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擔
一根扁擔,像人一樣長,兩端套上沉沉的擔子,壓在父親的肩膀上。
“咯嘎,咯嘎……”
扁擔唱起了歌。
父親說:“兒啊,走快一些!”
走在父親的前面,聽到父親的催促,我加快了腳步,跑了起來。
“咯嘎,咯嘎……”
扁擔在唱著歌兒。
我氣喘吁吁,我累了,走得慢了。
父親說:“兒啊,讓我走在前。”父親在跑,他不累。
我側起身子,父親和扁擔,還有一首歌兒,把一陣涼風,灑到了我的身上。
走在父親的后面,在時間中,我和父親的距離越來越大——我不明白,父親的肩上,有沉重的擔子,至于有多少重量,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到,父親肩上的扁擔,彎了,又直,直了,又彎,那些歌聲,就是在這一彎一直的縫隙中突了出來的。
我空著雙手走路,我竟然累了,我越來越提不起雙腿來。
“兒啊,快一點啊,跟上——”
父親沒有看我,可是,他竟然曉得我落伍了。
我認真地看父親,我想學他。
父親在跑步,左腳彎曲,右腳伸直;右腳彎曲,左腳伸直。一彎一直,和著咯——嘎——咯——嘎的歌聲。父親的雙腳像是指揮棒,父親在指揮扁擔的唱歌。
“咯嘎,咯嘎。”——扁擔停止了歌唱,父親正在爬坡,趁這樣的時機,我又追上了父親。
“爹,你是不是在踏一二一啊?”
“爹,你是不是在打拍子啊?”
父親沒有回答我,他正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進。扁擔,彎曲著身子。是扁擔疼了嗎?我常聽父親說,每一次換扁擔,扁擔都會磨破他肩上的皮。許多年來,父親見人就說,他這根扁擔,能承兩百多斤擔子,也只有當擔子上了兩百斤,方能讓扁擔彎一彎。父親肩上的這根扁擔,是否曾經磨破了他的肩膀呢?長這么大了,我從來就沒有看到過,我只是知道,父親如愛自己身體一樣,愛他肩上的扁擔。
父親沒有回答我,他是不是在想扁擔呢?走在平路上,或是下坡,扁擔雖然也會彎,但是,從來就沒有現在這樣彎得那么久,而且,扁擔還唱著歌啊!——扁擔怎么了呢?彎了這么久,也沒了歌聲。在地里時,父親說,這一擔,有兩百多斤,兩百多多少呢?父親不知道,萬一超過了扁擔能夠承受的負荷,扁擔是會斷的,父親正在爬坡,每一次爬坡,父親總是很擔心。
“爹,你回答我啊!爹——”
父親還是沒有說話,父親怎么了?剛才還好好的。
“呆兒子,爹在挑擔子呢!你以為像你們上體育課和音樂課啊!”
“咯嘎,咯嘎……”
在扁擔重新唱起了歌時,父親回答了我。
這么多年來,我總是弄不明白,在鄉間小路上,父親和扁擔,是父親指揮扁擔歌唱,還是歌聲指揮父親呢?
耘鋤
“當——”
“喲——”
剛聽到一聲巨響,接著就是父親的聲音。我急忙問:“爹,怎么了?”
“兒啊!你要慢慢挖,這地里有石頭。”
我頓時明白發生了什么,我走上前,父親已經把耘鋤放到了眼旁,他看得很仔細,沒有說話。空曠的大地上,偶爾有蟲鳴。父親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他很平靜,像什么也沒看到。在耘鋤的左角處,有一個大傷口,像我小時候去割草,手被鐮刀削去了一塊肉。耘鋤疼嗎?可能不疼,我沒有看到耘鋤流血——不,耘鋤很疼,村里人常說:“不出血是個怪,出血好得快。”父親看了耘鋤這么久,他是不是在想這些問題呢?
父親突然蹲下去,用手往土里刨。父親刨出了一塊石頭,他又接著刨,又刨出了一塊,父親把兩塊石頭合攏,捏在了右手里,突然站起來,揚起右手,把石頭丟到地坎上。
父親丟了石頭,就接著挖地。我一直看著父親,可是,父親沒有看我,他很安靜,我不敢說話,也不敢問。
一直以來,父親待自己的農具,像待自己的身體一樣。當他用的農具破損了,他就修修補補,然后,接著用他們做活路。現在,耘鋤讓石頭削掉了一塊肉,父親很心疼,很氣憤。當然,這把耘鋤被削去一塊肉,已不是第一次了。
父親是農民,一輩子的活路就在土地里。父親下地,總是扛著耘鋤去。到了地里,父親就雙手握緊耘鋤,把地里的土翻起,又掩上,來來去去,反反復復。每當父親用耘鋤在地里做活路時,我就想起自己給先人們行禮的樣子,鞠躬,鞠躬,再鞠躬……小時候,我很奇怪,土地是父親的先人?長大后,我才明白,土地不是先人,但是,土地能長出糧食,養育人的生命。
我家有10塊地,十五、六畝。這些地上的每一處,都讓父親和耘鋤,一次又一次,一鋤一鋤地刨過。挖了多少次,挖了多少鋤,父親不知道,耘鋤更不知道。父親只知道,他已經七十歲了,還在挖地,還在給地行禮;而耘鋤,每一次讓石頭削去了一塊肉之后,就被人放到爐火里燒,燒得紅彤彤時,又被錘打,這樣反復多次后,耘鋤就被放入水中,大口大口地喝水——耘鋤修好了,但是,耘鋤變了。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有一種病,每一次發起來,他就要到化處,那里有一個老中醫,他會拔火罐。每一次父親拔火罐回來,他像是耘鋤,受過鍛造之后,就大口大口地喝水。父親的病痛止住了,他變了嗎?
我小時候,父親就已經在用這把耘鋤了。這把耘鋤,是什么時候跟了父親的,我不知道。記得,那時的耘鋤,又寬又長,如那時的父親,高高大大;而現在的耘鋤,又窄又短,如現在的父親,矮矮小小。是什么讓耘鋤變成了現在的模樣,又是什么使父親從高大長成矮小呢?是土地?是石頭?是日子?
自從化處的老中醫逝世后,父親的病發起來,他一邊吃著我送去的藥,一邊說,還是那個老中醫好。而鐵匠已慢慢消失,耘鋤的傷口,只能在土中慢慢愈合。
父親沒有回頭,他繼續挖地。“嘿,嘿——”,不知是鋤刃缺了,還是父親累了,或是,他太心疼耘鋤了。每挖一鋤,父親總是大吼一聲。
看著父親一伸一屈的背影,我禁不住流出了淚。我住在小城,我總是想把他接到城里去,但是,每一次勸說,父親都這樣回答,他的這一生,靠著這土地,只做了兩件事情,一是把他的六個兒女養大成人;二是砌了三間平房。他老了,他的六個兒女都離開了他,他哪兒都不去,他要守著那些土地,還有那三間平房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