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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散文)

2007-12-31 00:00:00王祥夫
滇池 2007年10期

人注定要大半輩子在睡眠中度過,如果活70歲,那么起碼要睡去三十五年,人生70古來稀,實實在在只有三十五年可稀。其他動物也大多如此,或者睡得更多。比如貓科動物,除了覓食幾乎就都是在睡,打著美妙的鼾。而牛馬驢騾則似乎總不見睡,問題是它們總站著,橫躺豎臥的牛馬似乎不多見。蒼蠅和跳蚤睡覺是什么樣子我們又無法知曉。總之,人與其他動物在睡眠上的區別是:人大多在晚上睡,動物則往往是白天安眠,晚上出去搞一些活動,比如貓與鼠,虎與豹,晝伏夜出,大有俠士之風。豬則隨吃隨睡,不分地方,也不挑食,隨遇而安,懵懵懂懂頗像世外高人。

如果把一天分為兩半,那么一半是黑,一半就是白,白天是人們百般忙碌粉墨登場的時候,晚上則相對悠閑,懶散,卸下了一切虛偽的裝飾。白天是立著的,那么晚上大多都是躺著,北方有句俗語是:

好吃不如餃子,

好受不如倒著。

倒著就是躺著,倒著并不見得都是在睡,可以仰天躺著想事或干一些事,可以與同屋同炕的朋友聊天,可以“嗚嗚嗚嗚”吹國光牌口琴,可以躺著看非精裝的書,可以躺著吸鴉片——當然現在吸的人畢竟很少,即使在清代,也沒聽過誰手持一桿煙槍邊走邊吞云吐霧的。到了晚上,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的活動是作愛,所以許多人似乎都很忌諱談晚上的話題,似乎一說到晚上的事就有所專指,其實不然,凡所有在晚上做的事都不妨可以歸納到一起去。比如賣餛飩的小二連夜打四五十斤面的皮子,比如做豆腐的小夫妻揮汗如雨連夜推磨磨豆漿,比如演員在臺上“咿咿呀呀”地演出,盜賊悄然無聲地掘墻撬門,嫖客的揮汗如雨徹夜奮戰,你不能不說他們這都是在過夜生活。比如還有夜里很正經地讀書和很不正經地讀書,很正經地讀書當然不見得都是正襟危坐,很不正經地讀書也不見得就非是橫躺豎臥。也可以一邊吃瓜籽一邊喝水或者一邊洗腳而同時讀書。我在復旦大學209宿舍見過一位戴耳機聽音樂而同時還正兒八經看哲學書的大學生,真是令人佩服之至,我真不能明白此生的腦子是什么結構。

一腦兩用?

一心不能二用?

夜生活的種種場景是五花八門,匪益所思。

大部分作家都是夜間動物;孤獨得不能再孤獨的夜間動物。喜歡煙和茶的魯迅先生是習慣夜間寫作的,他的比他小近20歲的太太許廣平在回憶文章中說:“到了早晨六點左右,經過一夜寫作之后,有時他會把我叫醒,給他泡茶,在飲茶的時候,很高興地叫我先看他晚上寫好的文章。”別人醒了,他才睡下,這是魯迅先生夜間活動的明證。這并不稀奇,許多作家都這樣,習慣夜間寫作的作家脾氣一般都不好,都容易急躁。

作家需要什么?這問題一言難盡,但起碼需要一個寫作環境。馬爾克新說:“作家永遠是孤軍奮戰的,這跟海上遇難者在驚濤駭浪里掙扎一模一樣,誰也無法幫助一個作家寫他正在寫的東西。”這話說得真是好,習慣夜里寫作的作家確實如此孤軍奮戰。白天則要被許多事情打斷寫作,比如朋友忽然提一瓶深藏有年的酒興沖沖而來,或者是賣菜刀的小販“啪啪啪啪”一打門,思路就馬上斷了。作家跟鸚鵡一樣,有貓犬蛇隼在其側,哆哆嗦嗦怎么能講話!

一般說,習慣白天寫作的作家大多比較現實,外邊的種種事物有時會被隨手拈來寫進小說,達到意想不到的逼真效果。寫字臺對面的窗口也許就是習慣于白天寫作的作家的取景器,對面的小紅樓,大樹,或者下邊亂得不能再亂的小四合院,說不定多會兒就變成了作家作品中的場景。而習慣于夜間寫作的作家卻不這樣,夜晚的窗口黑漆漆的,像黑板,什么也沒有,也可以什么都有。夜間寫作有夜間寫作的好處,思路清楚,無關無礙,晚上是精神漫游的好時候,想漫游到什么地方就漫游到什么地方。

晚上的工作者如作家,最大的樂趣在于隨便,演員也在晚上工作,卻隨便不得,要格外注意自己的一招一式。作家把自己封閉在一間屋子里就無所謂,一間屋、一張桌、一把椅子、一杯茶、一支筆、一本稿紙,四壁的書,除此之外再不需要什么,夏天太熱,他也許可以只穿一條小得不能再小的三角褲,或者干脆不穿,腳放在水挺熱的洗腳盆里,也可以不穿睡衣而披條被子。習慣在晚上寫作的作家總有一種神秘感,比如寫到子夜時分,肚子餓了,躡手躡腳去廚房拉開冰箱找口吃的,其景況像不像毛賊?或者寫到凌晨兩點多鐘,到陽臺上去抽一支煙換換空氣,要是這時恰被夜游者看到,會大大地嚇一跳,怎么黑糊糊的陽臺上會立著一個人?是否要尋短見?

這個隨便還指的是:夜間是一切政令、一切俗禮、一切害羞、一切正經、一切紀律最松懈的時候,這時候人們大多剝去了苦心經營的偽裝,所以習慣晚上寫作的作家大多都會進入一種不自覺的精神內審。就思維而言,白天再也想不起的事情到了晚上會很輕易地記起來。比如今年春天,楊樹開花的時候,我寫到半夜,忽然聽到貓在樓下對歌般一聲迢遞一聲地號春,我忽然就一下子記起了明朝志明和尚作的打油詩,詩曰:

春叫貓兒貓叫春

聽它越叫越精神

老僧也有貓兒意

不敢人前叫一聲

志明和尚寫過許多打油詩,我都很喜歡,聽見貓叫,想起這首詩,我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竟然忘了這是半夜,把正在熟睡的妻子一下子笑醒。

貓在半夜三更宣布它們的愛情真是令人生厭,晉北有句俗語叫“貓兒樣”,專指在公共場合旁若無人摟摟抱抱卿卿我我的人。

志明和尚很可愛,敢于勇敢地披剖自己真情的人大多都很可愛,惠特曼之所以可愛也在于此。惠特曼也習慣于夜間寫作,在靜靜的夜里,可以想象這個可愛的老頭子坐在自己的桌前,大海、道路、伐木者、掃煙囪的童子、男人、女人、老人、年輕人,各種人的面孔都一一顯現在他的眼前。一首詩寫完,我想惠特曼也是必定失眠無疑。

夜間真是寫作的好時光。

長夜漫漫,孤守一室,所以夜間寫作的作家大多又都離不開茶、煙、咖啡、葡萄酒,或其他古古怪怪的東西,比如爛蘋果,或情人的一條手帕或乳罩。即如我,夜間更喜歡有活生生的鮮花在案頭陪著我。康乃馨是我情有獨鐘的花卉之一。這種花可能最適宜插花了,從插到瓶里那天算起,大約可以鮮鮮艷艷半個月之久。不插花,夜間的寫作室便顯得暗淡而少生氣,一插上花,屋子便豁然亮起來。晚上的插花最好是黃色的,白藍兩色總讓我覺得不安。

