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曄到鉆井公司組織部報到時無意中看到了孟慶云的名字,他急忙查詢了有關擋案:孟慶云,男,42歲,宛西杏山人,一九七八年從部隊轉業到油田,現任鉆井公司調度室主任。沒錯,就是他!沒想到分手二十多年兩個屬雞的哥兒們又粘到一塊兒了。
李曄和孟慶云是光屁股朋友,小學四年級時李曄的母親調到宛西杏山公社工作時命運就把他們纏到一塊兒。兩人同班同桌,有時好得要命,有時又因為雞毛蒜皮事吵得一塌糊涂,鬧得上不成課,老師不得不對他們采取隔離措施,一個坐第一排、一個坐最后一排,但往往隔離不到兩天,他們又擠到一張桌子上,把老師氣得干瞪眼。他們白天在學校坐在一起,晚上放學后又攪成一團,李曄家住著單位分的兩間住室一間伙房,八九口人擠在一起,連張桌子也擺不開,李曄主動給家里排憂解難,夾床被子住進了孟慶云家。農村的夜晚是很單調的,李曄和孟慶云常常和小朋友們在月光下捉會兒迷藏后又一塊鉆到生產隊牛屋里去聽墜子書和村墾老光棍們說那讓他們好奇又激動的騷故事,每當激動之后肚子咕咕亂叫時,李曄總忘不了竄回家中悄悄拿幾個用白面和紅薯面混合做成的花卷饃來接濟饑寒中的孟慶云和他寡居多年的母親。七五年高中畢業,社會終于把他倆強行分開,李曄當走資派和右派的父母親平反后調入宛城,李曄隨同進城后也跟著上山下鄉的知青隊伍到桐柏老區的深山溝里滾泥巴煉紅心去了;盂慶云則通過大隊當支書的舅舅走了個后門,穿上軍裝跨入了南海艦隊。開始幾年兩人還互相寫信問候,后來問候漸漸減少,慢慢連音信也沒有了,李曄招工到大慶油田后又多次往杏山和海南寫信查詢,結果一直沒有回信。今天這家伙終于冒出水面了,盯住他,千萬不能讓他沉掉。
按照人們指點,李曄來到家屬區孟慶云家時天已經黑了,當時沒有一絲風,天悶得象個大蒸籠,衣服被汗水緊緊地貼在身上,當聽到孟慶云家空調機嗡嗡的聲音時,好像身上也涼快了許多,猛地一陣高興,好爽!正欲敲門,忽然想起什么,暗暗笑了一一下,轉身摸到客廳窗外,隔著玻璃李曄看到的是一個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漢子正摟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孩子在看電視,雖然屋里空調機不緊不忙地散發著冷氣,但他那赤裸的胸膛仍然被汗水浸泡得濕漉漉的。他胸肌健壯、油光發亮的脊梁,結實得讓人覺得石頭砸上去也會被彈回來。不錯,是他,你看那濃重的掃帚眉,剛毅的牛蛋眼,有棱有角的大嘴巴,黑黑的圓型臉,和原來不一樣的是現在臉上長滿了亂七八糟的胳腮胡。孟慶云,你看我的。李曄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和在組織部找到的孟慶云家的電話號碼,按照號碼撥了出去。
“滴一滴一”屋里的電話響了,孟慶云急忙放下小孩,抓起話筒,“喂,那里?”
“喂,你是孟慶云嗎?”
“我是孟慶云,請問你是……”
“我是誰?你想吧?”
“誰?我想……不起來,你是誰?”
“再想。”
“我真想不起來,你是誰,有什么事?”
“說話呀,再不說話我掛了?!泵蠎c云說著,一把拉過小孩,看樣子真要放電話了。
“孟慶云,你混蛋,我是你老同學,在高中演過刁德一”
“老同學?刁……”孟慶云濃眉皺了起來,牛蛋眼眨巴了幾下。“你是李……李曄嗎?你現在在那里?”!
“我在五指山”,孟慶云當兵的第一年在五指山為部隊農場放牛。
“你到五指山干什么?我早就轉業到河南了,你怎么知道我的號碼?”
“我到五指山找你吹牛呀,混蛋!”李曄一時高興,忘乎所以地用拳頭砸了下玻璃,用力過重,“咣!”的一聲,玻璃爛了,玻璃的響聲使樓上和前邊一棟樓的窗口里紛紛伸出了大大小小好奇和憤怒的腦袋,“抓住他,別讓他跑了!”大家把李曄看成了歹徒或不三不四的社會痞子。
玻璃的破碎聲也驚動了屋里正拿著話筒的孟慶云,他急忙放下話筒和孩子,忽地拉開窗子跳了出來,一把抓住李曄的胳膊一個翻背摔在地下,隨即上前扭住了李曄的胳膊,前后過程在不到20秒時間內一氣哈成,好一個漂亮的擒拿動作!“你是誰?!”孟慶云暗中逼視著李曄。
“松開手,扯蛋,我是李曄。你下手太重了!”李曄在孟慶云身子下邊掙扎著。
“李……李曄?”孟慶云急忙松手拉起李曄湊到窗前的燈光下看了一眼,“李曄,怎么真是你,你咋摸到這兒了!”說著,孟慶云在李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掌,拱手轉向著周圍鄰居窗口那些大大小小的腦袋?!皩Σ黄?,驚動大家了,自己人!都是自己人!”
李曄走進孟慶云的家中,只見簡陋的兩屋一廳混亂不堪,一臺18寸的舊彩電,一張被煙頭燒了不少洞的舊沙發,地上胡亂丟放著玩具手槍、大刀和汽車什么的,幾件沒有冼的衣服隨意丟在沙發下邊,有的衣服領口已長出綠色的霉斑;流著鼻涕的小孩不解地看著剛才還在挨打現在突然又變成自己人的李曄,悄悄放下手中的玩具沖鋒槍,好奇地摸著李曄腰中的手機。李曄摸了把小孩的臉蛋,又輕輕揉著剛才被擰痛的胳膊。“孟慶云,想不到這就是我們的見面禮?!?/p>
“嘿嘿……沒辦法,社會秩序亂,誰讓你又在這個時候當上了“歹徒”,怎么樣,沒事吧?“孟慶云把李曄拉到空調下邊,然后心疼地摸住李曄的胳膊。“你怎么突然冒出來了,你現在干啥呀?”
“我這幾年很簡單,分手后七七年考上了大學,畢業分到大慶教書,后跳糟搞了幾年行政,現在因工作需要調到貴公司工作,一切正常,歷史清白?!?/p>
“你調過來了?好哇!”李曄的肩上突然又挨了一拳,“你真中呀,前幾天我就聽說從大慶調來一個人,這人神通廣大,北京一位老領導都親自給油田領導打電話交代,讓多多關照,人們都說他可能是把鉆井公司當跳板鍍金的。想不到這家伙是你,我問你,你比我的水平也高不了多少,這一回你拍住那個馬屁了?”
