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紅了，杏子落了

景一表哥說，他奶奶是他的累贅，等她死了，他就好了，就可以遠(yuǎn)走高飛了。他可以到他妹妹那里去，也可以去闖關(guān)東。他說，憑著自己的一身醫(yī)道，走到哪都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他在我三姑家說過，在我家說過，也在當(dāng)街跟西頭小三他爸說過。

真的，我在很多地方都聽他這樣說過。我知道關(guān)東是個好地方，不少人都想到那兒去。但一個人怎么能飛起來呢？有一段時間，我常常吮著手指發(fā)呆，心里想的就是這件事。仿佛看見景一表哥真的飛了起來，兩只胳膊像鳥的翅膀那樣扇動著，在村子上空盤旋幾圈，然后就飛走了。他越飛越高，越飛越快，漸漸變成一個小黑點(diǎn)兒，隱沒在棉花垛一樣的云彩堆里。我真想知道他是怎樣學(xué)會飛的，可我不敢問他。

可能是鼻梁上那副像瓶子底一樣厚的近視眼鏡并不起多大作用，景一表哥走路時總是低著頭，雙腳很重地落到地上。每當(dāng)他這樣“叭嗒、叭嗒”地走過來，正玩得興高采烈的我們，或是一哄而散，或是停下手里的活計，乖乖地在原地站好，連大氣也不敢出。因為他討厭小孩子，在不順心的時候?qū)ξ覀兛窈饋y叫。而他那張被兩顆暴牙支著的嘴，總是噘得很長，仿佛時刻都在生氣，讓我們難以判斷出他的心情到底是好是壞。“瞎子”、“絕戶”、“倒霉鬼”、“反革命”，孩子們在背后偷偷地罵他。

景一表哥白天出工，為生產(chǎn)隊掏大糞；晚上或者偷偷摸摸地給人看病，或者拎著一件樂器——胡琴、三弦、嗩吶、笛子——去找人彈唱，不到半夜絕不回家；到了臘月，更要走家串戶地為人寫對聯(lián)，有時候忙到雞都叫了。屋里只剩下他奶奶一個人。那是個滿頭白發(fā)、干瘦干瘦的老太太，衣服雖然破舊，但干凈而整齊。我叫她大奶奶，但不記得跟她講過幾句話。

大奶奶和景一表哥就住在西頭第二家，院墻一人多高，頂上插著長滿密刺的山棗樹枝；門樓雖然不大，但那兩扇總是虛掩著的大門卻非常堅固。門前干干凈凈，連一根柴草都找不到。和周圍人家孩子吵、雞鴨叫的情形形成鮮明對比，無論什么時候，這里都是靜悄悄的。那排高大的棗樹把枝葉探出墻來，使整個院子顯得更加清幽和神秘。

每次從他家門前走過，我都非常害怕。景一表哥的父親是信一貫道被槍斃的，他母親也相繼死去。這都是我出生前的事，過去很多年了，但我總覺得他家里就像剛剛死了人一樣，充滿了鬼氣。而他老婆跟人私奔的事，在我小小的心里，更顯得詭秘異常。

我一個人從不敢跨進(jìn)他家的大門，只隨母親去過幾次。他家有兩棵合抱粗的大杏樹，一棵在西山墻邊，一棵在院子的西南角——別人家養(yǎng)豬的地方。杏子熟了的時候，大奶奶就讓景一表哥告訴母親帶著筐去取一些。母親走路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但到了他家門前卻把腳步放得很輕，慢慢地把門推開，又慢慢地掩好，才牽著我的手往屋里走。我緊緊依偎在母親的身旁，心咚咚地跳，但對院里的景象又充滿了好奇。

一條小道由大門口通到屋門口，旁邊是一畦畦的蔬菜，都侍弄得整整齊齊的。道邊并不像別的人家那樣架著障子。進(jìn)門不遠(yuǎn)處有一個很大的石槽，里邊蓄滿清水，也不知是雨水還是井水。石槽旁有一簇枝葉繁茂的芍藥，這時花早落了，但花蒂還在，上邊頂著黑黝黝的、菱角形的籽包。

