大牙。姜大牙是電視劇《歷史的天空》里那個著名的人物。我本來想把羅蕾的名字改成歷史的天空,想想還是姜大牙合適,誰不知道姜大牙是歷史的天空啊。那個讓人愛又讓人恨的姜大牙!
5
機會說來就來了!
我真的沒想到,那個美女,那個健美操教練姚紅,會在我跟她分開后不到兩個小時給我打來電話。如果我寫小說,我都不會這樣構思。可是,生活比小說精彩多了。你看,機會說來就來了。把趙照交給羅蕾,一個人到空曠的體育場轉了三圈,回到出租房里脫了上衣,換上拖鞋、短褲,想到剛才雞蛋一樣的太陽,我想完成鄉村系列之六《扛著太陽歸來》。才畫幾筆,放在桌上的手機就唱起了歌:死了都要愛,不淋漓盡致不痛快!
趙大畫家,我是你女兒的教練姚紅,有空嗎?出來喝兩杯!
有空,有空,沒有空也會抽空!
我們在老電影里的“花田喜事”,你來吧,是小包房,兩百塊買單下來還有你回去的打車錢。
我們?你們幾個?
三個。一男兩女。給你準備了個大美女!
老電影是登陸我們這座小城不到兩年的消費場所,它的那句廣告詞很出名:如果我不在家,就在老電影,如果我不在老電影,就在去老電影的路上。我沒有坐車,我不能表現得急不可耐,我是藝術家,我得有派頭,不能餓昏了的狗那樣,見到骨頭就飛快地撲過去。迎著夜晚的涼風,我慢慢走在大街上。中學生們下晚自習了,三三五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環衛工人們推著手推車,靜靜地沿街打掃,收拾垃圾箱里的垃圾。報刊亭里的燈還亮著,透過那些掛著的書,我看到了那張慈祥的老臉。那是我經常光顧的地方,或去為女兒買《幼兒畫報》,為自己買《美術家》雜志,為姜大牙買《愛人》,還為自己買移動充值卡。走過報刊亭,就到了一家藥品超市,門口掛著一些讓人看了臉紅心跳的藥品廣告,還注明可以用醫保卡刷卡。
我偷偷看了廣告一眼,記住了那藥的名字:金色起點!
你騎母雞來啊?姚紅打電話催我。來了,我已經到樓腳了。合上電話,我真的就到了老電影門口。門口四個穿旗袍的禮儀小姐笑瞇瞇的,柔情蜜意地彎下水蛇腰對我說:歡迎光臨老電影!
帶我去花田喜事。
我讓一個禮儀小姐前面帶路。我并不是不認識花田喜事,我只是不想突然出現在一幫陌生人面前,雖然我跟姚紅兩小時前吃過飯、喝過酒。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跟她還是陌生的。
禮儀小姐姐輕輕地退了出去,輕輕地關上門。姚紅跟一個大個子坐在沙發上,正在碰杯,臉紅紅的,很陶醉的樣子。一個披肩發、吊帶裙站在電視機前,忘情地唱著《秋天不回來》。見我進來,姚紅站起來,把我讓到她身邊坐下,對高個子男人和披肩發說,來,我介紹一下。披肩發把音量關掉,放下麥克風,很淑女地坐下來,兩只手輕輕地放在腿上,害羞得像幼兒園的小朋友。
這位帥哥是市里有名的油畫家趙小林先生,他的畫值錢得很,很多老外都來買。
這位是奇石收藏家劉大幫先生,今天才從貴陽來。他是我大學時候的戀人,現在還戀著我呢哈哈哈!