“跳板?鍍金?”李曄苦笑一下?!袄贤瑢W,說句心里話,咱拍個狗屁呀!兒遠不養家,我在東北沒法照顧年邁的父母,除了教書沒有特長,你們油田正在減員增效,沒有熟人進不來,最后朋友托朋友請北京一位離休的老領導給這里說個情,成了。當然,現在的人們太敏感,屁大的事都能傳得神乎其神。行了,想傳就讓他傳吧,反正這對咱沒壞處,只當是免費做個假廣告。喂,你這家伙開花早呀,孫子都這么大了?”李曄指了指正坐在地下搗鼓手機的小孩。
“孫子?!”孟慶云猛地打了個寒噤,剛才的狂熱勁突然消了許多。“他是我兒子,叫孟巖,我結婚晚,婚后你嫂子多病,醫生說不要急于生小孩,這不,快四十了才匆匆要了這個孩子?!?/p>
“我嫂子呢?”李曄掃了眼一片狼藉的客廳。
“她……今天春天走了,癌癥?!?/p>
“哦?”李曄摸著真皮沙發上那些被煙頭燒出的小洞,慢慢坐下來?!皯c云哥,你弟妹是學法律的,專業對口回來調法院去了,在油田我也是單身,干脆我先住你這兒,咱們好好嘮嘮?!?/p>
“中!”孟慶云高興了,牛蛋眼閃出了亮光。
這一夜,老哥倆誰也沒沾床,在客廳抽煙、喝茶,說一會兒、笑一會,有時還會發出一陣嘆息……
二
李曄運氣好,鉆井公司行政辦公室主任兩年前高就,兩個副主任和機關的一些干部這兩年為這個肥缺爭得驚心動魄,為了穩定,主任的位置一直成了空缺。由于李曄北京的“關系”,再加上他在大慶時搞過行管工作,這個缺自然就成全了李曄。對于這次安排,有一位決策者背后高興得不行:這下好了,你們客也白請了,禮也白送了,再也不會爭來爭去了,穩定了班子,穩定了隊伍,誰不服氣也到北京找熟人去!
行辦主任辦公室和調度室主任辦公室都在機關一樓,兩辦一墻相隔,兩個辦公室都忙,孟慶云那里電話不斷,人來人往,電話都是生產施工,來人也是為生產施工,孟慶云再根據電話和人們的請示進行組織協調指揮,這里是鉆井生產的“心臟”和指揮中心,李曄這邊也是電話不斷,人來人往,但他的電話和來人都是吃喝拉睡、游山玩水,因為許多甲方和地方都制約著公司,為了生存你必須去請去送,這樣才能變被動為主動。環境造就了人才,行辦的人都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人們稱之為萬金油,李曄則自嘲是“三陪”和“太監”。
由于李曄新來乍到,孟慶云沒事都要到行政辦公室坐一會,幫他介紹油田情況乃至公司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引薦自己的各路朋友。李曄不勝酒力,但精通枚譜,自稱是枚校校長,孟慶云是人所共知的公斤量,叱咤酒桌的“酒大俠”,當碰到難對付的地方來客時,他則根據對方身份,分別以行辦主管信訪副主任、主管掃黃副主任主管計劃生育副主任等職務參戰,這樣,一個枚好,一個量大,筑成了一道立體的酒場火力網,每次都把對方喝得舉手投降,望風而逃,行辦一時在周邊名聲大振。
李曄天生就是當行辦主任的料,上任不到一個月就瀟灑了一家伙。
那是一個因悶熱使人煩燥得只想跳樓的晚上,公司王經理給李曄安排了一個平常而又神圣的任務:鉆井公司為擺脫工作量不足,職工拿不到工資的困境,組織了幾支沒活千的鉆井隊到陜北打工,開拓新的鉆井市場。由于當地石油市場混亂,老板大部分都是個體戶,有的鉆井隊辛辛苦苦打了一口井,最后工錢要不回來,成了死帳呆帳,我們成了干活不拿錢的“活雷鋒”。昨天陜北來了一位萬老板,他欠公司三百多萬元,為要這筆錢低三下四求了他一年多,他象發壓歲錢似的三萬兩萬地給,現在還剩近三百萬元,沒辦法,欠債的是爺,要債的是孫子。這回他既然過來無論如何也要把帳要回來。王經理告訴李曄,本來晚上想在公司賓館宴請萬老板,但聽說萬老板昨晚已單獨闖進附近的“美極了”酒店泡上一位三陪小姐,今晚他點名還要去,王經理說“美極了”屬于地方地盤,有些背景,里邊太黃,自己不宜前去,要李曄根據情況酌情處理,但必須把錢要回來。
下午六點鐘,李曄如期趕到“美極了”酒店的“小漁村”包房時,萬老板隨他的司機正和兩位小姐跳舞唱歌。這是一個裝修簡陋的兩室相連的房間,和賓館相比簡直天地之別,他怎么指定到這里吃飯?但看到兩位濃妝艷抹、穿著很露的小姐時,稍厚的嘴唇露出一絲笑意。伸手一把握住了萬老板剛從小姐身上騰出來的一只手。“你好,我叫李曄,在行辦混差事,本來我們王經理今晚要親自過來陪你,但他岳母不幸去世(實際已去世多年)趕回桐柏老家奔喪去了,明天再回來與你喝兩杯,今天我也不再找人了,我單獨陪二位,交個朋友,輕松輕松?!?/p>
“好,好,人越少越好,越少越好?!蓖趵习迳衩氐卣0拖卵劬Γ逝值纳眢w晃了幾下,順手拉過身邊一位白嫩得象大蔥蔥白一樣的小姐。“這位是小娟,聽說是這里的臺柱子,很不錯。小娟,這是你李哥,以后有什么事只管找他。”說著順手在小娟超短裙下白嫩的大腿上捏了一把,面包似的大腦袋笑成了一朵花。
眾人落座,點菜時推讓半天最后由萬老板主點,三男兩女,元魚、大蝦、長蟲點了十個菜,十全十美嘛,李曄聽著菜譜不由倒抽一口氣:乖乖,是個美食家。李曄一口氣沒有收回,萬老板又叫住了點菜小姐?!拔?,小娟姑娘服務不錯,請你現在在巴臺先取二百元現金過來,算是我給她的獎金,我明天過來結帳?!?/p>
“慢?!崩顣蠑r住了正欲出門的服務小姐。請你取四百元,記我帳上,然后對叫小娟的小姐說:“萬老板那么遠跑來,這是我們的緣份,這個獎金我替他出,這兩天我實在太忙,飯后還有個急會,請你們代我多陪一會兒?!?/p>
小娟多情地瞥了李曄一眼,笑得很燦爛。“放心吧,李哥,聽萬哥說他這幾天還要上少林寺、武當山、龍門和水簾洞,如你愿意,我也陪著去。”
“不,咱們分下工,在這里小娟主陪,出門我主陪,你看好不好?”李曄笑問萬老板。
“好哇”,萬老板肥胖的大手搭在李曄肩膀上?!跋挛缒銈兺踅浝韺ξ艺f了你的情況,說你是高干子弟,在北京城神通廣大,佩服,一看就知道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來,喝酒,喝酒。”
酒過三巡,李曄開始敬酒,他在剛才的寒暄中已經知道萬老板屬羊,大自己兩歲,李曄也就甘拜下風,當起了小兄弟。他以小兄弟的名義以河南人民的名義以亂七八糟名義敬過酒后,看了一眼滿桌烏龜王八,以及旁邊兩個打扮得象天仙但說話浪得讓人肉麻的小姐和已喝得滿頭通紅的萬老板,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想起了在外邊打工的職工們幾個月發的只是每月200元的生活費,眼有點花,嘴巴有點發顫?!叭f老板,幾年來你對我們陜北弟兄們關照得很好,我再替他們給你敬六杯,六六順,不管干什么都要順呀。”
“順、順,不行,我喝多了,這個五糧液勁大,兄弟,我聽出來了,你是不是想往哪筆工程款上套嗎,行,哥們有心情咱要夠意思。”說著他把桌子上一個茶杯里的開水例掉,滿滿地倒上一杯酒。“咱哥兒們說話說了算,一杯酒三十萬怎么樣?感情深一口悶?!?/p>
李曄望著桌上茶杯里還正在晃悠的白酒,一杯三兩半,他欠三百萬,得十杯,三斤多呀。憑自己的本事,半斤就翻了,這回真要玩兒命了,早知道把命丟在河南的酒桌上,咱還不如在東北的黑土地上呆一輩子呢,唉……既然已經吃了這家飯,那就豁出去了,也許以后能混個因公殉職,混個烈士什么的?!案?”他端過茶杯,一飲而盡,然后倒翻茶杯,讓萬老板驗證?!叭f哥,咱們說話算話,倒!”