我們快到屋門口的時候，大奶奶也從東屋出來，走到了外間屋里。她不說話，也不請我們進(jìn)屋，從后墻下的柜子上揭下一層罩布，慢慢地疊起來。這時候我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室內(nèi)的昏暗，看到那個柜子并不是平的，西頭明顯比東頭矮了許多；而且也沒涂油漆，白花花的，像是一件還沒有完工的家具。我忽然明白過來，那不是柜子，是棺材。天啊！

大奶奶把那塊罩布疊成方形，又在棺材蓋上抹平，才邁動一雙小腳，顫巍巍地向外走來。我趕緊閃到母親身后，卻探出頭看她想干什么。她沿著房檐向西走去，路過窗戶時，貓下腰從墻根拾起一根細(xì)長的竹竿，遞給母親。我們來到西山墻邊那棵大杏樹下，大奶奶抬頭看了看，拿起靠墻放著的一把光禿禿的掃帚，在地上掃了起來。母親伸手去接掃帚，但她沒給，很快就掃完了。然后把那塊罩布在掃凈的地面上鋪好，又抻平。那是一塊藍(lán)布，上邊密布細(xì)碎的白色小花。

母親把竹竿伸進(jìn)大杏樹茂密的枝葉之中，用力攪動，杏子就噼里啪啦地落下來，像下了一場冰雹。我望著那又大又圓、黃里透紅的杏子，不停地咽口水。看見有的滾到了藍(lán)布外邊，就跑過去揀起一個，往嘴里送去。忽然，一只手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這只手沒有血肉，粗糙的表皮包著硬硬的骨頭，好像杏樹掉光葉子后暴露在外的枝杈。我抬起頭，就看見了大奶奶那張臉：沒有眉毛，眼角斜斜地向下耷拉，睫毛像雜草，有的亂七八糟地向外伸著，有的向內(nèi)彎曲，粘在那雙僅露出一線的充滿淚水的小眼睛上；兩腮深深地陷進(jìn)去，在斑駁的陰影下，像兩個黑洞；鼻子以下是個平面，滿是皺褶的嘴緊緊地向里抿著，看不見嘴唇。我愣了一下，扔下手里的杏子，向母親跑去，緊緊地抱住了她的雙腿。

過一會兒，我看見大奶奶彎下腰，揀滾到地上的杏子。她一枚一枚地揀，然后捧在手里，送到山墻根下。那兒還堆放著很多這種東西，但都是掰成兩半的，已經(jīng)曬得干硬；杏核則放在不遠(yuǎn)處的另一個地方。

母親打了一些就停下了。大奶奶抬起頭看看她，又向樹上望去，然后用她那干癟的嘴向母親努了努。母親笑笑說：“不打了，夠了。”放下竹竿，去幫大奶奶揀滾落在外的杏子，并把杏核扒出來。后來母親把布上的杏子都裝在筐里，大約有筐壁的一少半深。大奶奶把那塊藍(lán)布慢慢疊起，一邊疊一邊撲拉上邊的土。她又把它疊成四方形，拿起來向屋里走去。快到大門口的時候，我回頭望了一眼，看見大奶奶正在撫摸那具棺材。我趕緊抓住母親的手，向外走去。

這杏又軟又甜，吃過后嘴里還留著一種奇特的香味兒，可惜幾天就吃完了。我央求母親再去討一些，母親說：“我可不好意思再去了。你要是饞，自己去跟你大奶奶要好了。”想起大奶奶那嚇人的樣子，以及她家外間屋那口白花花的棺材，我哪里敢去？但“當(dāng)間兒院”的小四、小五卻總要我跟他們到那兒去玩。他們就住在景一表哥家的東院，兩家共用一道伙墻，站在自家院子里，就能清楚地看見隔壁那兩棵大杏樹上，掩映在枝葉間的一串串成熟的果實(shí)，但只有干眼饞的份，沒人邀請他們共同享用。他們多次跟我商量進(jìn)去偷杏的事，我總是有所顧忌；而缺少了我這個壯膽的，這哥倆又不敢真的進(jìn)去。靠院墻那排棗樹打起主意來倒方便得多，但棗子成熟還早著呢。