紅色的花宜于中午插在陽光明麗的地方。

你久久對著案頭的花,會覺得形與色正在慢慢消退,剩下的一個抽象的東西像是在對你笑。友情和愛情絕對都是抽象的東西。

我寫以民國三、四、五年為背景的長篇小說《蝴蝶》時,我有一種古怪的想法,想在我的案頭放一只大銅瓶,里邊插一枝狀若小樹的梅花,讓梅的幽香飄滿我的寫作間,讓那種古典冷艷的情調滲透到我的小說里去。寫作《蝴蝶》這部小說時,我就一直在想念梅花,梅的香,梅的形,梅的種種,梅花的文化年齡大概足有幾千歲了。

設想一下那種寫作場景吧:一張闊大的寫字臺,紙筆墨硯、書籍、鎮紙、手稿,案左是大古銅瓶,瓶里是一大枝燦然的梅花,梅枝呈橫斜之姿,梅梢一直伸到我的頭上方,忽然,有幾朵梅花靜靜落在稿紙上……

而如果案頭不再是梅花而是一條被網在鐵絲籠里的蛇,或是一顆鑲了十八顆銀星的骷髏,再或者是一大瓶顏色俗艷落滿灰塵的塑料花……

而如果那幾夜寫的是一部當代農村小說,那么,案上的一束麥穗或胡麻花又會起什么作用?它們和梅花有什么區別?

晚上寫作的作家大多對極微弱的聲音、不被普通人注意的物體或色彩十分敏感,所以,習慣并堅持晚上寫作的作家大多神經質,一個正常的人又怎么能夠成為在晚上寫作并樂此不疲的作家呢?

這真是非常人所能理解。

沒人能夠深入到那份孤獨里去,只有作家本人知道,作家可以說是最孤獨的夜晚工作者。

經過一夜的奮戰,天亮了,作家才開始他的睡眠,這時候他多么需要一張舒適的床。

我在山西祁縣喬家大院曾看到過那么一張富麗堂皇的楠木雕花大床,長有九尺寬有六尺,床的三面都是鑲在木雕里的一米高已經暗淡了的鏡子。這只大床——當年的夜生活的舞臺之一,想當年一定是一個淫蕩的所在……

我想當年,還應該有一雙睡鞋,嬌麗如花瓣兒的三寸睡鞋,擱在這床下的踏腳上。

想一想夜生活的場景,夜生活的道具,夜生活的氣氛,總離不開床。

佛教導他的弟子們:毋睡深廣大床、毋桑下三宿。為什么?如果睡二尺寬或三尺寬的小床,那么就不會給你提供第二個人所能與你同臥的機會,同寢同臥,難免凡心萌動不做錯了事。

據說有身懷絕技的人,能在兩條凳子上架的巴掌寬的扁擔上酣然一覺。我想這一覺可絕不輕松,渾身會僵了,睡到醒來,也許要比阿城筆下的王一生下完那盤一對三的盲棋還要僵。天地那么大,為什么非要睡在一根扁擔上,太想不開!

夏天的夜里,我曾挾一領涼席去樓頂上去睡,半夜有似雨非雨之物從天而降,我明白那就是夜露,是漢武帝建高臺苦苦以求的東西。我也曾在兩樹之間掛一個麻編吊床,那是1 976年大地震時期,我和小朋友們去公園,各找兩株合適的樹,把麻編吊床掛到樹上,又怕蛇,便在吊床兩頭涂一些“敵敵畏”。夜里睡在上邊也不見得舒服,人整個給裹在網袋里,讓人覺得自己是一條剛被從市場用網兜提回來的魚。翻身也翻不得,一翻亂晃,也并不涼快,周身給束緊了,不舒服,不如床上舒服。

我在學校的時候,常常挾一卷尺半寬的小草席去學校外的樹林子里去讀書,把草席在樹下鋪開,躺在上邊,但往往就荒蕪了讀書,頭頂的樹葉在嘩嘩動,樹枝在慢慢搖,蟬在拼命地唱!一只鳥、又一只鳥,飛過來,又飛過去,書便給拋開了。我還把草席鋪在那個湖邊,躺在湖邊讓湖風輕輕吹著真是好愜意,湖風總是腥腥的,一種水的氣息。但我的經驗是,草席不如吊床,吊床不如小床,小床不如大床。床大了真舒服,可以伸手伸腿躺成個大字,可以一會兒滾到這邊一會兒滾到那邊。大床的好處還在于可以春季頭朝東睡,夏季頭朝南睡,秋季頭朝西睡,冬季頭朝北睡,按照古代養生的方法睡。

這叫“斗轉星移”睡法。

北斗七星是春季朝東夏季朝南秋季朝西冬季朝北。

但現在誰也無法施行這種睡法,只怕是有那么大的床,沒那么大的屋!但這也難不倒我們,我們不可以睡地鋪嗎?

那年從南京歸來,我喜歡上地鋪了,以前是脫鞋上炕,現在是一屁股坐下然后躺倒,地鋪真是令人覺得愜意。

睡地鋪的房間,一定要把家具設計得不要太高,最好是有一套不足兩米高的組合柜,還要有幾軟軟的墊子,一方地毯,幾只可以活動的書架,散散漫漫地圍在地鋪四周,夜里,你躺在地鋪上,隨手可以拿來一卷,自自在在地閱讀,你會有一種躺在母親懷中的感覺。日本是睡地鋪的國度,叫“榻榻米”,但在中國不宜。在中國的南方,到了雨季,那種潮濕誰抵擋得了!在北方如果冬天打地鋪而睡,恐怕要徹夜抖顫而難眠,但這是過去。現代化建筑的千篇一律漸漸使城市生活變得單調,居室愈來愈小,層次愈來愈高,但隨之而來的好處則是可以睡地鋪,從二樓開始吧,你不妨為自己設計一下地鋪,把那些高、大、多、雜、亂的家具全部處理掉,不妨鋪上地毯,放一些墊子,晚上朋友來了,脫鞋席地而坐,促膝侃侃而談,你會覺得獲得了好多的自由與樂趣和人與人之間的親切感。試想你去了,主人拋給你一個桔黃的軟墊讓你坐下來,再給你送上一杯熱茶,鞋子也脫了,也沒有桌案可供你盤踞,頭頂上是一盞極亮的桔黃色的燈,兩個人就那么近近地坐著,會是一種什么情態。地鋪可以說是溫情脈脈的搖籃。夜深了,如果是兩個人呢,不妨用一條毯子披蓋了你我繼續談。對于老年人,地鋪則更是理想境界。記得我小時候的一個鄰居,早上醒來一陣頭暈從床上跌到床下就此長眠不醒,如果是地鋪,怎么會!