兩杯酒下肚,李曄已經飄飄然,他有了黃繼光堵槍眼、劉胡蘭上刑場的感覺,“倒!”雖然說話時頭暈眼花,舌頭發直,但底氣十足。
“爽!”萬老板說著,自己為自己滿滿地倒了一杯,一飲而盡后,又倒上一杯遞了過來。
“混蛋!”就在李曄剛端起酒杯時,光著脊梁、穿著褲頭的孟慶云從外邊闖了進來,一把打翻裝酒的茶杯,鐵塔般的橫在萬老板面前,鐵掌牢牢地抓著萬老板的高檔體恤衫,“你是不是想玩人命,別忘記這里不是陜北,你看老子今天怎么收拾你。”說著,輪起了鐵扇般的巴掌。
“你瘋了!”瘦小文弱的李曄也不知從那里來了那么一股勁,猛地一把扭住孟慶云,兩眼死死地盯住因失控眼睛好像要冒火的對方,然后一字一板地說:“你們派出所怎么有眼無珠,這是萬老板,我的萬哥,怎么這點面子也不給嗎?滾出去,否則我找你們局長去”。說著他轉向驚魂未定、臉色煞白的萬老板?!叭f哥,這位是公安局掃黃辦的哥們,誤會,誤會,咱們還喝?!闭f著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端了起來。
“給我!”萬老板松了一口氣,臉色由煞白又慢慢轉紅,他捉住李曄的手奪過倒滿白酒的茶杯,咕咕嘟嘟一口氣倒進自己的肚子。大拇指舉了起來。“哥兒們,夠意思,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說著扭頭對他的司機說:“你馬上給家里打電話,讓他們三天內務必把鉆井公司這三百萬湊齊匯來,告訴他們,我在這里認了個干兄弟,錢不到我不回去。另外明天不去少林寺了,你在這里再定一桌,我請李老弟!”
李曄從“美極了”回到孟慶云家,看見孟慶云正嘟嚕著嘴對著電視生悶氣?!皯c云哥,我真不是東西,讓你生氣了?!?/p>
“媽的,我一看萬老板這樣的人就煩,就想揍他!”
“實際這個人還是不錯的,時代的產物嘛。怎么樣,我一會去把那個叫小娟的叫來給你解解渴,算是道歉吧?!崩顣霞毿〉难劬ο蛎蠎c云眨巴了幾下。
“你別嚇我了,那里邊的蒼蠅蚊子都有性病,再說,進那種地方又出力又花錢,勞民傷財呀。哦,你忘了我的職業是掃黃辦呀!”
“那是我急了亂分配的。不過今晚酒沒白喝,掙了三百萬。”
“是嗎!”孟慶云睜大了眼睛:“你?真行!真是刁德一,刁極了!來玩一會兒,今天咱不下象棋了,懷一下舊,玩玩小時候的蛤蟆跳井和五道方?!闭f著,孟慶云撿起孟巖丟棄的粉筆頭在地下畫起橫豎道道來。
三
李曄在鉆井公司不到半年就充分顯示了他的水平。尤其是社交方面,與鉆井有牽扯的周邊縣鄉村他是路路通,公司所謂的麻煩事扯皮事,現在他只需一個電話就能擺平搞定,許多地方官員都戲稱李曄是他們的常務副縣長、常務副鄉長、常務副村長和常務副所長等等,當然他一人的招待費和用車等費用有時能超過幾個部門。在民主生活會上做自我批評時,他說自己整天都泡在酒桌上,企業的黨風都是他搞壞的,他對不起人民,對不起黨,但人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是在酒桌上創效益,在酒桌上為公司生產保駕護航的。往年井隊搬家因老鄉攔路扯皮有時半個月開不了鉆,現在他拉著當地派出所所長、鄉長、村長在井場邊轉兩圈,然后就回到飯店展開了喝酒擂臺賽或方城大戰。別看老百姓沒有本科大專文憑,但頭腦都很精明,在油田你局長處長科長管不住咱這家長,現在咱父母官都在人家的酒桌上了,這群家長們誰還敢去招風惹事呢?這樣井隊搬家就一路順風,當天就可以開鉆生產。李曄喜歡開車,他的開車水平也是小車隊司機們服氣的一流水平,只要是領導們辦私事或關鍵事都是他親自開車,許多事情天知地知,從沒發生過泄密事件。人們認為在歷任的辦公室主任中他的水平是空前的,王經理把他看成了寶貝,并悄悄地告訴李曄一個盼望已久但又十分棘手的消息:局里準備在公司內部提拔一名處級下部,公司推薦了兩名,一名是李曄,一名是孟慶云。
科級提為處級,這是一個難過的坎,現在這個坎已經敝開,對于李曄來說。是一個來得有點措手不及的機會,人往高處走,這是三歲小孩都知道的道理,要不自己賣那么大的力干什么?現在他準對付的就是對手問題,按照自己的能力和實力,有多少競爭對手也不怕,在領導面前自己基本上已達到挾天子而令諸候的地步。自己的業務能力別說是處級,局級部級也差不多,玩心眼斗心計更是自己的強項,可對手是孟慶云呀!孟慶云實際也夠虧的了,在公司科級干部中他資格最老,人緣最好,人品和能力都早已具備處級水平,五年前就是第二梯隊人員,由于他過于憨直、老實,有三人插隊走到了他的前邊,這一次他怎么也想不到插隊的是他多年的朋友,唉……
李曄是心事重重蹣蹣姍姍地回到孟慶云家的,這個家他已經有半個多月沒有回來了,沒辦法,每天都在餐桌上混,晚上就近休息在招待所或賓館,日月如梭呀。李曄推開門,看見孟慶云八十多歲的老母親正摟著孟巖在沙發上打瞌睡。“姨,您什么時候來的?”孟慶云家離油田一百多華里,李曄和孟慶云多次去看望過孟母,李曄曾勸說她到油田居住,老人家總是說自己在農村習慣了,慶云很忙,如果她搬到油田,農村里那三朋四友,老親舊眷的關系都要帶過來,花錢是小事,關鍵是孟慶云工作太忙,搬來后農村那些打發閨女娶媳婦等送彩禮的他沒時間應付,忙上加忙還得罪人。她要撐住農村這個家,孟慶云才有精力干事業。今天是那股風把她老人家吹來了。
“啊,是李曄呀”。李曄的歸來驚醒了孟母和孟巖,“你娃子把我嚇了一跳,一個多月沒見,又富態多了,吃飯了沒有。”說著就要到伙房張羅。
“不,不,我吃過了,你看看都十點了,我慶云哥呢?”
“十點了?我們還在等慶云回來吃飯呢,該回來了?!?/p>
“他今天沒上井隊,我剛才看他不在辦公室,他上哪兒去了?”
