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墨白小說評論的語錄

我偏愛墨白的小說，同時也喜歡收集有關墨白小說的評論文章，這對我認識墨白的小說寫作有著很--大的益處。我不但收集有關墨白小說的評論文章，還注意保存與墨白小說相關文章里的一些零零碎碎的評論，時間長了，竟有幾十條。把這些來自報紙，雜志，書籍，網絡上的文字集成一塊，來對照，來比較，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側面，以不同的時段，用不同的眼光，不同的心態，不同的觀點來看一個小說家。

張閡：……在敘事技巧上最講究的恐怕要數墨白的《討債者》。精致、嫻熟、無可挑剔的技巧是墨白的成功之處，同時也是他的不幸。這位孜孜不倦而又不合時宜的敘事藝術探索者，如果是出現在80年代中期，毫無疑問地會贏得最狂熱的喝彩，而在好大喜功而又事事粗陋的今天，看來，他只有默默無聞地苦心經營自己的藝術了。我倒更愿意向這樣的寫作者致敬。一個討債者的故事，有什么可希奇的!理不清的三角債，人們也都很熟悉。“討債者懷著陰郁的心情接近潁河的時候，那場蓄謀已久的大雪已經下得紛紛揚揚。”——小說的開頭突如其來。這位無名無姓的討債者，他只是一個“討債者”，但故事所關涉的并非真實的債務，虛構的債務，或者說是債務的觀念、意識、債務的形而上學。一個可疑的討債者向子虛烏有討債，討來的當然只有空虛。這里隱隱露出了命運的力量。那個不曾露面的負債人，有著命運一般的特征；虛無、神秘而又荒誕。與此相一致的是作品中始終彌漫著一種神秘的氣氛：惡劣的天氣、空蕩蕩的渡口、面目模糊而又行蹤詭秘的來客、容貌怪異言行突兀的老女人……這一切，都給人一種不祥之感。形單影只的討債人，耽擱在這冰天雪地的異鄉，他前途未卜。很快，他又失去了方位感和時間感，世界開始變了模樣，露出了陌生、虛幻的面目。討債者已然不知置身于何處，分不清真實幻覺。命運像一場陰謀，一步一步地把他推向了死亡。故事的氣氛有點兒類似于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而這位討債者的形象則接近卡夫卡的《城堡》中的土地測量員K，一個漂泊異鄉的陌生人。但《討債者》中充滿了緊張的情節和令人迷惑的懸念，基本上是傳統偵探小說或驚險小說的結構，這使得整部小說顯得緊湊和富于魅力?；蛘?，可以說，這是一個以“擬驚險小說”的手法寫成的“等待戈多”的故事。

《討債者》的敘事與主題之間存在著一種緊張的關系。它是用一個嚴密的敘事的邏輯構架(偵探小說或驚險小說的構架)來容納一個虛幻的主題，或者說，是用一個運動的、時間性構架，來容納一個靜止的、空間性的主題。

——摘自《紛繁磚呈現》，《花城》1998年第3期，P199

林舟： 墨自頗具特色的寫作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一方面從沒有脫離給了他豐富寫作資源的現實土壤，另一方面也從沒有放棄過在這個土壤之外獲得重新進入它的視角。他在這篇訪談中更清楚地讓我們看到，難以想象的豐富而不乏殘酷、兇險和苦難的個人經歷，如何構成了他寫作的最深層的底色。但是，他顯然并不滿足干這種底色的還原和傳達，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的寫作是對他經歷的生活的“逃離”。他每每借助于回憶、夢境和心理的剖析，刺人質感很強的鄉鎮生活，重新構造他如此熟稔而又神秘的生存空間，揭示出入的仔充分口語化的語占嫁接到西方現代小說敘述技巧的運用之中，將非常豐富、感性、印象鮮明的生活積累納入到現代觀念的削釋框架中，這當然改變了我們看待生活的方式，同時又多少有些讓人擔心，這樣會不會以某些本源的藝術因素的犧牲為代價，墨白的談話讓我們感受到他在這方面的自信。

