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幾乎每年都去一次黃河上游的李家峽水電站。最早,我以為隨著它的建成,就能眼見得萬家光華的美景出現。正覺得這萬家光華像畫卷一樣要展開了,我所設想的美景,卻比天上的餡餅還難似的,遲遲沒有露出眉目……
那是建設初期,我總見到一些農民模樣的男子,有的在大壩上蹲著,有的在通往大壩的道路兩旁行走。他們悠悠閑閑的。他們散散落落的。他們仿佛沒有任何目的,卻又好像懷揣著一大堆的理由。起先,我當他們是趕著看熱鬧的,不覺得奇怪。
農業和農民,與工業和工人之間,在那會兒,還不像現在這么容易融通。尤其是在這遠離省城的偏僻之鄉,挖掘機、大吊車、安全帽、工作服,轟隆隆的機器聲、還有大團隊組織的基本勞作形式,對世世代代耕作于農田里的百姓來說,無疑會因為陌生而感到異常的新鮮——但是,通過細致觀察以后,我才意識到,問題遠不是這么簡單。
那些男子的眼睛里生長著奇特的蒼涼。那些男子的臉龐上散發著深刻的憂郁。那些男子的老手焦灼不停地揉搓著。還有那些偶爾蹲著了或立著了就長時間一動不動的體態,一座座凝固如壩上雕像。靠近他們,我發現其中大多是回族。
我有關系不錯的回族朋友,但他們中幾乎沒有一個本身是農人的,只是農人的后代。很大程度上,他們跟我一樣,從小上學讀書,成年后在城市工作。要與回族農人對話,他們可能僅僅有占據語言的優勢。幸而我還有與他們的熟知——語言的優勢也是優勢呀——我阿拉嘛拉地先以跟那些回族同胞們搭訕,繼而發展成寒暄,后來變成了閑聊,以此做鋪墊,才敢擺開說話的陣勢。
他們果然是農民。也果然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工業建設場景。有意思的是他們全都是庫區的搬遷戶。他們的老家,都已經潛于那水中的夢幻了。
我想看見漂浮的屋頂,想看見從屋頂躥上來的煙囪,想看看,會不會有和云霧一樣的炊煙,徜徉在黃河水面上。
我張望著,了望著,瞪大了眼睛望了很久,什么也沒看見。
在大壩頂端,一位回族阿爺指著偌大水庫的中心,有點兒驕傲地、還有點兒傷悲地說,那——咂,我的老家嘛,就在那塊水最清的地方。
到底在哪里呢?
我跟著阿爺手指的方向,但究竟也沒看明白。
黃河水蕩漾,無垠地連著藍天。云朵在藍天上搖曳,怕正想著美麗的衣裳。惟一安寧的是山,是環抱水波的山巔、山峰、山巒、山坡和鐵鑄似的山石。
山的西側,便是紅紅火火的工地。
回族阿爺說,再往上幾輩子的事情我不知道嘛……反正從我老爺爺和爺爺,到我自己這一家人,以前都是在那個地方住。
我幽幽地問:舍不得吧?
我心里明白,祖祖輩輩居住的地方,就這么眼看著被水吞噬了,淹沒了,消失了,沒了……決非是這么一句半句“舍不得”之類的話,就可以了結的。
我突然體會到了莫名的無奈。這種無奈比起缺錢花,比起沒人愛,比起為了理想的艱難旅途等等,并不好過些。
老阿爺說,那時,從我家門口過黃河水,綠綠的,清清的,可以見到底的,不過我舍不得的,是我的梨樹,還有杏樹和蘋果樹,也舍不得我那些的莊稼地。
他轉過臉來問我:電視和電影里演的黃河水,咋都是又灰又渾的?不是那些人們弄錯了,就是他們根本沒來看過我們的黃河,要不,就是黃河淌著淌著變了樣子,在我們這兒,黃河清亮得就像新娘子嘛。
好一個新娘子。
一個新娘子,把我們青海境內的黃河水,說了個活靈活現。
我接著問,家吶,你的家原來是什么樣子的?
