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茂田老漢老了。他自己也感覺到老了。他老得已經爬不上家門口的那座山岡了。茂田老漢告訴自己:從今以后哪也不能去了,只有老老實實待在家里,或許一直呆到老死為止。可是,昨天有人給他送來一封信(其實那不是信,是法院送達書),茂田老漢又懵了,他想他的兒子怎么會是殺人犯呢?他真得敢殺人啊?會不會是他們搞錯了?茂田老漢整整想了一晚上,最后他還是決定去看一眼兒子。
茂田老漢準備了一根拄棍,他想這根拄棍,說不定能幫助他爬上山岡。
在太陽快出來的時候,他又叫醒了和他差不多一樣老的老伴。老伴耳朵聾了,腦袋也不太好使了。起來后先伸了一個懶腰,又連連打了幾個哈欠。本來茂田老漢想對她說,我是不是應該上路了?可是,當茂田老漢瞅著眼睛上都掛滿著眼屎的老伴,從床上爬起來,便想起老伴年輕的時候不是這個樣子。她年輕的時候有一雙挺漂亮美麗的大眼睛,皮膚潔白細膩。茂田老漢是那年從黃河口,把她從一片汪洋里濕漉漉地背回來的。后來山林里的人們都知道茂田老漢在黃河口白撿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不過,那時候茂田老漢也不是這個樣子啊。他那時候還年輕啊,還能守著一座偌大的山林,背著一桿雙筒獵槍,腰上系了一圈子亮晃晃的炮殼子。那時,這座山林很大、很茂密,里邊什么樣的東西都有,狼,狍子,兔子,野雞;還有蘑菇、靈芝、木耳和何首烏。不過,茂田老漢扛著獵槍不是去追趕那些進山林里采蘑菇、木耳和靈芝的女人們。這個山林還盛產一種木材,這種木材能夠散發出一股芳香的味兒。當然,這種香味還不是很主要的,很主要的是用這種木材打出的家具,盛皮類和毛類的東西,永遠都不會生蟲子和霉爛。這種木材在山林里不多見,據說長成一棵能夠成為真正材料的樹木要八九十年,這比一般人活的年齡還要長。因此這種木材也就變得十分珍貴了。可是,當人們知道這種木材很珍貴的時候,偷木賊們早就搶在人們前面下手了,大片大片的這種珍貴的樹木像一具具僵尸被砍伐倒了,又在你毫無覺察之中,從眼皮底下偷運出山了。后來林場里的場長給茂田老漢發了這桿雙筒獵槍,叫茂田老漢天天背著,從這座山岡轉到那座山岡。林場場長還告訴茂田老漢:我不指望你用這桿獵槍撂倒他們幾個,但你可以用這桿獵槍打斷他們的腿……你不要害怕,瞄準的時候兩只手不要發抖,出了什么問題我都給你頂著。茂田老漢拿起這桿獵槍先瞄準了一只正在空中飛翔的山雞。他本來不想扣動扳機,但想了想還是扣動了。扣動扳機的那一刻,那只山雞已差不多快要飛進茂密的樹林中了,可是茂田老漢手疾眼快,槍聲啪的一響,那只山雞就翻著跟頭,從高高的天空垂直栽了下來。茂田老漢的這一槍,可把那些偷木賊們嚇壞了。他們只要看見茂田老漢扛著獵槍在山林里轉來轉去,就沒有一個人敢鉆進這座山林了。
茂田老漢年輕的時候,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二
這時候,陽光已經把木屋子前邊那片水杉林照得雪亮。這一片水杉林,一棵棵筆直地聳入天空。也只有水杉樹才能長得這么筆直。除了水杉樹,還有白樺樹,紅松樹,白楊樹。那些樹木不可能棵棵都長得這么筆直。有無數道光芒就從這片筆直的水杉林上照射下來,也星星點點地灑在矮小的木屋頂上。
茂田老漢把老伴叫起來之后,沒有把那人送來的那封信的內容說給老伴聽。茂田老漢想:反正老伴都老了,反正她耳朵也聾了,反正她的腦子也不太好使了,還是不要把這件事情告訴她吧。茂田老漢還感到后悔:真不應該這么早就把她叫起來,應該讓她多睡一會兒。
