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溪頭溝被稱作我的故鄉的時候,于我,它便只是一些殘缺而零星的碎片,就像秋天的枝頭上迎風招展的葉片……
——題記
門前三株茶
父親是個茶農。父親的茶園就在太陽山上。
那個初夏的星期天早上,拿著“火燒子”饃饃跟著父親跨出家門,我仍然不敢相信,父親是否真的要帶我去他的茶園?!赣H總是說,太陽山有什么好看的呢,你好生寫你的作業。在那以前,父親就以這句話為由,多次拒絕了我去太陽山的請求。
父親的腳步開始時很快,不一會兒就將我甩出了老遠。在家對面的那個山坡頂上,父親似乎發現了有什么地方不對勁,猛一下轉過身,看到身后老遠的半山腰正氣喘吁吁的我時,父親笑了,父親那樣的笑,我只見過兩次,另外的一次,是在我后來順利考去了一所中等專業學校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晚上。隨著嘴角的抖動,豆大的汗珠滴滴答答地從父親的臉上滾落下來。父親的笑說明他發自心底的高興,說不定,他還想起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鄉村古訓,父親從來不對我們說這話,但我堅信父親那時一定想起來了。我氣嘟嘟的,加快步伐向前追趕,我看到更多的汗珠從父親的臉上從他長著茂密的胡子林的嘴角滾落下來,但父親依然沒有說話,只是笑。見我走攏了,父親就收住笑容,繼續向前走去。我和父親保持著不到五步的距離,我能感覺到,父親的腳步在時緩時疾地變化,那要不是又在爬坡或者上一個更高的坎,要不就是我又在不覺中被父親甩遠了。我又在不覺中被父親甩遠的時候,父親就又停下來,吧嗒吧嗒地抽煙,看著我,嘿嘿地笑。
站在茶園那茅草搭就的屋檐下,父親的笑聲忽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父親手搭涼棚望了望眼前那一梯梯梯田一樣的茶園,抹掉臉上不住地滾落下來的汗珠,然后在柴油機的轟鳴聲里去屋里走了一圈,父親出來的時候,頭上冒著熱氣。我的頭上也冒著熱氣,我和父親頭上的熱氣,像兩只正在蒸飯的蒸籠。我學著父親的樣子,抹掉不斷滾落下來的汗珠子,手搭涼棚望著遠處,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是那梯田一樣的茶園,接著是覆蓋其上的陽光,那陽光,嚴嚴實實地覆蓋在太陽山上,覆蓋在一梯梯排列整齊的茶樹身上,然后又橫著向躲在屋檐下那片陰影里的我擠壓過來,像一堵巨大無比的墻,卻讓人怎么也估摸不清它的厚度。
接下來,我便親眼目睹了剛剛從茶樹上采摘下來的新鮮茶葉,是如何在機器的轟鳴聲中,和不斷飛轉的烘干機里變成輕飄飄干癟癟的茶葉成品的。那些茶葉成品隨后將被父親裝進大麻袋,背到幾公里外的茶葉收購站,經過一雙雙眼睛和手掌的估量,被劃分成不同的等級,然后在收購員們意味深長的笑容里,為父親換來一疊數目有限的人民幣,這時候,在父親的再三央求下,那幾位茶葉收購員跟在父親身后,像我跟著父親去太陽山一樣,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向鄉場上最好的那家餐館走去。從餐館出來的時候,不勝酒力的父親懷揣著余下的那些人民幣,黝黑的臉上泛著紅暈,腳步也變得不再穩健,輕飄飄、東倒西歪的,像踩著松軟的棉花。余下的那些人民幣,父親將在另外的日子買回大米,填滿一家人一日三餐的飯碗,或者存著,為我和弟弟妹妹交來年的學費。
那是我唯一一次去太陽山,去父親的茶園。從那以后,父親就又和以前一樣,以我趕早已不用他掛心的作業為由,拒絕了我再去太陽山的請求,父親的這方法,后來又用在弟弟妹妹身上,像一副靈丹妙藥,被父親見“病”就使,而且每每藥到病除,盡管,我和我的弟弟妹妹對太陽山的好奇實在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病癥。
而現在,父親是漸漸地老了,老了的父親不再急匆匆地趕路,不再去太陽山。但父親有三株茶樹。那是結束茶農生涯的時候,父親從他精心侍弄了多年的茶園里移植過來的,我一直不知道,父親為什么只種了三株,而不是一株、兩株,或者四株、五株,或者更多?我也不知道,父親為什么偏偏把它們種在他日日必見、早晚必經的龍門口上?莫非,父親是把那三株茶樹當成了我們——他的三個孩子了?
