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說,要有光。我就看見光,看見光在某個時辰,照耀著我們家的院子。熱烈的光曬卷了草簾上的豆角絲、黃瓜條和紅辣椒。大黃狗臥在葡萄架下,攤開懶洋洋的身體打盹;豬玀哼哼著拱圈門,像是抗議饑餓;灰毛驢不滿意鄰居的噪音,警告兩聲,不耐煩地踱步。
我奶奶盤坐炕沿,銜著鑲綠松石的煙嘴抽煙。她聽見外面的喧嚷,撂下煙袋,到廚房拿木勺子攪動鐵鍋,草香便彌漫開來。舀滿一桶熟豬食,奶奶吃力地拎起來往外走,跨門檻的時候,絆了一下,黏稠的草汁濺到褲腿她不覺得。
奶奶把豬食倒入槽子,兩只黑豬立即圍上去。一頭豬的前蹄站在槽子里,嘴巴像吸管一樣吱吱地吸。它兄弟一靠近,就擺開陣勢頭拱腳踹。奶奶用棍子敲它脊梁,罵它說,吃獨食的獸兒,喂肥了先殺你!
毛驢看奶奶喂豬,聽奶奶和豬說話,著急得甩尾巴,打噴嚏,吸引奶奶注意。奶奶回身抖摟開一捆青草,嘴里說,吃吧,吃飽了好干活。毛驢就低頭嚼草。奶奶摩挲它灰色的毛皮,毛驢邊吃邊看奶奶,大眼睛眨巴眨巴的。
趁奶奶不注意,公雞率領它的妻妾飛上草簾。奶奶發現了,緊走幾步,張開兩臂驅趕。奶奶在這邊轟,雞們跳到那邊;奶奶到那邊,雞們又跳回來。奶奶生氣了,揀起一塊小石子,對準公雞擲過去,雞們一拍翅膀逃之夭夭。
趕跑了雞群,奶奶蹲下身撿干菜,沾土塵的,放嘴邊吹一吹。她捧著干菜,想站起來,趔趄好幾次才挺直身子。她撫平草簾的豆角、辣椒、黃瓜和白菜葉子,僵硬的手指每過一處,都發出小雨似的輕響。
偏午了,奶奶抬頭看看太陽,進屋把烀熟的豬食盛進豬食缸。鍋空了,紅泥大缸還沒有裝滿。奶奶在鍋里添些清水,灶膛續些柴火,撕一小塊樺樹皮點燃。之后,從柳條筐抓把野菜,左手在木墩上按住,右手揚起破舊的菜刀,有節奏的剁菜聲,轉出很遠。
二
我時常在夢里回到少年時期,回到我們東園種植豌豆、西園種植南瓜的家。在夢里,我看見南瓜結了拳頭大的瓜蛋子,圓圓的瓜葉下藏著一只綠蟈蟈。草莓水晶似的紅,一顆一顆的果實,美得像童話。而我儼然那個穿紙衣服的孩子,望著上帝恩賜的禮物驚呼。
夢醒,我就想到那個女孩的饑餓,繼而想到自己的饑餓。但較之童話,我的饑餓缺乏浪漫和美好,相反的,那是一種深埋的苦痛。
那時,我并不被難以消受的感覺折磨(有時候是真的),我是故意裝出樣子,讓奶奶心疼,騙她拿兩片玉米餅子給我。當我握緊玉米餅子跑開,奶奶就顛著小腳在后面追,她招呼我,不能迎風吃呀,迎風吃肚子疼。奶奶不知道,我根本不會肚子疼,紅梅才可能肚子疼。玉米餅子被她吃了。每次紅梅站在水井旁大口吃玉米餅子,我都想問問她,肚子疼沒疼。
紅梅大我幾歲。她家姊妹多,等不及春天糧食就吃光了。菜糊糊粥吃不飽人,紅梅餓,跟我要食物充饑。我不情愿給她,又膽怯她,站在原地,不說有也不說沒有。她撩起衣服露出肚皮,然后使勁兒抽氣,把肚子抽得癟塌塌的,凸出根根肋骨。你看你看,我是不是餓了?她說。
我不明白她怎么餓得那么厲害,肚子癟得嚇人。我想到她被活活餓死,躺在薄木棺材里的模樣,我害怕餓死的人,灰黃的皮膚多恐怖啊。那時候,經常餓死人,逃荒來村里的山東人說,關里人扛不住餓吃土,吃多了肚子像氣球一樣,砰的一聲漲爆。他們說,那土叫觀音土。我聽了就奇怪,慈眉善目、救苦救難的觀音,怎么變成土就謀害人命呢。