終于有一天，一個五十多歲胡子拉碴的漢子用手推車把樹上的杏全都推走了，車上的兩個大筐裝得滿滿的。望著他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小五埋怨我說：“都怪你，忒膽小。”“完蛋相兒！”小四說。他們哥倆開始討論樹上的棗是否能吃的問題，并進(jìn)一步研究起上墻摘棗的具體辦法，說話時一眼都不看我，好像我這個人并不存在。這傷了我的自尊心。在墻外轉(zhuǎn)悠無數(shù)天之后，小五終于踩著小四的肩膀爬上墻去，小心翼翼地把腳插進(jìn)山棗樹枝的縫隙，但無論怎樣努力伸長胳膊，就是夠不到棗樹的枝子。后來身體失去重心，摔了下來，把伸手去接他的我和小四都砸倒在地。不過這次失敗的偷盜行為卻有了意外收獲：發(fā)現(xiàn)院里的西紅柿已經(jīng)熟了。

這哥兩個的決心都很大，我在他們的攛掇下，最后也鼓起了勇氣。為了開門時不發(fā)出聲響，小四先把一只手慢慢伸進(jìn)門縫，在將縫子欠大一些之后，另一只手也抓住了門邊，然后一邊往上抬一邊向前推。他探進(jìn)腦袋看了看，在確定院里沒人之后，就鉆了進(jìn)去。小五和我依次跟進(jìn)。西紅柿就栽在東屋窗戶下，小四小五已經(jīng)貓著腰過去了，我還在遲疑。后來，當(dāng)他們一人手里攥著一個又大又紅的柿子經(jīng)過我站立的地方，向大門口跑去的時候，我終于下定決心，就近鉆進(jìn)了黃瓜架。我已經(jīng)沒時間選擇黃瓜的大小，伸手抓住一個就用力拽。但這件事并不像想象的那樣容易，它說什么也不肯離開秧。后來，刷啦一聲，黃瓜秧被我從架上拽了下來，我左手抓住秧，右手連擰帶拽，終于把它弄了下來。抬起頭，看見大奶奶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屋門口。

我跑出來，見小四家的大門緊緊地關(guān)著，已經(jīng)在里邊插上了，忽然沒了主意，不知道該往家里跑，還是該到一個什么地方藏起來。這時，大奶奶已經(jīng)追了出來。我感覺臉上熱辣辣的，忽然舉起黃瓜，向她搖晃著說：“偷黃瓜來著，偷黃瓜來著。”大奶奶看我一會兒，扭頭回去了。

這是我印象中她唯一的一次走出大門。我再也不敢到她家門前去，自然也見不到她了。秋天的時候，聽說大奶奶病了。母親攢了一笸籮雞蛋，準(zhǔn)備去看她。我不想跟母親去，但又不敢一個人待在家里，最終還是去了。一邁進(jìn)大門檻，就緊緊地攥住母親的手，低著頭，只看眼前的一小塊路。但走到外間屋的時候，還是感到頭皮發(fā)麻，脊梁骨冷颼颼的。我怕的就是那具棺材，這時候，它在帶給我緊張的壓迫感的同時，仿佛也傳來一種巨大的誘惑力。我忍不住抬起了頭。它還在老位置，但已不是老樣子，通體涂了猩紅色的油漆，頂頭處還畫著小人兒和花。聽見母親在東屋說話，我才發(fā)覺自己一個人已經(jīng)在棺材前站了半天，趕緊也跑了過去。

大奶奶在炕頭躺著，正和坐在旁邊的母親說話。這時轉(zhuǎn)過頭來，嘴角向上咧了咧。我的臉一下子紅了。我知道她要當(dāng)著母親的面把我偷黃瓜的事揭穿。但直到我們離開，她也沒說。到那個時候，我的心才不七上八下的了。在她的被窩邊，放著一個又矮又粗的瓶子，標(biāo)簽紙上畫著兩只桃，一只是整個的，大部分是綠色的，快到尖頂?shù)牡胤絽s漸漸變成了紅的；另一只只有一半，是嫩黃的，就和瓶子里的放的那些一樣。瓶口敞開著，有一支羹匙兒插在里邊。我是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但敢肯定它就是罐頭，因為我家里盛鹵水用的那個瓶子跟這一樣，母親叫它罐頭瓶子。大奶奶把罐頭向我推了推，其實(shí)她根本沒推動，但我明白她的意思，就抬頭看母親的臉。母親說：“你大奶奶讓你吃，你就吃一口吧。”大奶奶說：“都吃了吧，反正我也吃不下去。”開始，我用羹匙托著一片送到嘴邊，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吃，后來就成片地往嘴里送了。

