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在抽屜里遺落了一枚橘子。
發(fā)現(xiàn)的那一刻,她的心有些驚異。它沉靜地呆在抽屜的角落里,那曾經(jīng)的橙黃色的光澤已不再明亮,淡淡的褐色斑紋遍布全身,亦如身心的疲憊的孤獨者,躲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
用手捧起它,那黃色的夾帶褐色的外衣不再柔軟,而是強硬地、倔強地抵住了她的手心。
這讓她回憶起它的來歷。
這枚橘子是他帶來的。她肯定。因為自那以后她再也沒買過橘子。從他買橘子來看她到現(xiàn)在已是有些時間了。可這橘子是如何走進來的,她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了。
現(xiàn)在它堅硬的外衣,柔軟的內心,似乎就是一個外表堅強內心脆弱的女子。
如同她。孤身一人,來到這個偏遠的山村,教書育人,每日與一群孩子相伴。
每天清晨,她站在朝陽中,迎接每個孩子。
每個黃昏,她立在晚霞邊,送走每個孩子。
夜幕拉開來,偌大的校園,只有她一個人,靜守。時間似乎已經(jīng)停滯,與她相對的只有自己的靈魂,以及塵封的往事。
還有一個小收音機,巴掌那么大,是她隨身攜帶的寶貝。
她熱愛著教育,喜歡站在講臺上,面對一雙雙童稚的、清純的、充滿求知欲望的眸子,開始她靈魂翅羽的飛揚。
借助文字的力量,她沖刺晴空,引領一群小鳥,完成成長與夢想的泅渡。
陌生的環(huán)境里,清晨的鳥鳴,是她最開心的時刻。活躍在枝頭,飛翔在空中的鳥語,是她最為愜意的語言交流。在那個時候,她是快樂的,有歌聲,也有笑臉。
心底里,她也有像鳥兒一樣嘰喳不完的語言。可是她的語言沒有聽眾,說給學生,學生也聽不懂。
她只有在入夜的時候,映著窗前的燈光,寫在紙片上,讀給那些棲息在樹上的鳥兒聽。如果鳥兒在回給她一兩句嘰喳,她就會開心地唱起歌來,將那些紙片扔進煤爐中燒掉。
于是她讀書,徹夜徹夜地讀書,讀安德烈、昆德拉,也讀魯迅、葉圣陶、亞米契斯,書是她拯救自我,成就自我的唯一通道。
她講課,在講臺上,她散發(fā)她的能量,她的激情,那是她放逐自我的唯一出口。
要成就自我,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讀書是枯燥的。可是在這里她除了讀書,還能做什么呢?只有讀書,讓書里的文字填充她的思想,麻木她的靈魂,完成一次自我的更新。書里的文字,無論是哪一種,憂傷的、快樂的、浪漫的、唯美的,都會觸動她的思維,讓她的思想游走在歲月的河流之上。
此刻,她捧著橘子,站在校園的夕陽下。手心里捧著這枚全身布滿了皺紋的橘子,讓她的意識又一次游弋到那個給她送來橘子的人的身上……明眸、皓齒、卷發(fā)、干凈的棉布襯衣,月光似的笑容,清瘦的身材,奇崛又清爽,有那種讓女性一見就心動的東西。
身體上的性感線條。冷峻突兀的眉目。還有眼神,充斥著滄桑和酸楚的意味。眼神里還有固執(zhí),倔強,寬容和溫柔。
這所有的一切,組合在一起,會給人一種矛盾的欲望,想前去,進行一次擁抱,在那眼神下面,做一次靈魂里的超度,或者是愛的歸依。
倚在門口,他在看她。
那是個秋口的午后,她低頭在門口的陽光下看書,他來通知她去校務處開會,見她專心,就沒打擾,站在那兒定定地看她。秋日的陽光下,她的臉有些紅暈。他卻以為是自己看紅的,也開始在臉上泛起紅暈。
他不動,就那么靜靜地看她。直到有人再次來通知他們去開校務會。耽誤了時間,校長在看見他的時候,目光有些意味深長。但是,校長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點了一下頭,示意他坐下。
他的臉,紅得像夕陽下的霞光。有羞澀,有懊惱,也有無法解釋的郁悶。其他的教師,也用不一樣的目光看他,似平要取笑他。他看了那些教師一眼,目光里有一種別樣的威嚴。畢竟,他是領導,又是學校里唯一的課堂權威。
關乎課堂,他總有精彩的論說,每一個人,無論是優(yōu)質課,還是寫論文,都從他這里獲益不少。因此對他,也是敬意有加。就一眼,會議室里的空氣,立即沉悶下來。接著,他一語不發(fā),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無表情。他把筆記本放在桌子上,筆也握在了手心里。很快的,抬頭對校長說:開會吧。
她不知,他是因為她,才遇到這樣的尷尬。她只是感覺到今天的會議有些特別。但是,始終不明白是什么發(fā)生了改變。她看他,內心充滿矛盾,不知是自己錯了,讓他受過,還是他自己錯了?