如果紅梅也去吃土,撐死了多可憐。我這么想著,往家里飛跑,唯恐跑慢一點,紅梅餓死在井邊。有時候我也想,讓她餓死才好呢,省得她吃飽了欺負我。可我一看她細如鉤子的眼睛心就哆嗦,恐怕心思被她勾出來。就這樣我無數次欺騙奶奶,騙她翹著小腳,揭開蓋杏條筐的麻布,拿南瓜花一樣金黃的玉米餅子。
我確定不了什么時候結束的那段令人憂郁的生活。于我來說,滄桑之后,所剩的都是愧疚:一個孩子為了簡單的目的去討好別人,出賣了奶奶節省下來的糧食。這是人性中根藏的自私,是一種惡。這兩個魔鬼,縱容我學會了撒謊。
三
我迷戀一種味道。這種味道從歲月深處漫過來,有韭菜和芹菜,櫻桃樹,李子樹,小蔥和香菜的味道,有白霧的,炊煙的,泥土糞肥的味道。
韭菜和芹菜種在我們家房西頭的隙地,春天時候,韭菜葉頂著結塊的豬糞,鮮綠得像一池水。香菜剛種好,擔心雞畜們禍害,上面用一些樹枝覆蓋。櫻桃是白色的,向陽地方的微微紅潤。李子還是青蛋子,咬破皮嘗一嘗,又澀又酸的味道讓人皺眉。
奶奶在房檐的地頭種植了大麗花,它長得一米多高,碩大的花朵開到下重霜才敗。大麗花往東,有一只裝滿黃豆醬的泥缸。隔幾天,我奶奶要挑醬里的蟲卵,醬耙子碰撞缸的內壁,發出泥土煅燒后的清脆聲音。往西緊挨著兩棵櫻桃樹。櫻桃樹下,草莓秧頂著白色花朵,熟透的果實沾著泥土。一溜排開的,還有江西臘、罌粟花、芍藥、百合。江西臘是草本,花期長,越到老秋顏色越艷。罌粟花妖嬈,花形奇異,花瓣多變。罌粟花當然不是罌粟,煙桃不敵純種罌粟大,割不出白汁漿液。但罌粟花和罌粟屬同一科目,不能移栽。
我們家的百合像一小片森林那么茂盛,花瓣向外反卷,花瓣的斑點像女人面龐的美人痣,鮮明,性感。百合花好看,根莖也好吃。這種植物分根快,一年串生一批。小的根莖與豆粒一樣大,獨根。年頭久了,好像長了鱗狀瓣的白皮蒜,飽滿、圓潤。
那時候,我每年吃一次燒百合。春夏之交,我奶奶用鍬深翻泥土,挖出肉白色的百合球莖,洗干凈埋在炭火堆里,待一會兒,奶奶拿小木棍撥出來,敲掉炭灰,遞給我,我一小塊一小塊掰開,吃在嘴里又熱又甜。
后來我吃到的百合,完全改頭換面了, 配上紅紅綠綠的輔料,似是而非。我問旁邊的人,他們說是百合。我看出眾多的目光鄙夷不屑,我知道他們笑我是鄉下人,我想說,我吃百合的時候,他們還沒見過這種植物,不知道它怎樣發芽,生長和開花。不知道它與一個人的成長有密切的關聯。
再后來,翻一本醫書,上寫:
百合科植物卷丹,可食用。主要有宜興百合、蘭州百合和龍牙百合三種。性味甘,寒。歸心、肺經。
功能與主治:養陰潤肺,清心安神。用于虛煩驚悸,失眠多夢,精神恍惚。
我想,百合主治的病,便是我的病了。也有可能,因我奶奶的離去,我再沒有每年一度的燒百合吃,因而患了這病。
四
馬車駛過木橋,駛過筑著烏鴉和喜鵲巢穴的大楊樹,莊稼與莊稼之間的黃土路,被嘚嘚的馬蹄踏響。車夫坐在前面,我們坐在后面,陽光將馬車和車上的人裁成一張剪影,貼在1978年的村莊相冊。
