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已經在臥鋪上躺了整整一天一夜了。
女孩的嗓子渴得呼呼地冒煙,而且火辣辣地痛,好像有熊熊的大火在炙烤著;女孩的肚子餓得前腔緊緊貼著后腔,緊貼的腔壁互相扭打著,噬咬著,似乎就要發生前腔吞食后腔,或者后腔吞食前腔的自殘慘案,還有女孩很想去衛生間,昨晚喝的水太多,那些水在女孩的身體里暢游一番之后,此刻如百川歸海般全都聚到了一起,洶涌著,澎湃著,努力聚集著力量想奪路而出,女孩雖極力控制著,卻越來越難以阻擋那隨時都可能泛濫的特大洪災,可女孩卻不敢起來去衛生間,不敢起來喝水吃飯,甚至不敢動一下。女孩面臨的,還有比這更可怕的現實。
女孩像一只膽怯的小鼠,用被子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裹起來,怕人們嗅到從她被子里散發出來的濃重血腥味,怕人們發現了她無比丑惡的秘密。是的,丑惡的。女孩一直這樣認為。她甚至覺得此刻正在發生的一切,比丑惡更可怕,簡直就是一種罪孽!
女孩的肚子痛得厲害,仿佛有一把鋒利的刀在里面攪著剜著,隨著刀起刀落,那鮮紅的血便從下體源源不斷地流出來,流出來。悶熱的空氣中,女孩覺得整個的車廂都彌漫著紅色的血腥味。這血腥味讓她窒息,讓她恐懼,她的眼前總是晃動著一個猙獰恐怖的怪物。那怪物青紫的顏色,細細的四肢,大大的肚子,看不清眼睛,也看不清鼻子和嘴,似人又像一只嚇人的大蟾蜍。那蟾蜍先是四肢攤開死在地上的,卻突然間騰地一下跳起來,怪叫著向女孩撲來,嚇得女孩魂飛魄散,全身瑟瑟發抖,不由想起許多年前曾看過的那個丑陋可怕令人作嘔的孽種。
那天,放學的路上,路邊一群孩子圍在一起興致勃勃地觀看著,叫嚷著:快來啊!這有一個小死孩,是破鞋生的,孽種!女孩膽怯地走過去,見地上扔著一個全身青紫,只有半尺來長,像只大蟾蜍的小死孩。女孩一直不明白破鞋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什么才叫孽種,此刻卻在想,自己是不是也成了破鞋,也要生出那樣一個皮膚青紫,異常丑陋可怕的孽種來。這樣想著,女孩的心里越加恐懼害怕,越恐懼害怕,乳房越脹得難受,肚子越痛得厲害,下面的血也似乎越流越多。她覺得自己的血就要流盡了,而那個孽種就要在自己的血流盡的那一刻,從自己的身體里鉆出來了。
女孩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個樣子,她隱隱約約覺得這似乎與男人有關。她努力回想著,自己都和哪些男人有過接觸。她想到了林林,想到了小石頭,還有那個愣頭青似的大強,但她不知這到底與他們中的誰有關,她努力回想著和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想從中揪出那個罪魁禍首來。可他們在她的腦海中全是模糊的,跳躍的,躲閃著,仿佛窗外的風景,在她眼前一閃便過去了,讓她什么也抓不住,只留下那種痛是實在的,可感的,正在進行時的,這可怕的進行時讓女孩感到無比的恐怖,如同坐在一輛疾馳的車上,正不可阻攔地往深淵里墜去。正墜入深淵的女孩比任何人都需要幫助,可女孩拒絕人們的幫助,拒絕人們的問話,甚至拒絕人們關注的眼神。女孩如一只受傷離群的小鹿,因恐懼絕望而異常敏感,女孩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充滿了戒備。
