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即彭國梁,因蓄一部努力奔張大千而去的美髯,友人皆呼他胡子。
胡子早年寫詩,后又寫散文,后又編刊物,樣樣開花,處處結果;同時人也好玩,呼朋引友,吆三喝四,不是笙歌,便是杜康,玩也玩出一派激情跟動靜來。
忽然好幾年里,胡子“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各處熱鬧場合,少見他的人影,只聞說他是難得出門,身形一搖,竟成安安靜靜一個人。我跟他同在文聯謀飯,但也很難看到他那一部生動的胡子。倒是幾回我到定王臺書市買書淘碟,呵呀呀在拐七拐八的地方碰到了他,他手里白塑料袋黑塑料袋,沉沉笨笨提的皆是書,斜肩垂手,油油的一腦殼嚇人的汗,胡子深處抖出白牙齒來。
去年深秋一日,我邀他到識字嶺喝茶,問他近來忙甚,只答說是讀了一些書,編了一些書,寫了一些書。又說他如今別的地方懶得走動,只喜逛逛各處書店。“你好久沒到過我屋里來,我現在把一樓也做成了書庫。”我去過胡子在城北瀏陽河畔修的四層高的“近樓”,二三四層觸目盡是書,別人家把一樓做成車庫或門面,終于他還是把它來裝書,“滿滿一屋子!”他笑得似乎很謙虛,但又很驕傲。
我后來聽長沙的幾位藏書家說起,如今胡子了得,在長沙的藏書界里成了一位人物,所藏珍本善本奇書怪帙,多不勝數,即使國內藏書家里,也庶幾“天下無人不識君”。早些日子,胡子送了我一本他最近出的新書《書蟲日記》(好裝禎,只淡黃赭紅兩色,素雅而又響亮),這書是他2005年一年里的買書讀書編書撰書的日記實錄,胡子在“序”里說,“這一年,閑置了好幾年的一樓終于變成了我想象中的書房。至此,從一樓到四樓就都有書房了。此時,若有人將我這‘近樓’稱之為‘書樓’,似乎也就名實相符了。我興奮。我將樓上樓下的書重新進行排列組合。汗流浹背著。晨昏顛倒著。一次一次,我在去書店的路上或從書店回家的路上顛簸著。這一年,除了元月三日到過一次鄰近的湘陰,我連半步都沒邁出過長沙。這一年,除了編書寫書,我幾乎所有的時間都在逛書店。以買了書為準,這一年我共逛書店一百四十多次。每次買書,我都一筆一筆地記著賬,這一年,我買書花去了四萬多元。這個數字,讓我自己都大吃一驚。”我看了亦大吃一驚。這胡子豈止是書蟲,簡直是書癡!書使他癡狂,亦使他沉靜。故他的天地,已非昔時的天地。就是他說的這一年里,胡子就送了我好幾本他出的新書:《跟魯迅評圖品畫》(中國卷、外國卷兩冊),《跟大師開個玩笑》(亦是美術類),還有《我們的春節》、《我們的元宵》、《我們的端午》、《我們的中秋》等“中國傳統節日”系列叢書,尤其是其中的《我們的春節》,竟獲得美國國家金墨獎之平裝圖書優秀獎,真是斬獲巨豐。這些書從內容策劃到封面裝禎到版式設計,我幾乎無一不喜歡。都出得相當別致,相當典雅,有品味,有格調,有珍藏價值。想起幾年前我與胡子圖文配,也出過了十來本書,其中數香港三聯版的《閑文閑話》一套四冊,印得精致可心,拿來送人,是好玩的東西。只可惜樣書甚少,內地又買不到,極是無奈。
那日我們喝茶聊天,胡子還跟我談起了他的龐大的編書計劃。我沒料到他對此事的沉迷,已是如醉如癡。我也沒料到,他策劃的選題,無不有文化上的建設意義。很多的選題,皆是對傳統文化的梳理、蔸集、編修,做的是別人不屑做,也做不了的事,他一個人簡直成了一家私人國故整理出版社。他的工作我認為是極有價值的,是一種個人對文化的點滴貢獻。我同時也沒有料到,這么些年來,他的心境也隨著書齋生活而變得平靜恬淡,他的文化閱力和眼力也變得越來越老辣獨到。這是可喜的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近書,于是精神氣質里有了書卷味。
上個月,胡子又送了我三本新書,除《書蟲日記》外,還有《名作家的畫》(外國卷)和《長沙沙水水無沙》。這后一本是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的“城市文化叢書”之一種,專寫我們長沙的,我拿回家來細讀,又是吃了一驚。這書里寫了與長沙有關的那么多的人跟事,那么多的歷史掌故與文化細節,那么多的風云際會與白云蒼狗,其中不少是我作為一個生于斯長于斯的長沙本土人亦未必了解的,胡子從故紙堆里枝枝葉葉地尋來,把它們編織成了馬王堆漢墓古帛畫一樣的千年長沙的絢爛文化織錦。可以說,在此之前,我還沒有從哪一本關于長沙的書中見過如許之多的文化細節、歷史人物、鄉風民俗,見過如許之多的老照片、老畫圖、老文史。而且,這是一本寫得非常之好的書,單篇來看,也幾乎篇篇皆是激越飛揚氣場不小的地域文化散文。胡子做的是功德事,了不得。但凡以后研究長沙的歷史文化,我估計會繞不過胡子的這本書。
胡子從何時開始變得這樣沉靜莊嚴,從精神上重新找到自己生命的出發點,并爆發了他的學問興味和寫作能量的呢?真是的,一個交往二十多年的朋友,一時間竟也陌生起來!
那天我見到胡子,問他寫《長沙沙水水無沙》,從哪里鉤沉到那么多的掌故人物,從哪里尋覓到那么多的圖像資料,他笑得胡子一抖,答說:都是我這么多年收藏的書里的,我編書寫書,都是用的自己的資料。就是說,他寫這么一部內容翔實的文史類的書,竟然并不在圖書館里尋章摘典,而是所有資料悉數得之于他的那個“近樓”,可見他的“近樓”的藏書之豐,亦可見他在“近樓”日月里的閱讀之廣。
一個人有恒心,有目標,有興味又有毅力,必能成其大業。胡子已非昔日的胡子,他現在過的完全是書齋的生活,或者說,是一種舊式文人的生活。讀書編書寫書,成了他的生活方式和生命自由。從前看過一位畫家畫的張大千造像,大千先生握住自己的長髯當筆鋒,在宣紙上縱意揮灑,醉態可掬。忽然想起胡子在他的“近樓”,日里夜里,莫不也是這副模樣?
胡子坐擁書城,顯是樂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