買一個軟床墊,放在屋子的地上,高約半尺多,這就是地鋪。我的鄰居,中央美院畢業的畫家石笑的臥室里就是這種地鋪。我很愛到他的屋子里去,躺在他的地鋪上欣賞他收藏的苗繡。有一次他的屋子里忽然來了十一個人,把鞋子都脫在走廊里,都坐在地鋪和地毯上,很熱鬧的一個夜晚,人人都席地而坐,人人都有座位,如果不是地鋪,哪能坐那么多人。

但最好的床是疲倦,如果文章寫好了,心情又愉快,那么,無論躺到什么樣的床上,都能酣然一覺。

疲倦是世上最好的眠床,但不見得人人有。

如果不談個人與個人之間、某種職業與某種職業之間的晚上的生活有何差別,想想不同歷史時期不同的夜生活也是很有趣的,遠的不說,說說離我們距離最近的清代。

因為寫我的那部長篇歷史小說《蝴蝶》,我翻閱了多少有關清代的資料!因此在清史知識方面我長進不小。

想起清代就不由得讓人想到繁瑣的刺繡、斗彩的瓷器、昌盛的京戲、大宅院、大戲臺、華麗的車轎、漢白玉的牌坊。因為清代離我們最近,不學無術的我,是歷史近視眼,再遠一點就看不清了。比如唐代入夜點什么燈照明,我就不明白,更遑論先秦兩漢。清代的照明設施有許多,大至宮燈小至手持的《紅樓夢》中的明角風燈,但夜間演戲以什么燈照明則想象不出。又比如說夜間的娛樂場所大致要熱鬧到什么時辰?清代夜生活的三大場所不外煙館、妓院、戲園。清代的妓院似乎已不如明以前高雅,似乎專以睡覺為目的。宋代的妓家文化真是了不得,妓女首先要會彈、會畫、會吟詩、會書法,其次才是上床。就服飾而言,古人也真可以說是會生活,而我們今天就顯得單調得多。可以說是文化形態,也可以說是生活形態,我們今天與清代作比,最大的變化是:大的四合院變成兩室一廳的小單元,四世同堂變成了三口之家,大戲臺變成了小電視,我們不再像以往那樣“大”,我們在日漸“小”起來,孤獨起來,封閉起來,許多的人,在小區住了五六年,都不知道鄰居長得是什么樣?

在清代,夜生活的大場所首先是煙館。鴉片先是叫雅片,后來的一字之改可以見出人們對其憎惡之情。鴉、烏鴉,烏鴉總是和倒霉事連在一起,“呱呱”一叫,說不出的晦氣。煙草,最早叫淡巴菰,后來人們終于認識到吸煙的討厭,便干脆叫抽煙。煙總不是好東西,烏煙瘴氣、煙塵斗亂,更有難聽的名字:煙鬼。煙鬼的形象大多是瘦骨伶仃,兩肩高聳,一臉菜色,很少有精壯的大煙鬼。抽鴉片可惡,抽煙草又何嘗不令人討厭,試想數百年前,一到夜里,不知有多少人斜身側臥、煙燈幽瑩、吞云吐霧,談生意、說國事、論嫖經、談正經事、談非正經事,這是一種令人生厭的夜生活場景。另一種夜生活場景則是戲園,那是個小吃小喝恣意交談的場所。

戲園在六十年代前一直是中國夜生活的主要場所,可以看戲文、看掛在舞臺上繡花的軟片、看戲裝、看角兒的扮相,但更重要的是聽,滿耳的絲竹鑼鼓和咿咿呀呀的唱。當時既沒電影又沒電視只好去聽戲捧角,捧初出道的俊美的小旦。闊一些的大戶人家有可能還會養一個戲班子,如李漁,如阮大鋮。戲園比妓院似乎雅一些,但也不見得,如果哪位有錢勢的大爺生了氣, “砰嘭”一聲把小壺從樓上包廂里一擲而下,下邊的人有生命之虞也說不定。但也有絕色的表演,比如戲園的小伙計飛手巾把兒,一條又一條熱氣騰騰的手巾在戲園里飛碟似地飛來旋去。這要有兩個條件,一是小伙計會扔,二是對方也能接。這種夜生活場景十分熱鬧,不離左右的還要有瓜籽、細點心、茶葉蛋。座位也不像今天的成排論座,大家都圍定了一團和氣的方桌,當時坐這種桌子的標準人數為八,不像今日坐十個人,所以這種桌往往就叫八仙桌。八仙桌不好分主次,要看桌子擺在哪兒。中國是禮儀之邦,做什么都要分出主次,主人或尊貴一些的,當然要面向戲臺,其他人就恕不恭敬了,側坐歪臉地看戲,一場戲下來,脖梗生疼,要去藥鋪討狗皮膏藥。清代的公共夜生活最主要的可能就是聽戲,所以才出了那么多名角。民初的四大名旦就是在那種背景下產生的。名角的戲碼一定要排在最后,俗話說:聽書聽扣子、看戲看軸子。一幅畫再好,如果沒那根軸子,整幅畫就不像東西。名角出臺氣氛先就不凡,臺面上的繡片先要換一堂耀眼漂亮的,小舞臺有電燈之后,大多在名角上場前,燈光要一下子猛比以前亮幾倍!令人精神一振,耳目一新,困而丟盹的人一下子不困了!角兒出來了!那份兒光彩、那份兒氣派、那份兒風度,一招一式與別人差不多,但分明又不一樣,這就是角兒。夜生活的興奮劑,不啻一劑嗎啡!

中國六七十年代風行樣板戲時,人們像受了欽命一樣都必須去看。樣板戲是要一點錯也不能出的,所以也鬧過不少笑話。比如某川劇團演《沙家浜》,郭建光一張口就把臺詞給念砸了:把沙奶奶放到后院的缸里堅壁起來!于是臺上臺下一片哄堂大笑,得到了意外的開心。又比如某劇團演《紅燈記》,化妝的時候鐵梅的辮子沒有扎牢實,當唱到“咬碎了仇恨強咽下”,演員手攥著烏油油的大辮子隨著感情激蕩一使勁,整條辮子便給拽了下來!梳大辮的鐵梅登時變成了剪發頭,這是魔術表演!這種笑話在過去就更多。比如鄭逸梅先生在《票友鬧笑話》一文中所記,票友夏禹飏《黃金臺》中的巡城御史,卻忘了帶燈籠,臨時要用,情急之中隨手抓了妓女出堂差轎子后面“公務正堂”四字的燈籠來應急,一上臺,看客哄堂大笑,堂堂的巡城御史變成賣淫妓女了。又有一位票友周維新演《翠屏山》中的石秀,必須穿靴,他卻沒帶靴來,便火急地借戲班中現成的一用,可是他的腳大,靴小了一點,勉強穿了一扭一搖上場,一使勁,靴上的縫線就嚓地綻開,再來一個掃堂腿,再旋風、再腳朝上一踢,靴面拌在腳上,靴底卻早倏地飛上包廂,墜在女客頭上,直把滿頭珠翠打個落花流水。

這都是戲園的夜生活中意想不到的彩頭,令人開顏哄堂大笑,真是人生難得幾開顏。

我1971年到1978年整整在宣傳隊呆了八年,一次去榮六塘公社演出,演出場所在公社倉庫前。那次倉庫里正放了不少尿素,直嗆得演員個個淚流滿面。戲演到一半兒,互相對視,不覺大笑,淚水把每個演員的臉都沖得五紅六綠。那時在農村演出,必定是在夜里,演出前少吃一點,演出后再放開肚子吃,糕,肉燉寬粉條子。吃完有時就很晚了,連妝也顧不得卸,半夜三更就那么五紅六綠地回家,幸好夜已經十分地深了,路上行人少得幾乎沒有。那時農村的夜生活極其單調,演戲是大事,附近村子的人都要趕來看。有一次我們的車在半路上出了毛病,趕到地點已經是晚上十點半,原以為觀眾早已風流云散,但想不到黑鴉鴉的都在那里等著。天上還飄著雪花,臺口生著兩大堆火。那是農村的露天舞臺,對面是座廟,這種古老的舞臺一定是坐南朝北,所以在臺上一站,呼呼的西北風直從對面灌來,沒有功夫硬是唱不出去。雁北一帶唱野臺子戲的三毛旦就是在這種臺子上練就的功夫,再大的北風,站在臺口也能張口唱出去,所以得到了普遍的歡迎。實際上這個三毛旦唱的太一般了,而人們還是愿意聽。人們的夜生活太乏味了,哪能像清代那么一板一眼地講究,一招一式地推敲。戲劇發展到了清代達到了最高峰,然后是一直在落、落、落,直落到今天冷清得不能再冷清的地步。

