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樹材質堅硬,想來根兒扎得也深,走得遠了,故鄉的感覺鼓溜溜兒地凸顯;走得不遠,換個住處,老地方的感覺輕易地蹦出一些。這個感覺那個感覺都與棗子棗樹相關。棗樹一頭碎小的花,瑣事細微,但在某時它們實實在在開過,那時是鮮活的。
小時,搬到老棗樹所在地,正趕上冬天,老棗樹休養生息,它熱鬧的季節暫時算過去了。老棗樹靠近后房檐,后來重蓋房子,老棗樹礙不礙事的,沒被鋸掉,又留幾年。
老棗樹養好精神,到時候想再有一番作為。一年年老去,它不像人,沒閑心傷感。開花就開花,結棗子就結棗子,落葉就落葉。小棗花樹上密密麻麻,像一層層在樹上緊貼著,不像大朵大朵的那些花總惦著隨心所欲地招搖。密匝匝黃綠色的小棗花靜心而瓷實地開著。棗樹上的小毛毛蟲與小棗花相匹配,幾個米粒來大的小毛毛蟲嫩黃色,蜇人時卻是一股狠勁兒。
青綠色不丁點兒的小棗沒誰搭理,再大點兒好奇摘幾個嚼著玩兒,覺得苦澀滿嘴。做個比較,畢竟好于嚼蠟。苦棗澀棗似的文章,沒成熟,等長長就好了。味同嚼蠟的文章,只有一燒了之。
老棗樹結的棗不是那種小棗,也不特大,棗是長圓形的。九月中旬左右,棗表皮泛白,摘幾個吃能吃出點棗味。生蟲子的提前紅。剛過十月,棗子可就該“女大十八變”了。用桿子打棗不過癮,上樹搖晃樹枝,下幾下“陣雨”很痛快。棗兒活蹦亂跳,落到硬的地方,棗兒多蹦跶幾下,顯出歡實勁兒。站在樹下,一陣陣棗雨襲來,腦袋上像被脆生生地亂彈著腦瓜崩兒。
棗樹枝伸到房上,那些高處無遮無攔的棗子盡情和陽光親熱。從樹底下望上去,非常鮮亮誘人。搬梯子上房,大紅棗唾手可得,脆甜酸甜,身上還被陽光淋個透。偶爾遠望,那個時候我所能到的高度只這么高。很多事還沒撲過來,坐房上吃棗,沉浸其中,一些惱人事一時間跑開了。很多事以后必然蜂擁而來,寫作是可以傾心浸潤的事。站在高處,嘴里大快朵頤,那時永遠屬于那時。
凄風冷雨,摘幾把棗子跑回屋。雨天竟有美事可做。秋不停深下去,棗樹上的棗兒愈來愈少。剩幾個懸于樹梢的,像我的幾個孤苦伶仃的心情。“一場秋雨一場涼”,老棗樹大把大把脫發。一地落葉,老棗樹不動聲色,任憑風吹雨打,老棗樹拉拉巴巴的樹皮里不知藏有什么。
僅剩的幾個棗子弄進嘴,當年我對老棗樹不再感興趣。第二年重新開始。
換個地方住,買回棗子吃,吃的僅僅是棗。我在老地方如能一直住著,同老棗樹一定比賽著活,看看老棗樹啥時服老。沒搬走前,老棗樹被鋸掉了。棗樹硬,是從兩面鋸的。看過老棗樹參差的白茬兒,現在想想,我忘了數老棗樹的年輪。如果數了,就能知道老棗樹老到何種程度了。
蟲 災
兩片莊稼地,中間隔著一條馬路兩道溝。溝里無水,馬路上輪子碾壓蹄子踩踏。西佛到達牛的某段馬路上,車輛、牲畜、人在多年以前的一個三伏天的下午沒能成為主角。蟲子吃完北地的莊稼后過馬路向南面的莊稼地運動。
太陽一心曝曬馬路,但路兩旁的樹有意遮攔,幾里長的這段路曬成了烤板。瀝青吸收熱量,光腳走上去將覺得很燙。烏泱烏泱過馬路的毛毛蟲有一股氣勢,沒人敢在馬路上走。人的氣味牲畜的氣味和莊稼的不一樣,兩只腳的、四條腿的踩死踏傷毛毛蟲,它們沒興趣團團圍攻。北地的莊稼顆顆耍著光桿,毛毛蟲掃蕩之后,那些莊稼像光棍又被洗劫一番,個個顯得發呆,無奈到了極點。北地一地“光棍”,誰也沒心思瞅誰。結點東西的夢破滅了,活下去都沒戲。
毛毛蟲吃光北地,過溝爬坡蠕動到馬路上。南地一片誘惑,肚子下面熱乎乎,群蟲激情不可阻擋。毛毛蟲們發不出聲音,否則它們要大喊口號。喊不出來,群蟲拼命收縮舒展蟲體,涌向美餐地。毛毛蟲的心思眼神直直地沖著南面,輪子蹄子過去,不少蟲子遭難。活著的,一心前行,身邊不斷發生的死亡和它無關。半個蟲身被壓被踩,另半個蟲身本能蜷縮扭動,可心也別想有余力也難足,有點悲壯地斃命半路。
蝗蟲帶翅膀,來去一陣風。毛毛蟲們此等“陸軍”只好在地面作戰,排擺陣勢,為美餐視死如歸決不退縮。毛毛蟲出于本能,執著前行無可非議。人為滿足貪欲,一個心眼一門心思不擇手段的所作所為如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那必然丑態百出。三維空間的人不同于二維爬蟲,見不得人的事背地里干,誰能輕易發現呢?毛毛蟲大軍吃光一片地就是一個勝利,我暫時不同情莊稼,那時我看到了群蟲們小小的悲壯。
多年以前我僅是個孩童,是騎自行車經過的。
一 戶 人 家