這是我著名的朋友,移動公司的常露女士,參加過多彩貴州歌唱大賽,上過電視。
我一氣呵成,喝了十八杯啤酒。我跟他們每人喝三杯,轉過來,他們每人又和我喝三杯。然后,唱歌,再喝酒,用牙簽吃酸楊梅,跳舞。常露唱累了,我們又不怎么想唱,她就放了首舞曲,我們四個人跳舞。我跟常露跳,姚紅跟石頭販子跳。我雖然摟著常露,眼睛卻跑來跑去地找姚紅。燈光有點暗,我還是看到石頭販子的兩只手,兩條蛇一樣,在姚紅的背上輕輕地爬。姚紅把頭轉過來,眼睛跟我的眼睛碰在了一起,像想飛出窩的鳥,看到危險,又飛了回去。我摟著常露的手,也想變成蛇,卻想爬到姚紅的背上。一曲終了,又響一曲。這一曲,我跟姚紅跳,石頭販子跟常露跳。我的手真的變成了蛇,卻死蛇一樣掛在姚紅的肩上,一動不動。而我身體最敏感的那個部分,蓬蓬勃勃。
生活真的太他媽的精彩了!
從老電影出來,常露坐著石頭販子的車走了,把我和姚紅丟在了大街上。夜深了,天上星也少,地上人也少。晚風吹來,我跟姚紅都有些尷尬。
給你個當紳士的機會,送我回家!
我可是下崗工人哦。要知道,像我這種下崗工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你是下崗,我是離崗。半斤八兩。
那天晚上,什么故事也沒有發生。雖然有發生故事的機會。我才離婚半年,不想讓自己太隨便,也不想跟太隨便的女人混在一起。回來,躺在床上,我不爭氣地想到了趙照,想到了羅蕾,想到陽臺上那些馬上就要開的花,想到明天早上姜大牙送趙照上學的樣子。我強迫自己睡覺,怎么也睡不著,我翻開一本油畫作品集,看到幾個豐乳肥臀的女人,一會想到羅蕾,一會想到姚紅,越是這樣想,越是睡不著。
再也不能這樣活!
6
我出名了,我沒有像其他文藝圈里的人那樣,靠離婚和桃色新聞出名。我的那組油畫在日本很受尊重,市里說我為國爭光,給我了一筆資金,省油畫院也把我定為簽約畫家,給了我一個身份,一筆小錢。那段日子,報紙、電視讓我不時露露臉。
這種熱鬧,沖淡了離婚給我帶來的打擊。
每天晚上,我都會跟姚紅發短信。一般來說,一晚上十五至三十個。除了說些調情的話,她會把一些朋友轉發給她的黃段子發給我。在這方面,女人確實比男人膽大。清明節的那天晚上,發過下面這條短信,她就關機了。那個短信是這樣的。
某著名女演員與另兩位著名男演員下鄉,席間,上了一道特色菜:牛鞭。女演員裝著不知,問老板:這是什么好東西?老板笑笑:指著一男演員說,他身上有!女演員指著另一男演員問,他身上有嗎?老板笑:也有。女演員又問:我身上有嗎?老板再笑:你身上嘛,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女演員臉上馬上彩霞滿天。
這個短信向我暗示了什么。
第二天晚上,我很及時地向她發了個短信:我有東西想給你!
她回短信:我什么都不缺。
我再去一個短信:來吧,我把這東西給你了,我不會覺得少了什么,你也不會覺得多了什么!
她裝嫩:什么好東西?
我直率:你來就知道了!
她明白了:我真想看看,你的東西會不會跟你說的那樣好。等著我。
放下手機,我莫名地緊張、激動,像第一次上戰場的新兵。又像喜歡表現,而又沒有復習好,害怕老師提問的學生。把亂七八糟的畫室收拾了一下,把臥室里的臭襪子和臟褲子收起來,到鏡子前照了一下,飛快地把胡子刮了,坐在沙發上,裝模作樣地看書。書里的每一個字,我都會聯想到姚紅,她的嘴,她的唇,她的氣息,她的味道。一本書翻了幾遍,我還是沒有聽到高跟鞋敲擊樓道的聲音。
我打開窗,低下頭朝姚紅會經過的路口張望,想象著她是騎著紅色木蘭輕騎來,還是打車來。是有人騎著摩托車從我窗下過,可是那摩托車沒有停下來,而一直駛出城外,也有出租車在我樓下停下來,下車的卻是抱著孩子、提著菜的女人。姚紅,不會調戲我吧?