其實,她一點也不知,是她自己的清純靜默吸引了他。她還不知,自己的沉靜閱讀,引發(fā)了他內心海洋里的一道道波瀾,使他的內心不再平靜如一汪清水。她更不知,就是自己的不茍言笑,自己不論他人非的乖巧,引發(fā)了他探究的,想要呵護的欲望。
他探究她,靜默地關注她。曾經(jīng)多少次,在旁邊,靜靜地守候她閱讀的剪影。是的,美麗的東西,誰都可以欣賞,但并不是誰都會欣賞的。
他的內心里,在初見她的那一刻,就認定,她是一朵曇花,只在無人的夜半悄然開放的曇花。然而,這種寧靜的悄無聲息的釋放,捕獲了他,襲擊了他,使他激動,迷失,讓內心里另一個沉睡的自我,漸漸蘇醒。欣賞美麗,像他這樣,靜默的,淡然的,祥和的,也許才是最真的欣賞。
他看她靜坐讀書,夕陽的余輝下,能看得眼睛發(fā)痛,能看得忘了回家的時間,讓妻女追問的沒完沒了,引發(fā)家庭戰(zhàn)爭。這些,她都不知,一點都不知。她,只是一個剛從校園里走出來的小小女子。
校務會繁瑣而又冗長,他們都爬在會議桌上,機械而麻木:地做著筆記。麻木是一種狀態(tài),一種被迫接受的狀態(tài)。麻木的狀態(tài)下,她的思想開始游走,定格在那個有明眸皓齒的人身上。
那人的大眼睛低垂著,唇角綻著淡淡的微笑,右手里握著的筆在來回扭動,似乎在撫摸什么得到了滿足。
她看著,看著,覺得自己成了他手中的筆。他的手在自己身上肆無忌憚地拂拭,她閉上眼,用意識來幻覺自己想要的愛情。
倏忽間,她聽到一聲嘆息,嘆息里漫彌著蒼涼、無奈還有遺憾。她抬起頭,睜開眼,她看他,他也正在回望她,那眼伸是平靜的,可她卻看出了平靜下涌動的暗流。暗流中,有對她的理解、接納、似乎還有溫和的擁抱的味道。
日子白開水一樣地過。她仍舊讀書,上課、寫教案、批改作業(yè),參加無休止的會議,做著無休止的記錄。她仍舊不茍言笑,不給任何人綻放笑臉。那天晚上,她的門窗關閉得太嚴,屋里放置的煤爐,抽走了太多的氧氣。她吸入了太多的“CO”,致使渾身綿力,知道天亮廠,卻沒有氣力去開門,或者開窗,讓氧氣進來救自己。
她躺在床上,猶如一具僵尸,除了眼睛是睜開的外,其他的部位喪失了活動的能力。她徒勞地睜著雙眼,意識又一次定格在了那個校務會議上:午后的陽光下,那個穿著干凈的白棉布襯衣的他的身上。
有了思想念望的她,絲毫沒有求生的欲望。潛意識中,她要帶著自己幻覺中的愛情,走向一個永恒。她聽到了上課的鐘聲,有的班級已經(jīng)響起師生們響亮的問候。她躺在床上,靜靜地微笑,宛如一朵幽蘭,在寧靜中滿足自己的夙愿。
她聽到了玻璃被砸碎的聲響。她聽到有人跳進來,把門打開的聲響。接著,刺眼的光芒便涌進了室內,清新的空氣也涌到了她的鼻孔。然后,她看到,那個穿著白棉布襯衣的他,徑直向她的床邊走來。她觸到了他的目光,那份焦灼的痛楚,不安的恐懼,深深揪緊了她的心。
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蓋著被子,可被子下的軀體,是全裸的,一條線都沒有。這是她睡覺的習慣。
