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繼平 譯
來到美國的歐洲人對我們這里色彩絢麗的秋葉大為驚訝。英國詩歌中,并沒有對這樣一種秋色現象的描述,因為英格蘭的樹木呈現出來的絢麗色彩寥寥無幾,最多也就是詩人湯姆森在他的《秋天》一詩中提到了秋色,包含在這幾句詩里面:
可是,看看那漸漸隱退的多彩樹林,層層加深的蔭影,周圍呈現出褐色的鄉間;一群擁擠的樹蔭,每種色調如微暗的黃昏,從綠色衰退成烏黑:——
還有這一句,他在其中說道:秋天照耀在黃色樹林上。
我們的樹林在秋天的變化,尚未在我們的文學中留下深深印記。十月就幾乎不曾在我們的詩歌里留下什么色彩。
很多生活在城市中的人也從不曾在這個季節碰巧來到鄉間,他們從未見過這一年的花朵,更確切地說,從未見過成熟的果實。我記得自己曾與這樣一位市民騎馬同行,盡管秋天最絢麗的色彩已時過兩周,可他還是大為驚訝,不相信那里曾經綻放過更為絢麗的色彩。他以前從未聽說過這種絢麗的秋色,年復一年,不僅是很多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從未親眼看見過,就連大多數人也幾乎沒有記住。
人們多半似乎把變色的葉片和枯萎的葉片混淆了起來,就像他們把成熟的蘋果和腐爛的蘋果混淆起來一樣。我想,葉片變成某種更鮮艷的色彩,就是它到達了一種遲到然而完全成熟的證據,適應果實的成熟。一般來說,最低矮和最年老的葉片首先變色,可是,猶如翅膀完美和色彩通常絢麗的昆蟲生命短暫那樣,葉片也僅僅是為了飄落而成熟。
一般來說,每顆果實一到成熟,恰好在它墜落之前,就開始了更獨立也更獨特的存在,從資源中需要的養分就少了,通過莖從泥土中獲得的養分也不那么多了,相反從陽光和空氣中獲得絢麗的色調。葉片也如此。生理學家說這是“由于增加吸收氧氣”所致。這是對這種情況的科學性描述——僅僅是重申這一事實而已。可是,比起我要了解少女們吃的何種特殊食物來,我更感興趣的是那玫瑰色的面頰。正是森林和草本植物,那大地的表皮,必須獲得絢麗的色彩,它成熟的證據——仿佛地球本身就是長在梗莖上的一顆果實,始終面向太陽。
花朵只是變色的葉片,果實只是成熟的葉片。正如生理學家所說,大多數果實的可食部分,就是它們由此形成的“葉片的軟組織或肉質。”
我們的食欲通常限制了我們對秋天的成熟及其現象、色彩、芳醇和完美的觀察,限制于我們吃掉的果實,我們常常忘記那我們沒享用的、幾乎沒使用的無限收獲,自然一年一度催熟這場收獲。正如我們認為,在每年舉行的家畜展覽會和園藝展覽會上,我們展出紛繁可愛的果實,盡管如此,卻注定了相當不光彩地收場,那些基本上不是因為它們的美而受到尊重的果實。可是在我們的鎮子里和鎮子周圍,每年都要舉行另一場無限盛大的果實展覽,那些僅僅因為美而問候我們的味覺的果實。
十月屬于涂著色彩的葉片。如今在這個世界中,它們豐富多彩的絢爛處處閃現。猶如果實、葉片和日子本身,恰好在飄落之前呈現出絢麗色彩,這一年也臨近安歇。十月是它日落時分的天空;而十一月則是接踵而來的薄暮。
以前我認為,從每種變色的樹木、灌木和草本植物上獲得一片葉子來做標本會很有價值,那時,在綠色轉變到褐色的過程中,它們獲得了最絢麗的特有色彩,在一本標題應該是《十月,或秋色》的書里描畫出它們的輪廓,用顏料來準確復制它們的色彩——以最早的紅意開始——忍冬植物和根生的葉片的胭脂紅,經過楓樹、山胡桃樹、漆樹和很多通常鮮為人知的斑點優美的葉片,一直到最近的橡樹和白楊樹。這樣一本書將是多美的紀念品啊!只要你什么時候高興,只需翻開這本書,你就會穿過秋天的樹林而漫游。或者,要是我能把樹葉保存起來,它們不褪色,那么就會更好。對于創作這樣一本書,我幾乎沒有什么進展,可是相反,我以所有這些絢麗色彩展現的順序努力描繪它們。以下就是從筆記中摘錄的一些章節。
紫草
