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6月。黃河花園口東南,只有幾十戶人家的三家村。
又一個白天在爆炸和燃燒中過去了。夜幕早已降臨,王有責穿著褲衩,站在村邊一個高地上向四周張望:一片片成熟的麥穗化為灰燼,他心疼得眼淚嘩嘩流出;鬼子不定哪一刻又會踏入村莊。
正在這時,一個行色匆匆的“國軍”排長來到跟前。王有責一眼就認出,來人是自己的表弟:“你不是在鄭州當兵嗎?怎么……”
表弟見左右無人,低聲告訴他:自己對這一帶地勢較熟悉,遵照上司命令,押運軍車執行一項特殊任務;天太黑,軍車陷進村前的泥坑里了,急需找幾個老鄉幫忙推車。
遠處的村莊已在鬼子的鐵蹄之下了,這樣的險境,這樣黑咕隆咚的夜,真不知道“國軍”的軍車是怎么開過來的!
王有責吆喝了一幫強壯漢子,隨表弟去推車。這一帶地勢低洼,雨后的土路比沼澤好不到哪兒去。一輛經過嚴密偽裝的軍用卡車深陷在泥坑里,他們和幾個工兵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如愿,不得不先卸掉卡車上的貨物,把車推出泥坑后再裝車。王有責年輕時也是當過兵的,卸車過程中,他發現卡車上裝的竟是炸藥!
卡車行進的方向是黃河大堤,車上裝著炸藥、載著工兵!表弟他們這莫不是要炸堤放水,對付日寇?王有責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他沒有猜錯:國民政府無力阻止日寇對中原腹地的入侵,被迫出了一個邪招——扒開黃河大堤,用洪水來消滅已迫近鄭州、覬覦武漢的日軍,并遲滯其后續部隊。經過兩天兩夜的緊張挖掘,花園口一段堅硬的堤壩已基本掏空,只等用炸藥將堤內斜面石基炸壞。此舉必然要殃及千萬黎民百姓,但國民政府已經顧不得這么多了……
當他把自己的猜測悄悄告訴一幫漢子時,大家都傻了眼:“要真是這樣,我們村最低,洪水來了大家怎么逃命?”
王有責琢磨再三,突然想出妙計:“要不,我們就綁了我表弟和工兵,搶了這車炸藥!”
漢子們都說:“好,只有這樣才能救咱三家村!”
沒想到一個老者出現在他們身后,呵斥道:“不得魯莽——咱們先問問清楚再說!”
眾人便將王有責表弟拉到一旁詢問。表弟被眾人逼著,最后不得不如實說了。他求大家趕快幫忙把車推出來:“之后我讓你們幾個人隨卡車逃命,怎樣?”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愿隨卡車離開:“我們還有父母妻兒,跟你們逃了他們怎么辦?”
“要是全村都逃,拖老帶小、人喊馬叫,鬼子近在咫尺,肯定要露出破綻的!” 大家都感到兩難,救村民就等于幫鬼子;讓鬼子遭滅頂之災,村民也難逃厄運!
也有人說:“黃河潰堤也好,反正當亡國奴生不如死,和鬼子魚死網破倒也痛快!”
老者沉吟良久后道:“沒有了中國,咱三家村能保住嗎?只要能讓黃河水阻止日寇,咱們家園毀了又有什么關系?與日寇同歸于盡又有什么關系?”
老者是村里的私塾先生,盧溝橋事變前,方圓百里就有來求學的少年人中年人,其中不乏探討國家大事的有志之士。他的話使王有責心里閃出了一片光亮:炸開黃河大堤,村子雖然完了,但小鬼子也完了!
在這片光亮照耀下,王有責一拍胸脯道:“好主意!只要中國不亡國滅種,咱一個三家村算什么?”
空載的卡車好不容易擺脫了泥坑,炸藥迅速裝車完畢。
分手時,王有責的表弟撲通一聲對老者跪下了:“為了對付鬼子,軍機絕不可泄呀!我代表全中國人給你們磕頭了。”
老者將他扶起:“你要相信,我們也是中國人!”
卡車轉眼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之中。老者和王有責幾個人蹲在一起商量,決定當夜殺豬宰羊,招集全村父老喝開鐮酒,最后一次享足口福,一醉方休,和日寇共赴黃泉!
午夜時分,全村人聚集在老者的院子里。在他們的眼睛里,幾十盞油燈點燃著豐收的希望。大家圍著大方桌坐著站著,老者舉起一碗酒,吆喝大家道:“來吧,各位鄉親,弟妹們,孩子們,為了今年夏季的收成,今夜我和有責他們幾個人做東,請各位一起來喝開鐮酒。”說完一飲而盡。
幾個參與“密謀”的漢子一口把碗喝個底朝天,然后大塊大塊地吃肉……
“不曉事”的女人們便嘰嘰喳喳:這些男人們今天是怎么了?
“怎么了?” 王有責舉碗過頭道,“咱村年年都喝開鐮酒,今年的開鐮酒可與往年不同啊!”
有人就問怎么個不同法。王有責說:“今夜的開鐮酒,也是給日本鬼子的送葬酒!”
喝酒能給小鬼子送葬?眾人的眼睛齊刷刷射向王有責。老者急忙代他答道:“我前幾天路過花園口,在關公廟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中關公也是這樣告訴我的。”
王有責又灌下一碗道:“酒喝得越多,鬼子就完蛋得越多!”
此言一出,男人喝女人也喝,老人喝小孩也喝,都說:他奶奶的,為小鬼子送葬,咱喝!
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端起滿滿一碗酒,顫抖著遞給老者;自己也端起一碗,敬道:“爺爺,您再喝一碗,我也喝,多多的酒,把日本鬼子淹死。”老者接過酒,親了親她,說:“乖孩子,喝吧,喝了這碗酒,明天就能見到你爹你娘了。”老者的眼角濕潤了。一老一小碰過酒,咕嘟咕嘟咽下肚去。
小女孩的母親幾天前被十幾個鬼子輪奸,最后陰部被刺刀戳爛,肚皮被挑破,死掉了。她爸爸氣憤不過,一棍子讓其中一個腦袋開了花,被鬼子們一顆顆子彈打得血肉模糊,也死掉了。
在一片豪飲聲中,已有醉態的老者輕輕哼唱起來:“彼黍離離,彼稷之穗。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大家見老人熱淚盈眶,非常傷心;可是誰也不明白,這詞句里蘊涵著怎樣的國破家亡的含義啊!
王有責把老者扶坐下,又把一碗酒倒進肚里,淌著淚吼唱道——
媽拉個B啊小日本,燒我房啊淫我女。姐妹們啊莫流淚,我們叫禽獸見閻王去!
媽拉個B啊小日本,掠我國土煎我心。兄弟們啊莫悲觀,把狗日的送到地獄去!
群情激奮,邊喝邊唱。
“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不知從誰的嘴里冒出一句。
三家村人沒有不醉的。醉眼矇眬中,房子旋轉起來了,院子旋轉起來了,三家村旋轉起來了;旋轉出了金光閃爍的麥子、雞鳴犬吠的村舍、綿延不絕的子孫……
夜風凄厲。花園口河堤上冷清的關帝廟里,這時正跪著王有責的表弟和幾個負責爆破任務的工兵。他們聲淚俱下地祈求關老爺,保佑三家村的父老全都升天、一路好走,保佑咱中華民族度過劫難。祈禱聲很快被爆炸聲所吞沒。霎時間,素有“地上懸河”之稱的黃河滔滔濁浪,鋪天蓋地向三家村席卷而去……
黎明,云霞紅似火焰。三家村方圓幾百里一片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