太陽很熱,烤蔫了莊稼的葉子。螞蚱藏在路旁的青草中乘涼,聽見馬蹄聲,猶如一群流星飛快地落入另一片草叢。山路顛簸,車輪在石頭上一蹦一蹦,車轅扭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催眠劑一樣,把奶奶懷里的我催困,我枕著她的膝蓋打瞌睡,后來真的睡著了。
到了鎮上,看見鎮里好多的人,好多的東西。我眼花繚亂,拽著奶奶的青布衫,一步也不敢亂跑。我們先推開了鎮供銷社的兩扇板門,第一眼看到的,是柜臺里的糖塊和餅干,再就是花布,整齊地豎成一排,散發著優質的棉花味。鮮艷的菊花和牡丹鳳凰,還有一些我不知道名字的花朵,在斜紋或平紋的布匹上面開放。我想,做一件衣服穿,一定是全村最好看的。有一種燈芯絨叫北京藍,另一種顏色淡粉,我喜歡得不行。
奶奶不明白我的心思,拉著我走,我向后退,眼睛盯著花布。奶奶嘆息一聲,對我說,買條花手絹吧。奶沒有給你做衣服的錢。那天,奶奶花一角五分錢買條手絹。天藍色,孔雀開屏的圖案,折疊的四四方方,打開來有淺淺的折痕。我揣在衣兜里按了又按,隔一會,又去按,生怕它長了腳,從衣兜里逃出去。
辦好貨物,我們要回家了。出鎮十里有一道河,河流清澈明亮,長長的綠苔在河底招搖,泥鰍魚在綠苔里鉆來鉆去。流水在小石上面跳躍,遇到大石頭,柔軟地從兩面分開,綰出一個個美麗的漩渦。過河的時候,河水漫上來,車轱轆像水車,轉動大批的水,漾起白色的水花,嘩嘩地落回水里。
過了河,車夫勒住車閘,叫我們下來——他聽見碰撞后的破裂聲。他開始檢查貨物,翻開了紙箱,把碰碎的水果罐頭拿出來放在河灘,眾人上前去搶。我奶奶腿腳慢,只搶到了幾顆海棠,一小塊黃桃。我奶奶蹲在河邊,洗凈沾了泥土的海棠,小心捧著,對我說,快來,吃罐頭。我捏起一顆海棠送到嘴里,蔗糖的甜味立即填滿了嘴巴。我吃海棠的時候,奶奶被玻璃劃破的手,流出鮮紅的血液。
我不記得那條河叫什么名字,也可能它從未有過名字,也可能它有名字我不知道。這對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條河修了橋,我再沒有乘坐馬車涉水而過。但每次從橋上走,奶奶都站在水邊,對我說,來,吃罐頭。
五
奶奶有一口紫紅的漆木柜,鑲嵌著黃銅甲,黃銅折頁,四片四季花卉的琺瑯瓷。通體上下,不鉚一顆釘子。紅木柜很大,我時常鉆進去藏貓。我躲進去,反插柜門,里面黑咕隆咚的。驚奇,刺激,也有點害怕。我想人死后埋在土里,應當就是這樣子吧。
因為常鉆柜子,我知道里面的空——一摞舊衣服,一個醬紫色的毛邊方巾包,裹著各種布匹的邊角余料,我穿的布鞋,全部材料來自這個包裹。陽光晴好的春天,我奶奶攪一鍋糨糊,把舊布料在桌面抹平,一層一層刷糨糊,平整,夯實,打成袼褙,暴曬兩天,放柜子底下儲存。
到了天氣清爽的秋天,我奶奶翻出保管的鞋樣,鋪在袼背上用白化石描好,手持剪刀,剪下鞋樣。以后的很多日子,她就坐在陽光下納鞋底,給全家人做鞋。她還把花布碎屑折疊成三角形,連綴成褥子面,絮棉花,貼襯里,鋪在身下軟綿綿的,很舒服。我長大了,褥子面也磨損得壞掉,奶奶幾次張羅再做,終因視力日漸不濟而放棄。