“半個月都這個樣了,到底是咋回事呢?”孟母白發下那縱橫交錯的皺紋充滿了憂郁。
“什么?半月都這樣?!”李曄驚詫地睜大了細小但又精神的眼睛。
“我爸爸是和趙阿姨一塊出去的,每天晚上都是十點多回來?!泵蠋r揉了揉還在打迷糊的眼睛。
趙……?每晚十點多?天吶!這個消息把李曄驚得差點癱在沙發上。孟巖所說的趙阿姨叫趙曉云,是孟慶云辦公室的干事,她辦事認真,作風正派是人們公認的。她的丈夫是地方一位局長,是一位油田不敢得罪的鐵碗人物,和孟慶云還是個拐彎親戚。趙曉云當局長的丈夫二十天前回國考察去了,這女人幾天就鱉不住了,就暗渡陳倉了。孟慶云你也真夠虛偽了,給你介紹了幾個女人,你總說孟巖小,等兩年再說,好,等來等去你等到別人床上了,你也不想想,你這樣搞人家老公回來能不修理你?你這樣搞將來還怎樣在朋友中在人場上混下去!趙曉云呀,你他媽的個狐貍精,整天裝正經,背后將我慶云哥拉下水,破鞋!
李曄實在坐不下去了,他得抓緊找孟慶云去,他要盡力挽救他!
李曄剛出家屬區就把正好歸來的孟慶云截回了自己的辦公室,把門反鎖后,立即給孟母打電話說自己和孟慶云有事,晚上不回去了,讓他們奶孫好好休息,然后轉身一臉冰霜,就像法院的審判官,“你上哪兒去了?”
“出去了。”孟慶云驚悸地審視著李曄。
“和誰?”
“小趙,我辦公室趙曉云,你問這干啥?”
“你想過后果沒有?!”“叭!”李曄點燃一支香煙,通過吐出的團團煙霧,他看到孟慶云由驚悸轉為憤怒,又由憤怒轉為平靜,孟慶云從辦公桌上撿起一支香煙,點火重重吸了一口?!罢`會”。
“怎么回事兒?”
孟慶云坐下來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講起了事情的經過。原來小趙的孩子冬冬在高中上學,一月前有幾個校內校外青年向他敲詐錢,冬冬向老師匯報,教師立即向校保衛科匯報,最后保衛科和老師決定讓冬冬悄悄向派出所報案,并要求派出所保密。派出所答應冬冬要求后立即拘留了幾名小混混,小混混們在派出所呆了幾天就被放了出來,出來后立即找到冬冬,說他們其中一名的爸爸認識胡所長,冬冬的舉報材料所長讓他們看了,為了證實他們看了材料,他們在冬冬面前說了冬冬材料的詳細內容,并警告冬冬:注意點兒,半月內讓你消失!得到消息后,孟慶云和小趙去找胡所長,胡所長把他們批評了一頓,說你們是黨員干部怎么連這點覺悟都沒有,孩子們和壞人壞事做斗爭是對的,你們怕什么?!孟慶云當時就把胡所長罵了一頓,胡所長又命令手下干警隨便找了個罪名把孟慶云踢了幾腳。說到這里,孟慶云忽地站了起來,濃眉倒豎、牛蛋眼冒出了火星?!皨尩?,今年是嚴打年,咱這里都讓這狗日的給打壞了,這些貨們除了抓嫖抓賭創效益,其余就是違法違紀胡球來。為了孩子的安全,我每天晚上八點五十前騎三輪到學校門口接孩子,小趙不好意思非要一塊去,這很正常呀,這口氣我一定要出!小趙那口子再有半月就回來了,回來交接后我就開始和姓胡的這個王八蛋打官司,我就不信中國沒有王法!”
“別,別”,李曄急忙起來,上前按住孟慶云的肩膀,現在他覺得孟慶云確確實實是個男子漢?!皯c云哥,別激動,胡所長和我有些關系,我明天就找他談談?!?/p>
“關系?關系多少錢一斤?關系算什么?現在所有的關系只能頂一張門票,進門以后那就看你帶多少錢才能確定你能干什么,況且我現在不是錢和狗屁關系的事,我主要是想向法律要個說法,幫助公安機關清理下門戶?!?/p>
“慶云哥,我聽你的,別激動”,李曄知道自己沒有能力來扭轉孟慶云的牛脾氣,必須先穩定一下情緒,然后再慢慢勸阻,他拿過一瓶礦泉水扭掉蓋子遞了過去,又遞了一支煙打火點著?!皯c云哥,公司關于提拔一名處級干部的事你聽說了吧?”李曄精神的小眼睛向孟慶云的臉上掃了一下。
“聽說過。半月前一位老領導就給我說了這件事,他要幫助疏通,前幾天有人又給我透露,這一回競爭人是你,當時我就向王經理表了態,我不參加競爭,咱倆相比你是當官的料,比我合適,我保證無條件配合你,干好本職工作。”
“不,還是你干吧?!崩顣犀F在說的是實在話,他覺得不論是心理素質、人品人緣還是工作經驗,孟慶云都比自己強。
“別說了,不就是個狗屁處級嗎,我不會干的。”墻上的時鐘從零點走到了四點,天快亮了,辦公室里煙霧繚繞,兩個人沒有一點睡意,也沒太多的話,大部分時間都是抽煙、喝水和漫無目的地翻著桌上的報紙、文件,偶爾說上幾句,也都說得短促、沉重……
四
李曄和孟慶云作為處級干部候選人以及孟慶云主動退出競爭的消啟、以極快的速度擠進人們的耳中,甚至還有靈通人上透露,上邊大頭頭為李曄的事給油田頭頭打了好幾回電話,他們還親眼看見有關部門找孟慶云談話,讓他配合組織,積極參與但不能競爭,最后孟慶云脾氣直,不愿讓人們看假戲,和領導們吵了一架退出了競爭。孟慶云退出,李曄就沒有了競爭對手,況且人家有根,鍋里下的就是人家的米,這個處長非他不可。現在人們終于悟出來了:李曄并不是到鉆井過渡,而是在鉆井鍍金、到位,然后逐級步步高升,人家從大慶那么遠跑來干啥,第一步,了解油田情況,第二步,當官,最后掌握油田。這么明白的理如果吃不透那就是白活在人世了。誰笨?都不笨!人家李曄家墳頭冒青煙了,將來還不知要混多大哩!
既然大家都不笨,那就要盡快認清形勢,順應形勢,早行風,早得雨,早日培養出感情,早日得到效益。人們動起來了。大家已把李曄這個準處級提前按處級對待,辦公室屬于李曄的轄區,至于文件傳閱什么的,已被比猴還能的楊秘書掌握,李曄的職務沒有宣布,不能巴結過急,引起別的領導吃醋。楊秘書就把有關傳閱件簽上“請李曄同志閱示”的字樣,這樣多好呀,不顯山,不露水,同志用得恰到好處,當年人們不是也稱過列寧同志斯大林同志嗎?現在稱李曄同志也不為過,精明過人的李曄肯定會明白自己用心的。看來同志可大可小,李曄成為辦公室以外的同志,自己就有可能成為辦公室的同志頭了。公司各科室的頭頭們雖然沒有楊秘書的絕招,但也各有各的路數,有的科室長有事沒事都要到李曄辦公室坐坐,談談自己的工作思路,談話中都會巧妙地說點自己的本事和對李曄的敬佩,請李曄對自己多多敲打。要說最張揚也最讓李曄感到舒服的就數那些三級單位和基層隊了,有事沒事這些頭目們會給李曄打電話,什么完成任務我們有點吃緊了,請李處過來指點一下;外邊來了幾個客戶,人家非要和李處見個面,一塊吃頓便飯,就連子弟中學也變著花樣把李曄請過去,讓措手不及的“李處”在全校師生會上給大家提點要求,安排下工作。公司的行政級別是處級,在李曄沒有下文以前不叫經理叫李處是很恰當的。
在人們的影響下,李曄的位置好像已經確定,油田許多處室和公司的一些副職領導們見李曄也都改變了說話口氣,許多事都是以同級別的身份商量著辦?,F在李曄忙了,白天黑夜忙得馬不停蹄,整日醉得飄飄然然,現在他什么心也不用操,想要什么人們都會從他的眼神中領會,都會無條件滿足,人們也會變著花樣把各種禮品和裝著“真貨”的信封送到自己夫人的手中,可以說這是李曄四十多年來的亢奮期,他從來都沒有這么興奮過,也從來沒有這么滿足過,看來當官好,這里邊的味道兒真不錯!