人們現在更喜歡呆在自己家里擁有自己的電視機,可以挑來挑去選擇自己喜愛的節目而不必盛裝去戲園,在大眾的體臭汗味兒里去完成一次欣賞。

但看戲絕不能說是六七十年代農村典型的夜生活場景。中國農村,在六七十年代勞作苦而會議又多,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元明清降至民國,可能最數1949年之后的六七十年代會議多了。我在一個叫宇宙灘的農村認識一異人,我去他的屋子里,發現他的炕上的高粱皮席子上被燒得斑斑駁駁,都是一點一點的燒痕,后來才知道這位異人會坐著睡,煙還在手里拿著,臉上笑瞇瞇的,和你說著話,忽然身子朝前傾一傾,知道的人就明白他這是睡了一小覺了。此人原是某大隊隊長,其獨特的睡功是當年開會熬夜練就的,試想他幾乎是夜夜主持開會,坐在顯要的位置,并不能像下邊的人丟盹打瞌睡,他多難、多不易。我據此寫過一篇小說名叫《睡魔》。

困倦是很難抵抗的,不讓入睡覺是對人最大的折磨,不讓人在夜里把筋骨松散一下子說來也真是一大罪過。

熬鷹的把式,其熬鷹的辦法之一就是不讓鷹睡。鷹一打盹,就用棍子去捅它。據說這樣可以讓它忘掉過去的一切,要一連熬五六天。五六天下來,鷹會變得羽毛憔悴,目光昏滯,會頹然從架子上一頭墜落地上,然后便懵懵大睡,睡醒后,據說便會完全忘掉了山林,而只記著熬鷹把式的那張臉,這樣的熬真是可怕!

鷹受不了,人也受不了。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古人云。

六七十年代農村在夜里不停地開會真是一種熬!誰能受得了日出而作,日入而不息。

對于讀書人而言,晚上是用功的好時候,白天有種種俗務排門待辦,晚上則可閉門謝客,許多人的學問都是在夜里暗暗長進。坐著、躺著、靠著、鉆到被窩里,伏在飯桌上,縮在沙發里,晚上能靜靜地讀書真是一大樂事。即如唐伯虎這么風流蘊籍的人物,也寫過一首《夜讀》:

夜來倚枕細思量,

獨臥殘燈漏轉長,

深慮鬢毛隨世白,

不知腰帶幾時黃?

人言死后還三跳,

我要生前做一場,

名不顯時心不朽,

再挑燈火看文章!

唐伯虎的詩文不見得佳好,可能與他只為了要“腰帶黃”而讀書有關,但他的《桃花庵歌》卻寫得十分好,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詩的最后一兩句可謂大通達。

不見王陵豪杰墓,

無花無酒鋤為田!

《桃花庵歌》主旨是勸人及時行樂,格調不能算高,但也不見得就壞。真正能入讀書佳境的人是能得“閑適”二字的人,不為任何目的,想讀便讀,不讀便拋開,靠志趣引導可以讀得很深,然后才會有所發現。真正的藝術家也必須是極閑散的人,中規中矩靠教條培養出的人很難成為藝術家。

苦讀往往令人做惡夢。讀到夜深,一看表,已經過了子時,這時放下書卷,往往不能馬上入睡,一旦睡著,怪夢會翩翩而至。比如,有一次我在睡前讀威克瑪丁的黑白刻紙作品,他的作品極簡潔怪誕,往往是一匹怪獸,一輛從坡上下來的車子,一只落在陷阱中的困獸,洗澡的人,玉米林子,黑白對比十分強烈,效果也強烈,那夜我就做了很令人害怕的夢。夢見一個一頭高一頭低的陡坡,從坡上下來一輛車,車上沒有趕車的人,只有兩頭黑驢子拉著車從坡上朝坡下走,骷髏的鼻孔處還一邊滴滴瀝瀝地往下掉鼻涕,我在夢里感到害怕極了,醒來后渾身大汗疲憊不堪。

所以,夜里讀書最好不要讀令人驚恐的作品。比如夜深人靜讀《畫皮》,怎么能不嚇出一身冷汗水?稍有風吹草動,也會叫你驚心動魄。

夏季夜讀,常常被攪了讀趣的是突然從窗外飛進一只碩大的撲燈蛾。撲撲撲撲一陣亂飛,你無論如何也讀不下去了。各種昆蟲里,談不上喜愛,但讓我肅然起敬的就是撲燈蛾。

我常常想起齊白石老師畫的一幅畫,老畫師在宣紙上用濃墨畫燈盞一,淡彩畫燈蛾一,燈蛾伏在燈下,做欲飛狀,題曰:

剔開紅焰救飛蛾

在夏季,常常是看見蝴蝶就想起撲燈蛾了。撲燈蛾靜靜伏著不動的樣子太像是一枚其大無匹的瓜籽殼,一旦飛起來,繞著燈撲撲撲撲急驟旋轉,你會覺得它有多么勇敢!與撲燈蛾相比,彩蝶像不像花前月下的浪子?

撲燈蛾像什么?

它讓我常常想到譚嗣同。

不知是狂喜還是憤怒,撲燈蛾總是繞著燈飛、飛、飛,觸須燒焦了,暫時伏下來,你把它好意撥開,它馬上又撲撲撲撲飛起來。到了白天,撲燈蛾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而一入夜,撲燈蛾就爽然飛臨了。真不知它是狂喜還是憤怒,總在慢慢焚燒著自己,比那些死在花間葉下的彩蝶悲壯多了。

夏夜讀書,常常看到的就是撲燈蛾。

夏夜讀書,令人生厭的是蚊子,猛地過來叮你一下,要去打,它早已遠走高飛無蹤影。沈復在他的《浮生六記》里說,躺在蚊帳里燒蚊草看蚊子在煙里飛像坐觀千百小仙鶴在云中舞,想想都令人覺得身上癢。

我在學校夜讀,總把一頂蚊帳掛在頂棚上,然后把桌子、書、紙一齊搬到蚊帳里去,就可以安心讀書了,睡的時候再把蚊帳拉到床上。在蚊帳里看書的時候,一定要把燈擱在帳子外,聽任夏三蟲之一的蚊在帳外百般吟唱。在學校我消磨了多少這樣的夜晚啊,都是一些美好的夏夜。有時候實在困極了,就伏案一睡。睡到后半夜,突然不知怎么就醒了,睡眼朦朧看蚊帳外的燈,如隔重霧,便再打起精神讀一陣子。那一年夏天,我在蚊帳里細細讀了《中國哲學史新編》,馮友蘭先生的力作。

停電的夜里想讀書,那就離不開蠟燭。點一支紅蠟,在燭光里讀書別有一番情趣,但小心不要把額發和眉毛燎了,這讓人不由得想到古代勤于夜讀的學子,讀書倦了的時候身子朝前一傾,“哧”的一聲,眉毛額發一下子給燎去了。真不知有多少這樣的學子,于早晨互相取笑對方眉毛的頓失。