女孩上鋪的兩個人,一個早晨一起來,便去了朋友那,一直沒回來,這讓女孩很高興,好像除掉了一個潛藏的特務一般;另一位是個微胖的中年男子,除吃飯下來外,一直躺在床上。那男人不動,女孩的心里便也安定,覺得似乎有了可靠的同盟。可到午餐時,那男子下來了,見女孩不起來,關心地問道,那女孩怎么不起來吃點飯?可女孩聽到的卻是這句話背后那居心叵測的潛臺詞:那女孩是不是有問題?女孩不僅心驚肉跳,覺得那男人一定長著火眼金睛,一下子便穿透了那厚厚的被子,發現了里面正在進行的罪惡。最要命的是,她猜想對鋪那個男孩也一定聽到了這句話,也在將探詢的目光投向她,而且也看見了那被子里的罪惡,這可怕的聯想讓女孩幾乎窒息過去。
對鋪的男孩頂多只有二十歲,戴一副鑲著黑邊的眼鏡,白凈的臉,很是秀氣,女孩印象中的大學生就是這個樣子。一想到那個秀氣的男孩也將知道她現在的一切,女孩的心中便有一種說不出的痛,仿佛那男孩是痛的催化劑,男孩動一下,女孩的心就會立即掠過一陣銳利的刺痛。女孩覺得這種痛比身體的痛更加厲害,是一種揪心揪肺的痛,是一種可以讓人無聲死掉的痛。女孩心里默默禱告著:讓我好起來吧,我不愿意讓他看到我現在這個樣子,真的不愿意!她膽怯地朝對鋪望去,還好,那男孩正在認真地看一本醫學方面的書,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她,這讓女孩痛苦不堪的心,多少有些安慰。
女孩仿佛十五六歲的樣子,其實剛剛十三歲。她第一次獨自出門,去寧市的姑媽家。姑媽早就讓她去的,可姑媽又沒有時間來接她,媽媽也沒有時間去送她,便一直沒有去成。今年暑假,女孩說,我已經長大了,我要自己去。媽媽雖反對,但有爸爸的強烈支持,女孩便有了這次獨自旅行。
剛上車女孩很高興的。雖然乳房微微有些脹痛,但女孩并不理它們,它們那令人討厭的惹是生非,早已被她制服了。最初,它們又脹又癢如花苞般一點點長大時,女孩是很怕的。那種怕是莫明其妙的,說不上為什么,也說不上怕什么,似乎只是怕它長起來。沒人時女孩總是偷偷地去摳,想把它們摳掉,或不讓它們再長,可那兩個花苞很是倔強,盡管她將它們摳破了,流了血,發了炎,仍頑強而茁壯地生長著,生長著。女孩無奈,用乳罩緊緊地去勒它們,邊勒邊心里恨恨地說,讓你們不聽話!看你們再長!那兩個花苞終于屈服了,化高聳的山峰于坦蕩的平川,老老實實地躺在了死死壓迫著它們的乳罩里,但女孩仍覺得不夠,從此不再直起腰來走路,讓它們沒有了一絲一毫出人頭地的機會。可女孩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一對她手下的敗將,此刻正參與著另一場可怕的災難。
傍晚時分,女孩突然感到肚子疼,接著便感到下面有什么東西正在一股一股地漾出來,好像溫熱的時斷時續的小泉。女孩開始并沒有在意,可漸漸地,她感到那漾出的泉水越來越多,似乎已浸透了自己的外褲,急忙爬起來去衛生間,到衛生間一看,她嚇壞了,那下面流出的竟是鮮紅的血,那條淺咖啡色的外褲已經布滿了斑斑的血跡,女孩盯著那鮮紅的血跡,如同在盯一頁讓人看不懂的文字,很是惘然,很是害怕。她不知自己怎么了,卻明顯感覺到這不是好事,她賊一樣從衛生間里鉆出來,見四周沒人,急忙溜回到自己的鋪位,心怦怦跳著掀開被子,昏暗中,只見那雪白的床單上,也是黑紅的一片。那片黑紅色的血跡恣意著,張揚著,如同張牙舞爪的魔鬼,在對女孩示威著,獰笑著。女孩的心緊緊地縮成了一團。