天完全黑了下來。我的情緒也低落到了極點。我拿起手機,準備撥那個沒有名字的號。這時,我聽到了高跟鞋敲擊樓道的聲音。是她?聲音由遠而近,由弱而強,在我門口停了下來。像音樂里的休止符,及時地勾起人的想象和欲望。敲門聲響起。
請問:油畫家趙小林是住這里嗎?
姚紅穿一襲白色的連衣裙,頭發溫柔地流淌下來,臉色微紅。此時的姚紅,比跳健美操時多了些嫵媚,比在歌廳唱歌時多了些清麗。
你要送我什么好東西?
一幅畫!
在哪里?
即興創作!
怎么創作?
請你配合!
怎么配合?
你是一張紙,我是一支筆!
我一邊說著,一只手把姚紅的腰攬住,一只手按住她的胸,把嘴及時堵上她的嘴,用舌頭告訴她我的意圖。她開始還是象征性地掙扎,用手掐我。當我按住她胸部的手加大力度,她緊閉的嘴就慢慢張開了,把舌頭交給我的舌頭,表示投降。我把姚紅抱到單人床上,把我身上能動的部位都當作筆,大筆小筆地在她這張充滿彈性的紙上,淋漓盡致地表達一個男人的創作激情。姜大牙生孩子以后,我在她身上已經很少有這種創作激情。她對我的正當要求總是愛理不理的,我懶得死皮賴臉的去求她。有條件,打點野味。沒有條件,實在想了,就在網上看著美女,自己殺自己一刀,讓自己悲壯地死一回。
我去衛生間沖澡回來,姚紅盤腿坐在沙發上,小心翼翼地補口紅。你把我的口紅都吃了,得賠我。我還給你就是了。怎么還,說得輕巧!這還不簡單。我一邊說,一邊把姚紅摟過來,用舌頭再次為剛才的創作落了個精致的款。
她得回家,哪怕是凌晨兩點也要回,至少讓家里人知道,她是一個沒有在外面過夜的好女人。我送她下樓,牽著她的手。她的手也像蟲子,在我手心里拱來拱去。趙照,我的女兒。牽姚紅的手,跟牽趙照的手一樣,溫馨,踏實。我再一次想到了那句話:情人是你下輩子的女兒,女兒是你上輩子的情人。
在我樓下的第十四棵行道樹下,我與姚紅靜靜地站著。樹的影子在動,人的影子不動。姚紅跟我說了兩句話,我也跟姚紅說了兩句話。
你是乘虛而入!
不,我是見縫插針!
你是乘人之危!
不,我是趁熱打鐵!
7
我沒有考慮過,離婚以后要馬上另外找一個人結婚。可我跟姚紅竟然跟戀愛一樣,有時一天我們要有三到五次結婚的感受。我知道這很危險。姚紅的老公是個軍人,一個一至九月在帕米爾高原守邊防,十至十二月回小城守老婆孩子的營級干部。帕米爾,聽起來似乎很遠。
因為遙遠,所以無所顧忌。
因為無所顧忌,所以為所欲為。
我想幫姚紅買東西,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口紅。
愛上一個人了,就會想為她買點什么。再說,她沒有帶口紅到我的畫室,她就只讓我在她下面創作,不讓我在上面創作。說是口紅被吃了后,出門很難看。口紅是女人的旗幟,一個女人沒有了鮮艷的旗幟,就沒有感召力了,也沒有戰斗力了。我喜歡姚紅會跳舞的舌頭,我喜歡我們的舌頭抱在一起忘懷地跳舞的那種感覺。我上癮了,就像姚紅的口紅是電視里那種特制口紅一樣,真的摻有四號海洛因。
說來自己都不相信,三十多歲的男人了,第一次買女人用的東西。走進化妝品商店,我做賊心虛。我說我買口紅,小姑娘說沒有口紅,只有唇膏。我逃了出來。跟姚紅說,姚紅刮著我的鼻子笑我,口紅就是唇膏。我又到另外一家化妝品商店,問有沒有唇膏,小姑娘問我買給誰用。老婆用嘛,當然是老婆用。她說沒有唇膏,只有唇彩。再說,買這種東西,最好是她自己來選。我又逃了出來。姚紅又笑我,說唇彩就是唇膏。說你第一次為女人買東西是為我買,我真幸福。你老婆真慘,難怪和你離婚。如果你當初對她,也像現在對我這樣好,為她買東西,她肯定不會跟你離婚。女人嘛,是哄出來的。