陪著搖曳的燭光,最好不要讀巴爾扎克、雨果、海明威,讀一些中國的古典文學作品最相宜,比如《離騷》、《天問》、《九歌》,或者是明清小品文。如果能找到線裝的版本,則與紅燭搭配更是相宜。

但《離騷》不宜夜讀。

納蘭性德填過一首詞,調寄《憶王孫》:

西風一夜剪芭蕉。

倦眼經秋耐寂寥。

強把心情付濁醪。

讀離騷,

愁似湘江日夜潮。

我的老師李九吉,1989年春天酒后讀《離騷》,激動太過,遽得腦溢血去世。

我很怕失眠。

刮大風的夜里我常常失眠。

我的窗下,有大樹數棵,在夜風里往往響如波濤,那是闊葉的樹類。如果是松樹,則聲音是肅然,你不妨立在松下聽聽風掠樹梢的聲音:唰——唰——唰——而大片的松林在風中卻是一種轟鳴,實實在在是松濤。

古人的觀察能力實在是了不得,他們已經注意到了楊樹和其他樹的不同,楊樹葉子柄細而長,稍有微風便搖擺出聲,所以古人才說:

“白楊何蕭蕭”

“白楊多悲風”

我曾經執教的那個學校在湖邊,校內校外荒長了許多高高低低的楊樹。一種是小葉楊,葉片很小很厚很硬,這種小葉楊一般都長不大。另一種是毛白楊,葉片一面碧綠一面長滿了白茸毛,葉柄特長,風一起,“嘩嘩嘩嘩”動輒令人犯惆悵。

我住的那間屋在四樓之上,有一個曲尺形大陽臺,由南轉向西,一共有十二米長。站在南邊這邊可以看到西邊的那個瓢形的湖,站在西邊可以看北邊迤邐的群山。夜里我在那間屋子里讀書的時候就常常被在夜風里嘩嘩嘩嘩搖響的白楊弄得亂了心緒。

我至今很懷念那屋子,我在里邊度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我在里邊寫下了《西牛界舊事》、《沙棠院舊事》、《護城河舊事》、《莜麥地舊事》、《塵世》、《城莊》、《非夢》。那間屋子是我的產房,離開它的時候,我真是黯然神傷。那間屋子現在被封存了起來,學校說是要留做紀念,要留作見證,見證一個年輕的作家在這里寫下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現在沒人再去享用那曲尺形的大陽臺,連同那刻在墻上的字。我每寫一篇小說就把題目刻在墻上,刻在門背后隱秘的地方,我多想再去摸摸它,摸摸那逝去的歲月,我想念那遠去的風聲和雨聲。

刮大風的夜里,有時候讓人感到恐怖,住在學校四樓之上的屋子里,有些日子就剩下我一個人,偌大一個樓就一個人!到了半夜,每有風吹,樓道里便有各種聲音:門開,門合,門“吱呀”一聲,窗子“哐當”一聲,還有誤闖到樓道里像破雨傘似的蝙蝠的飛行聲: “浮浮浮浮,浮浮浮浮”。直覺得一顆心在縮緊,越縮越緊,忽然又“吱呀”的一聲,心便野馬般地狂跳起來,書也讀不成,只想去找人。找到一個人,便下下棋,找到三個人,便打打撲克。刮大風的夜里,常讓人想起這么兩句描寫吊死鬼的詩句:

月暗風緊十三樓

獨自上來獨自下

試想那一聲一聲又一聲的腳步聲,是多么令人恐怖。沒有人語聲,也沒有其他人類的聲音,只有風聲和鬼氣通人的腳步聲,你是多么怕那聲音越走越近在你的門口猝然停住!那種夜里,由不得讓人縮成一團,用被子把自己蓋得嚴嚴實實。看書看不進去,寫東西寫不進去。終于有那么一個夜晚,被呼呼呼的風聲弄得恐怖至極,便猛地開門出去,把一樓到四樓的走廊和衛生間的燈全部打開,這樣覺得好過了一些。但樓梯處還黑黑的讓人不敢去,但還是硬著頭皮一層一層樓梯走下去。走到底樓開門出去,頂著風往傳達室跑。傳達室里正有人“啪啪”地下棋布陣,一只巴掌大的飛蛾在玻璃窗上撲,想飛到屋子里去,但總是飛不進去。屋子里,一副老棋盤,木紋已被敲打得斑駁,兩只大茶缸,缸里釅釅的是磚茶。忽然又想起兩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詩來:

啪啪對弈處,

棋動不見人。

就那么站著看他們下棋,看著看著,真想起一個鬼的故事來了。一個人在大風寒的夜里走得很累,他走過一片斑駁的秋林,走下一道長滿樹木的溝,溝底是很厚的落葉。這個人走上坡,看見坡上有火光,便過去,原來有四五個人在那里圍著烤火,他也擠進去烤,忽然,那四五個人的臉面一下子倏爾不見,火邊只有幾雙懸浮在火堆四周半空中的手,像一只只蝴蝶。

大風夜里做什么好?當然和朋友談談話、喝喝酒、聽聽音樂都不錯,但此時的心境如要和外邊轟轟有聲的風相協調,則不如讀讀古人的狂草,比如懷素的《自敘》,張旭的《四詩帖》,都筆勢飛動如風如舞。

大風夜讀狂草。

杏花盛開時端坐樹下讀小楷。

風與狂草在精神上有某種貫通。

大風夜還能做些什么?盜賊會乘著風聲穿墻逾屋,暴肆的風聲會抹去在房頂輕輕來去的腳步聲。大風有時會讓人感到是一種懲罰。比如一夜的大風,忽然把一株大樹刮倒,天明人們起來,發現那株樹原來早已蟲蛀中空了,不是一夜大風,它也許還要假模假樣立在那里。或者如1976年夏季,一場夜風把我居住的那個城市的竹林寺的遼代大鴟吻給吹了下來。那鴟吻從房頂一個斤斗落下來砸穿了廟左的一民宅的屋頂,結果把里邊的一個人砸成重傷,那人身為屠戶,日日夜夜宰殺牲畜,耳邊總響著一片凄慘的哀號。

這是內地情緒,如在沿海,大風揚波之夜,那拍岸的狂濤會使許多海員家庭感到心驚肉跳。大風夜也十分適宜靜靜地下棋,一舉一落,子聲叮叮。

風夜與雨夜有許多不同處,風夜總是讓人不安,瓦片被拋,窗玻璃被打,牛羊被刮得失了蹤,令人恐懼、擔憂,而雨夜卻往往顯出一種詩意。

什么人喜歡狂風之夜,什么事情需要借助狂放的夜風?真讓人想不出。

宋玉的《風賦》是什么風,恐怕只是三四級爽然颯然之清風,讓他住到我曾經住過的那間四樓上的屋子里去,去聽聽八九級搖門撼窗的狂風,看他還會不會有心情把《風賦》寫出來?