她看到他的眉頭皺了很久。終于,他從她的衣柜中,找到她所有的衣服,粉紅色的胸罩,粉紅的真絲內褲,秋衣秋褲,毛衣毛褲,外邊的大衣及長褲。他扶起她的身子,一件一件給她穿戴。他的手溫暖地游走在她的肌膚之上,一如她幻想中他的模樣和舉止。她心里涌動著翻滾的浪潮,卻拼命地壓抑著,緊緊地咬著下唇,一言不發(fā),任他給自己里里外外地穿衣服。
她一直看他的眼,那眼里的光仍舊是平靜的,看不出任何的波瀾,以及異樣的狀態(tài)。
她的淚無聲地落。只是他不知道。淚,是為他而落。
她一直渴望他的撫摸,擁抱,親吻或者做愛。可他,卻一直是理性的,一直把她看作小小的需要保護的女兒。有妻子,有兩個美若天仙的女兒,有著幸福的家庭。已是人到中年的時候了,卻總被她的沉靜吸引,被她的不茍言笑吸引。總是默默地看她,不動聲色。
而此刻,他面對她的裸體,何嘗沒有暗潮涌動?
眼前的佳人,一朵安靜而又乖巧的解語花,一個讓人愛惜的精靈,可以毫不費力地擁入懷中,可以滿足自己對美的需要,對愛的渴望,對激情的探求,但是……
他有一道防線,一道為人夫、為人父的防線。這個防線,注定了,他,只能像父親一樣地鐘愛她,疼惜她,給她安詳自如的空氣。令她像朵幽蘭,在無人的山谷自由自任,沒有任何壓力地綻放,讓生命綻放出魅力無窮的光彩。愛戀她,只有疼惜她。才可以讓魂靈得到解脫,才可以讓自己存在的價值有所升華,才可以讓自己對愛的注解有人贊同。
只要看到她溫婉的微笑,聽到她愉悅的笑聲,他就感到快樂。仿佛眼前的她,是自己沉睡在心靈里的另外一個小小的女兒。她的每一次快樂和微笑,每一次的悲哀還有難過,都牽動他的神經(jīng)。
他給她穿好了所有的衣服。她仍舊無力去活動一根手指頭。他從另一位同事那罩搬來一把躺椅,放在門前的陽光下,把她抱了出來。
從床上到外邊的距離不過十多步,她蜷任他懷里,貪婪地吮吸著他身上那股寧靜的、祥和的、理性的氣息。她希望被這股氣息包圍,哪怕讓自己窒息都行。
他把她放在躺椅上,又從屋里拿出了她昨晚讀的書,放在她的膝蓋上。然后,一言不發(fā)地從她的窗臺上,拿起教科書,上課去了。
她看著他遠走,看那身影漸漸消失在樓道的拐角處。那瘦削的奇崛的身形,是那么的令她沉醉,不是很寬廣,卻充滿一種力度,一種張力,一種牽引,牽動她內心里不為人知的情感。
淚又悄然落下來,從眼角到鼻側,再到唇邊,入了口中,成成的,一種生命的液體。這種液體,是自己對生命里最需要的東西的渴慕,自己也將會披這種最迫切的需求糾結一生。她抬起頭,看頭頂黃葉楊在風中颯颯作響。太陽懶懶地照著,偶爾,有教室里響亮的掌聲在空中彌散。
下課了,她的學生圍在身邊,嘰嘰喳喳地問候,她輕輕地微笑著。她的微笑只送給學生,學生是她最不設防的一扁門。她不設防的微笑,被從教室里出來的他一覽無余。又上課了,他走過來,伸手遞給她兩支已經(jīng)插了管子的葡萄糖,徑直遞到了唇邊,她張開嘴,就擒住了那根管子,喝得咂咂作響。喝完了,她的唇角浮出微笑,似乎剛才含在口中的就是他的另一段生命,她滿含期待,希望他能夠從達里出發(fā),走向一個美麗的所在。