那時候,茂田老漢把她從黃河口的那片汪洋里濕漉漉地背回來,這個女人就賴著茂田老漢的木頭屋子里不走了。大概有好長時間,可能是十五天,也可能是二十天,還可能是三十天,反正茂田老漢現在是記不住了。那時茂田老漢是記得一清二楚的。當時,茂田老漢就坐在這個黃河口女人對面的木墩子上,鄭重其事地對這個從黃河口撿回來的有二十來歲的年輕漂亮的黃河口女人說:哎哎哎,我問你打算在這里還要住多久呢?黃河口女人起先一句話也不說,任茂田老漢怎么問也只是低著頭。后來,茂田老漢生氣了,就抓住她的胳膊要把她扔到屋子外邊。這時,黃河口女人急了,她知道茂田老漢只要把她扔到屋子外邊,她就別想再進這個家門了,她抱住了茂田老漢的一只粗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茂田老漢疼得“啊”的叫了一聲,也松了手。黃河口女人瞪著一雙兇狠的眼睛瞅著茂田老漢,那目光里還好像在對茂田老漢說:我看你還敢不敢扔我了?如果你再敢扔我,我就要和你拼命了!茂田老漢瞅了一眼被這個黃河口女人咬破的胳膊,從鍋底下抓出了一把草木灰,灑在上邊,就扛著那桿雙筒獵槍出屋了。
有好長一段時間,茂田老漢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茂田老漢總是“哎哎”地這樣喊她。有一天,她正在喂三只母雞,突然,扭過頭生氣地朝茂田老漢說:我都給你養出一大群活蹦亂跳的兒子了,你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姓啥叫啥啊?你給我豎起耳朵聽仔細了,我告訴你我的名字叫馬芬蘭!你記住,叫馬芬蘭!以后不要老“哎哎”地叫我了!茂田老漢就是那一天被她狠狠地訓了一頓才知道這個從黃河口撿來的女人叫馬芬蘭。是啊,她叫馬芬蘭,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啊。但是茂田老漢還是不習慣叫她馬芬蘭,覺得不如叫她“哎哎”順口,但更多的時候還是喜歡稱她黃河口女人。不過,茂田老漢至今也沒有埋怨過這個從那片汪洋里撿回來的黃河口女人。茂田老漢掰著指頭算過,這個女人已經給他生下了五個兒子。從二十來歲到五十來歲,這個女人幾乎每隔五六年就給他生一個兒子。但是,茂田老漢又掰著指頭算了一下,他第一個兒子死于霍亂,第二個兒子死于傷寒,第三個兒子墜落于懸崖,第四個兒子葬送狼口。茂田老漢算來算去,實際上這個黃河口女人就給他留下了一個兒子。而最后這個兒子是黃河口女人,在她五十來歲那年生下來的。茂田老漢倒沒有感覺到前邊那四個兒子都死掉了,心里有多么的悲傷,或許他現在是老了,已經麻木了,不懂得悲傷是怎么一回子事呢。當初,茂田老漢抱著冰冷的兒子的尸體,確實悲痛萬分過。當茂田老漢看到他第四個兒子的尸體,竟然被那群惡狼血淋淋的撕扯得四分五裂時,他腦子里閃現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要叫那群惡狼也去做兒子的陪葬品。那一天,茂田老漢扛著那桿雙筒獵槍,像一只獵犬一樣走進了山林里,他連必須帶足的水和干糧都忘拿了。他一個人在山林里轉了五天五夜,渴了喝一捧山泉水,餓了采幾個野果子充饑。到了第五天的早上,他終于找到了那個狼窩。他竟然看到那個狼窩里有三只小狼和一只母狼。他還驚奇地發現那只母狼竟長得像他的黃河口女人一樣的豐滿和健壯。這時候,茂田老漢的憤怒,從他的每條血管里涌到了頭頂上。茂田老漢想:一只也不能叫你們跑了!我也要叫你們嘗嘗報仇雪恨的滋味!他這樣想著,就從他的子彈袋里挑出了四顆亮晃晃的炮殼子。他自言自語地說:這四顆炮殼子都是精心制作的,每顆炮殼子都裝得滿滿的火藥和鐵砂。只要手不發抖,眼睛不走神,這四只惡狼沒有一只能從他的槍筒下逃脫。茂田老漢還告誡自己,要找一個最佳的射擊位置。選準射擊位置對于一個獵人來說是最重要的。他還計算了射擊的時間。他知道他的射擊時間只有幾秒鐘,在這個時候他必須先把那只母狼打死,因為那只母狼十分的強壯,極有可能從他的槍口下逃脫。一旦那只母狼逃脫,它就有可能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朝茂田老漢猛撲過來拼命,這時,那三只小狼在母狼的掩護下就能輕松地逃脫了。當然,茂田老漢覺得打死這只母狼還不成問題,他的槍法還沒有笨拙到那種太差的地步。現在茂田老漢就選準了一個最佳的射擊位置,這是逼近狼窩距離最近角度又最理想的地方。