是啊,結婚十年,物質上,我只為羅蕾買過豬肉白菜,精神上,我只為羅蕾買過《愛人》雜志。我不知道自己穿多少碼的鞋,因為鞋都是她為我買的。我更不知道她的文胸是多大號的,因為我只是給她解過,沒有給她買過。羅蕾堅持要跟我離婚,并斬釘截鐵先斬后奏地弄到法院,說出一個其實不是理由的理由:感情合不來。我一直以為,一個女人不跟一個男人過了,要么是男人在外面有女人了,要么是男人對自己不好,愛打愛罵,要么是男人不成器,日子過得不像日子。時常反省,以上三點我都不具備啊,莫名其妙地就被羅蕾休了。現在想來,也許我跟羅蕾不是宏觀上出了問題,而是微觀上出了問題,而我,渾然不知。
把失敗的經驗總結后,用在另一個女人身上。
我為姚紅買了兩支一模一樣的資生堂口紅,一支她拿回家,一支放在我的畫室。
姚紅是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有了口紅,我想吃她,她總會讓我吃飽。我跟姚紅就這樣過著危險卻幸福無比的日子。姚紅說,這種感覺,也是她渴望卻一直沒有實現的。姚紅那兵哥哥很威猛,做那事也像沖鋒陷陣一樣,一吹沖鋒號就猛沖猛打,把老婆當成敵人,對她的感覺不管不問。當她有了感覺,想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的時候,他卻中彈一樣轟然倒地,酣然入睡。而我跟姚紅,每次都被她掐得青一塊紫一塊的,經常是我在她被殺一樣尖叫時,我不得不抽出一只手,去捂住她的嘴。
那個下著大雨的晚上,我以為打雷下雨時別人聽不到,我就沒有去管她的嘴。當我們痛痛快快地愛完三回,躺在床上準備抽煙的時候,我聽到樓道上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我的門被踢開。我還沒有好好反應過來,正想披上衣服出去看看是什么情況時,一支冷冰冰的槍已經抵住了我的頭。你玩我的女人,你給我戴綠帽子,老子讓你的腦殼開花。我沒有玩你的女人,不信你問她自己。我調臉去找姚紅,只看到一道白光從我的窗前落了下去,我還沒有聽到肉體從五樓落到馬路上的聲音,槍響了,我看到血從我的頭上流下來,我卻沒有感覺痛,好像我頭上流出來的是汗。
從夢中驚醒的我,一身的汗。
我已經在夢中這樣被槍斃了好幾回。但我還是不怕死,一次一次地把姚紅叫到我的畫室,一次一次地把姚紅牽到文化館后面的山上。我的生活充滿了陽光,我的創作突飛猛進。十月,日本鬼子又來買走了我的十四幅油畫。
8
姚紅發短信來說,送我兩樣生日禮物。
可是,姚紅敲開我的門,我只看到她提了一盒生日蛋糕,還有蛋糕一樣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的沖動。我一直擔心,姚紅會幫我買偉哥之類東西。有一次她說漏了嘴,說我有時候沒有她的帕米爾厲害。然后怕我生氣,又接著說帕米爾一點都沒有我有創作激情,帕米爾只是把她撞得生痛,而我能把她熊熊燃燒。說真的,我跟姚紅在一起,真的比跟羅蕾在一起有成就感。跟羅蕾在一起,特別是生孩子以后,就有點像每月交工資一樣的上皇糧國稅。而跟姚紅在一起,真的是兩個人互相點燃,同時燃燒。
姚紅就是我的金色起點了。記得有一個網友的簽名是這樣的:我服下一粒春藥,世界一下子性感了許多。和姚紅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我也越來越感到作為一個男人的自豪。