回族老阿爺沒有馬上作答。他抬頭舉目,好像天上有他的花草和五谷,有他的老家。他的目光迎著蒼天,在不大的一塊方塊地兒的范圍里來回移動著腳步。過了好大一陣子,他才停了下來,并放平了自己的視線,說,你們女娃兒一定喜歡花兒……我那個家門口的梨樹長得好,梨花就旺。天暖和了,梨花一開,就開成了雪花瓣兒,就像從天上往下落,能落得滿地雪白雪白。
我的心隨了老人家的話“咯噔”了一下。
我企圖笑對他,或者對他再說些什么,希望能給他一點安慰,哪怕一丁點兒,但顯然我是蒼白無力的。
我轉念想到了自己。我的老家在哪里吶。
我的祖籍應該是山東榮城,而它如同我一個在遠方的朋友。聽說現在可以用出生地填寫各類有關表格。我的出生地是福建廈門。我的牙齒很快就把“福建廈門”這幾個字咬出血來,它連個朋友都算不上,所有的緣分就維持了三五年,然后我就跟父母去了浙江的舟山群島。我是在舟山長出人形來的,離開舟山以前,我沒有見過黃河。
在我想象中的黃河,的確又灰又渾,而且總是咆哮著,掀動著萬丈波濤。如今我就佇立在它身邊。它鐵打的事實將我的想象徹底顛覆了。它也將我直面的一切染得碧綠,好像它的胸腹里就是生長著回族阿爺說的那許多樹木,所有美好的理想和愿望,都好像能在那些綠色樹木的枝椏上歇息。
半天半天的,我低下頭,再注視黃河。
十幾年前,我寫過一首詩,題為《我是一個沒有家鄉的人》,寫得艱澀,寫得低沉,因為我那時的心就難過,像一個沒成熟蘋果。可是,蘋果總有成熟的時候。蘋果和梨以及所有的果木,仰仗的是誠實的土地和如時普照的陽光。那首詩的題目,雖然與如今的氛圍好似雷同,而心境已經相去甚遠,完全不同。
那時,我在茫茫人海中經常覺得孤獨,現在哪怕是一個人發著呆,也能感到有什么事情在緊緊地策動著自己。
是呵,在李家峽水電站見到的黃河很安靜。
生活現實中,我周圍有很多人和我一樣,沒有家鄉感,卻很依賴彌漫無限的鄉愁。而眼前黃河的沉靜,怕不止是為了聆聽人們的鄉愁吧。像這位回族阿爺。我努力地做輕松狀,也學了他的樣子,任自己的目光又流浪向天空。
我想,如果肯定要把黃河稱做母親河,青海的黃河一定是最年輕最漂亮的母親,它們蜿蜒窈窕,它們美麗如畫。它們的聲音像天庭之樂。后來它們有了無數兒女,但它們依舊勇敢堅強奔向未來的夢,奔向夢之海。
如此想著想著,我眼睛潮濕了。
這一次,回族阿爺轉過臉來的時候,是笑指著我情不自禁的眼淚,說,娃娃家兒,黃河里的水多著吶,不少你這點兒。
晚秋喪柴
閑時閑情,唐突地走進黃河邊一位農戶人家。
這是一座藏在綠林子里的莊廓。
好友林白大驚小怪地向人家提出許多冒傻氣的問題。那些個問題,事關儲藏在水缸里的金黃色的油餅,加入了花椒、生姜和鹽的釅釅的茯茶,豬羊圈和廁所連通在一起,等等之類。
林白的家鄉在廣西碧綠的北流,又久住在堂皇的北京城里,對青海農村的風土人情和習俗,自然充滿好奇,一副天外來客的樣子。而我熟知鄉間的青海,如果時間還能將青海送回遠古,我一定是海邊的沙礫或者海底的一叢珊瑚。怕我的命就屬于它吶。
我們看主人家掰弄著手指頭,數著今年莊子上又考走了幾個大中專學生時的驕傲,聽主人家講今年的收成和來年的打算時的腔調,嗅著小院中間牡丹花和草木的氣味,牽著他孫子的小手,心里也興奮,也親切,就像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與我們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
其實,從人本出發,大家不都一樣么,都是睜眼三頓飯,天黑一個夢。所以面柜里得是滿的,土炕上得是熱的,所以最重要的,就是最平常的。
恰好是八月,風輕得像嬰兒的呢喃,水動得像情人的心思。盡管四下里的道路上飛揚著塵土,而那塵土也像人們灑向天外的歡呼:豐收啦……豐收啦。
與青海很多地方的黃河不同,門外的黃河果然是混波濁浪,依舊是想象的那樣,不如湘水,不如西湖,不如繞峰纏巖的漓江。它們都寧靜得徹底,清澈得厲害,它們雖薄小,但是給人的情勢,是無數遼闊的典雅。黃河則不然。浩浩蕩蕩的黃河可以藏在如拳的心房中,其筋脈如縷似一個人肌膚里奔騰的血流,更注重內質的活力。