他第一槍只要發射出去,那些像網一樣撒開的鐵砂,就會毫不客氣地將四只狼全部收進網底。即使那三只躲藏在母狼身后的小狼沒有遭受致命的打擊,但那些散彈也會使它們遭受重創,而前邊那只母狼早已命歸西天了。茂田老漢就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帶著仇恨臥倒之后準備射擊了。缺口、準星、獵物都三點成一線了,手指也輕輕地扣動了扳機……可是,茂田老漢或許這一生都沒有想到,他曾是一個勇敢的獵人,從來沒有在哪個獵物面前發抖過,也從來沒有對哪個獵物發過慈悲。但此刻他眼前的那一幕,卻叫他驚呆了。他聽到呯的一聲槍響之后,那只母狼竟然沒有倒下。而它身后的那三只小狼都已經倒下了。雖然那三只小狼沒有擊中要害,只是暫時受了一點輕傷,或許休息一會兒就能站立起來,可這只被擊中了要害,全身一片血肉模糊,應該立刻斃命的母狼,卻四肢結實地墩在地上,目光憤怒又悲哀地瞅著茂田老漢。但似乎是在幾秒鐘的時間,又一個驚人的場面出現了。那只母狼突然站立起來,它剛才那種憤怒的目光也不見了,它把憤怒換成了一種哀求的目光。它站立起來,竟然像人一樣把兩只前爪合抱在一起,不住地向茂田老漢作揖。茂田老漢忽然明白了,眼前這只向他作揖的母狼,分明是哀求茂田老漢放過它們……可茂田老漢還沒有為他死去的兒子報仇雪恨,他的血管里還在流淌著憤怒的血液,他怎么可能會放過這四只殘忍殺害他兒子的兇手呢?可是,茂田老漢的兩只手發抖了,他看見那只母狼的眼睛里也流淌出淚水。那淚水不是清澈的,那是兩顆很大的血淚,在眼睛里滾動了老半天。那只母狼流完血淚之后,轉回頭朝那三只小狼瞅了一眼,就猝然倒下了,那場景茂田老漢迄今都忘不了。
那一天,茂田老漢憤怒地罵著自己:你真是一頭豬,一頭軟弱無力的豬!
三
昨天下午,茂田老漢就去了他曾經跟那四只惡狼搏斗過的地方。那個地方是在一片茂密的山梁上。山梁上生長著翠綠的馬尾松和高大筆直的水杉樹。那座茂密的山梁上,有幾座不大的墳包,其中有四座很小的墳包,排成一溜,緊緊地挨在一起。每座墳包前都有一塊小木牌。年代已久遠,牌子上用黑油漆涂寫的字都剝落了,可用鐵棍烙出的痕跡還依稀可見。四座小墳包是茂田老漢的四個兒子。木牌上的痕跡是兒子的名字。茂田老漢上這里來不是想來看他的四個兒子,他想來找一根棗樹棍子,拄著明天去看另一個兒子。他找到了一根很直的棗樹棍子,有一米多長,很結實。茂田老漢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他要過去看看他的四個兒子了。四個兒子睡在那里都很安寧。每年的清明,茂田老漢和黃河口女人都要來看他們,給他們的墳包上添點新土,把周圍的野草拔干凈,最后在每個墳包前放上兩個用染料染了的紅皮雞蛋。這是孩子們清明節時最喜歡的東西,他們可以拿著雞蛋互相去碰撞,誰的雞蛋最后沒有碎,誰就是勝利者。他們的四個兒子都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會永遠感到滿足和安寧了。茂田老漢先從大兒子那邊,依次地看過來。看完大兒子,是二兒子,三兒子,然后看四兒子。茂田老漢伸手輕輕地摸摸他們的頭。就是豎在墳包前的那塊木牌。茂田老漢摸著那塊木牌,有一種如摸到他們頭發的感覺,他的心里也感到了一絲慰藉。他的黃河口女人確實偉大,在她這一生中毫無怨言地生下了這么多的兒子。茂田老漢清晰地記得,黃河口女人在生前邊四個兒子的時候,還沒有遇到生命的危險,那時候她還血氣旺盛、精力充沛。可在她五十來歲,生第五個兒子時,她差點被閻王爺叫進了地獄。那一天,山林中正劈著閃電、下著暴雨。這樣的天氣,偷木賊們卻非常高興,他們可借著雷聲和暴雨的掩護,偷伐那些珍貴的木材。這時的茂田老漢就扛著他的雙筒獵槍鉆進了暴雨中,他要忠實地保衛著他的山林。但茂田老漢沒有想到黃河口女人,會在這樣倒霉的天氣早產了。等茂田老漢扛著那桿雙筒獵槍回到小木屋時,卻驚訝地發現,黃河口女人躺在一片血洎里,已經昏迷過去了。但她一只手抓住一把剪刀,一只手摟著啼哭的嬰兒……黃河口女人自己用剪刀剪斷了臍帶。