到了8月20日,樹林和沼澤中處處點綴著茂密的洋菝葜葉片和灌叢,枯萎發黑的臭菘和菟葵,還有那已經在河邊發黑的梭魚草,這些都讓我們想起這是秋天了。
如今,紫草(Eragrosds pectiacea)之美達到了極致。我依然還記得我最初特別留意到這種草的時候。那時我佇立在靠近我們的河流的一處山坡上,大約在一兩百米開外,我看見一條約30米長的狹長紫色條紋,在一片樹林邊緣下面,那里的地面朝著一片牧草地傾斜。盡管它的色彩并不那么絢爛,卻也猶如一片片鹿草(rhexia)那樣耀眼,而且令人好奇,那是一種更深的紫色,猶如漿果的汁液濃濃地濺灑在附近。走過去仔細一看,我發現那是一種開花的草,還不到30厘米高,綠色葉片寥寥無幾,紫色花朵展開了它那精美的圓錐花序,形成一片淡淡的淺紫色薄霧,在我的周圍顫抖。在近處,它僅僅呈現出一種暗淡的紫色,幾乎沒有給我的目光留下什么印象,要發現甚至也困難。如果你拔起一株這種植物,你就驚訝地發現它多么纖細,它擁有的色彩多么少。可是在光線充足的時候,從一段距離開外去觀察,它就呈現出一種精美的、栩栩如生的紫’色,猶如花朵一般裝飾著大地。這樣的原因微不足道,但合而為一就產生了明顯效果。因為草叢通常都有一種謙卑的冷色調,我因此就更驚訝也更入迷了。
這種草讓這個地方點綴了美麗的紫色光澤,讓我想起那如今正在消失的鹿草,這是八月最有趣的現象之一。就在牧草場邊緣上面,在干燥的山岡底部,在一條條狹長荒地或大塊土地邊,它一小片一小片精美地生長著,貪婪的割草者在那牧草場邊上也不打算揮動長柄大鐮刀;因為這是一種瘦削貧瘠的草,他根本不曾留意到。或許是因為它如此美麗,以至于那割草者不知道它的存在了,因為同一只眼睛并沒看見這種草和梯牧草。他小心地獲取生長在這種草旁邊的牧場干草和更有營養價值的草,可是他把這精美的紫色薄霧留給散步者來收獲——為他的想象貯存的草料。高一些的山岡上,偶爾也生長著黑莓、金絲桃,還有那被忽視的、枯萎的、鐵絲般的六月禾。它生長在這樣的地方,而不是生長在一年一度被割掉的繁茂草叢中間,多么幸運啊!就這樣,造物主把使用價值和美分得很清楚。我知道很多這樣的地點,在那些地方,它未能一年一度展現自己,用它的光澤來描繪大地。它生長在平緩的山坡上,要么連綿成片,要么一簇簇四處散落著,圓圓的,每簇直徑約30厘米,持續生長著,直到被凜冽的初霜凍死。
大多數植物中,花冠或花萼是色彩最絢爛的部分,也最吸引人。在很多植物中,這部分是種子容器或果實;在其他植物中,比如紅楓,則是葉片;在另一些植物中,它是草莖本身,而那草莖則是主要花朵或盛開的部分。
最后一種尤其需要說到的草是十蕊商陸(Phytolacca decandra)。目前以及九月初,它們當中的一些佇立在我們的懸崖下面,用紫色的莖讓我眼花繚亂。它們像大多數花朵一樣讓我頗感興趣,同時它們也是我們的秋天里最重要的果實之一:每個部分都是花朵(或者果實),這樣就成為它色彩的奢侈品——莖、枝條、梗、花梗、葉柄,最后甚至還有那略帶黃色的紫色脈紋的葉片。它那色調各異的漿果的圓柱形總狀花序,從綠色到深紫色,長約十五至十七厘米,四面優雅地下垂著,為鳥兒提供盛宴;即使鳥兒從其中啄食漿果的萼片也是燦爛的湖紅色,有深紅色火焰般的倒影,等同于相類似的一切,完全因為成熟而燃燒。因此有了源于紫膠、胭脂紅的蟲膠。同時,在同一株植物上面,有了花蕾、花朵、綠色漿果、深紫色或成熟的漿果,還有這些花一般的萼片。