人口普查,可以進百家,見千人。
一戶人家被貧困疾病所折磨,但夫婦二人并未唉聲嘆氣的。剛接觸,他們或許不愿輕易流露內心的所思所想,或許他們有了經歷,事事都看開了。表面看到的,他們一家在舊著。老屋老柜舊床舊被,身體里新陳代謝,不斷有新細胞生成,那血流在動脈血管里,依然鮮紅。女人一臉平靜,血管里的血平緩流動。男人躺臥床上,眼里的東西像很久以前全部燃燒過了,現在剩下一堆灰。
男人勉強起身,有外人來,表示出了起碼的禮貌。也是到了吃藥的時間,女人端過來一只碗坐在床邊服侍男人喝湯藥。洗衣服做飯操持家務,服侍男人,日常生活中沒了大事小情之分,都得做都必須做。男人說他患了癌癥,這家人沒辦法去醫院好好治治,在家挺到癌癥晚期。屋里沒有大包小瓶的藥品,家人只買了廉價少量的中藥,喝點湯藥盡力維持。
問了一些該問的,多余的,盡量少問。這家人需要沉默安靜,病人想靜心養病,沉默更是他們享有的自尊。安慰他們,他們將感覺這種安慰的話虛偽不堪,站著說話不腰疼有點高高在上者總是讓他們感覺一副嘴臉假惺惺。貧窮困苦并不是可怕到極點的東西,夫婦二人默默承受,內心少不了強大一點的東西支撐。二人說孩子在外地念書,眼里閃過不易覺察的亮光。晚上老鼠出來亂竄,苦難像耗子一樣撕咬著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生活一塊塊破碎。而他們心里貓著貓,一直忍耐盼望。貓好好的,希望就不會破滅。
夫婦二人沉默平靜,平日里清湯寡水,骨子里卻不缺鈣,自尊希望支撐著他倆。
外地念書的那個孩子上的是農大。二人沒說孩子何時畢業,我也沒問。
蜻蜓的片段
“青頭愣”個頭碩大,從容飛行,蜻蜓當中,飛出王者風范。氣勢可比武裝直升機,一股高傲貴族氣。輕型的“直升機”得給“青頭愣”讓路,“青頭愣”一個眼神兒,那些臣民們便要膽怯,翅膀可能不知道如何扇動了。草叢中如絲線般細弱的小不點兒們與世無爭地飛著,大點的風能把它們吹沒了。
一類蜻蜓野小子似的,長時間在外面風吹日曬,身體結實得很。一天賊頭賊腦,不肯輕易落下,它們喜歡貼地皮飛,盡量不往草上樹棍等物上落。落在地上,也不落得很實,仿佛浮著,有東西接近,馬上飛走。一類蜻蜓卻很柔弱,像只喝露水不吃別的東西,渾身如同水質的。它們似乎久居閨房,出來后一眼望去即知盡是些涉世未深的女子。暴熱的夏日,此類“女子”一群一群地飛在低空。眼中一派不設防的神情,舒緩而飛。它們偏愛烈日當空,不怕強烈的陽光曬盡似水柔情。空中舉行的舞會,用樹條旋也很難旋散。一群群蜻蜓盡情享受光陰,飛得旁若無人。飛于身邊的,伸手一抄就可抄到一只。有今天沒明天的樣子,它們帶上不易覺察的哀傷飛過來飛過去。
落在黃瓜架上豆角秧上的蜻蜓似有挑逗之心,逮不住它飛了又落,可能落回原處也可能落于不遠處。屏息凝神,悄悄接近,伸出手,當大拇指食指的指尖離蜻蜓幾寸遠時,蜻蜓的復眼忽然調皮地旋轉。有所覺察要飛未飛時,拇指食指的指尖以幾分之一秒的速度去捏蜻蜓的尾巴或翅膀,動作遲緩將徒勞一回。捏膀兒容易被發覺,捏尾巴蜻蜓猛一蜷身,手指難免挨咬。手指很疼,小小生靈也有挺大的憤怒。河里水草尖上的“青頭愣”誘惑極大,緩緩趟水,小孩子好像正做著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逮住那架“直升機”就是逮住了蜻蜓中的王者。王者畢竟威猛,一咬生疼,而沖天的喜悅瞬間止疼。蜘蛛網粘蜻蜓情趣不大。蜻蜓誤撞蛛網,蜘蛛美餐一頓,小孩子不會趁機打劫,非得把蜻蜓從網上弄下來玩玩,那樣實在乏味。那樣做了,蜘蛛只有生氣的份兒,飛快地爬到角落暗氣暗憋,它決不能張牙舞爪地殺過來。
家人都對自家的小孩子百般疼愛,小孩子根本不拿蜻蜓的小命當命。捉住蜻蜓玩夠了,扯膀兒撕碎。蜻蜓無血可流,鼓鼓的復眼無淚可出,這就更觸動不了孩童懵懂無知的心。蜻蜓絲絲的肉鮮潤著。折騰蜻蜓,翅膀被撕掉一半或是掐斷尾巴看蜻蜓怎么飛。蜻蜓到小孩手里不再是自由的生靈,小命無奈而絕望。僥幸脫逃的,飛躥到大樹梢那么高,然后向遠處飛逃。蜻蜓的膜翅接近完美的對稱,飛行中不慎破損了點兒,誰的內心有極大的敏感,對此能稍許流露出淡淡的傷感呢?
半空中的蜻蜓遭遇意外,被別的昆蟲叮咬,打著旋兒跌落下來。發生不了意外的時候,蜻蜓靜靜地飛,我從來沒聽過蜻蜓好好飛時發出過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