她想偷偷地撤下床單,去洗漱間洗干凈,可掀開床單一看,床單的下面是深綠色的褥芯,只要她一撤下床單,人們會立即發現的。可她不想讓人們發現,她下意識地朝對鋪望去,見對鋪的男孩似乎睡得正香,立即手忙腳亂地用被子蓋住了那片肆意張揚的血跡,如同一個犯罪分子在掩蓋自己的罪證。
遮住了罪證,女孩的心這才稍微平靜了些,但下面的血仍淅淅瀝瀝地流著,女孩急忙拿出自己那個可愛的淡藍色的小背包,本能地想從里面翻出些什么東西來墊在下面,可小包里除了一件漂亮的白色長裙、二本書、牙具和一點吃的東西外,再什么也沒有了。她不僅有些后悔,臨上車前,媽媽本來將她的小包塞得滿滿的,亂七八糟的什么都有,但她嫌麻煩,又一件一件地全都扔了出來,但想想又沒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她扔出去的那些東西里,似乎也沒有可以墊的東西,媽媽什么都想到了,只是沒想到她會是現在這個樣子。無奈的女孩只好掏出那件漂亮的白色長裙,又悄悄地跑到衛生間,將那件血染的長褲換了下來。
回到鋪位,對鋪的男孩動了一下,似乎要起來。女孩嚇得渾身一哆嗦,趕緊屏住呼吸,站在那一動都不敢動,但那男孩只是翻了個身,并沒有起來,女孩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匆忙鉆了進去,便再也沒敢出來。
列車如蝸牛一樣吭哧吭哧地爬行著,它并不知道女孩此刻的可怕處境,它甚至以為女孩應當喜歡窗外那不斷變幻的美麗景色,所以它想盡量開得慢一些,好讓第一次出門的女孩盡情地欣賞這美麗的景色。其實列車想的并沒有錯,女孩是喜歡坐車的,她喜歡窗外那流動的風景,喜歡看著那一排排電線桿子不斷地涌出來,然后又一根根地往后倒去,可現在她卻沒有心情去看,肚子一陣緊似一陣地痛,血一點一滴地流著,流著,她感到自己的血就要流完了,那個青紫皮膚的孽種就要從她的身體里鉆出來了,她就要死了。
你病了嗎?突然一個非常親切的聲音輕輕地傳進了女孩的耳朵里,女孩立即斷定這是對鋪那個男孩的聲音,她沒有緣由地認為,只有他那樣秀氣的男孩,才能發出如此清脆質感的聲音。
但女孩沒有吱聲,她的心緊張得一下子從胸腔里蹦出來,堵在了嗓子眼,她根本就說不出話來,更何況,她不知自己是不是病了,她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也不想回答他。
男孩見她不吱聲,又關心地說:你已經一天都沒有起來了,起來吃些東西好嗎?
女孩搖搖頭,心仍在嗓子眼堵著。
男孩不再說話,默默地將一只削好的蘋果放在她的面前,說,吃點吧,不然會餓壞的。
不。女孩的心慢慢地回到了肚子里,但聲音仍低低的,打著顫。
男孩笑了,仿佛那個“不”字是很惹人發笑的小貓小狗似的。女孩看男孩甜甜地在笑,突然感到有一股暖暖的熱流正在心底深處輕輕地、柔柔地彌散開來,眼睛里也有一種熱熱的東西在不斷地往上涌,于是,女孩那雙漂亮的大眼睛里,很快便溢滿了晶瑩的淚花。
男孩被那晶瑩的淚花晃了眼,有些手足無措起來,順手拿起水瓶去打水了。
女孩模糊的淚眼望著男孩那又高又瘦的背影,心中悄悄地漫過一種溫潤的、輕柔的美好情感,那情感是朦朧的,模糊的,似乎與許多陌生而神秘的東西有關,卻又說不清是什么,然而也正是這美好而又朦朧的情感,讓女孩對自己更加鄙視,她覺得自己現在是那么的丑惡,那么的骯臟,她不由又想起了剛才的問題:到底哪個男人與她現在的罪惡有關?