我們喜歡看到溫帶植被中的任何紅色。它是色彩中的色彩。十蕊商陸對我們的血液說話。它需要一輪明亮的太陽照耀在它上面,那樣就最大程度突出了它的優點,在一年的這個季節,它一定要被人們看見。到八月二十三日,它的莖在暖暖的山邊成熟了。在那個時候,我穿過這十蕊商陸當中美麗的一叢而行走,那一叢長約十五至十七厘米,佇立在我們的一道懸崖邊上,這些植物在那里早早成熟了,完全俯到地面上,綻放出絢爛的深紫色,同那些依然分明的綠色葉片形成對照。這似乎是大自然為了產生并完成這樣一種植物的勝利,仿佛這對于一個夏天就足夠了。它所獲得的成熟多么完美!它是那并非早熟的死亡推斷出的成功的生命象征,這個象征是自然的飾物。要是我們像十蕊商陸一樣,從根到枝熟透,在我們的腐朽中熠熠生輝,該有多美好!我承認它招惹我去注視它們,我砍下一根來做拐杖,因為我會欣然握住它,倚靠在它上面。我喜歡在手指之間捏碎那些漿果,看見它們的汁液沾染我的手。行走在這些直立的、分叉的紫色酒桶中間,它們保留并擴散著某種日落的光亮,用你的眼睛去品嘗每一顆果實,而不是在倫敦的碼頭上數點大酒桶,該是多大的特權呀!因為自然的葡萄收獲期并不限于葡萄藤。我們的詩人歌唱過葡萄酒,一種他們通常從未見過的外國植物的產物,仿佛我們自己的植物產生的汁液沒有這些歌手多。這確實被某種人稱為美國葡萄,盡管是美國本土植物,在其他一些國家,它的汁液也被用來改進酒的顏色;因此打油詩人毫不了解這一點就可能贊美十蕊商陸的優點。如果你愿意,這里有足夠的漿果可以用來重新描繪西邊的天空和縱酒狂歡作樂。它那血染的莖會制作出音律多么美妙的笛子,在這樣一場舞蹈中吹奏起來!它真的是高貴的植物,我可以在十蕊商陸的莖中間沉思著度過這一年的傍晚。恐怕在這些小樹叢中,可能終會出現一個新的哲學或詩歌流派。十蕊商陸一直持續著,度過整個九月。
與此同時,或者接近八月底,一種我非常感興趣的草,andropogons,或叫做胡須草,處于青春期。Andropogon furcatus,分叉胡須草,或者稱之為紫色手指草;Andropogon scoparius,紫林草;和Andropogon(現在稱為Sorghum nutans),黃假高粱。第一種草長得很高,草莖纖細,一至兩米高,有四五支紫色手指般的穗從頂端向上立起,呈放射狀。第二種草也相當纖細,一簇簇生長,約60厘米高,它的一邊寬大,草莖常常有些彎曲,淺白色,長滿絨毛,穗從花朵中長出來。在這個季節,這兩種草長滿了干燥多沙的田野和山邊。別提它們美麗的花朵,這兩種草的草莖都反射出一種紫色調,有助于宣告一年的成熟,也許我更同情它們,因為它們受到農夫輕視,所占據的不過是貧瘠而被忽視的土壤。它們色彩絢麗,猶如成熟的葡萄,表現出春天并沒暗示到的成熟,因而唯有八月的太陽才能擦亮它們的草莖和葉片。農夫很久以前就在高地采集了自己需要的干草,他不會屈就于帶著長柄大鐮刀,來到這些纖細的野草最后稀稀拉拉地開花的地方來割刈;在這些野草中間,你經常看見光禿禿的沙地空間。可是我受到鼓舞,我在簇簇紫林草之間,在沙地上面,而且沿著灌木櫟的邊緣行走,樂于辨認這些樸素的同時代伙伴。我產生了割下寬寬的一輻的念頭,這樣就可以“獲得”它們,我用馬一般耙過的念頭就把它們聚集成一行行干草列。耳朵靈敏的詩人可能會聽見我磨鐮刀的霍霍聲。這兩種草幾乎是我最初學會辨認的草,因為我不曾知道我被多少朋友圍繞著——我僅僅把他們視為佇立的草叢。它們草莖呈現的紫色也像十蕊商陸的莖那樣讓我激動不已。
八月結束之前,想一想吧,學院畢業典禮和孤立隔絕的社會,對于一個人有多大的庇護啊!我能偷偷躲在那佇立在“偉大田野”邊界上的簇簇紫林草中間。這些下午,無論我在哪里行走,紫林草也猶如道路標牌那樣佇立著,把我的思想指向更有詩意的小徑,而不是我的思想最近去游歷過的小徑。
一個人也許將匆匆走過去,踩倒高及自己頭顱的植物,不能說他知道它們存在,盡管他可能割倒過很多噸這些草,亂糟糟地塞滿自己的廄棚,常年喂給牲口。然而,要是他親切地留意它們,他就會被它們的美所征服。每一種最謙卑的植物,或正如我們所稱呼的野草,都佇立在那里,表達我們的某種思想或情緒;然而徒勞地佇立了多么久!有多少個八月,我都在那些偉大田野上走過,然而從未清楚地辨認出這些紫色同伴。它們就在那里,我掠過它們,真的踩踏它們;而現在,它們好像終于站起來祝福我。美和真正的財富總是這樣廉價,受到輕視。天空可以被界定為人們避開的地方。誰又能懷疑農夫說起對自己沒有價值的這些草叢,在你欣賞它們時獲得某些補償呢?我可能說我以前從未見過它們,盡管每當我來到它們面前,一絲紫色的微光就從往昔的歲月中降臨到我身上;現在,無論我在哪里行走,我都幾乎看不見別的一切了。這就是胡須草的支配與統治。