茂田老漢想,他這一輩子看到的死人太多了。是的,真是太多了。他都親手為四個兒子裹體纏尸,還一次次白發人為黑發人送終。看得死人太多了都覺不出哪是死人了。所以茂田老漢現在對死沒有概念,甚至好像都淡漠了。當那個送信人告訴茂田老漢,這是法院遞給你的送達書。茂田老漢不理解地問:送達書是什么意思?那個人說沒有什么意思,上邊寫著你兒子是殺人犯,殺人要以命償命的,你兒子被判處死刑了,即日就要執行了,叫你去看一看,也好去收個尸。茂田老漢雙手捧著這封被送信人稱作送達書的信,愣怔了好半天。是的,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又有一個人要死了?他甚至也不知道要死的這個人是誰?他都想不起他還有一個兒子,他只記得他有四個兒子都埋葬在那片山梁上。他恍惚了好長時間,才想起他真的還有一個兒子,就是差點讓黃河口女人在死神那里走一趟的這個兒子,也是五個兒子中命最大的這個兒子。茂田老漢忽然自言自語地說:怎么該死的都死了,而不該死的,也要死了……
四
茂田老漢站起了身,拄著那根棗木棍子在院子里走了三圈。茂田老漢感覺這根棍子挺有力量,比他的兩條腿還有勁。茂田老漢還感覺到這根棍子肯定能幫助他爬過那座山岡。他又扭過頭瞅了一眼和他一樣老的黃河口女人。黃河口女人還在那里打著哈欠。他想,讓她慢慢打吧,她跟了我一輩子,也不容易啊,現在多打幾個哈欠也算我對她的回報吧。
茂田老漢就不打算對她說什么話了。茂田老漢還打算一會兒走的時候也不告訴她。走的時候,為她把屋門關好就行了。山林里的風很大,也太荒涼了,經常有野豬、狼、野狗什么的出沒,別讓它們闖進了屋里把她嚇著了。
茂田老漢這么想著,就拄著那根棗木棍子離開了家。他迎著太陽向那座山岡走去。山岡是蔥蔥郁郁的,高大的水杉樹直聳云端。而太陽是明明晃晃的,灑在那片蔥郁的山岡上,刺得茂田老漢睜不開眼。那座山岡是下山的必經之路。在以前的日子里,他記不清那座山岡留下了他多少雙腳印?反正一年復一年,他有時候上場部去開會,有時候去領工資,有時候上小鎮上買點油米鹽醋,凡是需要下山了,就必須爬過那座山岡。那時候他還年輕啊,爬過那座山岡就像玩似的,蹦蹦跳跳地就上去了。可是他現在不行了,確實是不行了,瞅著那座山岡就打怵了,所以他要考慮自己得用多長時間才能爬上去?他在準備爬那座山岡的時候,真的坐在山岡下的一塊石頭上,計算了一下他所需要用的時間。他想:爬過那座山岡可能需要四十分鐘吧,再下那個陡坡來到公路上,可能需要二十分鐘吧,加起來就是六十分鐘了。六十分鐘就是一個小時啊。如果他的腿腳好使的話,恐怕有五十分鐘就能走完這段路程,按照這個時間計算他完全能趕上那班從林場發往省城的末班車。如果能趕上那趟班車就不用發愁了,剩下的問題就是躺在車上睡一會兒覺,最多睡上兩個來小時就到省城了。到省城最多也是上午十點鐘左右吧,這個時間還真不錯,想辦什么事都耽誤不了,要是黑燈瞎火的到了省城,他都摸不著路邊兒。但是,茂田老漢又想:如果到了省城怎么辦呢?是先上監獄探視兒子呢?還是先上兒子的單位呢?兒子的單位茂田老漢去過。他去的時候還是兩年前的一個夏天,天氣非常熱了,林子里的蟬叫個不停。那時候他的腿腳不像現在這樣不好使,沒有感到無力和關節疼。盡管那時候他已經老了,可是他還能走動幾十里山路。正好兒子又是開車回來的,想拉著他和母親一塊去。兒子想叫二老上他那兒去避暑,說屋子里都裝著空調什么的,比林子里涼快多了。茂田老漢倒不是想去享受兒子的空調,整個林場都沒有空調,他還不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東西。他主要想去看看兒子的家,再去看看兒子的媳婦,還想看看兒子的媳婦有沒有動靜了。兒子還是五年前結婚領著媳婦回來一趟,住了不到三天就走了,以后再也沒有回來過。兒子偶然也給他寫一封信,但是一年也寫不到一封。兒子的信寫得很簡單,就一張紙,問一問二老身體好嗎?需不需要錢用呢?茂田老漢每月都有退休金,好幾百元,在山里也不需要買什么東西,夠他和黃河口女人花了,用不著兒子寄錢。