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達達也不如咱山溝溝好

一

原來覺得它很遙遠又很偏僻，到處都是溝溝坎坎、山山峁峁。來到這里才知道這是一塊多么迷人的地方。先民們很早就在這里開疆拓土，這里居住過多種游牧民族，很多個朝代的戰(zhàn)馬為爭奪這塊地域而馳騁踏擊，當年漢軍出沒的秦直道至今能尋訪到它的遺跡，這里竟然還有“嘉禾遍野、牛羊塞道”的記載，難以想象。

在志丹采訪的日子，幾乎每天每時都是在一種興奮的情緒中度過。黃河黃土造就了一個民族，而這里就是層層黃土厚積的地方。淳樸的鄉(xiāng)親，疊涌的窯洞，悠揚的民歌，尤其那濃濃的鄉(xiāng)土氣息，讓我時刻泛浮一種感恩的意識。

二

我還是感覺到了平闊的吝嗇，到處都是山，一座連著一座，山中間的縫隙又是那么狹窄，稍稍有一點寬闊就會出現(xiàn)幾戶人家，再寬點的會出現(xiàn)一個鎮(zhèn)子，像縣城這樣的地方就更難了，這是少有的平闊。

在這樣的地方，哪怕是開發(fā)出一塊房基地，都要動用很大的力量。我依然看到了縣城的發(fā)展，他們在開山劈地，為了拓寬一條道路，還需動用巨大的人力物力。為了能把一些散亂的百姓聚集成一個集體的村子，他們不惜鏟平一座山頭。我看到一條叫周河的水環(huán)繞著志丹，讓這個被大山包裹的小城靈秀異然。

生活在黃土高原的陜北人民，世世代代依靠黃土地為生，死后也長眠于黃土之中。那些窯洞就顯現(xiàn)出這一點。窯洞同黃土結(jié)合得那么緊密，人生活在里面，就有一種說不上的安穩(wěn)感。怨不得凡上歲數(shù)的都不愿搬離已經(jīng)很老了的窯洞，后代們給他們蓋了新房都動搖不了他們的眷戀。

在大山里轉(zhuǎn)，竟然發(fā)現(xiàn)山上山下都有著紅顏色的抽油機，那慢悠悠的搖動著臂膀的機器，同黃土高坡產(chǎn)生了強烈的反差，顯得那么不協(xié)調(diào)。但是拍在鏡頭里的時候，又發(fā)現(xiàn)是那么動人，畫面感十分強烈。這是志丹人這些年奮斗的結(jié)果，志丹人不僅在黃土高坡上開拓了一片現(xiàn)代化的油井，而且使大片的荒地變成了林地。能夠想像得出，多少年以后除了這些搖動著的紅色鐵臂，漫山遍野都會變成一片蔥綠，這是多么可喜的讓人心動的景像。

鏡頭里出現(xiàn)了一個老人，他守在自己的窯洞前，身旁一條狗臥在陽光里，還有一只老母雞，帶著一群小仔悠閑地啄食，這是原始的生活場景。我說的不僅是這些，而是在他的旁邊出現(xiàn)了一口紅色的抽油機，抽油機就那么一起一伏地擺動著，同老人與狗和雞的畫面構(gòu)成了一動一靜的特殊效果。實際上也構(gòu)成了一個現(xiàn)代的和生活的，鮮艷的和質(zhì)樸的反差的畫面。這是陜北嗎？是那個貧苦的荒瘠的陜北嗎？在我來志丹之前，我真的感覺陜北仍然是“我家住在黃土高坡”的陜北，沒有想到竟是這樣的一幅景觀。

陜北的棗子紅了，幾乎家家都有著晾曬紅棗的傳統(tǒng)，一片片地攤在窯洞前的空地上，窯洞是一層層的，那紅也是一層層的。

一群孩子正在翻越山頭，三個女孩子和一個小男孩，女孩高高挑挑地背著書包，男孩小一些，也背著書包。他們正在走向?qū)W校，他們比城里的孩子在時間上需要有更長的提前量，但他們興致勃勃地走著。

我在這里還看到了豬，在山頂上的圍圈里，山上應該是養(yǎng)牛羊的，漫山遍野的牛羊，但是羊也到了圈里，山正一點點地變綠，層層梯田上也種了樹，退耕還林的工作已經(jīng)做完。農(nóng)民拿到了補貼，蓋起了新的房子，剩余的勞動力走出了深山，到了更大的城市，將一筆一筆的錢匯進家里。人們甚至翻新了窯洞，甚至從窯洞里搬出來住上了新房。

