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研究官場現象的奇書

一

中國有十年鑄一劍，四十年成一書的佳話，然這都是千年以前或幾百年前的事了。而在什么都追求速度、效益的今天，那種需要幾年乃至十幾年寫就一部書、做成一件事已是世之少有的了?？墒沁@事還是有的，它就發生在我們的身邊。這就是內鄉縣衙博物館館長李茗公新近出版的一部奇書《官場怪圈研究》。

——一關于這部書，李茗公說：他寫了五年，修改了十三年，一共十八年。別人信不信，我信。這符合李茗公的性格，符合他做事的準則。

十八年。可不是一個小數子。如果把人生分成若干個階段，試想一個人能有幾個十八年呢?自然在這十八年里，李茗公并不是都在做著這樣的一件事。實際是李茗公同我們這些玩文字的人一樣，他的寫作、他的思考都是業余的事，是在忙完自己為之效力可以拿工資用來養家糊口的工作之后，才在業余的時間背負著思想的行囊在精神的荒原里跋涉。也許在這時間里他還穿插做些別的思考，寫些另外的文字，如他在2003年出版的散文隨筆集《書生之見》，讀李茗公《書生之見》的跋，我想這該是兩本同時寫作的書吧，所不同的是，如果把《官場怪圈研究》比做一個系統工程，那么Ⅸ書生之見》則是在這系統工程進行之中思想旁鶩小憩之中的別一種收獲了。因此《書生之見》是由一篇篇文章連綴的文集，《官場怪圈研究》卻是一部系統性、連貫性、邏輯性、體例性很強的政論專著。他從歷史的、現實的，古代的、當代的，中國的、外國的等大量存在于官場的丑惡現象中分析了產生官場怪圈的原因，分析了官場怪圈存在給社會帶來的災難和危害。官場怪圈是官場腐敗的根源。

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我想，當李茗公提出了這個話題之后，在他的心里已經有了要肩負起這個具有世界級重量的擔子，要以他一個知識分子的良心彰顯出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了。于是，他就像馬拉松長跑運動員一樣，在《官場怪圈研究》的跑道上整整跑了十八年。

二

知識分子的良心，這是一個艱難的志業者的道德選擇。尤其是在知識分子普遍失語的時候，任何一個有良知的知識分子要想對待起自己選擇的這個志業，都不可避免地要成為這個時代的孤獨者，而孑然獨行的了。因為他們的話語是迥異于世俗而敢于對權勢說不的驚世之音。

——這就是李茗公，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

其實知識分子這個詞語的產生，到今天也才近110年。1898年，法國作家左拉因為幾年前的德萊福斯案件，向法國總統寫了一封“致共和國總統”的信，以揭露這起因法國體制而有意制造的冤案。當左拉在《曙光報》主編克羅蒙梭的辦公室里用激憤之情向人們宣讀了他這封“致共和國總統”的信之后，克羅蒙梭主編當即決定撤下已發排好的稿子，換上左拉的這篇文章。但在主編簽發稿件時，發現題目有些不妥，就大筆一揮，劃去原來的題目，寫上“知識分子宣言”(我們國家的翻譯家在翻譯時，加上個主題，為“我控訴”，副題是“致法蘭西共和國總統費利克斯?福爾先生”。見林賢治、筱敏主編的《人文隨筆》2005年春之卷，郭宏安譯)，這位《曙光報》的主編咋也沒有想到，就是說他這一改，一個具有特殊意義所指的群體稱謂名詞就這樣嵌入了歷電。也許是因為這個詞語是誕生在一個對政府進行激烈批評的知識人身上，帶了些與政府強烈的批判和對抗意識，因此，一百多年來，對于知識分子的定義也就多圍繞“主體性”、“批判性”、“獨立性”、“創世性”、“思考性”等諸含義而界定。如阿爾及利亞的范農說，知識分子只有附和政黨及領袖所體現的反殖民民族主義是不夠的，他想的是在擺脫了殖民主義后，知知識分子要做什么。不能只考慮以當地警察取代白人警察，而是要創造新的靈魂。法國評論家兼小說家班達說，知識分子是一小群才智出眾、道德高超的哲學家，他們構成人類的良心。他們活動的本質不是追求實用的目的，而是“尋求非物質方面的利益”，用《圣經》的話說，“我的國度不屬于這世界”。出生于耶路撒冷、定居于美國的薩義德說，知識分子不管是那個政黨、那個國家，都要固守人類苦難和迫害的真理標準。都要從社會的壓力中，尋求相對的獨立性。魯迅也說：“真正的知識階級是不顧利害的，”“他們對于社會永不會滿意的，所以感受的永遠是痛苦，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