我喜歡瀟瀟的夜雨,夜雨往往能給人一種美的感受。為了聽風,人們在寺廟的檐下安了“叮鐺”的鈴鐸;為了聽雨,人們便注意在植物中選擇了芭蕉和荷。兩三棵芭蕉種在書窗之下或院里,下雨的夜里便有了情調,細密的雨點灑在闊大的芭蕉葉上,總有一種說不出的韻致。雨點時緊時密,或者是斜斜地“唰”地一下, “唰”地又一下掃過來,那真令人想起急奏的琵琶。荷葉也是如此。1988年我去承德,下著雨的早上我打著一把傘去細雨迷蒙的湖上,那高高低低的荷葉在白漾漾的細雨中發出那么一片令人陶醉的聲音。雨點灑在荷葉上,荷葉上的積水落在湖水中,那聲音真是美。那絕對是中國古典音樂,如琵琶,如古琴。而大風的韻律則更像是西洋交響樂,滿山在大風中傾動的林木,涌涌不息的大波濤,轟轟然的氣勢,就只能以磅礴的交響樂來作比。

只有貝多芬的樂章才可以與之作比。

這里一定有一個特定而不容悖反的協調定律,比如適宜于大風夜演奏的樂器那一定只能是古箏,急急嘈嘈地彈奏起來似乎可以與大風達到某種協調。而雨夜,本來就細密繁急的雨聲,如果再介入古箏則效果是否會不佳善?如于瀟瀟雨聲中亮麗地響一陣笛,或低婉迂迥地來一陣簫,那么這個雨夜則會情味十足。

雨夜似乎還適宜于二胡的演奏。

我十二三歲時住過的那個小小的四合院,到了下雨的夜里,我的那個半殘廢的年輕鄰居便會拉二胡。四合院四面的屋檐不停地垂落著雨滴,把斑駁濕亮的階石敲打得一片脆響。天空是灰灰的,如在夜里,黑暗中有雨的晶亮,有對面窗子上的燈光,這時那二胡聲就憂憂幽幽地像一根線一樣在夜雨里織來織去,織出一片愁來。雨夜真讓人感到孤寂落寞,但又促動人的種種欲望。比如像我那位鄰居,他要借二胡傾訴,并把自己的哀愁傳達出去,去打動別人,我總想,是不是首先是夜雨感染了他。

雨夜往往能牽動人的柔情。

雨夜自殺的例子似乎不多,很少聽人說下雨的夜里有人想不開提根牛繩去把自己吊在濕漉漉的樹上。

雨夜的雨總是把人們趕到屋子里去,讓人們想去喝點酒,讓人們去找找自己的朋友。四合院的雨夜至今想起來真是美,我12歲住的那個小四合院,當時院子里還沒那么多雜七亂八的小房或煤倉什么的。院子里有兩大叢牡丹,還有一大株艷麗非常的西府海棠。西廂房是三間不怎么住人的房子,窗欞是雕花的那種,下邊是玻璃,一共是八大塊,都很大。上邊小方格窗欞上糊著白宣紙,到了夜里,里邊的白布布窗簾也會拉上。下雨的夜里,父親愛約一個姓張的山東朋友去西屋喝酒,坐在臨窗的炕上,那小炕桌上就有被捅開一頭的咸鴨蛋,鹽水煮的花生米,外面是沙沙沙的雨聲,慢慢地喝酒,也不怎么會出汗,夜氣與雨氣讓人覺得清爽。我打上傘從屋子猛地一跳穿過檐上掛下的那道雨簾,再穿過院子去廁所的時候,總能看見父親和那位姓張的山東人映在窗上的身影。父親總和這位山東朋友說什么什么酒好,什么什么酒不好。那一陣子父親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株人參,把它泡在酒里,和那位山東朋友以研究的態度喝這種酒。

那位山東朋友后來給父親送來一盆蟠桃,桃枝上結著兩個拳頭大紅彤彤的桃子,好看極了。

下雨的夜里適宜于飲酒,那種情緒與渴望往往是不期而至。或者是打麻將,四個人一局,“砰砰啪啪”眨眼就是一夜。麻將的魅力在于瞬息萬變,在于能讓人全神貫注,倒不在輸贏。能讓久已疲倦的腦子休息一下。打麻將有時太像是游泳,能忘掉一切,但過了頭,則肩胛脖頸木疼。你若不信就一連幾天從天黑一直打到天明試試!

我喜歡下雨的夜晚一個人出去散步,這是怪癖,打著母親的那把黑布傘,神神秘秘一個人沿著198株松樹的那條道往下走。這是只靠一個人來完成的夜生活場景,沒有第二人來參與。

看路燈下的雨絲,聽雨點落在傘上的聲音。雨夜散步如果穿雨衣,那一定是一件蠢事,所以一定要有一把傘。雨夜散步對我而言好像有永久的魅力,但說不清,也許是那種雨夜的空氣特別清新,也許這時候戶外人特別少。這時候如果沿著路一直走到游人絕少的公園里去,一個人打著傘走在那湖上的九曲橋,而在湖心亭突然看到一對相互依偎的戀人,你才明白許多人都在那里只爭朝夕。雨夜持傘獨行于園林,有一種特別幽的味道,你會覺得自己是孤魂野鬼,在這株樹下站站,又在那株樹下站站,覺得自己通體真是幽冷得很。“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日子里,你這么走,很可能會被當做特務抓起來,給公安部門找不少麻煩,檢查你的頭發、牙齒、腋窩、肛門、扣子、鞋子。化驗你的內衣、外衣、內褲、褲衩,最后會讓你呲開牙翻開上唇看你牙床里是否隱匿著文件。

雨夜在園林中散步,令人惋惜的是雨夜里的花朵。往往一場夜雨便落紅狼籍綠肥紅瘦。這不免教人常常想起:“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的詩句,想起古人那種惜花憐玉的心情。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實際上是自憐。花實實在在是應該在夜中睡去,第二天再羞紅嬌粉地款款醒來。那么美的花,如果在一場夜雨中殘落了,真是不如暫時睡去的好,休養生機,第二天重整旗鼓開得更燦然不好嗎?花非人,人非花,人怎知花?不過自憐罷了,我常這么想。但美好的生命總是短促易逝,美好的事物總是不能長久,美好的東西最易受到意外的摧殘。

雨夜聽大驚雷是一件驚心動魄的事,睡到半夜,忽然“喀嚓”一聲厲響,小小四合院一下子被閃電照得如同白晝,那情景至今想起來十二分地怕人。這樣的夜晚一過去,第二天人們總會互相詢問什么地方遭雷擊了。

蛇精、樹怪、狐仙,往往與雷聲有關。

我想,在響大驚雷的晚上,許多心懷內恧的人會竦然起坐。

雷聲大體有兩種,一種是在天際滾動,從遠而來,或者由近而遠,似乎天上有人推動著幾萬部鐵輪的車子在疾走,這種雷聲讓人害怕,覺得那雷是在尋找目標,然后“喀嚓”一擊,肯定有什么東西已成齏粉肉醬。肯定,在這種雷聲中,有人收回了準備刺出去的利刃,也有人猛省了自己的錯誤。另一種雷則在響之前沒有前奏,猛然響起,喀嚓干脆,名之為焦雷,又名炸雷。厲厲然一下子就好像擊中了什么。世界上可能沒有人不怕雷的,但是也可能有人會喜歡雷。

春天的第一聲雷一般讓人喜悅,冬天過去,春天來了,這時候的雷真像是嬰兒的第一聲啼哭,從此春天真的來了。

久旱無雨后的雷聲帶給人們的也是喜悅。

我忘不了那年在永樂宮遇到了雨,躲到鐘亭里去,猛然轟隆隆一個焦雷,像是正打在那口鐘上,“嗡”的一聲,差點把耳朵震聾,我不知道鑄那口銅鐘的銅采自哪座銅山,竟然會與天雷合鳴。

1977年,我在一蕭然古寺里住過一段日子。住在那個寺院第二進的院子里,一進月門右手那間屋子。年邁的藏通師傅住在一進堂屋右首的大屋。屋子是用硬木雕花落地罩與堂屋隔開,我住在左手的小西廂里,小西廂的炕上也有雕花木罩也有炕桌。炕上靠西墻的矮足條案上堆滿了線裝書。我至今不明白藏通師傅為什么竟然會違背戒律去吃蝦。

是為了那破戒的喜悅嗎?