我在山頭上見到了一間教室，孩子們已不用再跑那么遠的路了，他們同父母搬遷進了由政府資助建起的新村。這個新村集中了各個窯洞的人家，他們向窯洞告別了。高高的一片平闊，既有整潔的房屋，又有籃球場、花圃和學校，柏油路正在鋪設，已經(jīng)快到村口了。走出院子站在路邊四望，一片遼闊，萬千山頭盡收眼底。

這是多么好的一片所在。我不會唱信天游，要么就會亮亮地吼上一嗓子，這樣的地方就該出民歌。

三

我是從中原來的，中原沒有可吼的地方，中原人生活不行可以逃荒，可以走山西、闖關東，可以遷到沿海地區(qū)。因此中原人留下的民歌極少。陜北交通不便，山山嶺嶺很難越過，因而只有扯出嗓子，發(fā)出自己內(nèi)心的吼聲。

我們?nèi)ヒ婈悜吕先耍矛F(xiàn)代的交通工具還走了近一個上午的時間，繞過了多少溝溝坎坎，翻上最高的山梁，又下到最低的山谷，才找到這個被縣上人稱為民歌活化石的老人。他們說，是去年舉行民歌大賽時才發(fā)現(xiàn)的陳應章。那么以前呢，這個老人就一年年生活在只有幾戶人家的山峁里。我們來了就在他家吃飯，他熱情地走來走去，跟誰都說著同樣的話，吃好啊，吃好。而他自己卻不吃，就等著我們吃完了給我們唱歌。

那天太陽正毒，火辣辣的太陽烘烤著起伏的黃土，帶來滾滾的熱氣，陳應章老人就在熱氣翻滾的窯洞前唱起來，原來在我的意識里，總覺得陜北民歌是那種粗獷的，洪亮的音聲，而實際上陳應章老人唱起來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是那種細溜的如女人似的嗓音，對了就像阿寶的嗓音，但是阿寶的唱法絕對不是十分本色的黃土高坡人的唱法，陳應章是，陳應章吼起來的時候，立刻給人一種震撼，一種撕裂的聲音，一種劃破什么的聲音，他的聲音帶有著一種質(zhì)感，讓四野里立刻變得沉靜，而又變得宏闊。讓人想不通，在這干旱少雨，黃土飛揚的地方，怎么會練就這樣細嫩的嗓音，我們簡直是驚呆了。老人唱得曲子都帶有故事情節(jié)，一段一段的有的有幾十段，直將一個愛情的開始唱到愛情的結(jié)束。

老人的表情十分豐富，他一會兒閉著眼睛，一會兒大瞪著眼睛，一會兒張著嘴，一會兒咧著嘴，一會兒伸出一只手，一會兒把兩只手都舉上天去。老人裹著一個白羊肚毛巾，穿著普通的粗布大襟衣裳，手縫制的粗布鞋。他完完全全的就是一個老陜北的形象，他真的不是一個演員，他不是在演唱，他在被從縣里發(fā)現(xiàn)以前的幾十年里都是這樣唱著，他能唱給誰呢？他只能唱給他自己，唱給大山，唱給黃土高坡，唱給那些牛，那些羊們。他也興許在多少年前唱給過一個美麗的女子，在他近八十年的人生歷程中，他該經(jīng)歷過多少酸甜苦辣。我看見他住的窯洞，盡管現(xiàn)在蓋了新房，實際上多少年來，他的生活一直保持著原始的風貌，真的就是那么幾孔窯洞，一圈牛羊，幾棵歪歪的老樹，這就是他的生活的全部。

我沒有見著他的女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在老人又唱出一曲愛情悲歌的時候，我看見他的眼里掛了淚水。如果不是縣里發(fā)現(xiàn)他，他從來也不會走出過這深深的大山，從來也不會有這么多人開著車來聽他唱歌。他感動啊，他真的想把自己肚子里所有的東西都唱給這些來聽他唱歌的人，但是熱熱的氣浪好像使人們產(chǎn)生了厭煩，或許是大家聽不懂他的歌詞，或許是在一陣新鮮過后，減少了興趣。組織者就阻止了他，并且引我們上車，因為還要考慮回去的路程和時間。這使得老人感到了莫大遺憾，老人一步步地送我們下山坡，對每個人又幾乎說著同樣的話，還來啊，還來啊。