但是茂田老漢想知道他什么時候能抱孫子,這是他心頭上的大事。他想他這大把年紀了,應該有孫子,換成別人重孫都有了。可是兒子每次來信從來都不提這件事。有時候茂田老漢著急了,就找人寫信問兒子。兒子回信了,還是不提這件事。兒子都三十了,茂田老漢怎么能不急呢?所以想去看一看。他對黃河口女人說你就別去了,去多了給媳婦添麻煩。你好好在家把門看好就行了。黃河口女人白高興了一場,就生氣地說:不去就不去吧,反正我這一輩子沒有去過省城也照樣活到現在。我就在家為你看好門吧,也省得嫌我這個丑老太婆子去省城給你們丟人現眼的。在山林子里,人們都十分羨慕茂田老漢,都說茂田老漢生了一個有出息的兒子。茂田老漢當時聽了,也沒有覺得有什么自豪,因為他在山林子里待長了,只知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樸樸實實地生活,什么升官發財啊,什么榮華富貴啊,他想都沒有想過,好像那些事情從來就不跟他沾邊兒。不過,茂田老漢那一趟去省城,才發現他這個小兒子確實了不起了,他才三十來歲,比茂田老漢厲害多了。茂田老漢想起自己三十來歲的時候,就扛了一杠雙筒獵槍在山林中轉來轉去。讓那些偷木賊們一聽到他的名字就聞風喪膽,除了這些還有什么呢?可是兒子不一般,已經管了一幢樓的人了。嗬!那可不是一般的樓,那是一幢有二十多層高的樓啊,豎在山林里也是一座高峰啊。人站在樓下都看不到樓頂尖,樓底下還有二層是金庫,聽說那里邊儲藏的人民幣要用火車匣子拉。兒子還告訴他,如果從現在起上邊不再派一個行長來,他就有可能真正成為這幢樓的主人了。茂田老漢當時就想,看來俺這個兒子那幾年的書沒有白讀啊。這小子上完小學上初中,初中畢業上高中,高中完了考大學,大學畢業又讀研,讀完研出國讀博士,真混出個人樣子了……茂田老漢想著想著就忽然覺得有一些事情真是太古怪了:狗日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那四個兒子都是短命鬼,可偏偏第五個兒子是一個人精。難道這是上天有意的安排嗎?看到兒子這樣有出息,茂田老漢著實也感到自豪。
不過,茂田老漢在兒子這里住了兩天,就住不下去了。特別是兒子所說的那個叫什么空調的東西,簡直讓茂田老漢吃盡了苦頭。那個東西不開吧,兒子把屋里的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茂田老漢感覺像呆在蒸籠里。開吧,那冷風兒,真不叫風兒,吹得茂田老漢一把老骨頭生疼,第二天早上都走不動路了。茂田老漢還感到非常的寂寞。他在這里住了兩天,兒子竟然一晚上也沒有陪過他。兒子天天半夜帶著一身酒氣才回來,總對茂田老漢說太忙,一些朋友要找他辦事還請他去喝酒,兒子醉醺醺的跑到他的臥室就不出來了。第二天一早又走了,然后一天也不進家。茂田老漢在兒子家里住了兩天,還碰上一些手提著大包小包的人上門來找他兒子,個個都面帶笑容地問他行長上哪去了?他們聽說行長沒回來,又把大包小包放下,對他說老爺子東西就放在門后了,我們走啦。走就走吧,臨走還塞給茂田老漢一張紙片說,這是我的名片,麻煩你給行長看看。茂田老漢不知道這些神秘人物都是干什么的。還有一個人,就是那個長得挺漂亮,就像電影女明星的姑娘,她自稱是兒子的秘書,天天陪著茂田老漢。早上、中午和下午還領著茂田老漢上招待所吃飯,四菜一湯,不用交錢,說都記在行長的賬上了。晚上那個姑娘還住在他們家里,和他的兒子睡一張床上。茂田老漢就感到很納悶兒,他憋不住了,第三天早上堵住早起的兒子問:我在你這里住了兩天了,怎么也沒見到你媳婦呢?然而茂田老漢沒想到兒子卻朝他淡淡一笑說:這事還忘了告訴你老了,我們感情不和,去年春天就離了。茂田老漢一下子臉白了,他弄不懂兒子這是過的什么日子啊?那年兒子領著媳婦回家,一進門,朝茂田老漢和黃河口女人叫了一聲爹媽,把茂田老漢喜得合不攏嘴。他左看右看,越看越覺得媳婦順眼,就像他當年的黃河口女人。可是,這么一個順眼的媳婦,兒子說離就跟她離了。