李茗公是能夠擔當起知識分子稱呼的。他的《官場怪圈研究》就是以知識分子的批判意識，對官場中存在著的各種腐敗現象進行研究和批判。這是一種敢于對于對權力說“不”的主體性的批判，是對體制所進行的一種反思性的批判。批判，批判什么?文學批評家邵建說：“知識分子批判什么?是我們一些人所說的‘車匪路霸’嗎?不。體制，權力體制，才是知識分子的批判所指。”幾年來，我們也見到不少這樣的批判，可是能夠寫一部專著，對我們的體制、我們的官場從諸多方面進行系統地反思和批判還是不多的。由此，在我看來，李茗公的實踐無疑是有著蓽路藍縷的開創之功。

三

李茗公以一個知識分子的責任在向官場挑釁，探尋著官場的怪圈現象。于是可能有人發問：官場有怪圈嗎?李茗公終不是一個嚴謹的理論家，他不會用層層推理的演繹法推導出官場的怪圈理論，但他有自己的高招，他用歸納法確立自己的理論。他不說空話，他用大量的事實證明了官場存在的種種怪圈。這是一種笨拙的方法，然而卻是有效的。事實勝于雄辯，一切都擺在這里，不怕你不信。揭了你的短，你還得笑臉相迎，雖然心里不高興，可是只能在心里窩火。

一官場存在著怪圈，那么產生這怪圈的誘因是什么?

李茗公像一個技術嫻熟的庖丁，將他的解剖刀伸進官場的機體里。

官場是一個讓眾多人為之癡迷的動力場。就我們的歷史而言，不要說自唐朝興起科舉制度始，發生在讀書人身上的為進入官場而演繹出的數不勝數的滑稽的故事，就是再往前數近900年，通過推名士，舉孝廉，選拔各級官吏始，也不知發生了多少讓人啼笑皆非的虛假悲劇。即如推至春秋戰國的奴隸時代呢，官場的吸引力也依然不遜今日。堯舜是我們奉為圣明的道德高尚的兩個明君吧，舜的帝位是堯舉賢禪讓的，據說舜還謙讓了一番?？墒亲罱灿袑W者研究發現，事實并非如此，堯在是否把帝位交給舜時頗動了一些小心思，有些思想斗爭的，當他決定把自己的兩個閨女都嫁給舜，消除了后顧之憂后，才無奈退位的。開始舜是謙讓的，但這是虛情，當他娶了堯的兩個閨女，成了名副其實的駙馬、帝位繼承人后，就有些迫不得已，逼堯退位了。禪讓成了逼宮，真他媽的，一個天大的笑話。官場就是權力場。有權就有一切。有了權，別說堯的兩個閨女，就是普天下的女人不都是我舜的了?既然如此，何不急乎?

西方人終于比中國人聰明，他們早就認識到權力對人們的誘惑力。在1898年，有一位美國制憲會議代表杰明?富蘭克林的就說：“有兩種激情對人們存在強大的影響：一個是對權力的愛，一個是對金錢的愛”。喬治?梅森說：“從人性來說，我們可以肯定，手中有權的人……一旦有可能，總是會……擴大權力”。

——為什么?早在1780年英國經驗豐富的政治家威廉?皮特就道破玄機：“不受限制的權力容易腐蝕掌權者的心靈。”1887年英國男爵阿克頓勛爵也說：“權力導致腐敗，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法國作家羅曼?羅蘭在1935年訪問蘇聯時，見到蘇聯中央權力高度集中給蘇聯人民造成的災難和危害時說“讓個人手中掌握過多權力是不明智的?！彪m然這話有點曖昧，但就我看來，這則寫于1935年6月27日的日記，今天讀著仍是還有些醍醐灌頂的啟示。

——權力導致腐敗。一句再也簡明不了的至理格言。中國官場幾千年的具體實踐，竟沒有一個人道破這個十分明了不過的真理。其內在的原因真值得我們深思。權力真是個好東西。我和作家一起感嘆。我國什么都落后，可在官場怪圈理論的使用上不僅可以破吉尼斯世界記錄，如果設一個這方面的諾貝爾獎，那么每年摘取這個桂冠的一定是中國的官員。