我坐在沙發上,姚紅坐在我腿上。我知道,姚紅肯定也感覺到了。我最靈敏的那只腳已經威風凜凜起來。我們還是從手開始,先讓二十個手指在四個掌心里舞蹈,再讓兩條舌頭在兩張嘴里舞蹈,然后再剝蘋果皮一樣,一件一件地褪掉對方身上的偽裝,把自己呈現出來,把對方慢慢點燃,然后一起燃燒。是的,我被點燃了,是的,我在燃燒了。可是,一盆冷水一下子澆在了我的頭上,姚紅一下子把自己抽了出去,像活生生從我身上抽掉一塊骨頭。
她的眼睛是哀怨的,有淚滑落下來:你剛才喊羅蕾?你跟我在一起還喊羅蕾?我全身的骨頭被抽光了一樣,一下子變成一攤泥軟在床上。這時,我聽到了有人下樓的聲音,那聲音太熟悉了。對,一個是羅蕾,一個是趙照。我急忙推開窗,把腦殼使勁地伸出去:羅蕾已牽著趙照走下樓梯,轉過身向廣場方向走去。趙照是被羅蕾拖著走的,一邊走一邊回頭。羅蕾不管,像剛下車的旅客,拖著一個大大的行李箱,義無反顧地向前走去。走到樹下的垃圾箱那里,從趙照手里搶過生日蛋糕,狠狠地摔進去,像把仇人摔進地獄。
那一天,是我三十八歲生日,也是我跟羅蕾結婚九年紀念日。
9
趙小林,好長時間不見你了!
我才出差回來!去了一趟新疆。
我家里泡得一壇糯米酒,哪天來喝一盤。
好嘛,前次被你們幾個整慘了,哪天好好拼一回。
你們搞藝術工作的真好,全國各地游山玩水,還文雅地稱為寫生。
哪里啊,自己得掏些錢的。
半年了,這幢樓上的老鄰居們不知道我離婚了。我離婚之前沒有吵,沒有鬧,更沒有打。我離開這個家的時候,跟城里大部分離婚的男人一樣,把工資卡要回來,把鑰匙交出去,就走人了。離婚既不是光榮的事,也不是見不得人的事,沒有人會逢人就說,也沒有人會逢人就問,大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過日子。前些日子,我見幾個染紅頭發的年輕人經常到我們這幢樓來,鬼鬼祟祟。我還很正義很勇敢地攔住一個問:你們來這里干什么?聽到我發問,又從屋里跳出一個藍頭發,一個黃頭發,大聲對我說:大哥,我們租房在這里住,在休閑島水會打工。那一天,我才知道三樓這家,三個月前已經離婚,女的搬到鄉下跟母親住,就把房子租了出去。
只有羅蕾知道,我是去拿沒有拿完的衣服。本來不想去的,可是天冷了起來,自己重新去買又貴。再說,當初說好了,想拿的時候,就去拿。其實,我是想回去看看,看看羅蕾過得怎么樣。除了把我的書房換成了趙照的臥室,把我掛在墻上的一幅油畫取了下來,家里幾乎沒有什么變化。
我不知道,會不會有鄰居像當初我對著三樓那家的門嘆息一樣,對著我家那道已經換了鎖的門嘆息。
晚上,接到了姚紅的電話:餓不餓,我送東西來給你吃。
餓,當然很餓。從早上到現在,我起床刷牙洗臉后,一直提著筆在畫室,一口氣畫了三幅畫。中午,象征性地泡了包康師傅方便面,又接著畫。一想到姚紅要送吃的來,我肚子開始叫起來,然后,另一個地方也感覺餓起來。是啊,自從生日那天姚紅哭著跑出房間,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挨著姚紅了,差點把姚紅身上的味道忘記了。
我酣暢地吃了個飽。
先是吃揚州炒飯,接著吃送飯來的姚紅。
我們像兩條魚,白生生的靠在床上。
你可能要餓一段時間了,我不能經常來你這里了?
為什么?
他要回來了,明天到。
不是說要到年底才從帕米爾回來么?
他說回來處理點事。
哦,想起來似乎很遠,說到,明天就到了。
他每次回來都提前半個月告訴我,昨天,他才告訴我:他要回來,說有些事情必須處理。
他會帶槍回來嗎?
往回都不帶!
這次會帶嗎?
