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可以這樣說,雨休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休閑,也是農人們獨享的休閑。這種休閑的決策者比天底下所有假日的決策者都要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都要顯得空靈、莊嚴而神圣——雨休的決策者是蒼天!是天下生靈無不仰望與敬畏的蒼天!因了這決策者的神圣,農人們獨享的雨休也變得趣味盎然起來。正是鏟地、薅草十萬火急的當口,農人們累得筋骨酸痛,滿身汗腥;正當追肥、封壟迫在眉睫的時候,農人們舍不得歇晌,任憑衣衫上透過地圖般汗堿也沒空洗上一把!此時,一場大雨瓢潑而下,濕了山川、濘了路徑,多少雙焦急而欣喜的眼睛透過窗鏡看那急驟的雨腳;聽那蕭蕭的雨聲,看那院子里不斷泛起的水泡;說著“人忙天不忙,早晚有一場”的千年感悟……
說著說著,農人們一展雙臂,呼出一個長長的哈欠。的確是太累了,太乏了!然而,此時的心中卻有兩種意愿在相互指責著:精神說,天不如人愿,再過兩天下雨多好,肥追完了,壟封完了,我們也就省得牽掛了;肢體說,得了吧你,依你還有個完嗎?想累死我不償命啊?侍弄完地你還要出外打工,我能受得了嗎我?還是老天有眼,讓我歇上兩天,緩緩乏吧!
的確,農人們獨享的雨休一則有著愿望上的不情愿,另則還有著舒展筋骨的心安理得感。這種心安理得是至高無上的。天底下有多少對懶惰與無為的指責,卻唯獨沒有對享受雨休的人的指責。誰都知道,雨休的決策者是那個至高無上的主宰,這個主宰從來不會做出錯誤的決定,即使有了錯誤的決定,那也是人們認識上的錯誤。
雨休時最常見的是男人和女人們的酣睡。不管這放假的雨聲是來自早晨還是中午,男人們飯碗一推,有的拿出枕頭,有的干脆卷起衣服或是什么物件來代替枕頭,倒頭便睡。他們實在是太乏太累了。女人們邊收拾著碗筷邊聽到了男人們的鼾聲。有的鼾聲均勻而舒緩,有的鼾聲則是聲震如雷。鼾聲里間或有著咂嘴咬牙聲,顯然,男人們在咀嚼著渾身的疲憊。那渾身的困乏便乘機在鼾聲中消解。女人們收拾完碗筷,也依偎在男人的身邊,她知道,男人習慣在睡夢里撫摩自己,一時摸不著,會在醒來時把自己的女人抱扁抱疼。再則,女人一旦有了閑暇,就覺得身體上的某些部位需要撫摩,他(她)們都在這相互撫摩中享受舒暢。
只是有意而無力了。女人一旦躺下身來,胳膊腿就像是散了架似的。酸痛中夾雜一些呆木。現在,什么需求都悄悄退隱了,唯有疲勞和疲勞急需的睡眠。在男人鼾聲的間隙里,女人也填充了她那輕柔、均勻的鼻息聲。屋內是兩種鼻息聲,一強一弱,一剛一柔,屋外是瀝瀝的雨聲。鼻息聲飄進雨聲里,雨聲就顯得欣慰而舒暢。我猜測,那雨聲的制造者如果能聽到鼾聲的話,一定能為自己的果斷決策而得意非常。原來天底下有這么多疲憊的身軀啊!沒有雨休說不定會使多少男人和女人積勞成疾呢!
那么雨聲能否融進鼾聲里呢?我想會的。不過,這種溶入得通過一種形式,那就是雨聲制造的氛圍。連日的燥熱潛隱了,空氣里流淌著淡淡的涼爽。這空氣里的顏色和氣味都極認真地護衛著鼾聲一路前行。偶爾,一只蒼蠅在男人的嘴角抓一下,男人下意識地歪一下嘴,蒼蠅逃離了;一會,蒼蠅又在女人的額前抓一下,女人伸手轟一下,蒼蠅逃離了。朦朧中,女人偎向男人,男人把手伸向女人的胸脯撫摸一下。兩個腦海里都泛出了意識,雨聲乘虛而入。男人和女人聽見雨聲頓覺心地坦然!那是別樣的坦然啊,世界上沒有一種催眠的曲調能與這淅瀝之聲相媲美。淅淅瀝瀝中,男人擁緊了女人,鼾聲變得清淡而稀疏起來。
驢叫了。圈里的大黑驢早已感到備受冷落。晴天,草料充足,間或還有一桶水送到槽前。現在為什么沒人理睬呢?槽里剩下的草棍和草節都吃得差不多了,咋還沒人來添草添料呢?晴天,我拉犁夠累了,雨天就讓我餓肚子嗎?這不公平!大黑驢扯起嗓子一聲緊似一聲地叫起來。它一叫,鄰里的驢也附和著叫起來,隨后,屯子里遠遠近近的驢都有幾聲回應。雨休使人解乏,驢們卻抗議了!大黑驢巴眼望著主人的門,工夫不大,門呀的一聲開了,主人睡眼惺忪地走出來,沒好氣地訓斥道:“嚎,嚎,晚吃一會你就嚎!”大黑驢得意地噴著響鼻,眼看著主人拿起草篩子篩草,半篩子草倒進驢槽里,大黑驢就先揀草葉和青嫩部分嚼起來。
男人回屋。女人說,干草不多了,你去割點青草喂驢吧。男人不語。男人已經顧不得那么多了。他舀來一盆涼水,脫了衣服洗起來,那健壯的胸脯吸引了女人的目光。男人邊洗邊說,一會你也洗洗,出汗都餿了。女人聽出了這話中的含義,也猜出了男人不愿去割草而忙于洗浴的目的。女人的心中就有了一種柔軟的感覺。女人洗澡的時候,男人站在門外為她放哨,沒等她洗完,男人就迫不及待地推門窺一下自己的女人,女人撒嬌地責怪他:“沒羞?”無論如何,女人白嫩的胸脯已經讓他驚喜萬分了!
入夜,雨聲急驟起來。女人說,開門風閉門雨。男人迫不及待地把她擁入懷里的時候,天地間已經渾然一體了。
誰都知道,落下這場雨,地會更荒,追肥和封壟都會推遲幾天,幾天后的大草就不堪設想了。如果沒有雨休,就是累死,農人們也不會閑下一天,更甭提體驗魚水之歡了。那么既然天公讓我們休息,我們何樂而不為呢?
天公的過人之處就是他具有自控調諧能力。他不顧人們的主觀愿望,總能拋下一些得失并作、喜憂參半的感慨給人間,農人們卻在這俯首帖耳的聽命中,培養了自己的茍安與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