破壞欲能給人帶來一種喜悅,破戒難道不會給人帶來一種喜悅嗎?

一個人的寺院,無法排遣的欲望,連夜的細雨,破一下戒該是多么的令人喜悅。

下小雨的晚上,雨聲瀟瀟,檐滴卟卟,寺院里靜極了,禪房外的那兩株又高又大的柏樹上的雨滴落下來發出好大的“啪啪”聲。藏通師傅不知怎么出去買的蝦?有無名指那么大,碧青透明,鮮蹦亂跳,一只只又扭又彈地被藏通師傅剪去須與腿。然后是在灶上坐水,鍋里投進去切成片的姜、大段的蔥,倒點酒,還有大蒜片。水一開,蝦一下子全部推到鍋里,頃刻間,鍋里一片彤紅。蝦煮到差不多,再放入鹽,就那么慢慢地收汁。我在西廂房聞到香味一陣一陣飄來。然后是藏通師傅開始喝酒,剝蝦,紅紅的剝一桌子蝦皮。外邊下著夜雨,寺門早閉嚴了,沒人會冒著夜雨來“砰砰砰砰”打門來抗議他吃蝦。我能聽得見雨水被吸到泥土里的滋滋聲。我也過去和藏通師傅一起剝蝦。那蝦真鮮,煮蝦的湯更鮮,看上去灰乎乎的一碗湯,但一喝,鮮得你跳起來!

試想,那么一座蕭然古寺,那么一個孤獨老衲,他在下雨閉門的夜里能做什么?他能去吹簫?還是能去招幾個人來打牌?他更不可能找個女居士來同入羅帷,更何況他已年逾花甲。

一個人的寺院曾經培養出多少驚人的藝術家。

但藏通師傅是個普普通通的出家人。

白天,藏通師傅是既不飲酒也很少待人以茶。常有居士們在白天來寺院坐坐,送些吃的。端午節必是粽子,中秋節必是月餅。不下雨的夜里,藏通師傅也很少飲酒,是那綿綿無際的夜雨引動了他的這種欲望?我想一定是的。喝茶的時候藏通師傅還會弄出一枚頗大的咸鴨蛋, “卟卟卟卟”在小炕桌上敲開一頭,用筷子進去捅那冒油的蛋黃。一杯清茶,一顆成鴨蛋,就那么吃吃喝喝,我在別處沒有見過以咸鴨蛋佐茶。藏通師傅泡的茶總是很濃,慢慢喝過來,鼻子上冒汗了。他的鼻子真大,禿頭上也冒汗了。他的禿頭真禿。慢慢的,茶也淡了,鴨蛋也掏空了,但他還要用筷子去里邊細細搜尋。第三天,蝦皮蛋殼都會被早早埋到禪房前的花叢下邊去。那花是否因此才開得艷麗,我永遠忘不了那爬滿籬笆的那種花的名字:荷包牡丹十三妹。

我也永遠忘不了他在夜里給我講過的兩個夢,他做的夢。

“我夢見我騎著馬做新郎,可我光光一個頭怎么戴帽子,我用手一摸頭,醒了。”

光頭怎么就不能戴新郎的帽子呢,我至今想不清楚。

“我夢見我懷孩子了,肚子這么大,”藏通師傅笑瞇瞇地說,還用手比劃, “可我在夢里想,我是個男人,又沒有‘人道’,我怎么出生孩子?”

藏通師傅給我講過這么兩個夢。

藏通師傅吃肉飲酒并不是有人逼他,倒退二十五年,有戴紅袖章的人逼那些和尚們吃肉。

香不香?還問。

香。有個和尚說,含糊不清地說。

但逼和尚吃肉的人一走,那個說香的和尚就忙跑出去,哇地吐了。

這個和尚叫藏法,藏通和尚的師弟。

我不知怎么至今還很想念藏通師傅。他吃飯的時候總要點幾炷香,那香不知是什么香,格外地好聞,所以那飯菜也顯得很香,即便是豆角青菜,黃韭豆腐。

雨夜、和尚、酒、蝦、茶、鴨蛋。背后是孤寂,無法排解的孤寂。孤寂后邊是種種欲望,那欲望終于釀成了那兩個夢。

藏通師傅圓寂后沒有建塔,當然如果建也只不過是一米多高的灰磚塔,不知何故,但我似乎又明白是為什么。我這樣披露藏通師傅的秘密,想必師傅的在天之靈也不會怪我吧。他整整比我大61歲。

藏通師傅平時吃的飯菜也并不見得怎么:好,干菜、腌菜、莧梗子、豆腐、豆腐乳,蘑菇也不多見,有時會有一盤煮黃豆。 在學校,學子濟濟的地方,夜晚又是怎樣一番景象?當然,每個學校都有自己的特點,都有自己不同的校風,就我個人而言,我實在是喜歡大學夜生活的那種松松垮垮、勤勤奮奮、浪浪漫漫的氣氛。就夜生活而論,我實在喜歡他們對性的毫不諱言的明朗態度。予生也不巧,竟然沒有上大學的機會,但后來經常像洄游魚類一樣出入于一些大學之門,住一些日子。

大學實實在在是最美好的去處,那種青春的氣息,往往讓你覺得自己像是身處雨后的樹林:清新、干凈、健康。中國有多少所大學?從北方到南方,每一所著名或不著名的大學都令我怦然心動。大學總讓我想起惠特曼的那首《船的出發》:

看哪,這里是無邊的大海,

在它的胸脯上一只船出發了,

張著所有的帆,

甚至掛上了她的月帆,

當她前進時,船旗在高空飄揚著,

她是那么莊嚴地向前進行——

下面波濤競涌,恐后爭先,

它們以閃閃發光的弧形的運動和浪花圍繞著船。

不妨從這首詩來感受一下大學的生活與學習的氣氛吧。那總是向上,充滿了雨后清晨般的朝氣!

從夜晚的生活這個角度看大學,無論如何你將避不開性,幾乎全部的學生都是未婚,都處在人生最美好的青春期,你無法不讓他們戀愛,校園幽僻的角落里無法不讓他們在星光之下接吻。1988年我在山西大學,因為我的一篇小說引起了對一個問題的追問,我的那篇小說涉及到了性,所以他們也都談起了性行為,他們的那種毫不遲疑,毫不羞怯,你只覺得他們是那樣的健康。也就是那天晚上,我才聽到了一種新鮮的見解——作家之所以可以成為作家的四大因素:

一、父親早亡。

二、家道中落。

二、個子矮小。

四、性欲旺盛。

他們舉出了許多作家,如魯迅、周作入、曹雪芹、川端康成、郁達夫。我說郁達夫好像不是,他們馬上說那么就還有茅盾。

大學夜生活的重要場景之一還應該說到圖書館。在刮風下雨的夜里,這里會比平時有更多的人。那是另一番夜讀場面,坐得滿滿的學子,架上的書被不停地拿走送回。我很懷念那樣的夜晚,帶個筆記本,翻書的時候常常會動筆去抄。下雨的夜晚,似乎只有這個四壁是書的場合,雨夜的情緒才無法入侵。學子們的思緒在書本里徜徉。有時會忽然響一個炸雷,朝東八個落地大窗同時一亮,看書的學子們會猛地一抬頭,然后又埋頭書本,然后是慢慢走離閱覽室,腳步聲在樓道、樓梯上慢慢遠去。圖書管理員開始慢慢打著呵欠,收拾書和報。掃地時,發現有男學子們偷偷抽丟下的煙頭。這時也許還有一個人在一盞燈下看什么,悄悄乘管理員不注意用刀片把巴斯滕的照片裁下來袖而溜之,這個人就是我。