——摘自《以夢境顛覆現實》，《(當代作家評論》2002年第1期， P118

王鴻生：世界已不可遏止地物化，它加大了油門，又踩不住剎車。廣告，噪音，滿地的“黃蟲”，變質的天空，酒鬼們吐出的污穢，生殖器一樣林立的建筑物，早將“鳥和鳥的飛翔”變成了“上一世紀的傳奇故事”——當《街道》展示著這一切的時候，我們目睹了一種未加掩飾的生活的真實性。那么，作者將男女主人公的偷情歷史終結于大街之上，包含有什么善與惡的勸誡意圖嗎?抑或，僅僅是為了刻畫欲望在遭受意外打擊時的人的心理表現?不，恰恰相反，在我看來，小說的主體不是“人”而是“街道”，不是“性”的遭遇而是“口香糖”粘結起來的交往關系本身。在此，作為一個象征性代碼，一個捉摸不透的“謎”，“街道”既是故事又是主題，既是前景又是背景，它已把一切行走在大街上的“意識”變成了自己的活動器官，它是一幅在不斷流逝的風景。我注意到，墨自一直在探索讓意識活動自我顯影的可能，但與一般的心理小說尤其是“意識流”不同，他比較重視“生活事件”的質感及其在結構上的功能作用，也不排斥具體的場面、細節和動作描寫。這就是說，對他來說，意識顯影的可能并不全在意識自身，也在于“物”，在于可感的“世界”。這一倒置關系，在“街道》中顯然更加明確了，由于“人”、“事件”均已淪為道具、布景和意識賴以呈現的媒介，“生活”在敘事領域的本體地位就一下子傾覆了?，F在，對這個敘述者的意識來說，“生活”已毋寧是一連串持續破滅的“假象”。

荒涼中不乏溫情，自在里飽含著酸澀的墨自，不再屬于某一類地域性作家。

——摘自《無神的廟宇》，P10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10月版

趙輝：《母親的信仰》寫的是一個1963年入黨的農村婦女勞碌困苦而又信念執著的一生。

小說在憂傷又明亮的敘述風格中展開，透過一個小孩子的目光去仰望母親的信仰，追尋她在信仰中的榮辱得失。這種敘述視角的選取讓敘述者與母親的信仰之間始終橫亙著某種時間與心態上的錯位，從而造成就出某種間離的效果。這種間離的效果又恰到好處地保持了一種追憶中的省察，有助于規避同主題小說中的敘述套路。在小說中，作者盡量控制對情感的直接陳述，而在氛圍的鋪陳上下功夫，豐沛的情感都化在人物的舉手投足間，與小說整體的抒情氣質融為一體。敘述者對母親的感情就如同母親對黨的感情一樣，有種潮濕的依戀。對小孩子來說，母親片刻不在身旁，心里立刻漫上驚慌，而她一旦出現，就帶來了安謐的甜美和溫暖，母親在黨與不在黨時的神情亦判若兩人，在黨時無論多大的苦難都不能奪去她迷人的笑容，房子毀了，小妹妖折，父親被抓，祖父自盡，一件比一件更慘痛壓抑的現實都沒有壓垮母親，被迫退黨卻一下子打到了母親的要害，讓她頓時落魄失神。在深層結構上，小說巧妙地將懵懂無知的孩童和心意執著的母親并置——孩童對母親與母親對黨都有種自然而然的親近，這種信念因為樸素而分外動人，而當孩童找不到母親與母親被信仰離棄時，那兩種不同層面上的彷徨無依與六神無主的空落便在小說中參差互現，于是故事就在樸素里有了繁復，在暖意中疊加了酸澀和凄涼；讀者也常常被身不由己地帶入這種情感的深處，與人物同悲同喜。墨白的敘述還含有一種春雨激蕩的力量，暗合了母親信仰的連綿和堅韌，透出一種對人世的悲憫。不過，有的地方“花腔”的味道過濃，顯得有點虛和飄，反不如結尾幾句樸素的話語更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如何在華麗和樸素之間把握平衡，這大概也是每一個繼承“先鋒遺產”的小說家需要仔細考量的問題。