幾乎正是沙地承認了八月的太陽的催熟性影響,在我看來,沙地同它們上面飄動的纖細草叢一起,反映出了一種紫色色調。非紫色的沙地!這被吸收到植物毛孔和泥土毛孔中的所有陽光的結果就是如此。所有體液或血液如今都變成酒色。終于,我們不僅有了紫色海洋,還有了紫色陸地。
那栗色胡須草,黃假高粱,或者林草,在荒蕪之處遍地生長,可是比前者更為稀有(從60厘米至1.5米高),比它的同類更美觀、堂皇,色彩也更為生動,而且還有充分理由去吸引印地安人的目光。它有一個狹長、單邊、微微垂首的鮮紫色圓錐花序和黃色花朵,猶如一面在它那蘆葦般的葉片上升起的旗幟。如今,這些鮮艷的旗幟不是以大部隊,而是以小股散兵或單列縱隊在遙遠的山邊挺進,猶如印地安人向前挺進著。它們就這樣美麗而絢爛地佇立著,成為它們因之而被命名的種族代表,可是在極大程度上,它們沒有受到人們的觀察。在我初次經過并留意到這種草之后,它的表情猶如一只眼睛投來的目光,那目光整整一周都縈繞著我。它猶如一個印地安酋長佇立著,對自己最喜愛的獵場投去最后一瞥。
紅楓
通常到了9月25日,紅楓就開始成熟了。整整一周,一些大紅楓顯著地變色,一些單獨的紅楓如今非常燦爛了。我注意到一棵小紅楓,它在一片牧草地那邊不到一公里之處,倚在綠色林邊,呈現出紅色,遠比夏天任何樹木的花朵都要鮮艷,都要顯著。數個秋天,我都觀察到這棵楓樹總是比它的同伴變化得要早些,正如一棵樹早于另一棵樹催熟自己的果實。也許,它可能適合用來標記季節。要是它被砍掉,我會感到遺憾。我知道我們鎮子的不同地區有兩三棵這樣的樹,也許,它們可能就是從這棵樹繁殖而來,繁殖成早熟的樹或九月的樹,要是我們對它們多照料一些,那么它們的種子應該在市場上引起人們注意,還有蘿卜的種子。
眼下,這些燃燒的灌叢主要佇立在牧草場邊緣,我在各處的山邊遠遠就把它們辨認出來。有時,當所有其他樹木還是一派綠意的時候,你會看見一片沼澤中有很多小紅楓已完全深紅了,在那些綠色的樹襯托下顯得多么鮮艷。在季節這樣早的時候,當你從一旁路過,穿越田野,它們就讓你吃驚,仿佛那是印地安人或其他森林人在舉行某種歡樂的野營,而你不曾聽見他們到來的聲響。
某些個別的樹則是一派鮮艷的猩紅色,可以看見它們倚靠在綠意盎然的同類或常青植物上面,不久以后,它們會比整個樹叢更加令人難以忘懷。多么美麗,那時整整一棵樹猶如一顆充滿成熟汁液的巨大猩紅色果實,從最低的粗枝到樹冠頂上,每片葉子都通紅一片,要是你迎著太陽觀望,它們尤其如此!風景中,還能有什么比它更值得注意的物體呢?數公里之外都看得見,美得讓人難以置信。如果這樣一種現象只發生過一次,那么傳統就會把它一代代人傳下去,最終進入神話。
這種先于同伴而成熟的整棵樹往往卓爾不群,有時它那絢麗的色彩持續一兩周。我一看見它就激動得顫抖,它為周圍披著綠色盛裝的大群森林人高舉著它那深紅色的旗幟,我偏離道路,到近一公里之處去觀察它。單獨一棵樹因此就綻現出某個有牧草場的小山谷中無與倫比之美,周圍整個森林都因為它而立即顯得更為生氣勃勃。
一棵小紅楓或許遠遠生長在某個幽谷的最前面,離任何道路都有1.6公里遠,未被人們觀察到。在那里,它忠實地履行楓樹的職責,整個冬天和夏天,毫不疏忽它的機體,通過很多個月的穩定生長,在屬于楓樹的美德中長高了,從不蔓生到外面,比它在春天時更接近天空。它忠實地保護自己的樹液,給流浪的鳥兒提供庇護之所,很久以前就催熟了自己的種子,并把種子托付給了一陣陣風,也許,還滿足于知道一千棵源于自己的小楓樹已經在某處安頓于生長,且長勢良好。它無愧于楓樹身份。它的葉片時時在一陣低語中問它:“我們何時才會變紅?”如今,在這個九月,這個旅行的月份,當人們匆匆去海邊,或者去山中,或者去湖泊的時候,這謙遜的楓樹依然紋絲不動,在它的名譽中旅行,在那片山邊升起它猩紅色的旗幟,那表明它先于所有別的樹完成了它夏天的工作,退出了競爭。在一年的第十一個時辰,當它因此最勤勉的時候,就連人們在這里詳細探察也不能發現的這棵樹,通過它那成熟的色調,通過它那非常的紅光,終于對粗心而遙遠的旅行者顯露了出來,把旅行者的思想從塵埃路上引入它所棲居的那些華麗的孤寂之處。它顯著地閃現出楓樹的所有品德與美一紅楓。如今,我們可以清晰地閱讀它的標題,或者紅字題目。它的美德,而不是它的罪,呈現出猩紅色。