我給老人照了一張相，他的身后是那孔古老的窯洞，那棵老榆樹，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來，我不知道再過多少年，老人還在不在，他的歌聲在我們的車子踅上山梁的時候，我隱隱約約地又聽到了，聽得我心里發(fā)酸。

繞過這疙梁梁，

拐下了那個彎?熏

這達達沒人呀，

咱拉呀話話。

馬駒駒那個撒歡哎，

羊羔羔那個跳哎，

哪達達也不如咱那個山溝溝好……

四

我們又一次向黃土高坡行走的時候，縣委書記祁玉江引來了一個民歌手小翠。剛開始我們只想這是誰家的孩子，跟車一塊兒出來玩。因為她確實太瘦弱，一臉的孩兒氣。當祁玉江把她引薦出來時，我還有點懷凝，這小孩唱起來必是一口童腔，但是真沒想到，小翠的《五哥放羊》、《蘭花花》一出口竟迷住了汽車上所有的人，那是一種原汁原味的純情少女的腔調(diào)，就像歌子里的女主人公的聲聲泣訴，充滿了感情的真摯。假如她不是在車上，而是在山間，倚著一棵小樹，或者挎著一個荊籃而唱，那就更讓人驚異萬分了。

下車的時候聊起來，小翠還真是出自陜北的農(nóng)村。是地地道道的深山溝里的人，小翠的歌是跟爺爺學的，這個爺爺一定是像陳應章那樣的老陜北，還在小翠剛剛懂事以后，就聽到爺爺常常唱這樣的歌子，聰靈的小翠就慢慢記下。現(xiàn)在十九歲的小翠，已經(jīng)在方圓唱出了名，并且被人們推薦到縣上的歌舞團。陜北農(nóng)家的后代，因為民歌而成了陜北的代表，他把陜北人的熱情、陜北人的質(zhì)樸、陜北人的精神播揚得到處都是。

五

高高的臺階，我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去，懷著深深的崇敬走上去。劉志丹烈士陵園里，當年的大樹已經(jīng)生長得繁茂參天。竟然還發(fā)現(xiàn)志丹夫人和他的后代新植的樹。花圈好像是剛剛放進去的，總是有人來這里獻花。沒有想到劉志丹是那么的英俊，清癯的面容，卷卷的頭發(fā)，他長得十分洋氣呢，哪里像一個陜北人。他進過黃浦軍校，接受過正規(guī)的教育和訓練，他將陜北變成了一塊紅色的土地，正是由于這塊土地，引來了長征路上的工農(nóng)紅軍，也正是由于這塊土地，使得中國革命發(fā)生了變化。

我曾經(jīng)爬上過一山獨立巍巍高聳的永寧山。那山處于進入志丹的咽喉要塞，一條洛水洶涌于山下，站在山上遠望，能看到四面八方，尤其是從外面走進來的生人。在這個險峻的永寧山上，早在宋代以前就被人挖出了數(shù)十個山洞。為防戰(zhàn)亂，一代代的人都會躲到山上去避險。據(jù)說山上的石洞間能容納上千人居住。直至現(xiàn)在我登山的時候還是那么艱難，沒有欄桿扶手，沒有正經(jīng)修砌的山道。就是在這樣的山上，劉志丹建立了第一個黨支部。但是他絕對不會死守在這樣的山上，他要讓心中的火種燃遍整個陜北。這樣他也就與安全越離越遠，最終把一腔熱血交待給了陜北。

“正月里來是新春，陜北出來個劉志丹，劉志丹呀是清官，他帶上隊伍上橫山……”劉志丹僅活了三十三歲，他沒有看到革命的勝利，陜北人都認他，他們給他編了歌子，修了陵園，把縣名改成了志丹縣，把學校叫成了志丹中學。我們來志丹縣，不僅是想看看這塊土地，也是想看看先烈劉志丹。

責任編輯 劉亦群

王劍冰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散文學會副秘書長。出版著作有詩集《日月貝》、《歡樂在孤獨的那邊》、《八月敲門聲》；散文集《蒼茫》、《藍色的回響》、《有緣伴你》、《在你的風景里》、《遠方》、《絕版的周莊》、《喧囂中的足跡》；理論集《散文創(chuàng)作談》；長篇小說《卡格博雪峰》等。其散文《絕版的周莊》入選上海高中語文課本，曾獲全國首屆冰心散文獎，全國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中國文聯(lián)理論獎，河南省政府文學獎等。自一九九五年起其每年都要撰寫關于當年度的全國散文創(chuàng)作狀況綜述，為中國社科院文研所《中國文情報告》年度散文執(zhí)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