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電話中對國亮說,我明天到你們部隊。國亮說,什么?你再說一遍。父親大聲地重復(fù)了一遍:我明天到你們部隊。國亮說,都跟你說多少次了,沒事不要來部隊,我在部隊里什么都好,你來干什么,你有事嗎?父親說,有事,當然有事,我看我兒子,我都快一年多沒見他了。國亮說,不就是一年多嗎?你兒子不是也沒見你嗎?
你什么意思啊,每次說到部隊看你,你都反對,你是不是在部隊里干得不行,怕我知道。父親的語氣陡地提了起來。
我該上班了。國亮沒等父親的話再一次傳過來,便叭的一聲扣掉電話。
扣完電話,國亮走出值班室,天已經(jīng)擦黑了。他在心里罵了自己一句,又騙父親一次,天都黑了,還上什么班啊,炊事班晚上又不做飯。不知怎么回事,現(xiàn)在一聽老爸的話就感覺特別扭,陜北土話聽起來那么遠古,按常理說,陜北話是他的母語,應(yīng)該熱愛才對,他排斥母語是有原因的。
在新兵連的時候,有一次搞晚會,他本來沒有節(jié)目,沒想到被指導(dǎo)員出的現(xiàn)場節(jié)目中給逮住了,必須得出個節(jié)目。他只讀到初一就輟學(xué)了,身上沒什么文藝細胞,他搜索了好半天記憶才整出一段小時候奶奶講給他聽的陜北故事。講完之后,臺下一片茫然,指導(dǎo)員告訴他,你講了一通,都是陜西土話,誰也沒聽懂。他的臉頓時染上一層緋紅,兩眼使勁在地上找洞,想鉆進去。從那以后,他就開始排斥母語。
他記得很清楚,剛才父親第十三次在電話中說要來部隊看他,父親打電話很有規(guī)律,一個月一次,每次打電話都要提來部隊看他的要求,每次都遭到拒絕,但父親絲毫沒有氣餒,一直失敗一直提。
為什么不讓父親來部隊,他心里最清楚。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常年在青島跟著別人干瓦工。而他跟周圍的戰(zhàn)友們說,父親在青島帶一幫人干活,當包工頭。
他認為父親這次又被拒絕了,肯定像以前一樣不會來部隊。但這一次他感覺錯了,父親真的來部隊了。父親在青島,他在濟南,從青島到濟南也就四個小時。
父親再一次在電話中說,我已經(jīng)到你們駐地鎮(zhèn)上了。國亮說,你別開玩笑。父親說,這開什么玩笑,我昨天不是跟你說了嗎,我本來想直接到你們部隊,面的司機要價太高,我聽你說過,你們連隊離鎮(zhèn)上五公里,司機竟要三十塊錢,這不明擺著詐外地人嗎。國亮沒有說話,他拿電話的手有些顫抖,他的腦子裝滿著一句話,怎么真的來了?父親在電話里大聲地喊道:說話啊,怎么不說話啊?
連長這時正好進了值班室,連長問了句,誰在電話里喊?你怎么不說話?