然而就在李曄為當官高興得忘乎所以的時候,事情突然發生了變化。王經理在電話中告訴李曄,有些科級干部和基層職工對這次選拔干部不服,多次給油田黨委寫信打電話,要求對李曄、孟慶云和另外幾位能力強的科級干部進行公平評議。這一記悶棍打得李曄有點吃不消了,他壓根就沒有想到實在直爽的鉆井人會突然給自己來了這么一下。這下可好,高興得太早了。李曄覺得憑能力和威信自己在其它科級干部中評議是勝券在握的,關鍵是孟慶云只要上場,自己肯定只能作為一個墊背的,現在孟慶云有什么想法,這是他最急于知道的,他急忙撥通了孟慶云的電話,“慶云哥,那個事可能有點變化,你準備……?”
“我知道了,既然這樣,就……評議吧,這樣領導和我們都好收場。”孟慶云說話不太清楚,可能說話時嘴里嚼著什么東西。
孟慶云又要上場了,他怎么出爾反爾呢?收場?收場是什么意思。李曄心中隱隱絕約約感到那些電話和信與孟慶云有關,他是不是導演,他是不是在看戲,如果這樣的話,這個導演和自己這個演員就有點陰險和滑稽了。
黃昏時,李曄謝絕了三桌酒局,一個人在辦公室呆著,現在他什么飯也不想吃,什么活也不想干,什么事也不愿想,他就盼望天塌地陷,那多好哇。不論光棍眼子一起砸,誰也不高興,誰也不丟人。天是永遠也砸不下來的,自己注定要先光棍后丟人了。“嘀——”桌上的電話響了,“誰?”他拿起話筒。
“李處,我們是三產業辦公室,我們和外資開辦的項目明天開工,請您剪彩?!?/p>
“我……沒時間!”李曄放下了電話。
“嘀——”電話響了,李曄連拿起話筒的興致也沒有,順手接了下免提鍵?!袄钐帯?,對方是個女的,處字還沒有說完,李曄就把電話壓了。為了害怕再來電話,他干脆把電話話筒放到一邊,處個狗屁,你們趁早去和別人處吧!
李曄在話筒上做了手腳,馬上又有人敲門喊門,唉——,平時自己盼這方面的電話,那樣可以顯示自己的地位,閃出自己的光彩,但現在李曄總覺得全世界人們都知道了真相,知道自己這個假處長當到頭了,全部組織起來挖苦自己,惡心自己。奶奶的,這屋里呆不下去了,干脆出去轉轉。
李曄是迎著最后一抹夕陽來到偏僻的河邊的,他的心終于平靜了一些。好了,總算到了沒人的地方了。就在他準備輕松下思想的時候,他發現不遠處草地上,坐著一個身材裊娜的姑娘。定睛一看,原來是“美極了”飯店的三陪女小娟?!袄罡?,你怎么也來了?!毙【暝缇涂吹搅死顣?。
“你……”在這個地方單獨碰到小娟,這是李曄意料不到的。對于三陪小姐,干自己這一行也算是經得多見得廣,但他絕不和她們熱乎,因為李曄心里邊瞧不起她們,今天這個情況要是讓熟人碰到,那肯定會出現很多新聞。算了吧,自己都這個樣子了,還害怕誰指點!“沒事兒,轉轉?!彼昧搜坌【?,繼續悶著頭漫無目標的看夕陽、看山、看草、看水。
“李哥,你怎么不去我們那里吃飯呀!”小娟湊了過來。
“沒空?!崩顣纤α艘痪湔郎蕚潆x小娟遠點,忽然看見小娟臉上有些淚痕。“你怎么哭了?”
“是嗎?”小娟急忙抹了把眼睛,苦笑一下。“也許是想家了吧,我明天就要回湖南老家了?!?“什么時候再來?!?“不會來了?!?“不會來了?!崩顣弦徽?,一個念頭突然在心中升起。“為什么?”
“回家結婚?!?/p>
“好哇,祝賀你。”
“不會好的,我這個樣子結婚后,老公肯定能……,我……我怎么解釋呀!”小娟的眼淚又涌出來了。
這……李曄早就知道小娟是個什么樣的女人,錢,都是為了錢呀。想起錢,他下意識地摸住口袋里準備給值班司機買機動手機的三千塊錢,錢是個好東西,不光能買手機,它什么都能買呀!李曄嘴角裂出一絲笑意,毫不猶豫地掏出這筆現金放到小娟手上?!靶【?,這個錢算我送給你結婚的賀禮吧,那個事你別操心,我明天早上到醫院托熟人給你開一張讓你婚后老公相信的病歷,相信我,沒事的,他絕對不會懷疑?!?/p>
“真的!”小娟驚訝地看著李曄和手中的一疊錢,莫非……可能屬于職業習慣吧,她大方地迎上來依向李曄懷中?!板X我不要一分,只要能把我老公這一關擺平,你叫我干啥都行”。
“你給我幫個忙。”李曄反常地在小娟額頭上吻了一下,順手牽羊從小娟口袋里掏出手機。“你按我的要求給派出所胡所長打個電話,要絕對保密?!?/p>
這一晚,李曄和小娟很晚很晚才離開河邊。
五
派出所是三天后走進孟慶云辦公室的,進來的是胡所長和一個民警兼司機的年輕人,孟慶云對胡所長沒有好感,他認為可能是找李曄的,不冷不熱地甩了一句,“他開會去了,你們走吧。”
“不,我們就是找你的。”胡所長黑胖的臉上綻滿了笑容。這個笑容使孟慶云感到有連環畫中狐貍給雞拜年的味道兒?!罢椅腋缮丁!?/p>
“這里不方便,咱們到車上說?!?/p>
孟慶云隨胡所長他們鉆進門外那輛封閉很嚴的面包車上時,發現車里坐著兩名光背穿警褲的小伙子。兩個小伙子不客氣地把孟慶云夾在后排中間。左右肩膀同時披他們用力按住。“你們要干什么?”孟慶云掙扎著朝前排的胡所長吼叫起來?!伴_車?!焙L點支香煙,順手打開了手邊的收音機。
胡所長他們把暴跳如雷的孟慶云推進派出所一間簡陋但門窗全用鋼筋加固的房間?!澳銈儜{啥綁架人!”孟慶云眼睛瞪得滾圓,里邊充滿了血絲。
“老孟,冷靜點?!焙L坐在一個光背小伙兒搬進來的椅子上,深深地吸了口煙,“給你倒杯水吧,清下火?!?/p>
“你們到底要干什么?”
“你應該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沒有問題我們是不敢請你的,”
“我會有啥事兒?!”也許是這些家伙找錯人了,如果那樣,我看你們一會兒怎么收場。
“你去過”美極了“酒店嗎?”