大奶奶在跟母親講述她患病的經(jīng)過，聲音很小，但由于四周靜，也能聽得清楚。她指著脖子上的一個腫塊說：“開始是這兒，不大點(diǎn)兒，慢慢就變大了；后來全身都起了。”她把胳膊從被窩里伸出來，讓母親看。她的胳膊非常細(xì)，肉皮松弛，就像我們玩時把一根柴火棍套上自行車內(nèi)胎那樣。上邊有無數(shù)看起來像是很硬的小疙瘩。“沒啥事兒，”母親說，“讓景一給你開幾副藥，一調(diào)理就好了。”“都吃了一夏天了，”大奶奶說，“吃夠了。不想再吃了。”“要不到縣醫(yī)院去看看吧。”母親說。大奶奶嘆了口氣：“沒用。這是瘤，治不好。”這時我把一片罐頭放到嘴里，剛嚼了幾口，忽然感覺惡心，含了一會兒，偷偷地把它吐在手里。從那以后，好多年我都在懷疑由于吃了大奶奶吃過的罐頭，瘤會長到我的身上來。

下輕雪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景一表哥在我家炕上坐著。開始，他跟父親說話，大姐、二姐和我圍在旁邊聽；母親在炕頭抱著妹妹，哄她睡覺。后來，夜深了，兩個姐姐都趴在炕上睡著了，母親也倚著墻打起了瞌睡。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就誰也不說話了。父親坐在板凳上抽煙，景一表哥靠在炕梢的被垛上，把他帶來的那本書舉到眼前。煤油燈的火光一跳一跳的。不時有狗叫聲從遠(yuǎn)處傳來。這樣過了好半天，景一表哥忽然放下書，坐直身子，看著父親說：“我奶奶怕是不中了，也就這兩天的事兒。”我知道他說的“不中”就是要死了的意思，但看他的樣子，好像并不高興；相反，他的嘴倒像是撅得更長了。難道他不想飛了嗎？

那天傍晚，父親正在院子里收拾白菜，景一表哥來到大門外，喊了聲“二舅”，就跪下了，磕了一個頭。父親扔下手里的活計就跟著他急匆匆地走了。過一會兒，小四跑進(jìn)來，一邊喘著一邊說：“快去看，大奶奶死了。”我的心“咚咚咚”地跳，跟著他穿過門前的胡同，一路跑到他家的院子里。這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下來，小五和他的三哥、二姐在伙墻上排成一溜，把腳尖插進(jìn)石縫中，手扒著墻頭，正探頭向西院看。我和小四也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爬了上去。那口棺材就擺在院子的中間，棺材頭前始終有人在燒紙。過一陣就響起一片哭聲。很多人里出外進(jìn)地忙著。小四的二姐壓低聲音說：“不能咳嗽，誰要是咳嗽，死人就會把他的魂兒勾去。”我忽然覺得嗓子眼兒刺癢，但努力克制著，不敢咳嗽。

后來，好多人在棺材的一側(cè)聚成一堆，說著什么。景一表哥生氣地喊：“那是封建迷信，封建迷信！”大家七嘴八舌地勸著他，但聽不清他們具體說些什么。最終，他從人群里出來，向西南角的杏樹下走去。那兒有一只板凳，他在幾個人的攙扶下，登了上去，站直身子。但當(dāng)人們松開手，他忽然左搖右晃，差一點(diǎn)摔下來，好在及時伸手抓住了頭頂上方的樹枝。有人遞給他一根扁擔(dān)，景一表哥抓住一端，把另一端舉起來，就像舉起一條長槍，槍尖斜斜向上，對著院墻外的天空。我聽見他高聲說：“奶奶，西南大路，三條道兒，你走中間那一條；奶奶，西南大路，三條道兒，你走中間那一條……”尾音顫顫的，好像分了許多岔兒。

那一晚上，以及此后的許許多多個夜晚，景一表哥那舊棉絮一樣破敗的聲音，就在小村的上空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