她首先想到了林林。林林和自己同桌,平時和自己接觸最多,可想來想去,他并沒有碰過自己呀,每次林林從座位上出去,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碰到他,仿佛她是一個易碎的玻璃玩具,只要一碰就會碎似的。于是女孩排除了林林,然后揪出那個小石頭來,小石頭是鄰居王媽的兒子,每天晚上媽媽講故事時,小石頭總是來聽,每次他都喜歡坐在女孩的身邊。每次小石頭坐下時,女孩都會下意識地離開他一點,小石頭也立即挪開一點。他們之間的距離一直保持在二十厘米以上,比她和林林之間的距離差遠了,于是女孩又排除了小石頭。還有那個黑鐵塔似的大強,大強總是喜歡幫人打抱不平,尤其喜歡幫女孩,每當女孩遇到什么事,他總會及時地出現,如保護神一樣往女孩的身邊一站,嚇得所有的人都唯恐躲之不及。可大強同樣沒有碰過自己呀,別看他打架時像個氣宇軒昂的英雄,可只要一單獨面對女孩,便會滿臉漲得通紅,連句話都說不出來。那到底是誰呢?突然,女孩想起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來,立即心顫抖著問自己道,天哪,會不會是那個男人?
前些日子,女孩跟媽媽去商場。人很多,擠得很厲害,女孩左躲右閃的,可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還是一下子撞在了女孩的身上。有一刻男人那又粗又大的胳膊,與女孩那纖弱潔白的玉臂緊緊地貼在了一起。回來后,女孩的心里一直莫明其妙地緊張,害怕發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卻又說不出到底會發生怎樣可怕的事情。然而一連很多天過去了,卻什么也沒有發生,女孩這才放下心來,可此刻女孩卻嚇得如同丟了七魂六魄,毫無疑問地斷定:現在的一切,一定與這個可惡的男人有關!是的,一定的。這樣一想,肚子立即更加劇烈地痛起來,那種痛是絞著的,撕裂般的,直痛得女孩恨不得放開嗓門大呼大叫,可她不敢哭,更不敢喊,她看見那個男孩正提著水瓶走來。
男孩將水瓶放下,倒了一杯,送到女孩的面前,很隨意地說:來,喝點水!
女孩又在搖頭。眼前晃動著那可惡的男人,那骯臟的血跡和那個像癩蛤蟆一樣的小死孩……
男孩又手足無措起來,可這次男孩沒有逃避,他稍微猶豫了半刻,突然很嚴厲地命令道:難道你永遠也不起來嗎?別耍賴,讓自己起來!
女孩一下子愣住了,她沒有想到,男孩會那么嚴厲地命令她,更沒有想到他會突然提出這樣一個十分幼稚的問題來,但她立即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是的,自己永遠不起來了嗎?顯然不可能。除非自己的血真的流盡了,死掉了。可女孩漸漸地發現,自己雖然痛得厲害,血不斷地在流,卻并沒有死的跡象,而且自己下車的時間也快要到了,她即將面臨一個更加嚴重的問題,那就是如何掩藏這些赫然醒目到處都是的血跡,走下車去。這個問題如同那個小死孩一樣,讓女孩感到絕望。絕望的女孩可憐無助地朝眼前的男孩望去,只見男孩的眼中充滿了鼓勵與期待,得到鼓勵的女孩終于鼓足了勇氣,從床上坐了起來。