“去過?!?/p>
“你認識里邊有個叫小娟的小姐嗎?”
“認識。”
“這就對了,前幾天我們抓了小娟,她交待和你有關系?!?/p>
“放屁!”孟慶云呼地一家伙站了起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會和小娟這種女人攪到一塊兒?!澳恪銈內グ阉羞M來!”
“不用叫了,你來時我們又讓她在別的房間指認你了。”胡所長從自己隨手攜帶的手提包里摸出一份材料在孟慶云面前晃了一下,“這是小娟的口供。這事能大能小,關鍵是看你的態度。”
“我根本就不可能有這種事!”
“這個我能理解,但有時如果喝醉酒也不好掌握自己?!?/p>
“胡說,你把這個女人給我叫進來!”
“如果需要我們會叫的,我們也可以把王經理和家中的老太太都請來做你的工作。”
“無恥,我要出去!”孟慶云忽地拉開門,又被兩個光背小伙兒猛地拉回按在地下,并上了手銬。“你好好想想,想好了打個招呼,記著你在這里的時間是24小時,超過時間就對你采取進一步措施?!焙L說完,帶著手下離開了房間,防盜門被重重地關嚴鎖死。
孟慶云一個人在房間又是踢門又是喊叫,鬧騰了兩個小時沒人搭理,自己也筋疲力盡,兩個手腕由于劇烈的拉扯被手銬磨出了道道血跡。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會落到這步田地,解放前是共產黨員戴著手銬同反動派作斗爭,解放后是罪犯戴著手銬接受人民專政,可現在自己也被戴上了手銬,這又怎么解釋呢?他反復回憶那個叫小娟的模樣,除了那一次在“美極了”由于王老板和小娟正面接觸以外,以后從來就沒有和她近距離接觸過,現在說自己嫖她,這怎么可能呢,自己怎么會是這種人呢!他無論怎么也受不了這口氣,他又掙扎著站到窗口,對著外邊吼了起來:“姓胡的,你這個王八蛋給老子過來!”
喊叫歸喊叫,院子里靜靜的,只有門衛沒事人似的不緊不慢的和一個賣西瓜的小販討著價錢。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孟慶云看到李曄陪著正剔著牙、滿臉通紅的胡所長從外邊回來。孟慶云眼睛一亮,象勞苦大眾盼望共產黨一樣望著李曄,他怎么知道我在這里。對干這些不講理的人,你李曄來能起什么作用,他要聽聽他們說些什么。
“胡所長,孟主任是我幾十年的鐵哥們,憑咱們的交情,你得給個面子。”
“李主任,現在的事你也清楚,如果沒有那個女的交待,咱們吃飽撐著了,沒事找事,剛才那份材料你也看了,人家把地點、價錢、次數都說得清清楚楚,咱們是以事實為準繩,依法辦案?!?/p>
“胡所長,咱們老哥兒們說句吵架的話,你是相信孟主任這個共產黨員還是相信小娟那種賣淫女?!?/p>
“我相信事實。李主任,咱們也別磨嘴皮子了,我絕對給你面子,你也考慮下我呀,這邊已經吵得滿城風雨,如果不明不白讓老孟走人,別人還認為我背后使黑錢了,再說這里經費緊張,你也讓創點收,咱們肯定會有事當作無事辦?!?/p>
“那你說多少錢?!?/p>
“五千?!?/p>
“你滾蛋吧,孟主任沒錢,這個錢我出,只當花錢消災。給,兩千,多一分也沒有,但現在牽扯油田人事變動,減員增效,下崗分流,這件事你必須給我保密?!?/p>
“那……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兩千就兩千,走,到我辦公室把手續辦辦?!?/p>
孟慶云八個小時后離開了那間給他恥辱和痛苦的房間,盡管他掙扎著虛弱的身體要找胡所長算帳,但還是被李曄拼命扯進了小車。
六
孟慶云回家剛在床上躺了一會就被滿臉淚水氣得亂蹦亂跳的孟巖扯著耳朵拉了起來。“爸,外邊有人說你哩。”
“說我啥?”
“走?!泵蠋r說著就把孟慶云扯出門外,引到家屬區門口旁邊路燈照不到的黑影里,聽幾位家屬的聊天。
“你們聽說了吧,調度室的孟主任螵娼讓抓了。”
“聽說罰了二千?!?/p>
“不對,總共三回,第一回二千,另外是三千和五千。唉都說這人老實,想不到背后這么壞。”
“單身漢熬不住了嘛?!?/p>
“屁話,你那口子在新疆快一年了,你二三十歲恐怕早就熬不住了,熬不住也要堅持,這是道德,想不到孟慶云快五十歲還那么騷。聽說李主任去找公安說情時,姓孟的求李主任悄悄打聽一下公安局掌握的是那一個“雞子”,害怕嘴一松交待錯人,罪上加罪……”
孟慶云氣得嘴巴哆嗦著,手微微發抖,他真想沖過去狠狠打她們幾個嘴巴,但她們是女人呀,男不和女斗,況且自己的孩子在場。孟慶云拉著孩子悄悄地退回家中。
孟慶云讓孟巖去客廳陪他奶奶看電視,自己又躺在床上一支一支拼命地抽著香煙。他怎么也想不到事情會發展得這么嚴重。原計劃休息一下就找王經理和紀委匯報情況,求組織理解自己,然后拼上自己的地位和三十幾年的那十幾萬元血汗錢同派出所打官司。但事情被人們傳得太玄了,現在好像突然打來一記悶棍,李曄在這悶棍的打擊中徹底懵了。他拿起電話,想給李曄通下情況。
李曄辦公室電話沒人接,手機關機,傳呼停機。
他撥響了王經理的手機。
“小孟嗎,在家干什么?”王經理的聲音不論什么時候都讓人感到親切,他的記性也特別好,一看手機上的號碼就知道是孟慶云家里的電話。
“我想給你談下思想?!?/p>
“今天我有幾個會議,實在騰不開身子,你那個事我也知道了。你是多年的先進工作者,勞模,上邊很重視,今天紀委到派出所把那個女的口供和罰款單據及有關資料已經復印帶回,很疑憾,這個時候出這種事兒,競爭的事肯定是泡湯了,其它問題待黨委按照中紀委有關文件酌情處理?!?/p>
“王經理,我根本……”
“小孟,組織上要的是讓事實說話,咱們都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在處理時我一定會根據情況幫助你的。唉,可惜呀,你要是早點湊合著結婚就好了?!?/p>
“王經……”孟慶云話沒說完,電話斷線,可能手機有問題,自動斷線,他按了下重撥鍵,話筒里傳來了電腦話務員“對方已關機”的矯滴滴的聲音。
孟慶云絕望了,他早就聽說過胡所長是個“養雞專業戶”,把那不些不安分的“雞子”安排到周圍酒店、旅社、舞廳和美發廳里勾引嫖客,目標出現后向胡所長舉報,然后就是嫖客被抓,有功的“雞子”同胡所長歡慶勝利后換個地方重操舊業。對于這一點,孟慶云對胡所長和那些“雞子”們倒不太反感,胡所長是行使職責,“雞子”們以毒攻毒,同腐敗分子做針鋒相對的斗爭,曲線抗腐,給人們敲起一陣陣使人哭笑不得的警鐘。孟慶云反感的都是那些嫖客,你們浪美了吧,風流一場丟幾千,最后又落個身敗名裂。活該!所以不論誰請客,他是從來不涉足那些帶色的地方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這個“清白”人,突然間也成了嫖客,想不通為什么自己會變成嫖客。當然他還沒有時間和經驗去考慮當上這個嫖客后自己的下場如何。因為獲取這個嫖客指標,他有點生李曄氣了,你到派出所替我求情,我感謝,可你應該給我商量一下再掏錢呀,好了,你交這筆錢,就說明我認這個事了,這個嫖客的帽子理所當然就戴到我頭上了。孟慶云正想著,電話響了,現在他最盼望的是安慰和理解,他一把抓起了電話?!拔梗且晃??!?/p>
“慶云哥,你受苦了?!泵蠎c云聽到了話筒那邊李曄的聲音。
“沒事兒?!辈徽撁蠎c云怎樣絕望,怎么痛苦,在朋友和同事面前,他始終都是大將風度。
“我剛才又到派出所去了一趟,做了一些工作,終于把那個女人的口供要了回來,只要他們沒有證據,這個事就算結束了,放心吧,慶云哥,已經劃句號了?!?/p>
“句號和感嘆號對我都無所謂,我吞不下這口氣,我一定要和這群王八蛋斗,準備打官司!”“叭”這回是孟慶云摔下電話,話筒沒有到位,它無奈地在床頭柜幫上來回晃蕩著……
可能是話筒的聲音驚動了客廳的老太太,她推開了孟慶云臥室的門。“慶云,你想干啥?”