茂田老漢又問兒子:那個天天來領我吃飯,晚上又住在你屋里的姑娘是誰?兒子又淡淡一笑說:那是我的女秘書啊。茂田老漢突然生氣地說:你這個兔崽子!怎么能和你的女秘書睡一間屋呢?兒子又淡淡一笑說:老爹,這有什么驚奇呢?過一段時間我們就結婚了。茂田老漢越聽越糊涂了。讓人看著順眼的妻子卻感情不和,還沒有上法院結婚登記的女秘書已經睡在一間屋了,兒子還是一個留過洋的博士生,還是一個管著一樓人的官兒,怎么連他的老爹都不如了?那年茂田老漢從那片汪洋里撿回那個濕漉漉的黃河口女人,那女人賴在他的屋子里不走了,可茂田老漢都沒動她一根指頭,還是場長逼著他去跟黃河口女人上縣里扯了結婚證,才把那個黃河口女人摟進了懷里。唉,茂田老漢感到自己確實老了,糊涂了,腦子不好使了。他想是不是自己在山里呆久了,不了解外邊的事情了?還是自己真的老了,拿老眼睛看皇歷呢?但不管怎么樣,茂田老漢覺得,自己不能再在這待下去了,還是回他那個山林子吧。那兒的風清,吹在老骨頭上不疼;那兒的山靜,也沒有那么多叫人想不明白的事情,省得叫茂田老漢整日想得頭疼。
茂田老漢就這么想著,那輛上省城的班車,開過來了。
五
茂田老漢上了班車,汽車又開動了。
現在,茂田老漢長吁了一口氣,他終于坐上開往省城的班車了。兩小時之后他就能走在省城的大街上。他已經想好了,到了省城,不上兒子的單位了。上兒子的單位也沒有認識的人。如果兒子還沒有和他的妻子離婚,還能找他的妻子。但是兒子現在唯一的親人就是茂田老漢了。那個送信的人說得很明白,你兒子馬上要被行刑了,你去看他一眼吧,有什么想要說的話就去說一說,完了也好送他上路去。茂田老漢就想,那就好吧,我到了省城,就直接去看兒子吧。
茂田老漢本來想躺在靠背上睡一會兒,因為他有暈車的毛病,但他這會兒突然又沒有睡覺的欲望了。他心里想,我這一輩子,怎么老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呢?茂田老漢過去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就是他連連送走了前邊的四個兒子,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那時候他就是認為那四個短命的兒子都是該死的,生死簿子上已經清清楚楚地寫著他們的死期,到了那一天你就是不想死也得死。就像山里人常說的那句話:也只能任天由命了。而此時第五個兒子也要死了,難道他也是天命嗎?這一點茂田老漢就想不明白了。第五個兒子原來活得好好的,他都管著一幢樓的人,那可是二十多層高的大樓啊,從樓上到樓下哪個人見了他不是客客氣氣、恭恭敬敬的呢,甚至他不愁吃,不愁穿,他可以把原來看著那么順眼的妻子不要了,和他的秘書去結婚,他應該算得上一個超凡脫俗的人了。可他怎么突然間要去殺人呢?他為什么要殺人呢?那個人又怎么惹他了?而他現在又要一命抵一命了。
茂田老漢現在理不清思緒了。他真的理不清了。他不知道第五個兒子的死,算不算天命呢?第五個兒子不是人渣,是一個人精,是上天給茂田老漢留下的精華。曾經應該死的都死了,他卻沒有死,他應該屬于那種不應該死的人吧?其實,那個送信人一開始把那封送達書遞到茂田老漢手里的時候,茂田老漢就迷糊了,就一直沒能夠理清思緒。他的思緒是混亂了,沒有什么章法了,簡直就像一團亂麻了。茂田老漢使勁拍打自己的腦袋,怪自己太老了,糊涂了,腦子不好使了。他年輕的時候確實腦子很好使,凡是做什么事情,目的、目標都很明確。那時候茂田老漢從黃河口那片汪洋里撿回了這個濕漉漉的黃河口女人,目標就是一個,他想救起這個女人的生命。茂田老漢看到她坐在一只顛簸飄搖的小木盆里,順著洶涌滔天的洪水直顛而下,就覺得如果不立刻把她從洪水中搶救出來,她就有可能一直顛簸到很遙遠的地方,還可能會遇到一陣濤浪打翻小木盆,她就會永遠沉入那片混沌的洪水中……茂田老漢便什么也沒想就一個猛子扎下去,從水底托起小木盆,把她推上了岸邊。他那時目的就是一個,救這個女人的一條生命。不過在黃河口女人嫁給茂田老漢的那個晚上,黃河口女人是發自內心對他說:這一輩子,我一定要給你生很多的兒子。