女孩一動,那一直處于水平狀態的血,終于有了落差,也跟著汩汩地漾出來,那強行被堵了一天一夜的洪水,見終于有了風吹草動,也努力地向外奔涌著,隨時都有奔流而下三千尺的可能。但女孩卻不敢走下床來,她知道那件漂亮的白色長裙上肯定也具有了血染的風采,她悄悄地向那男孩望去,見那男孩不再看她,正全神貫注地欣賞著窗外的景色,女孩心里一陣竊喜,迅速拿起那只淡藍色的背包,以最快的速度將背包的帶子放到最長的長度,然后背在身上站起來,站起的瞬間巧妙地用背包擋住了裙子上那片爭相怒放的花。做完這一切之后,女孩又瞥了一眼自己的床鋪,見那老實敦厚的被子正忠實地蓋在那滿是血跡的床單上,急急往衛生間走去。
來到衛生間,女孩的心終于有了一絲輕松,全身輕快得如一只美麗的蝶兒,想翩翩地起舞。可當女孩站起來,扭頭看自己的裙子時,心又一下子沉了下去:天哪,那大片的血漬,自己那個小小的背包根本就擋不住的呀,自己剛才那自以為聰明的行為如同掩耳盜鈴般低級可笑。想著剛才那個男孩也看到自己裙子上那骯臟的血污,她羞得滿臉通紅,恨不得遁地而逃,或者幻作一陣輕煙隨風飄散,可她不會魔術,她不能遁地而逃,也不能幻作煙,她必須得穿著這件滿是血漬的白色連衣裙,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過人來人往的車廂,再回到那個男孩面前,面對男孩那清澈的滿是驚訝與疑惑的眼睛,然后是乘務員來檢查臥具,一下子將那條滿是血跡的床單拽出來,帶著不可掩飾的厭惡與鄙夷,大聲地質問著:這是怎么弄的?……
女孩越想越怕,久久地躲在衛生間里不敢出來。女孩很想就這樣在衛生間一直待下去,直到車上的人全都走盡了,再偷偷地溜走。可外面已經有人在不停地敲門了,邊敲邊大聲地喊著:快點!快出來!
女孩只好用背包擋著那明知擋不住的血漬,硬著頭皮走了出來。外面等著的人不滿地瞪她一眼,女孩的臉立即紅了,頭低得不能再低,戰戰兢兢地往回走。一路上女孩感到所有的眼睛都在興致勃勃地盯著那片骯臟的血跡,好像那里正上演著一場非常下作的戲。路很短,可女孩卻走也走不到頭,走也走不到頭。
等終于回到自己所在的那個床位,女孩一下子被呈現在眼前的可怕景象嚇呆了:天哪,那條忠誠護衛的被子被揭開了,如戰敗的蝦兵蟹將般窩窩囊囊地蜷縮在一角,那被玷污的雪白床單,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正異常刺眼地展示著,酣暢淋漓地訴說著,讓人聯想到這里曾發生了怎樣充滿淫穢的故事。女孩的頭“轟”的一聲炸開來,急忙去看男孩,只見那男孩仍全神貫注地望著窗外,似乎一直就沒轉過頭來,女孩立即神速地將被子拉過來,將那正沉痛控訴的床單捂了起來,然后一屁股坐在上面,再也不敢動一動。
上鋪曾和女孩同盟的那個男人,正坐在女孩床位旁邊的小桌子上吃晚餐,見女孩回來了,邊聲音很響亮地吃著,邊憨笑道:嘿嘿,起來了,你比我還能睡!
女孩咧咧嘴,算作回答。
男孩仍專心致志地看著窗外,好像外面有著無窮無盡的令人陶醉的美好景色。
過了一會,那男人吃完飯,又爬到上鋪睡覺去了。
女孩仍呆呆地坐在那兒,心中有說不出孤獨與恐怖,她感到自己眼中的淚就要流出來。
這時那男孩轉過身來,看了一眼滿臉憂愁的女孩,默默地從枕下取出一件深藍色的外褲來,雙手遞到女孩面前,輕輕一笑說:很干凈的,我上車前才洗過!
女孩紅著臉接過來,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
男孩說:如果不嫌棄,就換上吧!