在我們的所有樹木中,雖然紅楓有著醒目的猩紅色,糖槭受到的贊美則最多,米肖他的《森林志》中沒有提到紅楓的秋季色彩。大約在10月2日,盡管有很多楓樹還是一派綠色,這些大大小小的楓樹就最為燦爛了。在“萌芽林”,它們似乎在相互競爭著,樹叢之中總有某棵特別的樹會呈現出特別純粹的猩紅色,甚至在一段距離開外,它也用那更醒目的色彩來吸引我們的目光,獲得我們的贊賞。一片大紅楓沼澤,當色彩變化到達極致的時候,在所有的有形事物中燦爛得最明顯,在我所居之處,這種與我們生活在一起的樹木如此豐富。它的形態和色彩變化多端,很多紅楓僅僅是黃色,更多的則是猩紅色,其他的則是深化成深紅色的猩紅色,比普通紅楓更紅。看看那邊有松樹混雜的楓樹沼澤吧,在一座松樹覆蓋的山岡底部,400來米遠,因此你完全獲得了那一派色彩鮮艷的效果,無需去查看葉片的不完整,就看看它們的黃色、猩紅色和深紅色的火焰吧,所有色調同綠色融合,又形成對比。一些楓樹還是一派綠色,惟有葉片邊緣有黃色或深紅色的梢尖,猶如榛實刺果的邊緣;另一些完全是絢麗的猩紅色,以種種方式從兩邊放射出來,頗有規律而又精美絕倫,猶如葉子的脈紋;當我微微側首之際,其他的則有更為不規則的形態,完全排除了它的世俗性,隱藏樹干,似乎一片片沉甸甸地層層歇靠著,猶如黃色和猩紅色的云,也猶如層層花環,或者猶如隨風飄飛的雪,穿過空氣而推進,被風吹得層層疊疊。在這個季節,它給這樣一片沼澤增添了很多美,因此,即使可能沒有其他樹木點綴,它也不被看成是一群樸素的色彩,而被看成是色彩和色調各異的不同樹木,每個新月形的樹冠輪廓都十分明晰,在那里相互重疊著。然而,一個畫家幾乎不會斗膽在400來米開外把它們描繪得如此清晰。
這個明亮的下午,當我越過一片牧草場,徑直走向一處稍稍隆起的地面,在迎著太陽大約250米開外,我看見一片楓樹沼澤的頂冠,它恰好出現在閃耀著光澤的山岡的黃褐色邊緣上面,一條顯然約有100米長、3米深的狹長地帶,呈現出燦爛得最為強烈的猩紅色、橘黃色和黃色,幾乎是所有花朵或果實,或者人們曾經描繪過的所有色調。當我前行,走下那形成這幅圖畫的穩固的前景或畫框下部的山岡邊緣,燦爛的樹叢透露出來的深度穩定地增長,暗示著這整個封閉的山谷完全是這樣的色彩。人們疑惑市政官員和先輩沒有來到鎮外領會樹木,領會樹木呈現絢麗色彩和健康旺盛的精神的意義,他們害怕這些樹木醞釀著某種危害。在這個季節,當楓樹燃燒成猩紅色的時候,我沒有看見清教徒在干什么。那時,他們當然不可能在樹叢中做禮拜。也許那就是他們用來建造禮拜堂并且圍住馬廄之物。
榆樹
如今,在10月1日或更晚一些,榆樹也到達了它們的秋天之美的極致,大片大片呈現出略帶褐色的黃色,九月的火爐把它們烤暖,懸垂在公路上面,它們的葉片完全成熟了。我疑惑,生活在它們下面的人們的生活中是否也有相應的成熟。當我俯視兩旁長著榆樹的街道,榆樹們就通過自己的形態和發黃的谷束色彩來提醒我,仿佛收獲確實來到了村莊上,我們可能會期待最終在村民的思想中發現某種成熟和風味。在那些正準備飄落到散步者頭上的沙沙作響的鮮艷的黃色堆積物下面,思想或行為的生硬和綠意怎能盛行起來呢?當我佇立在一幢房子中,六棵大榆樹下垂到那上面,我仿佛就像佇立在成熟的南瓜殼里面,感到芳醇得好像我自己就是那果肉,盡管我可能稍微有些纖維,而且還有很多種子。英國榆樹猶如過季的黃瓜,它那姍姍來遲的綠意是什么呢,不知道何時同美國榆樹那早來的金色的成熟相比較?