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景致在哪里?在眼里,在心里。悅目得拿眼去找,賞心需用心來造。心造不如天造,宅邊一片天生的樹,天然林,盡雜木。麻栗、剌槐、澀毛桃兒,油籽、棠梨兒、羊屎杏,臭椿、酸棗兒、苦楝豆兒……樹賊花丑,籽粒果實不好吃。誰見誰說:“得砍!燒鍋中。一——樵夫滿眼盡是柴!我亦樵夫,只拾不砍。我怕砍壞一片好心情。
雜樹雜花結雜果,人相不中,鳥類偏愛。來吃來喝來玩耍,盡了興,把家也安里面。鋤地回來歇個晌幾,數鳥巢,今兒多一個,明兒多一個。喜鵲的房子象個甕;鷺鷥的產床像笊籬,鷦鷯的搖籃像酒盅,黃鸝的窩上系個襻兒吊在樹枝上,風一吹,一搖一擺,雛鳥里邊蕩秋千。秋千底下聽鳥叫,這邊呼,那邊應,這邊問那邊答。林子里整日演奏那支《百鳥朝鳳》。《百鳥朝鳳》曲子里的聲音林子里全有,那曲子里沒有的林子里也有:小兒學話兒、小媳婦拌嘴,老奶奶咳嗽,老爺爺笑……聽鳥儼然鄰居住在隔壁,觀鳥卻象看五代時期黃荃老先生的《寫生珍禽圖》。那圖上有的林子里有,圖上沒有的林子也有,并且一日數版,絕不重樣林子里有種帶骼的鳥,紅嘴黃毛蝶紋背。一家子住在樹洞里,于是便有了奇,捉了雛鳥放手上,那雛站穩,“唰”地打開頭頂并排兒兩把小扇子,對著人,左右一晃一晃……人身上頓覺有溜溜小風拂過來。可愛!但愛又不得不釋手。將雛鳥放回洞里,瞬時便有一家子團聚時的歡叫從洞里傳出。
林子里有只無名鳥兒,妻子兒女都紅得象朵石榴花,它卻渾身雪白,拖著兩根長尾巴。長尾巴垂下如帶,飄飛如練,入云藍天是圖,著地綠草成畫。暮色降臨,它飛一條白光,劃一道閃電把林子照亮,雛鳥出飛,它隨妻兒飛去。無名大作卷了軸,林子里留下來的全是名家大手筆。
下雨了,鶴鶉躲在樹葉子底下避雨,那是李苦禪的《綠雨圖》。老鷹竄進林里尋找獵物兒,野雞見了噌地鉆入荊棘叢,鉆出一幅李迪的《楓鷹雉雞圖》。架靈兒鳥吵鬧著向樹下俯沖,母雞高喊“哥打!哥打!”公雞怒吼“格斗!格斗!野兔子扭頭往樹上看,這一看,又看出一幅崔白的《禽兔圖》。
李迪筆下的老鷹太兇猛,崔白筆下的野兔子太溫順。自然界里的老鷹最怕兔子踹,三條腿的兔子累死狗。雜木林里的老鷹因餓急了眼,冒險朝著兔子撲下來,冷不防,那兔子翻個四腳朝天,哇哇叫著,瞅準老鷹胸脯子恨命一蹬,老鷹在慌忙之中,稍一走神,野兔子一溜煙跑了。
野兔踹鷹不踹狗。狗比兔子腿長,嘴巴狠。但野兔卻比那狗心眼多。狗追野兔,兔子總是急轉跑“之”字,誑狗跑冤枉路栽跟頭。實在跑不脫時,眼看那狗嗷嗷叫著就要咬著尾巴時,它冷不丁,突然來個猛一趴,調頭從狗胯下竄出來,再噗噗放幾個救生屁,然后飛快地沿著來路逃。跑跑還停下來,提起前腿兒,支楞起耳朵站起來看看,看見那狗栽完跟頭,丟失目標,正哈嗒哈嗒地嗅著自己的臭屁,踅圈兒轉著找自己。樂得又捋耳朵又洗臉兒,抿著豁兒嘴笑……林子里的畫面都會動,說看畫不如說看戲。那戲是飛禽走獸合演的雜劇小品。小品里好象有個趙本山。趙本山能演小品,他卻演不來冬天鳥類大會餐。
冬天的樹林都是光棍兒,小風來了說“烏一烏一”中風來了說“吾一吾一”大風來了說“無一無一”樹枝上一陣“呼啦啦”響,那是白眉小雀、黑臉小雀。掛在樹枝上拽槐莢兒。拽下一只,用腳按住,啄破英皮吃一粒槐籽,將其余的兩粒隨英丟給寒風,送到別處去安家。林子里一陣“呼隆隆”響,那是成百只竹鵲來吃棠梨兒,上千只八哥來吃楝豆兒,鳥來如風,鳥語如潮,如蜂似蝶,上下翻飛,弄得樹們前仰后合,撲撲嗒嗒往下丟“雨點”兒。接一把“雨點”看看,是鳥糞。鳥糞里盡是去殼的樹籽,無肉的核。說是百鳥大會餐,不如說是百鳥采集種子,集體種樹。種子落地沒發茅,人看了心里早就綠了一大片,大片的綠,盡雜樹。
雜樹林,天然林,天然真好,像個人,又收又種,哺育反哺,家常話里,盡是相克相生的理兒。這人像我,伴著這片林子,如同守著一個知己。
雜木林!清幽諧趣,怡然自得,人給一處花園都不能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