不信?試試看。

四

我突然想起《官場怪圈研究》的價值問題。我們現實的大大小小的官場腐敗、種種官場的奇怪現象真的會因為我們有一部《官場怪圈研究》而有所收斂和縮減嗎?我成了一個懷疑論者，而生出些悲憫的情結。我感到李茗公成了當今往山上推石頭的西緒福斯。

一真的。一個國家如何走出官場的怪圈，其因素很多：如建立民主政府、避免貓鼠勾結、使人民醒悟、杜絕官僚主義、防范各級官吏玩弄權術、反對暴力、嚴禁弄虛作假、完善各種制度等等。李茗公說的這些都對，且都切中要害。但我想，我們真要做到這些，恐需要幾代人的努力也未必盡然。如對于中國的民主制度，美國羅伯特?達爾在《論民主》一書中說：“世界上五分之一的人口生活在中國，在其輝煌的四千年歷史中標，中國從未出現過民主政府?！边@話聽起來有些刻薄，有些絕對，只要我們不怕揭自己身上的瘡面，誰又能否定得了它的真實性呢?自然這對于說慣了假話的某些官員，是會毫不臉紅地予以否認的。這樣一來，更別說是避免貓鼠勾結、使人民醒悟、杜絕官僚主義、防范各級官員玩弄權術、反對暴力、嚴禁弄虛作假、完善制度一類的話了，就是人民基本的生存權恐怕也得不到有效的保證。因為在缺乏民主、缺乏自由的體制里，人民對于國家政府的決策缺乏知情權，對于各級官員的官僚行為無能為力，惟有任其私欲膨脹，為所欲為，貪污腐敗了。李茗公在《官場怪圈研究》里舉出的大量的現實的例子，就是最好的注角。如發生在江蘇省某部門封殺農工委機關刊物《農村發展論叢》編輯出版《減輕農民負擔工作手冊》的事件，就是一起典型的剝奪農民知情權的惡劣行為。然而更可悲的還不是某部門，而是比某部門和農工委更高的權力機構。誰?我不知道。但有一點我們是清楚的：能夠將《農村發展論叢》常務副社長免職的，其職權一定是要比某部門和農工委高的吧，否則，誰能有這個權力?那么如何使我們的官場走出這個怪圈?李茗公開出的藥方是，“必須進行監督和制約”，“必須依靠群眾的覺悟和參與”等。但這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能的還是來自于官場自身的自救，來自于執政黨的自救。羅伯特?達爾說：“統治國家需要的不僅是知識，它還需要抗腐蝕的能力，需要能夠抵制權力帶來的一切誘惑，需要堅持不懈、不可動搖地獻身于公共利益，而不是個人或者團體的利益。”這是對的。否則，就如盧梭所說：暴力支持暴君，暴力也推翻暴君。由此，我們可以說，李茗公是診病的高手，卻算不得是治病的圣醫。但這不是李茗公的錯，既如他真有什么圣藥妙方，權門之高，也只能望門興嘆了。

五

在我們的時代，要想固守住自己作為知識分子的良心，做一個“救世”的圣醫，是很難的事。面對著物欲橫流、錢權交易，要想耳不聞，目不視，只能是掩耳盜鈴，自欺者也。但作為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堅持住自己的道德底線，堅守住自己的人格品行，敢于發他人不敢發、言他人不敢言、想他人不敢想、寫他人不敢寫的文字，已是知識分子的“圣品”了。李茗公在《官場怪圈研究》中所想、所言、所寫的文字，可以說將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可貴品質全盤地袒露出來。請讀讀下面的幾段的議論文字吧：

“老百姓忍受不了貪官暴吏的剝削壓迫，就越級上告，幻想著只要上級一知道下級為非作歹的真相，就會怒不可遏為民作主。

“其實老百姓想錯了?！?/p>

“因為體制決定下級必須經常巴結上級，所以大官對下級的感情當然要比對老百姓感情深得多。再加上貪官給上司行賄，有意造成上司的屁股不干凈，上司就成了保護傘——如果不全力保護腐敗的下級，就會拔出蘿卜帶出泥，查到自己頭上。所以，從表面上看對腐敗現象下不了手，是‘保護干部’，實際上常常是大貪官在庇護小貪官；不庇護部下，自己罪惡就要暴露?！?/p>

在這里，李茗公以他犀利的言詞道出了中國官場腐敗現象為什么難以從根子上查清、肅清的根本原因，自己不清何以清人。真有那個上級執意要查下去，豈不是自己端著屎盆往自己頭上扣?哪個雜種才做這樣的傻事。由是我想，中國的腐敗是先有下貪才有上貪，還是先有上貪才有下貪呢?這真有點是先有蛋還是先有雞的哲學命題了。