街道展現著最后一批作物收獲進倉的宏大場景。僅僅是因為這些樹在秋季的價值,就值得去種植它們。想想那些盛大的黃色華蓋和陽傘吧,它們在我們頭上和房子上面連綿撐開好多公里,讓村莊緊密地融為一體—一上處榆樹苗圃,同時也是人們的保育所!然后,它們多么溫和,無形中丟掉它們的負擔,在需要的時候就讓陽光照射進來,當它們的葉片飄落在我們的屋頂和我們的街道上時,我們聽得見它們的聲音;這村莊的陽傘就這樣被收起,收藏起來!我看見市場上的售貨人趕著大車進入村莊,又帶著他的收獲消失在榆樹頂冠的華蓋下面,猶如進入一個巨大的谷倉或谷倉空地。我被誘向那邊,猶如去給那如今干枯成熟的思想剝殼,準備好從它們的覆蓋物上分離。唉!可是我預見它將主要是外殼和瑣碎的思想,枯萎的玉米,僅僅適合于玉米或玉米穗軸磨成的粗粉——這是因為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吧。
落葉
到了10月6日,在霜降或秋雨之后,葉片通常開始像驟雨般連續不斷地飄落;可是葉片主要的收獲’,秋天的極致,通常大約在16日。那個日期的某個早晨,也許有一場我們所見過的更嚴酷的霜降,水泵下面結冰了,如今,晨風升起的時候,葉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稠密地驟雨般飄落下來。在這溫和的空氣中,或即使沒有風,它們也在地面上突然形成厚厚床鋪或地毯,形成那正如上面的樹木形態。某些樹,如小小的山胡桃樹,似乎即時丟掉了自己的葉片,猶如士兵隨著信號而放下了武器。盡管山胡桃樹的葉片枯萎了,卻依然還是黃燦燦的,從它們平放著的地面上反映出熊熊的光亮。在秋天的魔杖初次熱切地觸及下,它們從四面八方飄落下來,發出雨一般的聲音。
要不然,在濕潤和多雨的天氣之后,我們注意到夜里有一場多么盛大的樹葉飄落,盡管這可能還不是那種可以讓糖槭的葉片松動的觸及。街道密密麻麻點綴著收獲物,榆樹的落葉在我們的腳下鋪成深褐色的人行道。在某個或某些暖和得引人注目的晚秋的小陽春日子之后,我察覺到導致葉片飄落的不是其他東西,而是那不同尋常的熱量,也許,那時有一段時間沒有霜降和雨水了。那強烈的熱量突然讓葉片成熟、枯萎,正如它讓桃子和其他果實軟化、成熟并墜落一樣。
遲來的紅楓葉片,依然鮮艷,點綴著大地,常常在黃色地面上呈現出深紅色斑點,猶如一些野生蘋果,盡管紅楓葉片在地面上保留這些色彩的時間只有一兩天,如果下雨,就尤其如此了。在砌道上,我經過那無處不在的樹木,它們完全光禿了,猶如煙霧一般,喪失了燦爛的外衣。可是就躺在那里,在一邊的地面上幾乎依舊鮮艷,形成的圖案跟最近的樹木上的圖案幾乎一樣規則。我寧可說,我最初觀察樹木猶如一個永恒的彩色影子這樣平躺在地面上,它們暗示人們去尋找那曾經承載過它們的粗枝。行走于這些堂皇的樹木在泥淖中鋪展自己鮮艷的斗篷之處,一個女王可能因之而驕傲。我看見四輪馬車猶如影子或反影在它們上面駛過,趕車人幾乎從不曾留意它們,就像他們不曾留意到在前面的影子那樣。
在越橘和其他灌木叢中和樹上的鳥巢,已經充滿了枯葉。那么多葉片飄落在林中,因此,松鼠沒有聽見墜落聲,就無法追逐墜落下來的堅果。男孩們在街上用草耙來收集落葉,要是處理這樣干凈松脆的物質僅僅是為了愉快,那該有多好啊。一些男孩小心翼翼,把街道掃得整整潔潔,然后佇立著,等著看下一陣風的氣息用新的戰利品來點綴街道。落葉密密麻麻地覆蓋著沼澤表面,在這些葉片當中,亮石松的葉片看起來突然顯得更為翠綠了。在密林中,它們半覆蓋著15至20米長的池塘。前幾天,我幾乎還找不到一道有名的泉水,甚至懷疑它干涸了,其實它完全被新近飄落的葉片嚴嚴實實隱藏了起來;當我把落葉掃到一邊,讓泉水顯露出來,那就像是為了尋找新的泉水而用亞倫的拐杖來擊打大地。因為它們,沼澤邊緣周圍濕漉漉的地面顯得干燥起來了。在一片我測量的、認為我要從橫欄踏上布滿落葉之岸的沼澤,我陷入了30多厘米深的水中。