他將兩個空空的瓶子扔向垃圾池,再回來的時候,臉上有了許多的沉郁,在她的對面坐下。他看她,看她虛弱的、蒼白的臉,手抬了抬,有一種前去撫摸的愿望。再看她美麗的布滿憂傷的眼睛,又把手放下。眉頭緊皺,深深地嘆息。似乎,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種憂傷,一種空曠的憂傷。那種空曠里含著憂傷的原野,是自己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去開墾的。
他又嘆息,輕輕的嘆息,無奈的嘆息。然后,他對著她的眼睛,開始說話,慢慢地說話,溫柔地說話。話說得很少,只有三句:
“你的微笑好美,像真空地段的罌粟,充滿詭異,充滿誘惑。
“你得學會照顧自己,別再讓這種事輕易地要了你可愛的生命。”
“你該談戀愛了,找個合適的男人照顧自己。”
她低垂著頭,聽他說完了這三句話。然后,她抬起頭來,眼睛定定地望著他。她看他的目光有一種拉力,拉著他的眸子,使他的目光無力向別處游移。
她用目光中的語言回應他:
“我誘惑你了嗎?我是故意這么做的。我要你來照顧我,你就是適合我的男人。可是,你肯嗎?”
她的目光是熱辣辣的,肆無忌憚的。給他狂吻和擁抱,甚至是綿長的撫摸與野性的拉牽。在她的目光下,他無所遁形。
迎著她的眸子,他的眉宇間溢滿憂傷的苦痛。
靈魂深處的欲望披喚醒,深深植根于心里的防線,在與她的對視中,在她的灼熱的目光中崩潰。他的心跳變得急促起來,兩頰開始潮紅,目光不再平靜如初,表情不再祥和溫情,應和著她的目光,他一次又一次地沖動著。
他們只是在陽光下坐著,什么也沒有做。可他們自己知道,彌散在身邊的空氣已經(jīng)發(fā)生了質的改變,這種改變是感性與理性交融的結果,感性來源于女人,理性來源于男人,感性靠直覺,是直接的需求;理性靠沖動,是野性的需求。她與他,只是那么坐著,卻用眸子里的光澤,相互牽引著,和諧著。在意念中,完成了一次做愛的歷程。
日子仍舊白開水一樣地過。她仍舊讀書、上課、寫教案、批改作業(yè),參加無休止的會議,做著無休止的記錄。
她仍舊不茍言笑,不肯給同事綻放一個笑臉。可是,她有了快樂。黃昏時,她在夕陽下跳繩、踢毽子、做操,西天散落的陽光,分享著她不為人知的快樂。
那場告別,來得很快。如一架失控的飛機,直直地栽在她的面前。那個夏天的艷陽高照著,人群里的空氣卻凝滯著。沒有人,為沉默的她,為不語的她,伸出救援的雙手。在一張張評議表上,她眼前晃動的,是一個個刺目的“0”分。她沒有一個希望,所有站在講臺的機會,都對她關起了大門。她頭頂?shù)目諝猓瑵u漸變得虛無,如同一場夢幻。
人事改革,她遭遇裁員。裁員是因為她的固執(zhí),哪一位上級有事,別的同事都去送禮,只有她,不肯落進那樣的俗套。別人的眼里,她便是清高,便是不與人為伍,不合群的。就這樣,她成了孤家寡人。大難當前各自飛,誰會去理會她?