是……是我父親,他在鎮(zhèn)上,他來看我。
你父親來了,那還不趕緊去接接他。
是。他對著話筒大聲地說了句,你等著,我去接你。掛完電話就到外面去等車。
部隊跟旅游區(qū)緊挨著,值班室往南三米就是部隊和旅游區(qū)共用的柏油路,雖然這里是山溝,因為有個AAAA級旅游區(qū),柏油路上天天車來車往。駐地村莊和部隊交錯在一起,有的村民依路開小飯館,有的開小賣部,有的開出租車,車子是四個輪的大發(fā)之類的低檔車。
父親頭戴迷彩帽,身穿迷彩服,腳穿黃膠鞋,左手提個泛黃的帆布袋,右手提個蛇皮袋。看著父親滿臉的皺紋,國亮的心涼得往外冒著冷氣。
你怎么也不換身衣服,比土老帽還土老帽,你這樣上部隊,別人的眼睛還不瞪得掉到地上,不是叫我難堪嗎?他的臉拉得老長。
這是你寄給我的衣服,我一直放在包底下,出門才穿一次,這是我最好的衣服,再說了,這是兒子寄給我的衣服,穿在身上感覺不一樣。父親邊說邊上下打量他,又說,比以前壯了,也白了,部隊的生活就是好,你得在部隊好好干,爭取一直在部隊干下去。
這是以后的事,別說了。他一把抓過蛇皮袋,解開系得結(jié)實的扎口,一股臭海鮮味從袋子底部涌上來,他捂上嘴,胃里翻騰著想吐,他使勁地抿著嘴,過了好一會兒,胃里才平靜下來。他抬眼朝右側(cè)看了一眼,有個水坑,他提起袋子,準備一把扔過去。
父親一個箭步,左手搶過袋子說,你干什么?這是花二百塊錢買的海鮮,是我從青島帶過來的,準備送給你們連長指導(dǎo)員的,一共十斤,每人五斤。
都臭了,不扔掉干什么?你想臭死連長指導(dǎo)員啊。他左手朝袋子抓過去。
都怪我,昨天就買好了,更不該裹這么緊,多好的東西啊,就這么捂壞了。父親提著袋子讓開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扔掉吧,都臭了,不能吃了。他上前一步又去奪袋子。父親沒有再退讓,主動遞過來。國亮提著袋子一使勁,袋子朝水坑飛了過去。
嗚嗚……父親捂著臉,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這可是我四天的工錢啊,多好的海鮮就這么糟蹋了,我在青島呆了兩年多了,還不知道什么滋味呢!父親一把鼻涕一把淚。
國亮的雙眼濕起來,他扶起父親說,算了吧,不就二百塊錢嗎?值得這樣嗎?別人看見笑話。
父親朝周圍看了看,有幾個人在走著自己的路,沒有誰注意他們。
我大老遠來一趟,怎么也得給你們領(lǐng)導(dǎo)帶點東西吧,父親擦干凈眼角的淚水。
算了吧,到鎮(zhèn)上買點煙酒。連長喜歡喝酒,指導(dǎo)員能抽煙。國亮接過父親的帆皮袋提在手上。不用打開看,他知道里邊是父親的衣服,這個帆皮袋可有些年頭了,小時候的記憶里就有,父親外出總是拎著它。
小鎮(zhèn)不大,國亮領(lǐng)著父親簡單地逛了一圈,最后腳步停在新時代服裝店門前。
國亮說到里面看看。
父親問到服裝店干什么?
給你買套衣服換上。
換什么衣服,我穿這身不是挺好嗎?我的那些工友們都說好,都要我也給他們弄一套。
就他們的欣賞水平,我跟你說,欣賞是講究知識和水平的,民工只知道整天弓著腰干活,哪有什么欣賞水平?