這句話茂田老漢倒是想過了,如果這個女人不說,茂田老漢也會這樣要求她的。何況這句話黃河口女人曾經重復過好多遍。最早的一次是茂田老漢堅決要趕她走,她就哀求茂田老漢說:你就把我留下吧,我真的很有用啊,我真的能為你生很多兒子的。當時,茂田老漢就相信她的話了。是的,她確實能生很多兒子,因為女人只要長著一副豐乳肥臀的健壯身板,那都是生兒子的好料。這一輩子,黃河口女人果真沒有辜負茂田老漢的期望,她完成了對茂田老漢的許諾,她一口氣給茂田老漢連生了五個兒子。五個兒子啊!喳喳!是啊,這應該引起茂田老漢的自豪啊!盡管她沒有把兒子養好,她還是盡職盡責了。茂田老漢也沒有理由埋怨她,還能說什么呢?黃河口女人為了給他生兒子,現在都老得癡呆了,老得腦子不好使了,老得光知道打哈欠了,老得眼睛上經常掛著眼屎都沒有感覺了。一想起黃河口女人,茂田老漢都有些感動了,
茂田老漢就這么一直想著,竟然忘記了這段路程并不很遠,客車已經在高速公路上行駛了二個來小時,都出了高速公路檢票口,就要進入鬧市區,再有十來分鐘就駛進長途汽車站。茂田老漢這時候才想起,應該收回思緒了,想一下一會兒下了車,他應該首先去做什么事情?他這會兒又摸了摸了口袋,摸到了那個人給他的那封信,叫什么送達書。茂田老漢就放心了,信沒有丟。他容易忘事,常把該帶的東西忘了帶。那封信上有兒子現在的地址,茂田老漢不想把兒子現在住的地方稱作監獄。雖然他已經老得糊涂了,可他還是知道那兩個字不好聽,兒子不應該住在那兩個字的地方。茂田老漢這時候也想好了,下車之后就向人們打聽那兩個字的地方。如果離得近,他就走著去,遠了呢,就打輛車。他對這座城市不熟悉,兩眼一抹黑,知道手里的那根棗木棍子現在也幫不上他什么忙了。
六
客車拐了個彎兒,就緩緩地鉆進車站了。
這時候,車上的人都忙碌起來,茂田老漢也跟著他們忙碌起來。當然,他們忙碌的是從車架子上和座位底下拿東西。茂田老漢沒有帶東西,就拿了一根棗木棍兒,手腕上還掛了一個尼龍袋兒。袋里也沒有裝東西。他起來忙碌是為了活動那兩條腿。坐的太久了,兩條腿都麻木了,剛才都沒能站起來。等他把腿活動好了,車上已經沒人了,他是最后一個走下車的。他走下車后,就跟著人們出了檢票口。可是當他來到大街上,眼睛就花了,他看到到處都是人山人海、車水馬龍。這樣的場景倒有些像他曾守護過的雨季中的山林,那時候的山林到處是電閃雷鳴、山洪暴發。茂田老漢在那個山林里照樣分得清東南西北,而面對眼前這個城市卻束手無策了。他原先想好的那些打算,現在都用不上了。他原來想,下車后先找人打聽一下那個地方在哪,如果離得近就走著去,遠了,就打輛車。可是現在他不是找不到人打聽道路,而是不知道應該找哪個人打聽道路。眼前的人都像走馬燈般匆匆而過,既是有停下的也是稍一駐足又匆匆離去。茂田老漢看到那邊有一個賣熟食的婦女,覺得向她打聽比較合適。就走過去,然后從懷里掏出那封信,問那婦女:這信上的地方怎么走?那婦女打扮像下崗職工,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工件服,圍著油漬麻花的圍裙,兩手都是油,正在炸著燒雞。接過信一看,就問茂田老漢:你是來探監的嗎?茂田老漢的心像被蝎子蜇了一下,他本來最害怕聽到這句話。他馬上從婦女手中奪過信,轉身要走。那婦女卻說:大爺,你要去的那座監獄,其實不是監獄,是一個臨時看守所,離這不遠,有二里來路,順著那條大道一直往前走,也不用拐彎,走到前邊的十字路口就到了。茂田老漢說:謝謝你了。可是剛要轉身走,那婦女又喊住他說:大爺,你去探監,也不帶點東西嗎?我這有剛炸出的燒雞,又香又脆呢,你買一只帶上吧!茂田老漢又聽到那句話,心里都煩了,想匆匆離去了。可是,婦女后邊那句話,像一塊磁石,一下把他吸住了。是啊,他心里想:難道就這樣空著手去嗎?是不是應該買點什么東西帶給兒子啊?那送信人說了,你的兒子快要被行刑了。在山林里,即將被槍斃的犯人,都讓他喝足了,吃飽了,再送他上路啊。茂田老漢又想:肯定沒有人給兒子送酒送肉的。妻子已經離婚了,茂田老漢是他唯一的親人。