一個孤獨的,不會與人交際的單身的年輕女孩子。
如今,在這樣的關口,有領導找上家門,說是只要兩千元,就可以讓她留在原地。她不肯,教育是一塊神圣的土地,是一塊關乎成長的圣壇,怎么可以變得如此的骯臟如此的不堪?寧可離開,也不讓自己的血汗錢遭遇這樣的玷污!
她固執(zhí)地離開了。走得不留一點痕跡。
走的那晚,他來送她。那條通往他鄉(xiāng)的路上,他們走走停停。
他似乎給自己說話,又似乎給她說。
“我是個無能的男人,無法給自己所愛女人一份正常的生活。
“我知道,我一直行走在陽光下,這道陽光是我生存的世界,我走不出去,我也沒有能力走出去。”
“我所面臨的空間,有我自己的選擇余地,可我卻無法對我靈魂的需要進行選擇。我心痛莫名,卻又逃不出世俗的天網(wǎng)。”
她迎上前去,用眼神制止了他的低語。她一直不肯多說一句話。除了上課,她似乎失去了語言的表述能力。她看著他,用所有的溫情,渴求他的擁抱。真實的、長久的、強有力的擁抱。
他看著她,眸子里焦灼又痛楚。胸腔里,漫過一聲柔似一聲的嘆息。他面對著她,張開了手臂。
她嘆息一聲,伸開手臂,小鳥一樣撲進了他的懷里,伏在他的頸下,吮吸她在空氣中捕捉了很久的味道。
他那瘦削的臂膀,一直是她夢里徘徊了許久的天堂。偎在他的懷里,她的肩膀在輕微的顫動,為這樣一個擁抱,她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期待了多少天!
他用力地裹緊了她。在他的強力擁抱下,她有一種窒息的快感。這個曾經(jīng)用目光與她做愛的男人,這個有著內在張力的男人,是她愛情的宿命,深深希望這種快感,讓她永遠的窒息。似乎除他們以外,世界已經(jīng)消失。她終于掙脫他的懷抱,決絕地走向遠方,頭也不回一下,不給他任何一個挽留的機會。
她就這樣,果決的,一往無前的。她不回頭,可是,淚在奔流。她不敢回頭,怕泄露自己堅強外殼下的脆弱。
三年后的一個秋日黃昏。送走孩子們后,她返回校園,猛然看見斜陽下一張熟悉的臉,明眸、皓齒、卷發(fā),干凈的白棉布襯衣,月光一樣祥和的微笑。瘦長的身子,斜倚在一輛摩托車上。
走過去,一言不發(fā),深深地看他一眼,轉向自己的房間。他推著摩托車跟過來,從后座解下一包東西,進屋,攤開,在桌子上。
那是一包橘子。
他們仍舊一言不發(fā),語言似乎是多余的。
她看他,像一只羊羔一樣地看他,或者像一只刺猬一樣地看他。
她渴求,她也拒絕。
他不語,低低的嘆息一聲,伸長了手臂,將她擁入懷中。她明了他心底的痛楚,還有掙扎的絕望和遺憾。她一動不動,任他時松時緊地擁抱,感受他時緊時緩的心跳,傾聽他呼呼的粗野喘氣聲。
他們知道,彼此都不是對方的,卻又彼此吸引,彼此向往,彼此眷戀。偶然有的交匯也只是蒼莽而深邃的,交匯之后,他回歸他的世界,她也尋找她的方向。
許久之后,他放開她,剝開一只橘子,一瓣一瓣地送入她的口中,也送到自己口中。
他看著她吃橘子,她吃完一口,他就說一句話:“這是你加給我的人生,從頭到尾,都是酸酸的味道。”
他剝橘子,一句話也不說,就那么一個勁地剝,剝完一個,就把一瓣塞進她的口中,又把另一瓣塞進自己的口中。每吃完一個橘子,他就看她,焦灼地看她,憂傷地看她,無奈地看她,情難自禁地看她,然后,再說那句相同的話:
“這是你加給我的人生,從頭到尾,都是酸酸的味道。”
她迎上去,用她酸酸的唇,堵住了那張說話的嘴,用牙齒碰擊對方的牙齒。因為酸的原因,她感覺不到碰擊的痛,只是用力地碰擊。
碰著碰著,她的眼淚飛濺而下,一滴一滴都在他的明眸之上。