在葉片大量飄落之后的那一天,即16日,在我走向河流的時候,我發現我的小船完全被金色的柳葉覆蓋了,船底和座位上到處都是那種落葉,小船就停泊在這些落葉下面,我載著這些在我腳下沙沙作響的落葉起航。如果我倒空這些落葉,我的小船明天又會盛滿。我并不認為它們是亂扔的垃圾而應該被清掃出去,相反卻接受了它們,當作適合鋪在我的船底的稻草或墊子。當我拐入樹林密布的阿薩貝特河口,一隊隊龐大的落葉漂浮在河面上,好像正在漂向大海,有轉變航向的空間;可是在稍遠一點的河岸附近,它們比浪沫還要密集,完全遮蔽了約5米寬的水面,在榿木、風箱樹和楓樹的中間和下面,依然完全輕盈、干枯,纖維尚未松弛。在一個巖石嶙峋的拐彎處,晨風迎頭吹向它們,阻止它們,它們有時形成一個完全橫跨河流的寬大稠密的新月形。當我那樣掉轉船頭、小船激起的波浪沖擊水面落葉的時候,傾聽從這些相互抵觸的干枯物質中傳來的那種沙沙聲吧,那令人多么愜意!唯有落葉的波動經常露出下面的水來。岸上,林龜在那里發出沙沙聲,也泄露了自己的每個動作。或者,就連在中間的水道上,當風吹起來,我也聽見落葉吹拂著一種沙沙聲。更高處,在河流的某一次巨大的退潮中,落葉不停地慢慢旋轉,猶如在“傾斜的鐵杉”之處——那里水深,水流磨損著河岸。
偶然在這樣一天下午,水完全平靜,充滿倒影,我沿著主流輕輕劃船,順流而下,拐入阿薩貝特河,到達一個我意外發現自己陷入無數葉片包圍的寧靜小灣。那里的落葉猶如航行的同伴,似乎也有與我相同的打算,或缺少打算。看看我們在里面劃船的這支散落的樹葉之舟的偉大艦隊吧,在這平靜的河灣,每片樹葉都被陽光曬得四面卷起,每根神經都是僵硬的云杉之膝——它們猶如皮革小船,有各種各樣的圖案,其中很可能有卡隆的小船,一些小船有高高的船頭和船尾樓,猶如古人們的堂皇的船只,在遲緩的水流中幾乎沒有移動,猶如盛大的艦隊,密集的中國船之城,一進入某個大市場,某個紐約或廣州,你就與它們融為一體,我們一起穩定地接近這些城市。每片樹葉多么輕柔地存放在水面上!它們尚未遭受過暴力,盡管跳動的心偶然出現在下水儀式上。彩色鴛鴦,其中還有壯麗的林鴛鴦,也常常前來航行,又漂浮在這些彩色樹葉中間——依然是一種式樣更高貴的樹皮!
如今,沼澤中有多么有益于健康的草藥飲料!多么強烈的藥物的豐富的氣味,從正在腐爛的樹葉間飄來!那落在新近干枯的草藥和樹葉上的雨水,那充滿它們就這樣干凈而無情地飄落進去的池潭和水溝的雨水,即將把草藥和樹葉變成茶——綠色、黑色、褐色和黃色的茶,竭盡了全力,足以讓整個大自然都去竊竊閑談。至今,在吸取它們的力量之前,無論我們是否去喝飲它們,這些樹葉干枯于偉大的自然之銅色上面,都呈現出了如此不同的純潔而精致的色調,好像可能會創造出東方之茶的名聲來。
在所有物種中,橡樹、楓樹、栗樹和樺樹怎樣混合在一起啊!可是自然并不因為它們而混亂;自然是一個完美的農夫,她把這些樹都貯存起來。想想大地上因此而一年一度產生一場多么盛大的收獲吧!這是一年中的偉大收獲,勝于所有谷物和種子。如今,樹木在償還它們從泥土中獲取的好處。它們在減少。它們正要把葉片的厚度增添給土壤的深度。這是自然獲得她的肥料的美好方式。同時,我同這個人或那個人閑聊,他們對我談到了硫磺和用大車運送的成本。因為它們的腐爛,我們都變得富有起來。比起僅僅對英國的草叢或玉米的收獲來,我對這種收獲更有興趣。它為將來的玉米地和森林準備原始沃土,泥土因此肥沃。它慈祥地維持著我們的家園。
因為美麗的多樣性,沒有什么農作物能與之相比。這里不僅有黃色谷物的平原,還有我們熟悉的幾乎所有的色彩,包括最鮮艷的藍色:早早泛發紅光的楓樹,把它的過失閃耀成猩紅色的毒漆樹,深紫紅色的棒樹,白楊樹的豐富的鉻黃色,燦爛的紅色越橘,它們描繪了猶如羊背的山岡后背。霜降觸及它們,并且,隨著歸來的日子發出的最輕微的呼吸聲,或者地球輪軸發出的刺耳聲,看看它們在什么驟雨中漂流而下吧!因為它們,地面的色彩一派斑駁陸離。可是它們依然生活在土壤中,它們增加土壤的肥沃與體積,也生活在從那土壤中茁發而出的森林中。它們俯身,是為了升起,為了在未來的歲月中長得更高,通過微妙的化合作用,通過樹木體內的樹液而向上攀登,樹苗的最初果實因此脫落,最終改變,可能裝飾它的頂冠,在往后歲月中,它變成了森林之君主。