我在一個極不像樣的“大學”里當過九年極不像樣的講師,我給自己的安排是,早上起來第一件事是洗冷水浴,這一天最后要去的地方必須是閱覽室。實際上學校生活的最后一瞥應該是學子們從宿舍里出出進進,打水、倒水、洗腳、擦身,端一盆水從頭頂“嘩”地一聲淋下。

我和兩個同學打賭,敢不敢赤身裸體冒雨從宿舍樓跑到南邊的八號樓去。有什么不敢,我們三個人就疑穿著短褲冒雨朝八號樓跑。那已經是十一月底,樹葉都落了。夜雨十分的寒冷。還有體育系的學生,打賭光身子滾到雪地里去,那是早晨,博得了晨跑的同學們的喝彩。后來竟然風行開“雪浴”。

松松垮垮+勤勤奮奮+浪浪漫漫+嚴嚴謹謹

我多么喜歡這種生活態勢,這又何嘗是簡簡單單的生活態勢,這是一種精神。

最后還應該加上一個——坦坦率率。

在我執教的那所“大學”,夜里,我常常和要好的同學爬到學校北邊的水塔上邊去。上邊有大鳥巢,風很大,夏夜在上邊躺下來是一種享受,我們望著天上的星星,誰也不說話。

那樣的夜晚,你很難不抬頭去瞭望星星,那由南到北的天河,那明明暗暗的星星。有些星星遙遠極了,小極了,有些星星卻光芒燦爛。我最早認識的星星是織女牛郎星,那牛郎星,三顆并列,中間一顆大一些,兩邊的小一些,是牛郎挑著他自己的孩子。

我最初對于天文知識的學習是在夏夜,星星是什么?星星是生命,地上有多少人,天上就必定有多少顆星。男人們,夜里撒尿不要對著北方,那是北斗的所在,尿水要倒灌了北斗,你一輩子將厄噩困頓!

還有那個神秘的故事:一個老婦人,她的兒子將被處死,她去求一位高僧,高僧說,明天夜里亥時,你在你家的后園埋好七口大缸,然后等著,當你看到七只豬從北方跑來,你就快讓人把它們全部捉住,都放在缸里埋好,記住,一只也不能少。老婦人照高僧的話去做了,到了亥時真的看見了七頭黑豬從北方匆匆奔馳而來,豬一只不剩給埋在事先準備好的缸里后,人們發現天上的北斗星忽然不見了。于是舉國大恐慌,于是皇上問到了高僧。高僧說,解救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請皇上大赦天下。于是皇上便大赦天下,于是老婦人把那七頭豬從后園放出,于是北斗復現于天上。

為什么把豬埋起來北斗七星就會倏然不見?

星星總讓我覺得神秘而且使我入迷,當我在34歲時聽日本喜多郎的現代音樂時,我覺得喜多郎的音樂真像是來自星空,遙遠、漫長,很不容易才傳到了地球上那所不起眼的“大學”的水塔上。那時候,碩大的星星尤其令我入迷,這是夜生活培養出的一種興趣,無論是在公園散步還在校園里,我都忘不了要抬頭看一下星星,但這些星星都沒有在鄉村看到的那么密、那么多、那么大、那么燦爛。

常常是,從學校的那個水塔上爬下來,回到宿舍,服了安眠藥,我還久久地睡不著。

學校水塔的上邊,有許多灰白色的蝸牛殼,那些蝸牛殼很令我感動,它們爬了多么漫長的歷程。它們到水塔頂上做什么?

寫到這里,我覺得前邊的話說的有些不確了,人很難說注定要大半輩子在睡眠中度過,確切地說,人大半輩子注定要在夜晚度過。在夜晚,聽雨也好,聽風也好,吹笛也好,弄簫也罷,去戲園或看電視節目都悉聽尊便,一般認為,夜晚的生活愈豐富多彩愈好,夜晚的生活怎么才能豐富起來?

去年秋天,我去離我居住的那個城市有一百多里的北劉莊去看一座漢墓。墓室在坍毀的高高的崖頭之上,夕陽照著那高高的崖頭,顯得曠遠極了,蒼涼極了,也美極了。下邊是條河,崖坍了,那磚砌的墓室就顯露出來,墓室里有用礦質顏料畫的避邪和四靈圖案。我去的時候天已黑了,那個小村子沒電,第二天才看到了那個墓。從墓里取出來的施彩陶罐很美麗,黃中帶紅的顏色還那么艷麗,好像昨天才把顏色剛剛涂上去,那顏色讓人想到夕暮的天空。我們把幾乎有半人高的陶罐抬回到村子里時天又早早地黑了,所以我們設法在燈光下審視那千年古物。

關于農村的夜生活,我能說些什么?由于沒電,人們過早地睡了。鄉村夜空的星星每一顆都顯得十分碩大。犬吠、牛哞、雞叫、羊咩,但人們實實在在日入而息了,當然許許多多的人在這時開始了他們和她們的夜生活。那天晚上我很悲哀。

我為什么常常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傷心?

我想,這個村子與其他許多和這個村子相似的村子,如果有電的話,夜晚的生活絕不會如此單調原始,在這里,太陽落山就是他們閉戶上炕的命令。

作家、和尚、學子、士兵、道士、戲園、床第、風夜、雨夜、安睡、失眠、南方、北方,但我怎么就忘了這些沒有電的鄉村。

我用手觸摸著那個漢代彩陶罐想了好久,想起了那個十分粗俗但令人傷心的順口溜:

耕地靠牛

點燈靠油

娛樂靠×

在此之前,我想了許多有關夜晚的問題,諸如祥和、粗暴、幸福、不安、詩意、勞碌、憂郁、神秘、恐怖,但在北劉莊這個過早就睡去的村莊里,一切都變得空空蕩蕩不復存在。

有關夜晚生活的種種場景,最不能讓人忘懷的倒是這個沒有夜生活的小鄉村。那天夜里,后半夜下雨了,我把農舍的木窗子打開,讓帶著雨滴的風吹進來,忽然想起了那個笑話:

老鴰對麻雀說:怎么搞的,生這么多孩子?

麻雀對老鴰說: “我們黑夜沒電,讓人們耍啥?”

那幾天我的日記這么記著:

6月23日:看漢墓。八時半村子里一片寂靜,無聊。

6月24日:八時半人們就睡了,村子真靜,落后、無聊。

6月25日:八時半,村子全靜了,借油燈讀書至十一時,真想連夜回城。

真正動念頭想以《晚上》為題寫篇文字正是在那個小村的晚上。在中國,有多少像北劉莊這樣的村子?我很怕去鄉村,但又很想去。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蛻化了,已經適應不了鄉村的簡樸的生活。說實在的,我每到陌生之地,只要屋里沒有書,我就會覺得不安。很久以來,我一直認為我自己的書齋生活是很單調的。

但想想那些日入而息的村莊。

想想那里夜晚的生活。

夜深人靜的時候,那些遙遠的村莊就會一齊涌現在我的眼前,帶著那沒有燈火的沉默,一齊包圍著我。

責任編輯 雷平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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