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代的久遠與傳統的斷裂使得我們對祖先的生活細節變得陌生。然而,通過抉微鉤沉,新藝術史研究可以幫助我們重構古代場景,達到過去以文獻為基礎的宏大歷史敘述所無法企及的生動和豐富。元代中原戲曲舞臺繁榮,在山西洪洞縣明應王廟正殿的南壁上,留有一幅元代壁畫,繪有雜劇演出結束時謝幕的場景。從中可以看到,當時舞臺后部的“臺?!辈粌H用作帷幕,還繪有“二郎神斬蛟”的演出廣告,讓觀眾在欣賞一出戲的同時,就培養起對即將上演新戲的興趣。元代大型瓶罐作為陳設瓷,上面所繪的戲曲故事場景既是看戲的紀念品,同時也起著宣傳的作用。元代雜劇《百花亭》中貨郎角色的外貌很有特點,所以在宣傳海報上突出就會很引人注目。蘇富比拍賣行于1996年的香港拍賣會上推出一只元青花盤口獸面鋪首罐,一面畫的就是走街串巷的貨郎形象,同宋代起開始流行,宮廷畫家李嵩、蘇漢臣等人擅長的“貨郎擔”風俗畫一脈相承。
元青花罐上的貨郎身材魁偉,蒜鼻濃眉、翹須鼓腮、敞胸露臂、市井氣十足。乍一看,會覺得他打扮奇特,在存世的古代人物畫廊里很難找到第二個。他上身穿直襟大褂,腿上打著跑長路人常用的綁腿。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腳上的皮鞋,不再是宋畫中貨郎穿的草鞋,這是元代加強了中西交流后物質文明在民眾身上的反映。更與眾不同的是瓜皮帽頂上有根長長彎彎的彈性帽飾,“隨步輒搖”。這當然不會是像閨閣小姐那樣為了增加嫵媚而戴的步搖(傳宋代佚書《采蘭雜志》中語,見《說郛》卷三十一)??墒牵托Ч?,也就是五十步同一百步之別。貨郎帽子上插飾物也是為了更引人注目,起到招徠顧客,特別是吸引小孩子的功用。吸引了孩子,也就釣出了大魚孩子的母親或奶媽。孩子和婦女就是貨郎的衣食父母。不過,《百花亭》戲中那個貨郎是“賣查梨”的,實際上是賣糖食雜貨的,而且主要做青樓女子的生意。
因為顏料在瓷畫表面容易化開,所以瓷畫匠拙于表現毫發必現的超微細節,這位查梨販子身上的許多“裝備”也就此大大地簡化了。好在當時人人皆知賣查梨的如何打扮,一幅寫意圖能夠傳神就很不錯了。那么,我們后人在哪里可以找到當年貨郎“步搖”帽飾的真容呢?有意思的是,在傳世的十張左右宋、明“貨郎擔”圖中,只有南宋畫家李嵩所畫的貨郎帽子上有飾物。如此情況,順理成章,在元青花罐上理應留下大宋遺風。明代“貨郎擔”圖大多布色華麗,貨郎服飾規整,然而無一人戴頭飾??赡苊鞒呢浝梢呀洸徊孱^飾,也可能明代“貨郎擔”畫的贊助人不喜歡在畫中看到下層民眾的形象,所以多數貨郎看上去幾乎像神態平和安詳的紳士,不再有宋代畫上的絡腮胡子和飽經風霜的表情。已知署李嵩名字的“貨郎擔”圖有四張(《海外藏中國歷代名畫》第三冊第42頁誤稱三張),各個貨郎頭飾的種類和繁簡有所不同。我們借助于工筆大師們的嚴謹畫風得以重睹歷史細節,獲身臨其境之感。古代工筆畫家用筆細如蚊睫,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市擔嬰戲》冊頁年份最早,畫得工致精極。貨郎頭巾頂上分明插有兩支女子用的頭簪,式樣相同,可能以金屬絲和小片焊成花葉,做成顫顫巍巍的簪頭。另有一支簪形物,頂部有只展翅的鳥??赡芩念^巾就是放置女子頭面簪釵之所,既是“貨柜”又是“廣告區”。到了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的《貨郎圖》手卷上,貨郎帽頂上插的物件增加了好幾件,有小三角旗和雉尾翎毛。令人不解的是,原先的“花葉簪”好像變成了隨風嘩嘩轉的紙糊風扇。有趣的是,觀眾對其物件位置的處理有不同的看法。沈從文先生說:“貨郎本人頭上腰間插掛滿了這些小事物?!?《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第108節)畏冬先生有不同看法,認為他“背上扎著色彩鮮艷的野雞毛、小風車和小旗子”(《中國古代兒童題材繪畫》第38頁)。比較兩幅畫,會不會第二幅是個摹本,描摹者自己也不清楚貨郎頭上應該插什么?在克利夫蘭博物館藏畫上,紙風扇看得更清楚,所插玩具的數量也最多。而在大都會博物館藏畫上,只剩下了小旗玩具和錦雞毛。這些物件到了瓷畫匠筆下,懾于繪畫手段媒體之局限、索性刪繁就簡,三下五除二,最終成了一根極簡主義的“豬尾巴”。
青花罐上的貨郎手中的貨籃也極具特色,像個魚簍子上插一根“丁”字桿,橫桿上吊著幾根帶燕子分叉尾的飄帶,讓人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事實上,這也是個“貨郎擔”的簡約主義版本。因為缺乏當時的圖像,我們要在明代宮廷畫家呂文英的筆下,才能找到描寫詳盡的類似“貨郎擔”。原來,沿途吆喝叫賣的貨郎常常在貨擔子上撐把傘,傘沿下張掛著小燈籠等掛件,還有就是寫有各色商品的燕尾形飄帶,諸如“出賣包兒細茶”、“出賣各樣蔗糖”、“出賣真正香肥皂”等等……這些兼行招幌之責、“招搖過市”的風動玩具林林總總、不勝枚舉,是工筆風俗畫家逞能的大有作為之地。日本藏家對中國風俗畫情有獨鐘,各地藏有多張中國古代的“貨郎擔”圖。這些描摹極為工細的畫,向觀眾展示著一個時代的物質文化側面,令人嘆為觀止。東京藝術大學就收藏著一對材質、尺寸相同的“貨郎圖”軸。這對軸子同東京根津美術館藏的四幅“貨郎圖”軸中的兩幅正好配成春、夏、秋、冬一套四景條幅,每張圖上都有長方形陽文篆章“欽賜呂文英圖書”。
(責編:郭文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