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行人教版高中《語文》第三冊(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年6月第1版)中《孔雀東南飛》一詩的注釋,吸取了古今各家的研究成果,在淺顯通俗方面下了很大功夫。但筆者認為編注者對其中幾個詞語的處理似乎未盡完善,現提出來加以探討,以就教于該詩的編注者、廣大語文教師和專家們。
1.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
“十三能織素”,教材翻譯為“十三歲就能織精美的白絹”,句中“能”字,編注者直接以今義譯之,蓋以其字面普通,故未予注釋。其實不然,古籍中“能”字常用作“善于,擅長”義。《玉篇·能部》:“能,工也,善也。”《荀子·勸學》:“假舟檝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楊倞注:“能,善。”《管子·五輔》:“故善為政者,田疇墾而國邑實。……不能為政者,田疇荒而國邑虛。”句中“能”與“善”字互文見義。后秦道略集《雜譬喻經》卷一:“時南天竺有一畫師,亦善能畫。”同經又:“有一醫師,善能治病。王即召來,令治己病。”《齊民要術》卷六《養牛馬驢騾》:“(馬)股欲薄而博,善能走。”“善能”連言,是同義字復用。方一新、王云路先生《中古漢語讀本》(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修訂版)即認為這句詩中的“能”字當為“擅長”義,“十三能織素”翻譯為“(我)十三歲擅長織精美的白絹”,更能突出劉蘭芝的聰明能干。
2.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
“相見常日稀”一句,教材未注,不少譯文把這句話翻譯為“我們見面的日子實在少得很”,筆者認為不夠準確。“常日”是中古時期的常用詞語,有“平日,平時;往日,以往”等義。如《三國志·魏志·倉慈傳》:“又常日西域雜胡欲來貢獻,而諸豪族多逆斷絕;既與貿遷,欺詐侮易,多不得分明。”又《南齊書·高帝紀》:“常日乃可屈曲相從,今不得也。”唐韓愈《賀太陽不虧狀》:“雖隔陰云,轉更明朗,比于常日,不覺有殊。”皆其例。故這句詩應該翻譯為“我們平日見面稀少”。
3.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
“大人故嫌遲”,教材翻譯為“婆婆總是嫌我織得慢”,其中“故”字,教材注釋為“總是、老是”。朱東潤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編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也選錄了此詩,該句中“故”字釋為“故意”。而郭錫良等主編的《古代漢語》下冊(天津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則釋為“仍然”。到底那一種解釋更切合文意呢?細品此句,并參看下文“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筆者發現,若把“大人故嫌遲”解釋為“婆婆總是嫌我織得慢”或者“婆婆還故意嫌我織得慢”,則文章不僅顯得直白無味,而且也不符合劉蘭芝這種聰明女子說話委婉含蓄的特點。若把“故”字解釋為“仍然”,則前兩句是質疑,是擺事實(我三天織了五匹布,那么快,婆婆仍然嫌我慢,為什么呢),后兩句是答疑,是總結(其實并不是我織得慢,是你家的媳婦難做啊)。這樣講,既前后邏輯嚴密,語意通暢,也符合說話者的性格。而且中古時期“故”字作“仍然,還是”解多有其例,不是個別現象,如《史記·龜策列傳》:“江淮間居人為兒時,以龜支床,至后老死,家人移床,而龜故生。”又陶淵明《擬古》(其三):“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皆其證。因而此句的“故”字,應該注為“仍然、還是”。
4.今日違情義,恐此事非奇。
“恐此事非奇”,教材翻譯為“恐怕這事這樣做不合適”,編者注曰:“奇,似應為‘宜’,非奇,不宜。”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郭錫良等《古代漢語》和方一新、王云路《中古漢語讀本》都認為“奇”字乃是“嘉,善,美好”之義,“非奇”就是“不佳,不好”的意思。聞一多《樂府詩箋》亦曰:“奇事,猶佳事也。”“奇”本義指特殊,稀罕,不尋常,《說文·可部》:“奇,異也。”由珍異義引申出美好、美妙的意思來,此義古書常見,如《史記·殷本紀》:“西伯之臣閎夭之徒,求美女奇物善馬以獻紂,紂乃赦西伯。”又《西京雜記》卷二:“梁孝王苑中……,奇果佳樹,瑰禽異獸,靡不畢備。”宋蘇軾《飲湖上初晴后雨》詩:“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上揭例句中“奇”與“美”、“善”、“佳”、“好”相對成文,其義顯而易見。教材中的“奇”字解釋為“嘉,善,好”,正切合詩意,根本沒必要以“宜”字來替換之。況且遍查字書、韻書,未見“奇”字假借作“宜”字的用法;而且二字字形相去甚遠,傳抄筆誤的可能性也比較小,所以筆者認為編注者這樣處理殊為不妥。
5.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
“卿當日勝貴”,教材翻譯為“你將會一天比一天富貴起來”,郭錫良等《古代漢語》“日勝貴”注為“一天比一天更高貴”,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注為“一天比一天貴盛起來”。對于“勝”字,三書均未作特別交代,從其注釋來看,也很難看出“勝”字到底是與哪個詞語相對,故而下面作一些補充說明。詩中“勝貴”當是同義并列,義指“顯貴”,“勝”也是“貴”的意思。古籍中“勝”有“美好,佳妙”之義,如勝會、勝侶、勝友中的“勝”字都是此義。又由此引申出“有名的,上等的”之義,如《北史·白建傳》:“男女婚嫁,皆得勝流。”“勝流”即“上流”,“有名的,上等的”也就是“顯貴的”。“勝”“貴”二字中古時期經常連用,義指“顯貴;顯貴者”,如《晉書·郗鑒傳》:“又沙門支遁以清淡著名于時,風流勝貴,莫不崇敬,以為造微之功,足參諸正始。”又《全隋文》卷三三釋彥琮《通極論》:“或勝貴經過,或上客至止,不將虛心而接待,先陳出手之倍數。”皆其例。有時也寫作“貴勝”,如《魏書·故叟傳》:“每至貴勝之門,恒乘看牸牛,敝韋挎褶而已。”又《北齊書·邢邵傳》:“嘗有一貴勝,初授官,大集賓客。”
6.生人作死別,恨恨那可論。
“恨恨”二字,教材注為“憤恨到極點”,筆者認為不確。“恨恨”這里當為“惆悵,憂傷”之義,此義中古常用。如東漢秦嘉《重報妻書》:“車還空反,甚失所望,兼敘遠別,恨恨之情,顧有悵然。”三國魏王修《誡子書》:“自汝行之后,恨恨不樂。何者?我實老矣,所恃汝等也。”西晉陸云《與楊彥明書》:“彥先來,相欣喜,便復分別,恨恨不可言。”《隋書·孝義傳·薛浚》:“但念爾伶俜孤宦,遠在邊服,顧此恨恨,如何可言。”此皆其證。聯系上下文,焦劉二人最后相約以死抗婚,這是一種消極的非暴力的不合作態度,而不是咬牙切齒的無比憤恨的抗爭,當時的情形應該是絕望,是無奈,是無比惆悵,而不是激烈的憤怒,況且無比憤恨也不合乎焦仲卿那種一向忍辱負重、懦弱無能的人的性格特征。
[作者通聯:河北邢臺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