父親不說話了,臉白得很厲害。國亮怔了一下,他忘了父親也是一個民工。
你要理解我,我承認我是虛榮,但這能怪我嗎?別人的父母到部隊都是西裝革履,開著小車。你要是穿身迷彩服去連隊,別人肯定會笑話,我不想比別人差。國亮的眼圈紅起來。
服裝店的主人是個三十左右的女人,她瞪大眼睛朝他們看,沒看明白,又豎起耳朵聽,也沒聽明白。他們說的是家鄉(xiāng)話。
父親猶豫了好半天,最后摸了摸了上衣的口袋。
國亮知道父親是在摸錢,父親有個習(xí)慣,舍不得買東西又不得不買時總是先摸摸裝有錢的口袋。國亮說,我?guī)уX了,買身衣服吧,買便宜點的。以后出門別穿迷彩服了,我還記得,在家的時候,每次出門、走親戚,你總是囑咐我穿好點的干凈點的衣服。那次我到縣城二姨家去,你還專門給我買了一身西裝。
好吧,這地方衣服貴不貴?我都一把年紀了,買最便宜的就行。父親終于同意了,國亮的心里輕松起來,而且有點興奮,以前都是父親給自己買衣服,今天一定要給父親買身衣服。
他們相中一身休閑裝,女人介紹說,這種款式適合不同年齡層次不同身份的人穿。國亮問多少錢?女人說一百六。國亮說太貴,便宜點。女人說最多讓十塊錢。國亮說,不行,再便宜點。女人說再便宜我就賠本了,我今天一天沒開張了,肚子一直在餓著呢!國亮說你甭提這個了,你餓著和我沒關(guān)系。一百二賣不賣?女人說不賣。
父親拽了一下國亮的衣角,輕輕地用家鄉(xiāng)說,哪有你這樣還價的,我在青島那邊買東西至少砍一半價。國亮說這地方不一樣,砍不了那么多。
又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后一百三成交。趁父親試衣服的時候,國亮到隔壁的鞋店給父親買了一雙皮鞋。
回到服裝店時,父親已換好了新衣服,正在試衣鏡前打量鏡中的自己。休閑裝穿在父親身上有點不合體,但比迷彩服強多了。國亮對父親說,不錯,別脫了,來把鞋也換上。
怎么鞋也要換,父親問。
國亮說哪有休閑裝配黃膠鞋的。
父親問這鞋多少錢?
60,夠便宜的了。國亮打開鞋盒,取出鞋。
啊天啦!都夠我一個月的飯費了,這么貴啊!在青島有次我逛小攤時看見有五塊錢一雙的,也挺好看,和你買的這個式樣差不多。
差多了!外表一樣,本質(zhì)可差遠了。五塊錢一雙皮鞋,這鞋能穿嗎?會把腳穿壞。
國亮讓父親坐在椅子上,幫父親換皮鞋,在換右腳的時候,他看見幾滴濕的東西落到手背上,抬頭一看,父親的眼里飽含著淚水,國亮渾身哆嗦了一下。心里濕起來,他知道父親是高興呢,長這么大自己還是第一次幫父親穿鞋。
隨后,他們又買了兩瓶酒和兩條煙,花去六百塊錢,這一次是父親付的賬,國亮身上沒這么多錢,一個月才二百多塊錢津貼,攢不了幾個錢。
事情辦完之后,國亮領(lǐng)著父親去路邊等車,他準備趕回連隊吃晚飯。連長肯定叫炊事班給父親加了兩個菜,這是連里的不成文規(guī)定,不管哪個戰(zhàn)士的父母來了,炊事班都要多加兩個菜。
這身衣服穿在身上怎么渾身不舒服,父親一邊走一邊說。
國亮說穿穿就好了。
我剛才一直在想,也許你說的是對的。你們當兵就跟我們打工一個樣,我們穿身臟衣服走在青島市中心,影響市容,被人看不起啊。父親嘆了一口氣,又說,你一定要在部隊好好干,別回老家了,爭取留在城里,跟連長指導(dǎo)員處好關(guān)系,和戰(zhàn)友們別鬧矛盾。
父親正說著,一輛公共汽車鳴了一聲,停在他們身邊。父親招了招手,朝車上走去。
國亮大聲地說,搞錯了,這是去市里的車。
父親回過頭說,沒搞錯,我還是不去你們部隊了。
別上車,國亮緊跑了兩步,抓住父親的左手,說,你去我們部隊看看吧,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嗎?都已經(jīng)來了,去吧。
不去了,謝謝你給我買的衣服,看見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我走了,你要注意身體,別累著。你爹是個窮打工的,幫不上你什么忙,你好好把握自己。父親一把掙脫國亮的手,跳上了車。
公共汽車扔下一屁股煙,飛馳而去。
國亮朝公共汽車使勁地揮著手,眼淚嘩嘩地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