他嘆息著,把她抱坐在自己的腿上,低頭捕捉她的唇,滑滑的、酸酸的汁液在他們的口腔里徘徊。
她倚在他的懷里,享受他給予的酸酸的纏綿,渴求他更深一層的給予。她的臉頰潮紅,呼吸急促,充滿期待……
她聽到他骨骼里的爆響,感受到他血液里奔涌的浪潮,一波一波要將她淹沒。
可是,她聽到一句:
“我不會傷害。也不能傷害你。你是我心里圣潔的精靈。”
接著,他松開她,把她放在地上。抱著她的頭,眼睛直直地與她對視,那目光里燃燒著火焰,熊熊的火焰。他喘著氣說:
“你看著我的眼睛,你把我變成一只野獸,我也不會傷害你。”
他的雙眼布滿了膨脹的欲望,整張臉是一種霸王怒拉弓的沖動。但是那目光背后,是一種疼惜,來自生命深處的對她的疼惜。
他仍是有理性的,他不再看她需求的眸子,不再理會她的渴求,扔下她,站起身,說了一句:
“你讓我愛,牽動我的疼,讓我有照顧你的欲望。但是,你必須忘了我。”然后,他帶著各種各樣的味道?中了出去,在摩托車發(fā)動時,還叮囑她一句:“要學會照顧自己。”
他走了,在夜色中,從哪來又回哪去了。
她望著他遠走,肌膚上撕扯般的痛,身上的每寸肌膚他都看見過,也都撫摸過,可是卻不肯要她。她聽到自己絕望的呼吸。
她知道,這個男人,有他自己的宿命與防線,他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去沖破那方屬于他的世界,走到自己的身邊來。盡管自己多么渴望,但對于自己來說,他永遠都是鏡里的花朵,無法真實地捧在手心里。
無論你怎么努力,永遠都沒有可能得到。
她先是流淚。在滿臉都是淚的時候,她又微笑起來,旋開收音機,用音樂將自己包圍起來。因為他用自己的行動,自己的苦痛,給她上了最好的一課,讓她明白什么叫“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她會記住他,永遠地記住他,已經(jīng)在身體里生根發(fā)芽的他。
他帶來的橘子,散落一只在抽屜里,不見天日,已默默地風干了。如今,無意將它翻了出來,在斜陽下,捧在手心,回想曾經(jīng)酸酸的一場愛情。
現(xiàn)在她想將這枚風干了的橘子吃掉,連同這一段酸酸的愛情。然而布滿皺紋的橘皮如防護的盔甲,護緊了里面溫軟的肉體。她翻來覆去找不到可下手的缺口。終于她在葉柄處找到了開啟的缺口。找一把小刀,慢慢地割裂,小心再小心,仍有劃破的時候。裂口處溢出了黃黃的汁液,如同一個個傷口,愛情的傷口,與她對視。
閉上眼,又想到他,給她一件件穿衣服的他,給她送葡萄糖的他,給她緊緊擁抱的他……
掰下一瓣橘子送入口中,耳邊又響起他說的話:
“這是你加給我的人生,從頭到尾,都是酸酸的味道。”
手里還有三瓣橘子,她一下子塞進口里,耳邊還是他的話:
“你將我變成一只野獸,可我不會傷害你。”
“你讓我愛,牽動我的疼,讓我有照顧你的欲望。但是,你必須忘了我。”
她又落淚了。她知道他已從自己的生命里遠走,可自己的肌膚與眼睛,仍有對他的記憶,不眠不休。她想自己就是這枚披歲月風干了的橘子,對任何人都有堅強的外殼,可一旦被一個人打開了生命的缺口,就會傾盡所有,毫不保留。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生存的防線與開啟的缺口。防線強硬的人,受到的傷害輕一點;防線脆弱的人,開啟的缺口容易被打開,受到的傷害就重一點,乃至是用盡一生都是無法彌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