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街道兩旁花壇里的花遲遲未開,人們依舊穿著御寒的棉衣。誰也不會去留意,嘈雜繁華的商城大街上悄然多出了一個乞討的男孩。
男孩十幾歲的樣子,毫無表情的臉上掛滿鼻涕,顯得十分骯臟。他的下肢好像殘疾,坐在自制的簡易滑輪車上,身子前傾,以手撐地,緩緩在人流的縫隙中向前緩慢滑行。或許為能引起路人的注意,他不停地晃動著那個銹跡斑駁的搪瓷缸,缸里可憐的幾枚硬幣互相撞擊發出單薄的響聲。然而,匆忙的人們,好像對那些真真假假乞丐的行乞方式早已司空見慣,冷漠與懷疑要遠遠多于憐憫和同情,沒有誰愿意為一個下肢殘疾的乞兒作片刻停留,更談不上施舍了。
夕陽開始倒映在街兩旁大廈的玻璃幕墻上。收獲無幾的男孩最終滑到一個背風的角落停下,或許因為饑寒,渾身瑟縮著,開始用羨慕的眼神,可憐巴巴地盯著那些放學了在大人懷中或身邊撒嬌的孩子。
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拄著一根木棍,蹣跚地走了過來。老人形容枯槁,蓬頭垢面,手里端著一個有了豁口臟兮兮的藍粗瓷碗,碗里同樣躺著可憐的幾張毛票或幾枚硬幣。他擎碗的那只糙裂的手,在冷漠的人群中不停地抖動著。當走近男孩的身邊時,突然停下腳步,定定地端詳這個陌生的小同行。當他倆的目光不經意間撞在一起時,老人深陷的眼窩里涌起了鮮活的內容。他遲疑了片刻,緩步近前,抖索著從碗里摸出幾枚硬幣,彎腰放進了男孩的搪瓷缸里,硬幣沒有發出那種居高臨下的清脆響聲,卻一下子把整個男孩給敲動了。
男孩不知所措地仰面望著老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人深深的皺紋里擠出一絲笑容后,便放下拐棍一屁股坐在男孩身邊冰冷的臺階上。然后從身后攜帶的萬寶囊中摸索出一個煙頭,低頭避在懷里劃燃火柴點上,長吸了一口,隨意問道:新來的吧?男孩點點頭。老人又問:這碗飯不好吃吧?男孩壓低著頭,沒有反應。老人像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要了多少錢,有個數吧?男孩以為老人是在嘲諷自己,咬緊發紫的嘴唇,猛地把自己搪瓷缸的錢全都又倒進了老人的碗里,一聲不吭地用手撐動車想離開。
老人猛然操起拐棍掄向男孩的后背。男孩毫無防備地從滑輪車上滾落下來,恐慌中,男孩竟站直了身子,撒腿欲跑。卻又被老人一聲斷喝住,你能跑到哪里去。男孩遲疑了片刻,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其實他自己知道現在也無處可去。只是老人的臉色嚴厲得有些讓男孩畏怯。他擺手命令似的讓男孩重坐在他的身邊。老人扔下拐棍,用手輕摸了幾下男孩的背,語氣開始緩和下來問,沒打疼你吧?男孩搖頭示意,老人接著晃晃男孩的雙腿說,我注意你好幾天了,你的雙腿是在裝樣,根本就沒有殘疾。沒錯吧?
男孩好像一下子被人揭開傷疤一樣,怯怯地壓低著腦瓜,沒敢言語。老人沒再繼續說下去,就喊著男孩去了不遠處的一家小面館。兩人一天加起來的收獲剛好買了兩大碗蛋湯面,饑腸轆轆的男孩喝下后,渾身開始覺得熱乎起來。兩人無語地離開面館,老人說了句去我那兒吧。男孩就乖乖地跟在了老人身后。
老人棲身的地方是一幢要拆遷的舊樓,四下的門窗都沒了。兩人坐下,老人又燃起一個煙頭,咳嗽幾聲后,關切地問,你是為什么想到做乞丐的?
男孩一聽這話,好像一肚子的委屈,眼淚也隨著痛苦的訴說滾落下來。老人默默地聽著,眉頭鎖得很緊。聽完,他只是長嘆了口氣,說了句,我兒子也是你這個年紀離家出走的,哎,至今還沒找到他個影。男孩的心隨之一揪。難道老人這么些年在外乞討,就是為了找回自己的兒子嗎?男孩終沒有鼓起勇氣去問。
夜半,一場寒流夾裹著呼嘯的北風突襲而來。離家出走時,男孩只穿了一身單薄的棉衣,很快就凍得渾身打戰,好在老人找來一些木柴燃起。漸漸地,男孩感到全身變得暖和起來,睡意蒙眬中,他仿佛夢見路邊花壇里的花都盛開了,路上的行人給了他好多好多的錢,他的缸里滿了,身上的口袋也裝滿了,高興得他喊起老人,快來幫他,可就在老人微笑著趕來時,突然被一輛鳴著喇叭的轎車撞倒了……男孩驚叫著醒來,樓外天已放亮,發現屋里的火早已余燼,自己身上蓋著的是老人那件又當被又當襖的破棉大衣。
老人卻蜷縮在屋角,身上僅蓋著幾塊破編織袋。男孩忙跑過去將大衣蓋在老人身上,眼里的淚又忍不住落下。老人連打了幾個噴嚏,滿不在乎地笑著說,我這把老骨頭,抗凍。春天是花開的時候,你這花骨朵還嫩,可不能早早凍落了。接著老人像是早有準備,從身后摸出一個黑塑料包,話語懇切地說,我積攢了些錢,足夠你回家的路費,你拿著快回家吧,大人氣過頭,一定急壞了。男孩硬是推辭不要,老人又變下那張讓男孩害怕的臉,呵斥道,讓你拿著就拿著,記住以后要挺著腰桿子做事,別老指望別人施舍,這錢只是先借給你,十年期限,春暖花開的這個時候,來這里加倍還我。
老人說到這里,猝然長嘆了口氣,說,唉,我兒現在又在哪里啊?
男孩最終默默地接過包,雙膝跪地,涕泗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