女孩的心底又漫過那種濕潤的、輕柔的感覺,長長的睫毛上又開滿晶瑩的淚花,女孩不想讓男孩看到自己這個樣子,急忙拿著男孩的外褲,要去衛生間。
男孩說:天晚了,衛生間很涼的,就在這換吧!我替你遮著。說完轉過身去,將被子舉到身后替女孩遮著。
女孩忙脫下裙子,換上男孩的長褲,然后靈機一動,將昨晚換下來的那條臟褲子翻出來墊在了下面,雖然有些厚,但男孩的褲子很是肥大,倒也看不出來。女孩將褲腰堆在一起的褶子抻開,輕聲說:好了,轉過來吧。
男孩轉過身來,見自己的長褲穿上女孩身上,雖然肥肥的,長長的,卻并不難看,很隨意的樣子,使女孩單薄的身子倒顯得豐滿了些。
女孩有些不好意思,羞澀地笑了笑。男孩也笑了笑。
女孩覺得男孩的笑具有一種神奇的魔力,驟然間,一下子就驅走了糾纏了自己一天一夜的那些惡魔與怪物,然后將那金燦燦的陽光播撒在她的心里。心里盛滿陽光的女孩,臉上也盛開著燦爛的陽光。
這時,列車員來換票了。女孩的心一顫,剛剛被男孩驅走的那些惡魔與怪物,重又反撲了過來,狠狠地噬咬著女孩,似乎要為剛才那條血淚控訴的床單報仇雪恨。女孩的心里很難過,其實她也替那條雪白的床單抱不平的,它是那樣的白,白得令人心醉,白得讓人不忍去碰它,可自己卻偏偏弄臟了它。女孩的心中有說不出的愧疚與不安。她膽怯地看一眼列車員,不知該怎么跟他說才好。她想賠,可兜里的錢卻不夠,媽媽擔心她在路上把錢弄丟了,沒讓她帶更多的錢,而是把錢提前郵到了姑媽家。她想拿東西抵押,可自己身上除了那個淡藍色的小背包,再什么也沒有了。雖然那個背包是自己最喜歡的,若實在不行,也只好把它當抵押品了,卻又擔心乘務員不要,而是不讓她下車,等她什么時候賠了錢再走,如果那樣可就慘了啊。女孩的心緊張得如繃得緊緊的琴弦,眼看就要砰的一聲斷了。這時,女孩又聽到了男孩那清脆質感的聲音:對不起,乘務員同志,我剛才不小心將床單弄壞了,想來賠,得多少錢?
乘務員說了價錢,男孩便從上衣的口袋里掏出錢來,交給了乘務員。
很快,車到了寧市,男孩將女孩送下車。女孩紅著臉說:把你的地址給我好嗎?我好把衣服和錢還給你。
不用還的。男孩真誠地說。
你不愿意給我是嗎?可——可我不是壞女孩,只是——只是我不知自己怎么了?女孩很委屈傷心,淚花又在那美麗的大眼睛里轉著。
男孩見女孩傷心,也慌了手腳:不,不是的,我知道的——而且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女孩!我只是想——但男孩發現自己的解釋并不能寬慰女孩,女孩眼中的淚珠越積越大,就要流了下來,忙從上衣口袋里掏出筆和一個小本,從小本本上撕下一頁紙來,匆匆寫下自己的地址,然后輕輕地放在女孩的手里。
女孩接過紙條的那一刻,很想輕輕地握一下男孩的手,可那紙條仿佛導電一般,女孩的手剛一接觸,心里立即一陣悸動掠過,臉也火辣辣地燒,這從來沒有過的感覺讓女孩緊張萬分,她不敢去碰男孩的手,仿佛男孩的手便是那電的發源地。其實男孩的手并沒有發電,他也很想輕輕地握一下女孩的手,可是他自己也被那紙條電著了,同樣被電著的男孩,心“咚咚”地跳著,好像擂鼓一般,急忙轉身逃上了車。
列車徐徐地開走了,女孩追著列車不停地跑著,跑著,拼命地向列車擺手,她看到男孩也將手從車窗里伸出來,使勁地向她擺著……
(本欄目責任編輯 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