茂田老漢于是就在女人這里買了一只燒雞,還要了一只最大的;又跑到對面商店買了一瓶酒,也是最貴的。買完這兩樣東西,裝進尼龍袋里,提在手上,茂田老漢又想起兒子小時候最喜歡吃酸棗子。而秋天的山林里,漫山遍野都是紅透的山棗子。每當他捧著一把酸棗子給兒子,還不會說話的兒子就會露出一對小虎牙,朝他咯咯直笑;還會揮著小手咿咿呀呀朝他瞎叫喚。茂田老漢看到他那天真活潑的樣子,心里就香甜地笑著。有的時候,茂田老漢也會感到心酸,那是因為眼前這個兒子,勾起了他對死去的四個兒子的思念。如果那四個兒子不死,他們都圍在茂田老漢的身邊,那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歡天喜地的場面啊。可是,那都是天命啊。茂田老漢想,包括眼前既要發生的這件事,也是天命啊。茂田老漢在賣水果的攤子跟前瞅了一眼,兒子喜歡吃的那種酸棗子攤子沒有。茂田老漢就買了一袋子大棗,也放進尼龍袋里。這時候,茂田老漢打算去兒子現在住的那個地方了。
茂田老漢剩下來要做的事情就很容易了,按照婦女指的路往前走,一會兒就到了兒子現在住的地方。把那封信拿出給門口站崗的武警看,武警就打了個電話,從里邊出來一個高個子警察,高個子警察就領著茂田老漢來到一間屋里,還挺客氣地為茂田老漢倒了一杯水,叫茂田老漢先坐一會兒,高個子警察又給里邊打了一個電話。茂田老漢又等了一會兒。在耐心等待兒子到來的時候,茂田老漢就從高個子警察那里得到了兒子所犯下的所有罪行。兒子原來是雇兇殺人,殺死的那人是他新來的行長。在沒殺行長之前,兒子的貪污和道德敗壞已被行長有所覺察,但是行長還沒有抓住證據,于是兒子就決定先把他殺死。這是一舉兩得的謀殺,既能保全自己,還能爭奪那個位置。兒子想得很周全,可是他沒想到還是沒能逃脫法律的制裁……就在這時,茂田老漢就聽見從里邊走廊里傳來鐵鏈子的碰撞聲。茂田老漢聽見這個聲音就緊張起來。因為他過去看過這樣的場景,那些死刑犯們手上腳上都戴著沉重的手銬和腳鐐,直到行刑的最后一刻,這沉重的桎梏也不會從他的手上腳上摘下來。隨著這個聲音越來越近了,茂田老漢的心也越來越緊張了。兒子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茂田老漢沒有發現兒子有什么驚訝的表現。兒子很平靜地在他對面坐下了,然后吃力地把手上沉重的鐵鏈抬到桌子上,就隔著一排護欄,從那長格子中,看著茂田老漢。兒子看著茂田老漢也不說話,就和茂田老漢那一次上兒子家,兒子也是少言寡語的。茂田老漢也透過那道長格子瞅著兒子。過去茂田老漢還從來沒像今天這樣仔細打量過兒子,他都記不住兒子長著什么樣的面孔,但是茂田老漢竟然發現第五個兒子長著一副彌勒佛的笑臉。茂田老漢都有些驚訝了,隨后禁不住地問他:兒子,你知不知道殺人要償命的啊?
兒子努了努嘴,又點了點頭。
茂田老漢又問:那你為什么要殺人呢?
兒子這會兒開口了,他說:因為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
茂田老漢聽著兒子這句兇狠狠的話,差點氣昏過去了。他本來都老了,都糊涂了,腦子都不好使了,可是這一次,他突然變得是非常清醒了。他想啊,他的黃河口女人給他生下了五個兒子,有四個是短命的。只有這個命還長點。讓他沒有想到的,黃河口女人苦苦生下的這一個一直讓茂田老漢引以自豪的兒子,竟然是這么殘忍啊!
可是,茂田老漢又想了想,竟然什么話也沒有說。他慢慢地從那個尼龍袋里拿出了那只燒雞、那瓶好酒,還有那一袋子大棗,默默地放在兒子的面前,然后用很低也很柔和的聲音說:兒子,吃吧,吃飽了,爹明天送你上路。這時,茂田老漢抬頭望去,兒子已是淚流滿面。
兩天以后,茂田老漢又回到了山林,他除了手里拿著一根棗木棍子之外,另一只手還摟著一個骨灰盒,那是第五個兒子啊,茂田老漢也打算把他埋在那個山梁上,和那四個兒子埋在一起,好讓他和那四個兒子的靈魂都在天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