“媽……”
“我都聽說了,放心吧,不管人們怎么談論這事,媽相信你。”
“媽……”孟慶云的眼睛紅了,憋了好長時間的淚水終于涌了出來?!皨專乙蚬偎??!?/p>
“不行。”
“媽……”
“我不是不讓你打官司,這個官司打不得呀,屈死不告狀,餓死不做賊,你那個牛脾氣上火時恐怕還會出人命的,咱家里四代單傳,我們這一老一小不能沒有你,慶云,官司以后再說,你在油田也沒啥干頭了,你走吧,到外邊磨磨性子?!?/p>
“媽,這里我不干可以,但這個官司我現在就要……”
“拍!”一記耳光打在孟慶云臉上。在孟慶云的記憶中,這是母親第一次打自己,他看到淚水在媽媽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間流淌,由于過于激動,有些萎縮的嘴唇哆嗦著,手指也劇烈地顫抖著,最后,兩腿一軟在孟慶云面前跪了下來?!皯c云,媽給你跪下了,算是老孟家求你了!”
“媽!我聽你的,我聽你的!媽——!”孟慶云撲通一聲跪下來抱住母親,母子倆坐在地下哭成一團……
七
孟慶云是當天晚上給單位留下一份停薪留職報告哭別了蒼老的母親和沉睡中的兒子離家出走的。他來到陜北,找到了原來也是油田職工后來走向黃土高坡打工的朋友,經朋友介紹他到一家鉆采公司上班。在很短的時間內孟慶云靠自己的為人和多年來掌握的鉆井技術贏得了人們的信任和老板的器重,干上了鉆井技術監督,他又成了打工隊伍中的白領。
在陜北打工的幾個月里他除了給母親打電話問安外,其余他誰也沒有去過電話,他不是因為那個事在朋友中不好意思,關鍵是他牢記著母親的話,離開家門,磨磨性子,這山不亮那山亮,混個樣子讓人們瞧瞧。
終于混出了點樣子,孟慶云沒有高興。最近反而總是失眠。心中隱隱作疼,總要想起自己離家出走的恥辱和痛苦,他終于給李曄寫了一封不到50字的信:
李曄弟:
看在多年兄弟的份上,請你無論如何幫我給姓胡的打官司,委托了!
兄:孟慶云
2001年4月
李曄接到來信時已是公司副經理了,雖然信中孟慶云只字不提自己在陜北的情況,但李曄對孟慶云的情況是了如指掌的。因為自孟慶云離家后,他就搬進了孟慶云家,一般情況也從不在外吃飯,有時是朋友請客在推不過去的情況下,他也要把孟巖帶上,并告訴請客者給老太太端兩個好咬的菜送到家中。這樣一來人們都說李曄仁義、夠朋友,因:勾他夠朋友,他的朋友就越來越多,工作越來越順。他每次看到淚汪汪的奶孫倆給孟慶云打電話,他都一再暗示,不要提自己住在孟家,因為他知道孟慶云是個孝子,他肯定想家,想的時間長了,就得回來,他已經給孟慶云留了好幾份讓人們眼紅的工作,只要回來,咱哥兒們絕對不會虧待你。
李曄夠朋友,只要為孟慶云的事他干什么都行,接信后他立即在當地律師界委托一名資深律師和派出所打起了官司。胡所長這回真慌了,因為李曄這邊出具的三陪女小娟在“美極了”’點菜時菜單上字體和后來派出所提供的口供字體完全不一樣,況且李曄根據“口供”上“犯罪”時間地點都針鋒相對的提供了人證物證,不是同司機或科員們在井隊跑現場,就是在機關開會,會議記錄里保存著人們無法改變的事實。胡所長自己心中明白,他掌握的只是小娟的電話舉報,電話沒有登記估計也早已停機,舉報時說已到長沙,三陪小姐都是假名假姓假地址,她家到底是什么地方只有她爹知道。胡所長真后悔從前應該從罰款資金中抽點錢給辦公室裝一部來電顯示電話,那樣就可以順藤摸瓜,查查線索了?,F在自己手里什么也沒有,那個無憑無據的電話有個屁用,他找到李曄,求李曄看在幾年來配合不錯的朋友份上放自己一馬,這時的李曄態度明確,他說為了一個人的聲譽,為了鉆井工人的形象,自己全力支持孟慶云這場官司,要人給人,要車給車,要錢自己墊工資也行,官司必須打下去。合該胡所長有事,還沒有開庭,他就因為這個官司引起了上級重視,最后因經濟和違法問題被開除警藉,移交檢察院查辦。
胡所長成了罪犯,通過胡所長這個事證明孟慶云是冤枉的,既然冤枉就應該糾正。在公司領導辦公會上,李曄把孟慶云的打官司過程以及有些細節進行了通報,從個人名義要求對孟慶云進行重新處理。王經理也在會上檢查了自己在這件事中不冷靜,處理得過于魯莽,要求組織部門根據事實對孟慶云的工作、職務重新調整,孟慶云的黨藉按中紀委文件已經開除,組織部門要申報上級黨委盡量補救。孟慶云是公司的資深科長,業務棒、作風正、人緣好,是難得的人材,企業的財富,絕對不能流失,請李曄副經理立即到西北跑一趟,要代表組織主動向孟慶云同志承認錯誤,無論如何把他給拉回來。
散會后,李曄特意給家里的奶孫倆買了爆烤鴨和餃子,馬上要團圓了,大家要好好慶賀慶賀。
晚上,李曄睡在孟慶云原來睡過的床上,反來復去想著最近幾個月發生的事,孟慶云、胡所長、小娟這些人物不時在自己腦海中繞來繞去,自己和孟慶云小時候的有一些生活細節也不時地頑固地向里邊擠,想加入這已經亂七八糟擠來繞去的腦海。這一夜,他失眠了。
“嘰——嘰——”窗戶發白時,剛剛入睡的李曄突然被手機聲驚醒,他一看來電顯示是西北的區號。孟慶云,你這家伙終于給我來電話了?!拔?,哥兒們,辛苦了!”雖然一夜失眠,他的聲音還是充滿著激動亢奮。
“你是孟慶云家嗎?”對方是一口地道的陜北話,很怕生。李曄馬上感到一種不祥?!笆堑模恪闶钦l?你怎么知道這個號碼?有什么事?!”