不知道,你怕嗎?
我已經被槍斃幾十回了,在夢中,現在反而不怕了。
10
羅蕾主動約見了我,在我們以前的家。
羅蕾平靜地坐在我面前。
她的發型,她的衣服,她的表情,都是跟我在一起時沒有過的。新鮮,就是另一種陌生。這個跟我生活了九年的女人,一下子突然變得非常陌生起來。趙照被她送到外婆家去了,現在只有她和我。她點了一支煙,我端著一杯茶。煙是云煙,茶是毛尖茶。在煙和茶冒出的云霧里,我們的表情清晰而模糊,模糊又清晰。羅蕾把煙掐死,冷冷地對我開口說話了。
我要走了!
去哪里?
很遠的地方!
為什么?
你有新的生活,我為什么不能?
我是被你逼的。我是你的被告。
我也是被你逼的,你殺人不見血。
怎么打算?
如果你愿意,女兒我可以給你,房子我可以給你。就像當初你給我一樣!
你去的地方有多遠?
在帕米爾高原,聽起來很遠吧!
帕米爾?
帕米爾!
在電視天氣預報里聽說過,那是一個很冷的地方!
如果你愿意,今晚你可以留下來。
我只想看看趙照。
趙照去外婆家去了。
從客廳出來,我看到陽臺上的胭脂花開了。
記得讓趙照多幫花澆水。
我一邊作最后的告別,一邊出門。我沒有回頭。我害怕看到那些我栽的花,我害怕看到羅蕾淚流滿面的樣子,我更害怕我流下的淚被花看到,被人看到。
“我在你樓下,我想你了!”
刪除姚紅發來的這條短信,關掉手機,我游進人來車往的大街上,成了一條沒有方向的魚。
一輛出租車慢慢地跟著我,像警察不快不慢地跟著嫌疑人。也許是覺得讓他跟著,自己有點不好意思,也許是害怕別人看到自己扭曲的臉,我停了下來,打開車門,鉆了進去。車里播放著那首狼愛上羊愛得瘋狂的流行歌。
司機把音量扭小了點。
老板,去哪里?
往前!一直往前!
前面是新大十字,往哪里走?
不要轉彎,往前,一直往前!
11
事情的發展跟一篇小說的結尾一樣,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帕米爾走了,姜大牙還在。
帕米爾沒有帶槍回來,卻帶回來一把藏刀。帕米爾在帕米爾就聽到了家里的紅杏出了墻。回來一查老婆的手機,發現姚紅跟一個叫火柴的人兩個月通了一千四百六十八個電話。帕米爾他把姚紅的嘴都扯爛了,姚紅也沒有說出那個叫火柴的男人的名字。好些晚上,帕米爾懷揣藏刀到處找那個叫火柴的男人。沒有誰知道我就是姚紅的手機上,那根該死的火柴。
帕米爾懷揣藏刀到處轉的那些天,我帶著我的畫到了日本。我跟日本鬼子參加了三次畫展、一次學術交流后,就到一個農場主家住了一個星期。那些天,我們白天參觀、畫畫,晚上喝酒。就是那些天,帕米爾不停地用手機、家里的電話、街上的IC電話打那個叫火柴的電話,他聽到的都是:你所呼叫的用戶已停機!至于得知帕米爾在找不到火柴,打不通火柴電話時惱羞成怒,砸爛街上的IC電話,被110關了一個晚上的故事,是我回到小城,帕米爾已經回到帕米爾高原以后的事了。
帕米爾不找火柴,曾經瘋狂地想到過去找趙照。我聽到這個消息的第一反應是頭上直冒冷汗。后來帕米爾就不再到處找火柴,而是不時去找姜大牙,有一天我的一個朋友看到:帕米爾、姜大牙、趙照、李軍軍出現在德克士的同一張桌子了,就像當初姚紅的朋友看到我和姚紅、趙照、李軍軍出現在八加一餐廳一樣。
12
姚紅離婚了!