我和林白不斷地被外面的黃河聲兒誘惑著,都急切地愿意去黃河邊上走一走。
那主人家說得好:我們不像你們想得多,想得復雜,那河沿子上有個啥走頭,我們靠黃河,吃黃河,要是靠不上,吃不著,就是走它一輩子又有啥用吶。
他理性得很,他也客觀。
他的老伴卻在一旁嗔怪道:人家城里人稀罕嘛。
話投了機,我們就又多滯留了一會兒,就盤坐在土炕上,又一番問寒問暖地聊談后,終于做了告別。
主人帶領全家老小送我們出門。出到莊廓大門時,我和林白不約而同地注意到了大門內左墻角下的一大堆樹杈。
那是些絳樹杈紫紅樹杈,差不多都一樣長短,每一根都滾圓得像胖娃娃的胳膊。它們被捋成了“井”字形。不過,那些“胖娃娃”的身上落滿了厚厚的一層塵土,看上去很有些年頭了。
我們問,這是什么。
主人答,這是燒柴。
我們問,何以落滿塵土。
主人果然說,年辰戇啦。
我和林白一律是認為自己還聰明的人,認為主人的回答,一定不會出乎我們的意料,而是將印證我們的猜測——按常規的道理想象,糧草滿倉,不正好能說明他們是勤勞致富的人家么?
但是卻主人家苦笑了一下,躊躇地講了一個凄迷的故事。
在三十多年前,這位還是農家阿哥的老人,歡天喜地地娶了一個漂亮媳婦,他們相親相愛地過著清貧的日子。
雖說日子苦了些,但許多美好的時光是他們共同度過的。后來有了孩子,等孩子們長大了,亮堂的大房子也蓋了起來,手里更是有了藍藍紅紅的鈔票,他的漂亮媳婦卻突然得了重病而將不治。
主人家說,她好像有預感吶。
就在那個凄迷的秋天,他的媳婦開始不停地到野地上去撿柴禾。撿回來以后,還不讓別人搭手,親自把這些柴禾摞得整整齊齊的。她說她要撿一個冬天夠燒的柴才罷休。她真的撿回來了這么多……誰知道剛入冬,她就病倒了。死以前,他那個既漂亮又善良的媳婦盡量撐著笑臉說,幸虧我多收拾了些燒柴。
主人家講完后重重地吐出了一口長氣:那個冬天的確好冷好冷哩。
莫說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啦,都過去六年了——主人家現在的老伴迅速地把丈夫擋在了自己的身后。她說,人家留下來的東西,他都這么存放著,我們婆娘娃娃的,輕易的誰也動不得,就這么放著吧,它又不會壞掉,再說,我們全家現在這十幾口子人,已經都把這些燒柴當做念想了。
我和林白先是聽傻了,接著,同時也同樣地愣得更傻了。
片刻后轉目,我們把這一堆值不了幾個錢的柴禾,恨不得都盯進了自己眼仁里。
已是傍晚時分,西下的陽光婆婆娑娑,穿透著柴禾們之間的罅隙,正在將那原本暖流般的絳紫紅,改造成墨黑墨黑的夜色。如果它們將在每一個夜中炫亮開來,點燃它們的也只有心靈之火了。而這些心靈,此刻正裹在粗陋也好看的衣襟里面,因此而滾燙,因此而樸素,更因此而沉穩。
我和林白又在黃河邊走了好些天。
我們走的全是陰郁斑駁的黃河。不是遇到山野的重霧彌漫,就是夾裹著瀟瀟風雨。河邊的景致也悲壯,仿佛都情愿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農婦之死服喪,儼然地肅穆著。
林白說,我不知道流到大海里的青海黃河應該怎樣辨認。
我說,天下的水,又有哪一絲哪一縷,不是從我們青海發源流淌而去的吶。
林白回京不久,著了一本叫《枕黃記》的書。讀了以后,我心里怪她沒把這一段寫進去,于是就抹搭著寫了這篇小文章。
責任編輯 張艷茜
肖黛 女,漢族。祖籍山東榮成。出生于福建省廈門市。少年時代在浙江的舟山群島度過。后到青海工作。現在青海師范大學任教;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寂寞海》散文集等作品,曾獲莊重文文學獎等創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