父親守著那三株茶樹,在一個又一個早晨或午后無遮無攔的陽光里,孤伶伶地,與往昔形影相吊。在父親眼中,時光變得緩慢而悠長,像陽光下他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安靜,一動不動。
石榴花季
五月一到,六姐家門前的石榴樹便開花了。拳頭大小的樹干,鵝卵石壘就的高高的圓柱形花臺。在溪頭溝,隨處可見會開花的樹,五顏六色,漫山遍野的。但只有這棵石榴樹,像城里人種花一樣,被姑父種在了那個高高的花臺上,從我注意到它起,它就已經拳頭那么粗,就一直長在那個高高的鵝卵石壘就的花臺上了。站在樹下,抬頭看那滿樹紅艷艷的石榴花,以及花束間斑斑駁駁的陽光,像夜晚躺在草地上看天空遙遠的星星,那顏色,卻總讓我想見六姐身上不時出現的傷口里流出的殷紅的血。
六姐與我同歲,大我僅僅三個月。六姐身上不時出現的那些傷口,就來自姑父,六姐那愛喝酒愛無端地發火一心想要生個男孩的父親。起初我不知道,就像看到電影里那些無惡不作的壞蛋時就想上去狠狠地揍他們幾拳一樣,隱約地知道這些以后,再見到姑父,我就不由自主地攥緊小小的拳頭,咬牙切齒的,想上去揍他一頓。但這想法僅僅作為想法存在過,像田地里的雜草,甫一抬頭便被一次次地拔掉了。因為每次見姑父的時候,我總不敢看他那張始終陰陰沉沉的、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發脾氣的臉——那情形我是見到過的,吹胡子瞪眼的,很是可怕。即便他不說話,我也都沒了勇氣,連六姐都狠狠地打的姑父一定也會狠狠打我的,我想。但是我一直搞不明白,六姐上頭有五個姐姐,還有個幼小的弟弟,可為什么挨打的總是她呢?
“恨剛,上學了?”每天早上,當我背著書包從石榴樹下經過,坐在樹下正低著頭掰手指頭玩的六姐總要這么問我,六姐這么問我的時候,總是頭也不抬。不用說,六姐也是知道我是去上學的,她這么明知故問,只能說明她很想和我一同去上學。但六姐有很重的鼻音,我的乳名(順剛)總是被她叫成“恨剛”。因為這個,姑父一直不讓六姐讀書??此荴樣子,讀啥子書哦,姑父的這句話,曾讓爺爺和他發生過一次激烈的爭吵。說是爭吵,其實是爺爺實在聽不下去也看不慣姑父的做法了,就以一個岳父和外公的身份出來說說而已,可姑父不服,爭吵便在兩翁婿之間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闪R歸罵,吵歸吵,六姐依然沒能和我一道去上學。五月一到,姑父就讓六姐每天在樹下守著,不讓外人隨便接近。只有花開得好,石榴才結的多,姑父說。于是在我上學放學的途中,就總能看到六姐端著小凳一個人坐在那棵石榴樹下。有時候起了風,我還能看見六姐頭上飄落的石榴花瓣,星星點點的,像婚禮上人們投到新娘頭上的彩屑。
秋天到來的時候,那棵石榴樹上掛滿了果子。一天放學回家,姑父正和六姐在樹下摘石榴,我想上去,又害怕靠近姑父,正遲疑著,卻聽到姑父叫我:“過來是呢?”說著,拿起一顆石榴朝我遞過來,我于是半信半疑地走上前,伸出了手。在秋日的陽光下,那紫紅色的石榴散發著明亮的光澤,耀眼,明潤,鮮艷欲滴。捧在手心里,我一時竟無從下口,因為舍不得也不知道怎么下口。就那么站著,看姑父和六姐一個不留地從樹上把它們摘下來,正要起身回家,姑父卻拿了個小兜,揀了差不多一半石榴裝上,遞給六姐,沖我說:“去,給你爺拿去,嘗嘗?!蔽仪宄赜浀?,那是那次激烈的爭吵過后姑父第一次拿東西給爺爺,盡管姑父知道,爺爺從來不吃石榴。那一小兜石榴,后來就讓我和六姐美美地享用了一番。剝開那層紫紅色的外殼,里面是幾個小分隔,分隔間,密密麻麻地躺著無數個小小的核,一個個緊緊地挨著,十分擁擠。
從此我知道,石榴樹會開美麗的花,也結美麗的果,那果子雖然香甜,卻有幾個分隔的芯和無數個籽。
那年春天,村里來了一撥操著外地口音的修路人。在此之前,“要致富,先修路”的口號早已經響徹了溪頭溝,溪頭溝的人們正天天盼望著呢。富裕就是有錢,有錢就能過上好日子,誰不想過上有錢的好日子呢?可那路要從六姐家門前經過,石榴樹必須砍掉或者移開。姑父不干,說路是人修的也是人走的,到石榴樹那兒拐個彎不就得了么?要拐彎可以啊,可要動到你的房子,村長拿著早已勘測好的示意圖說。姑父最終被村長所描繪的美好的未來說服了,同意把石榴樹移栽到了自家的菜園里。從那年五月起,那棵石榴樹就再也沒有開花。姑父后來說過,樹挪死,人挪活,老子、老子早曉得讓他們撤了我的房子算了!