“我是鉆采公司老板,姓李,這個電話是我們登記表中職工提供的家庭電話。現在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昨天晚上由于山洪暴發,道路沖垮,孟慶云死于車禍,屬于自然死亡,請你們家人馬上過來辦理后事?!?/p>
叭!手饑掉在地下,李曄一家伙癱在床上,胸口騰騰跳著,現在他心里只有一個感覺;天要塌了!
八
李曄和孟慶云的母親帶著孟巖當天就乘車趕到了陜北。這一次李曄沒有親自開車,他頭腦始終都是昏昏沉沉的,坐在懷中的孟巖不時因為他摟得太緊而推他吵他。孟母一千多公里沒有吃飯,沒有說話,也沒有掉一滴眼淚,只是無神地呆呆望著前方。
李曄提前和鉆采公司的李老板通了電話,讓李老板接話后在路口等候,李老板也很實在,李曄到達路口時,他已經在此等候兩個多小時了。見面后李老板把李曄拉到一邊:昨天孟慶云到縣城去,走到前邊那個路口時正趕上因山洪引起的滑坡,他當時沒帶司機,親自開的那臺客貨車面對滑坡躲閃不及翻入下邊的山淵中,車毀人亡,很慘,今天我雇了幾個民工費了很大勁還沒把尸體湊齊,等一會兒你去看看算了,不能讓老太太和小孩看見,別嚇著他們。唉……好人呀,真是好人呀,如果是公事我們公司就全管了,但這一次誰也不知逋他去干什么,我不好處理,人多嘴雜呀!
“別害怕,這事我全管,但你千萬不要讓老太太知道,走,快帶我去看看他?!闭f話時,李曄眼睛里堆滿了淚花。
“李曄,慶云在那里,咱們快去看看!”孟母在車上喊。
“哦,稍等一下,你先歇歇?!?/p>
“李……你是孟慶云的什么人?”李老板睜大眼睛望著李曄。
“和你一樣,是他的同事,朋友,哥兒們?!?/p>
“哦”李老板看著沉痛地呆在那里的李曄,眼中充滿了敬佩,他急忙到車前扶住孟母?!按竽?,你老人家別傷心,走,先下車到屋里喝點水?!?/p>
“不,我不喝,我要看看慶云。”孟母的眼睛呆呆地望著車前邊黃土高坡下支離破碎的溝溝壑壑,手指哆嗦起來,順手摸旁邊的坐位,突然驚叫起來:“孟巖!孟巖!我的孟巖呢!”
李曄和司機往車內看了一遍,沒見孟巖,不什么時候他已經溜下車了。
“孟巖!你在哪兒?”李曄喊了一聲。
“李叔叔,我在這里!”循聲望去,孟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爬上了車旁邊的黃土高坡上,背心也脫了,只剩下一個小褲頭,他用手揚著地上的黃土,看著滾滾的黃灰向四周擴散,高興地在地上亂跳。“真好玩,真好玩!嗅!打炮嘍!打炮嘍!沖呀!”
“孟巖,你……快……下來!”孟母下車扶著車門吃力地叫著。
“好!”孟巖話沒說完,順著土坡滑下,身后拖起一股黃灰,自己也徹底變成了一個灰孩子。他一把抓住李曄的手?!袄钍迨?,你說帶我看爸爸,他怎么這么長時間還不來呀!”
“哦,一會兒,等……”李曄的淚水順著瞼額往下流淌。
孟巖看著李曄,嘴巴一裂笑了起來?!袄钍迨?,你哭了,爸爸說愛哭的孩子沒志氣?!?/p>
“孟巖,別瞎說,我沒……我沒哭。”李曄偷看一眼呆在那里看著山溝的孟母,悄悄地抹了把眼睛。
“對,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呢。”孟巖放開李曄,又拉住孟母?!澳棠?,你看什么?我爸爸怎么不來接我們,我爸爸呢?”
“他……他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崩罾习迳先ポp輕地撫摸著孟巖的腦袋,聲音也變了調兒。
“你騙我,我爸爸前幾天還打電話說他在這里,我們就是來看他的,我要找我爸,爸爸……!”孟巖對著黃土高坡呼喊。
“孟巖,別叫了?!泵夏敢话褤ё∶蠋r?!澳惆职炙懒?”說著這個路上不吃不喝不說也不掉淚的老太太終于忍不住了,她一下子癱坐在黃土地上?!皯c云,怎么倒霉事兒都讓咱們碰上了,慶云,你等等我們呀!你咋這么狠心,等等我們呀一!”
“奶奶一”孟巖呆呆望著哭得眼淚鼻涕混成一團的奶奶,他終于明白了,一下子抱住了奶奶尖聲哭了起來:“爸爸一我要爸爸一爸爸一爸爸一!”
孟巖要爸爸,但爸爸沒有了,這個家塌架了。孩子才四歲!這離他成家立業還有多少年呀!這些年有風有雨,肯定還有想也想不起來的不順心事兒,他能不能承受得了?!他應該有個家,有個無憂無慮的幸福童年,這些他都沒有,只有一位無依無靠、年過八十的老奶奶,他們太可憐了,但可憐的原因是什么呢?李曄現在生自己的氣,生社會的氣,要不是社會上有那么多你爭我奪的事,怎么會有面前這個結局呢,他恨自己不該和孟慶云作為同事,他恨自己不該從那么遠調來攪進這場爭斗。如果身邊沒人,李曄真要狠狠地給自己抽上幾個嘴巴,但什么都晚了,他實在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他從孟母懷中抱過孟巖,用自己的臉額擦去孟巖臉上的淚水?!皠e……別哭,叫……叫我一聲爸……爸!”
孟巖看著李曄搖了搖頭。
“叫……叫爸爸?!?/p>
李老板、司機都驚異地望著李曄,痛哭中的孟母也扭過身來:“李曄,你這……你這是咋……咋了?”
“媽一!”李曄再也忍不住了,撲痛一聲跪在孟母身邊,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拔宜麐尩恼娌皇侨耍荚刮已?”
“你……你這是……?”孟母拉住李曄的手?!罢δ茉鼓隳?,這是命呀!”她可能認為李曄傷心過度吧。李老板和司機也上來扶住李曄,在他們的記憶中,還沒見過李曄這么講義氣的人,世界上這種講義氣的人太少了?!袄罱浝恚瑒e傷心?!彼緳C蹲下來扶住李曄。
“李曄,站起來,這成啥話了。”孟母現在清醒了許多。
“不,你不答應我不起來?!崩顣系臏I水撲塔撲塔的落在烤得發燙的黃土地上,滋滋地響。
“不行,我……我們不能再……再給你找麻煩了,聽話,起來?!?/p>
“媽,我求你了,我給你養老送終,我帶孟巖長大成人,媽一!”
孟母望著李曄,好像從李曄身上看到了兒子的影子,太像了,倆個人從同學到在油田共事中的好多細節在她腦子中攪來攪去,又慢慢地疊在一起,成為自己的兒子,是的,是我們的兒子慶云,她點了點頭,忽然,慶云飄然而去,站在面前的是活生生的兒子的朋友李曄,他不是兒子,可也是個好孩子呀,自己命中不該有兒子。她又慢慢地搖著頭。
“媽一!”
“娘一!”也不知是環境感染還是什么原因,李老板和司機也在盂母面前跪了下來,為這黃土地平添了一道風景。
“哎一都……起……起來吧?!泵夏傅穆曇艉艿?,但人們都聽到了,它隨著黃土高坡的大風飄過大山,飄向遠方的中原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