對于小城文藝圈來說,這已經沒有什么懸念。沒有懸念的應該還有:姚紅肯定會跟趙小林結婚。姚紅離了婚以后,也是沒有房子,沒有兒子,只有郊外那一塊自己買下的地。市里到省里的公路聽說要改道,那塊地也許就成了黃金地段,至少值二十萬。
帕米爾走了,姚紅成了自由人,我們的來往似乎可以光明正大起來。恰恰相反,我跟姚紅在一起的時間,卻越來越少。有時甚至半個月挨不到邊。
趙照突然不喜歡姚紅了。我跟姚紅在一起,趙照就是哭。先是默默地流淚,如果姚紅還不離開,趙照就大聲地哭,哭得在家的鄰居來敲我的門,說不要動不動就打孩子,說完嘆息著回去。好像姚紅真的做了趙照的后媽,好像趙照就是姚紅這個后媽打哭的。雖然是假期,趙照這個小特務為了盡職盡責,不僅不去學健美操,連她媽媽幫她報名交費的音樂班也不去了。有事沒事,就跑來我的畫室,一個人抱著一本書發呆,或盯著魚缸里的魚流淚。我的魚缸里本來有三條錦鯉,姚紅剛來的時候,趙照說過,一條黑的叫趙小林,另一條黑的叫姚老師,那條紅的就叫趙照。有一天,趙照竟然把一條黑的掐死,丟到樓下的馬路上。我知道,趙照掐死的那條,肯定叫姚老師。
姚紅不再害怕我的鄰居,卻害怕趙照。姚紅趁趙照不在,偷偷跑來過幾回。我們還沒有點火,趙照就來敲門了。
我買來放在畫室的女式拖鞋,被趙照偷偷丟進了樓下的垃圾箱。藏在枕邊的口紅也不翼而飛。
有一天,趙照突然對我說:爸爸,我不許你理姚紅,如果你再理的話,我就跟你離婚!我驚呆了。我女兒要跟我離婚?好半天,我才回過神來。我問趙照,你知道什么叫離婚嗎?趙照說,離婚就是一個男生跟一個女生不在一間房子里睡覺,不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就像我媽媽跟你一樣。如果你還跟姚紅在一起,我就堅決跟你離婚!
我順手抓起沙發上的遙控。趙照沒有跑,沒有躲,沒有哭,沒有鬧。一雙大大的眼睛,盯著我,一顆大大的淚,滾下來。我高高舉起的手,重重地打在自己臉上。
13
九月,趙照讀一年級了。
星期六,趙照就背著書包來到我的畫室,我教她做完作業,就隨便教趙照畫點什么。比如送煤巴的黑小伙,賣牛奶的老大爺,吹泡泡的小朋友。畫累了,她就在沙發上睡覺。我偷偷拿過趙照的書包,掏出文具盒。我一直有一種預感,我不希望我的預感成為現實。可是,當我掏出趙照的文具盒,我還是看到了那半支資生堂口紅,姚紅放在我畫室里不翼而飛的那半支。
七歲的小姑娘,擁有半支偷來的口紅。這是個問題。特別是遇到這種煩惱的時候,我找不到女人商量。我說過,嘴唇是女人的旗幟,可誰會讓自己的女兒過早地亮出自己的旗幟?趙照才七歲啊!
送走趙照,姚紅就來到我的畫室。
她像一只急不可耐的貓,一進來就用腳勾上門。門才關上,就推著我朝畫室里走,一邊走一邊喘著粗氣脫我的衣服。然后把我按在床上,好像想把一塊肉釘在案板上,然后好一口一口地吃我。
想到被女兒偷走的口紅,我沒有一點創作激情。可是,姚紅已經把白生生的紙攤開了。男人都是一見到紙就想創作的畫家。我還是在自己的畫室,進行了一次即興創作。只是這次創作拖泥帶水,潦潦草草。姚紅為此生氣地把頭扭向一邊。我把頭枕在手上,有淚莫名其妙地流下來。我想抽煙,轉過身去床頭柜上拿煙和火的時候,我看到了床頭的墻上有字,一行歪歪斜斜的深紅色的小字:哪個不愛媽媽,我堅決跟哪個離婚!
那行歪歪斜斜的紅色小字,有股淡淡的資生堂口紅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