《母親的信仰》承接了去年《父親的黃昏》中那份親情之美，雖然題材迥異，小說的落腳點和基本色調也不盡相同，但父親母親留給墨白的深厚感情顯然己成為他創作的有效資源，一旦遇到適宜的突破口，便有真摯蓬勃的文字源源而出。

——《2005年北大年選·小說卷》·P471，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3月版

無名讀者：……蘇童的楓楊樹系列，墨白的潁河鎮系列，李杭育的葛川江系列，莫言的高密東北鄉系列……，當代中國作家以特殊的地域來構造文本，幾乎成為一種風氣。但每一個作家都是從自身出發來構造小說文本的。蘇童是從兒童視角出發的，表現的是青春期的一種迷茫與直覺的混合氣味；李杭育是從文化心態的角度勾畫世態人情的；莫言則是用一種野的氣味，血的光暈，酒的烈性去表達的。而墨白的穎河鎮則是另一種載體，人類的某種精神載體。它不再是某個人物的，故事的，而是人的社會的生活的日常的另一方面，現實的另一面，真的另一面，假的另一面，我的另一面，你的另一面，他的另一面，種種的另一面，這些，墨白都用文學的形式收藏關存入他的穎河鎮系列里。因此，墨白的穎河鎮是一個繚亂的世界，令人驚奇的世界。當然，這也是他自己的世界。福克納表現的仍是現實的世界，是將現實的世界或破碎不堪的世界拾撿到約克塔帕的。而墨白的構造選擇了?？思{與卡夫卡。既有?？思{的大氣，又有卡夫卡的虛幻和精神渴求。因此，潁河鎮像一個巨大的磁場，又像一面巨大的鏡子，吸引著一切，反映著一切。

——摘自《寫作隨想》，《范文寫作網》www.00411，com

劉曉南：小說(《父親的黃昏》以具有穿透力的抒情語言，展現了中國式父親的無奈與辛酸，飽滿了、地渲染出人生之秋的悲涼。小說中充滿了自責、自剖和自省，對當前鄉村倫理中年輕人只顧自己的日子卻忘了對父輩的晚年關懷提出了尖銳的批判。小說以沉重的現實主題、對民間現實深刻的體察與描繪以及特有的悲憫情懷，成為這期《山花》(2004年第4期)的亮色。這是一篇頗具現實深度的作品，作者切入時代的肌膚，對掙扎在窘困之中的人們寄予同情的目光。那個為孩子們犧牲自我，晚景卻十分凄涼的父親的形象，令人唏噓。

——摘自《2004年最佳小說選·點評本》，p761，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5月版

曲春景：……我們在墨白的《俄式別墅》里，能感受到一股稚氣，一股純情的活力和彌布在其四周的可怕的黑暗。當然，與具有巨大吞噬作用的黑暗相比，某種詩意憧憬的光亮總是孱弱的。小說采用疊敘，將我與芳、林與萍這兩個相距半世紀之遙的旅途相遇的故事剪輯在一起，使之互相映照，以喻示情境、懸念與阻遏因素一如既往地存在。與此相應，色調上的明暗處理，光和影的迷蒙交織，也幫助渲染了一種混合著渴望與驚恐的恍惚效果。這一切當然都不錯。然而，這卻是一個失真的文本。說它失真倒不是說敘述不夠真誠或此類故事不可能發生，而是說講述并沒有使故事抵達自身從而敞開其存在的性質。故事仍然是沉默的，它沉默于自欺，沉默于“我”的夸夸其談，也沉默于將愛之困難歸結于外部障礙的習慣性思路。作者似乎忽略了這一語境：近年以來，正派的人們已不敢言“愛”，成熟的人們也不再言“愛”，不僅每一個被愛的冰冷火焰所灼痛的人已三緘其口，就連那些風月初諳的少男少女也會對“愛”發出老練世故的一笑。愛的潰敗幾已成不爭的事實，愛的問題在時代的胸口處隱隱作痛，如果不找到一種無蔽的愛的語言，我們憑什么來擔保某種愛情敘事的真實性呢?