“中國官場是世界上強調政治學習最多的國家。從共產黨掌握政權到現在，許多行政機關堅持每周二、五學習雷打不動，毛澤東三番五次強調讀馬列原著，‘努力學習馬列主義’成了各級領導干部的口頭禪。但事實上，我們太多的共產黨員和領導干部，并沒有認真學習原著，根本不知道馬列主義有這么一個基本原理：即使無產階級取得政權之后，社會主義的政府官員在運用國家權力時，一不小心就會成為傷害人民的‘禍害’，所以，要千方百計防止工人階級的國家，傷害了工人階級自己”。

文心懷機，語多意指。如果我們僅僅是把李茗公的話理解為是對于我們的各級官員在共產黨奪取政權之后，沒有認真閱讀馬列原著，沒有從根本上領會馬列主義的精神實質是不夠的，我以為，在這之中至少還有另外三層意思：一是對我們官場形式主義的揭露，二是對我們某些黨的干部的學風的批評，三是隱指了我們某些官員在執政中有違背黨的宗旨，有傷害工人階級利益現象。其實我們每一個作家在寫作時，心里都蘊藏了一個玄機，都想在自己的作品里，用最少的文字透露出更多的思想信息。可是這不是想的事，它是作家多種素質的綜合體現。近幾年，無論是我在同李茗公的交往和作品閱讀中，都深切感受到他這種不幾的精神氣象。

“只要官場上‘政務不公開，選舉不民主，群眾不覺悟，輿論不監督，權力不制約’，就有搞權術的政治基礎。因為搞權術是為了掩蓋私利，一言九鼎，專制獨裁，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導致人人自危。政治生態環境越惡劣，權術就越有用武之地。”

“強者靠玩弄權術恣意妄為，弱者靠權術生存發展；權力大級別高的官員，往往就是征服者、踐踏者、侵略者，目標就是不斷增加權力。而權力小級別底的官員，往往就是臣服者、奴役者和卑賤者，目的就是保護自身、防止算計、避免陷阱、逃離蹂躪?！?/p>

“領導是因為使用權術而成為領導，為維護領導者地位必須運用權術；下屬則為了保護既得職位，或者為了提升級別，就必須使用權術。”

精矣。茗公。對官場權術所見入木三分，對官員心術所察透入心髓，真乃驚世之論、醒世之論也。幾此者語，讀《官場怪圈研究》隨處可見。雖非珠璣，但卻經典。

六

幾年前在市場上流行一本書，叫《官場厚黑學》，據說當時的官員差不多都買得一本，何也?有知情人士說，買這本書的大概兩類人：一是當官者。一是想當官而不能者。其目的是想學習如何厚黑?如何撈權?如何魚肉人民?這就有些可怕。我們的政府，我們的官員本就是為人民服務的，毛澤東不就多次教育全黨干部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嗎?可是這些人卻在學著如何厚黑，如何魚肉人民，真有些不可思議的了。幾天前，我在報上見到一篇文章，大意是說，目前中國的官員成了一個高風險的職業。狗屁!高風險的職業?我沒見一個在高風險職業工作的官員愿意放棄這個職業，去當沒有風險的農民，去當沒有風險的工人，相反都削尖了腦袋往官場里鉆。李茗公在書中所舉的全國報考公務員熱的例子，給了這一話語一個最好的反駁。此時，我對我們的某些輿論制造者佩服得五體投地，真會拿我們的農民、工人開涮呀!

李茗公在《官場怪圈研究》中對官場怪圈的研究確實全面、確實深刻，確實說出了作為一個知識分子該說的活，對產生怪圈現象的原因分析歸納得振聾發聵，啟人深思。但李茗公是聰明的，每到此時，便拿馬克思、恩格斯等名人的話語墊背，雖然話顯得尖銳、刻薄，但有理論依據，這樣即開脫了自己，也增加了理論的權威性。其實這也是一種自我保護意識，即如覺得引用多了嶼，可我們理解他。

薩義德說：“嚴格說來知識分子不是公務員或雇員，不應完全聽命干政府、集團，甚或志同道合的專業人士所組成的行會的政策目標?！蔽乙詾檎撬_義德所說的知識分子的這種自主性、獨立性才成就了李茗公《官場怪圈研究》的可能性。

我以為，我們的國家缺的不是官員，而是敢于說真話的知識分子。我不惟希望李茗公能多說些這些有骨頭的真話，也盼望有更多的知識分子加入到達個行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