秋天的夜晚,大人們都在打谷場干活,我和奶奶待在家里,守著熱炕擰麻繩。奶奶旋轉紡錘捋線麻,把擰好的麻繩繞在紡錘上。我給奶奶打下手,將麻坯分出小股,放在她前面。奶奶紡一會兒線,擱下紡錘,用火鏟撥火盆里的熟土豆,在梨木炕沿上摔打灰塵,剝了皮給我。我吃多了燒土豆,總是愛放屁。
有時候,奶奶烤玉米花。小鐵勺里放幾粒鬼子姜——一種小顆粒,頂頭尖尖的玉米,在火盆上煨,玉米粒癢了,嗤地一笑,蹦到炕席上。我像是貓捉老鼠,撲過去逮著,扔進嘴里咯嘣咯嘣嚼。滿屋子都是玉米花的香味。
半夜了,大人們還沒有收工,我睡不著,纏著奶奶講故事。奶奶關了燈,又不急于躺下,點一袋煙,慢慢騰騰地抽。窗外灑滿了月光,但月光不進我們家的屋,像忠實的老黃狗替我們看門。我奶奶坐在月下的黑暗里,開始幽幽地講故事,奶奶說,從前呀,有這么一家,家里有四個孩子,大的叫大門閂,老二叫二門鼻兒,老三呢,叫門插棍。老幺名叫笤帚疙瘩……
我慢慢閉上了眼睛,奶奶的聲音時高時低,時而清晰,一會兒又混沌。在睡夢中,我夢見雜沓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驚擾了安靜的村莊。
六
在柞樹林、水臘、胡枝子、落葉松和白樺樹稠密的西嶺,小葉薔薇和野草之間,有一條小路,小路盡頭,有幾座隆起的墳塋。前排左起第一座,就是我奶奶。
二00六年六月的某一個早晨,前夜的一場雨剛結束,我踩著泥洼、砍倒的木頭往山上走。身體掃過叢生的柳條枝,水珠眼淚一樣紛紛滾落。
我在奶奶墳前放下剛剛采摘的百合花,想到她近乎屈辱的死,一心的悲哀與感傷。那一天,她的靈柩停在我們家院子里,神賜的陽光燦爛無比,覆蓋著黃苫單下的她。我看到奶奶鞋底的繡花鮮艷眩目,卻不知道那個梯子能否幫助她抵達天堂。那時候,我是絕望的。生產隊會計不許我們賣園子里那垛草,他說父親不辦手續賣草是違法。父親要辦,他又不給辦。不賣草,我們拿什么安葬奶奶呢?
木柜。木柜。我父親突然想到了那口紅漆柜,于是,他用奶奶的紅漆柜裝殮了奶奶。
落葬第二天,燕子從南方飛回我們家。父親望著呢喃的燕子說,你們奶奶沒死,托燕子捎信兒呢。父親當然不能掘開我奶奶濕土未干的墳塋,我們必須清醒的事實是,奶奶死不復生。她的衣物已經全部燒掉,變成一堆灰燼。
奶奶來過這世上僅存的一份證明,是一張相片。背景是掛起來的線毯,穿青色偏襟長褂的奶奶,雙手撫膝,一管旱煙袋握在右手;她的褲腳扎得很緊,腳穿圓口掐鼻梁青布鞋。臉上微微含一點笑。我看著那熟悉的笑容,眼睛里溢滿了淚水——我知道,世上有著這樣笑容的人,與我永別了。
因為這唯一的笑容,有段時間我固執地獨自在奶奶屋里睡。我媽不許,她說你奶奶不在了,讓那鋪炕空著吧,你一個人會害怕。我說我不怕。說這話的時候,我覺得奶奶就在炕上坐著。這樣的感覺在我的生活里持續很多年,特別是我回到鄉下,一挨上泥炕,那種情景就浮現出來。
在清涼靜謐的山中,聽著鳥兒婉轉的啼音,我細細地追尋一件件往事。八點多鐘,約定的雇工來了,他們挖坑,割掉雜草,把前一天運來的云杉移植至墳四周。云杉一共有六十八棵,它們是一個人六十八年的生命重新輪回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