一一摘自《閱讀的理性》，p171，經濟日報出版社2000年6月版

王彪： 關于日本人的故事，在新歷史小說中已出現得夠多了，三四十年代對新歷史小說，確實算得上是一道極重要的獨特背景。

也許這個年代記錄了中國人太多的屈辱與痛苦，也許外憂內患的時代更能揭示中國人真實的生存情狀和文化本性，墨白的《失蹤》以一個和尚的故事，展現出中國人內在的生命活力與精神氣質。

《失蹤》的視角始終是內傾的，它著重展示的，是覺生和尚的精神歷程。覺生的恐懼、怯弱，仇恨，他最終把鬼子帶人沼澤死地的神圣抉擇，這一切都在覺生的靈魂深處悄悄發生，悄悄發展。作者幾乎省略了所有背景，純自然化地處理日本人尋找大藏經經板這個事件本身，直接切入歷史，《失蹤》處理歷史的方式就如處理現實題材一樣。

小說中最有意味的是對面具的描寫，作者顯然借用了虛筆，以象征化的氣氛隱現出中國人內在的生命激情。與其說覺生被許木匠的壯烈獻身所感動，倒不如說他是被面具上顯現的鬼神的神秘力量所震懾。覺生在墳墓里聽到了狂野的呼喊，這種幻覺最終推動著覺生和尚，使他毅然帶日本兵走向一條自絕之路。

這里，經板與面具這兩個意象，通過許木匠構成了某種隱喻關系，它們顯示的超驗的力量，正體現了人世與佛世的內在聯結。

小說結尾讓日本兵圍困于一群群蚊子的進攻，雖然多少顯得滑稽而荒誕，但卻是與面具相呼應的神奇一筆，因為有時候，歷史可能處決于某種誰也說不清的神秘力量，而不是別的什么。

——摘自《中國當代最新小說丈庫·新歷史小說選》，P314，浙江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

王干：墨白幾年前便是一位呼之欲出的青年小說家了。不知為什么，幾年過去了，墨白好像也沒“出”。當然這種“出”是有特指的，所謂“出來”并不是指發表作品或是發表很多數量的作品，這種“出”好像有一種約定俗成的認可，說得白一點，就是在一定范圍內的“走紅”。其實，“走紅”并不意味著小說的成功，不少走紅的作家和作品都是三流、四流的。墨自的小說至今未能在更大范圍內激起反響，可能與他甘于寂寞、淡于經營、潛心寫作的方式有關，也可能與他所處的古老的周口地域有關，也可能與他小說的某種特點與局限有關。其實，這并不影響他的小說的自身質量。

我在這里向讀者推薦墨白的三個短篇：《鼠王》、《孤獨者》、《現實的顛覆》。這三個短篇全在三千字以內，可讀起來并不那么輕快、簡捷，它們的容量大大溢出了文字的范圍，內涵頗為沉厚繁重。說實在的，墨白這三個短篇所呈現出的死亡與愛情的母題并沒有特別新鮮的意味，重要的是墨白敢于與擅于在短篇小說這樣局促的空間量運用“復調”的結構，便大大升華了那些古老的小說母題，擴大了小說的審美涵量?！妒笸酢防飪晌皇笸醯膶?、對立，《孤獨者》里“老人”與“計孤獨者”、“情人”與禿頭女人的多重換位，《現實的顛覆》里對時間的雙重記憶與描述，都讓小說始終在雙向的槽溝里流動，并不只是遵循一個單調的流向作直奔主題的敘述，而在復調結構中呈開放性的姿態。

——摘自《山花》1995年2期，P14。

這有點像一幫人坐在一個圓桌前開作品研討會，人們語音不同，各說其辭，卻又互不干擾，心態平和，實話實說。而我，只不過是一個整理者，做了一些具體的工作。我覺得，整理這些文字，不但是對作家的尊重，也是對評論家和讀者的尊重；不但是對作家的熱愛，也是對評論家和讀者的熱愛。這也算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覺得，這種方法同時也適合其它優秀的小說家，只是這些煩瑣的事，需要有人拿出時間來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