路就要完工的時候,我聽到大人們議論,說六姐和一個修路的小伙子好上了。一天放學回家,還沒進屋,我就聽到屋里傳來六姐的哭聲和爺爺的嘆息聲。六姐哭成了個淚人,披頭散發地靠在爺爺的膝蓋上,在她偶爾抬頭的時候,我看到,六姐掛滿淚珠的額頭上沾滿血漬。聽到我的腳步聲,六姐的哭聲一下減小了許多,“走,我去找他算賬!簡直不把自個兒的娃兒當人!”爺爺站起身說道,六姐的哭聲就又猛烈起來。六姐一邊哭一邊死死地抱著爺爺的腿,爺爺接連站了幾次,卻始終沒能邁開一步……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六姐。兩年以后我考取一所中等專業學校,和六姐一樣逃離了溪頭溝,——盡管方式不同,結果卻是一致的。
不久前回溪頭溝探望父母,也順便看望了已經年邁的姑父。姑父蜷縮在一堆熊熊燃燒的柴火旁,黑白相間的亂蓬蓬的頭發里有很大的一綹白發直直地搭在額頭上。見我進來,姑父伸出那雙長滿老繭和蚯蚓一樣的血管盡現的手攏了攏,指著身邊的一個凳子說道:“來了。坐?!比缓螅p手不停抖動著接過我遞過去的“紅塔山”,卻沒有點燃,而是打開了他那只老舊的葉子煙袋,裝在了尚未裹好的煙葉最中間,說:“這東西,我抽不慣,還是葉子煙過癮。”說著,就裝上燃了半截的葉子煙卷,吧嗒吧嗒地抽起來。一時無語。去之前,母親反復叮囑我,不要提六姐的事!母親告訴我,自從那年出走后六姐就一直沒回來過,姑父有幾次喝多了,跑去和爺爺發生了爭執,說爺爺當初為什么不阻止六姐跑掉呢,爺爺不言語,有一回姑父還罵了爺爺甚至險些動了手呢……母親說的我是早就知道了的,姑父是溪頭溝有名的酒鬼我也是知道的,可不知怎的,一見到姑父,我就想起了那棵石榴樹,想起了一個人坐在石榴樹下頭上綴著星星點點的石榴花的六姐。有好幾回,溜到嘴邊的話,都被我強忍著咽了回去。
就像當年接受他遞給我的石榴一樣,接過姑父剛沏的茶,因為滾燙得灼手,雙手捧著,卻不敢喝,就來到了屋外,站在他多年前栽種石榴樹的地方,四處打量。六姐家原先那幾間低矮的小木屋已經變成了一幢三層小洋樓,和其余的那些沿著溪頭溝兩岸潦草地修建著的人家相比,十分的扎眼。那一刻,我突然覺得,我的溪頭溝已經不知不覺地老去了,但是,我不能肯定,這衰老,是否與姑父滿臉的皺紋和頭上那一綹白發有關,抑或就是因了那棵消失了的石榴樹?
那棵石榴樹如果還在,一定還會年年開滿紅艷艷的花吧?而我一去不復返的六姐,如今可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