走在這些清新、松脆又沙沙作響的樹葉之床上是令人愉快的。樹葉多么優雅地走向自己的墳墓!多么輕柔地讓自己躺下來發霉!——描繪著一千種色調,適合于成為我們這些生者的床鋪。因此,它們群集到它們最后的休息處,輕盈而活潑。它們沒穿喪服,卻歡快蹦跳在泥土上面,挑選地點,選擇一塊地,不需要鐵柵欄,一路穿過樹林,低語著關于這件事——一些落葉選擇那人類尸體在下面腐朽崩潰、自己在途中與那些尸體相遇的地點。在靜靜地長眠到自己的墳墓中之前,它們有過多少次翻飛啊!那曾經如此高飛的它們,多么滿足地重歸泥土,低低地躺著,順從于躺在樹腳下腐爛,為它們的新一代的誕生和高高飛翔供應養分!它們教會我們怎樣死亡。我們疑惑,當人們在不朽中懷著引以為自豪的信念,將優雅得猶如成熟一般躺下,將隨著這樣一個晚秋的小陽春的寧靜擺脫自己的軀體,就像擺脫自己的頭發和指甲一樣,那么這種時候是否會來臨呢。
當樹葉飄落,整個大地就成了墓園,在里面散步令人愉快。我喜歡徘徊,沉思那躺在墳墓中的樹葉。這里沒有謊言,也沒有徒勞的墓志銘。盡管你在奧本山墓園擁有一塊土地,那又怎樣呢?你的那塊土地當然被扔在這遼闊墓園中的某處,從古老墓園中被神圣化了。你無需參加任何拍賣會來保護一個地方。這里有足夠的空間。在你的骨頭上面,珍珠菜會開放,越橘鳥將歌唱。伐木者和獵人會成為你的教堂司事,孩子們會隨心所欲踏上邊界。讓我們在樹葉的墓園中散步吧——這是你真正的綠林墓園。
糖槭
可是,不要認為一年的光輝就這樣結束了。因為,如果一片綠葉構不成夏天,那么一片落葉也構不成秋天。早在10月5日,我們街上最小的糖槭就繽紛如畫了,勝過了街上的所有其他樹木。當我仰望大街,這些糖槭猶如佇立在房子前面的畫屏,然而其中很多糖槭還很青翠。可是現在,或通常到了10月17日,當幾乎所有的紅楓和一些白楓還光禿禿的時候,大株糖槭也顯出它們的光輝來了,閃爍著黃色與紅色,露出些鮮艷而精致的色調來,令人頗為意外。它們因為自己常常形成鮮明對照而顯著:一半深深吐露著紅色,而另一半還是綠色。它們暴露的表面終于變成大片大片濃密豐富的黃色,帶著一絲深深的猩紅色,或勝于紅色。如今,它們成了街上最絢麗的樹了。
我們的公地上的大糖槭特別美麗。現在,一種精致然而更暖和的金黃色成了流行色,帶著猩紅色面頰。然而,日落之前我恰好站在公地東邊,當西邊的光芒穿過這些樹木照射過來時,不用注意那鮮艷的猩紅色部分,我就看見,同近旁的一棵榆樹的淺檸檬黃相比,糖槭的黃色在總體上甚至也到達猩紅色的層次。通常,它們是一大片一大片規則的巨大橢圓形黃色與猩紅色。這個季節所有陽光充足的暖意,晚秋的小陽春,似乎都被吸收到它們的葉片之中。樹干旁邊最低矮和最里面的葉片,通常有最精致的黃色與綠色,猶如在房子里面長大的年輕人的膚色。今天,公地上有一場拍賣會,可是在這熊熊閃耀的色彩中間,它的紅色旗幟卻難以辨認。
這鎮子的先輩們很少期望過這燦爛的成就,當時,這些樹木是從這片鄉間的更遠處引進來的,只是一些筆直的桿,頂冠被砍掉了,先輩們稱之為糖槭;我還記得,種植它們之后,鄰近的一家商店店員以嘲笑的方式在它們周圍種植了大豆。那些當時被戲稱為大豆桿的植物,如今已是我們街上值得留意的最美的物體了。它們徹底超越了自己的價值。在種植它們的時候,一位市鎮行政管理委員會的成員不幸患上感冒而偶然死去。要是因為它們在那么多個十月,不吝用絢麗的色彩充滿了孩子們睜開的眼睛,該有多好啊。我們不會要求它們在春天為我們產生出糖來,而同時,它們卻在秋天為我們提供一片如此美麗的景色。戶內的財富可能是極少數人的遺產,可是它同樣被分布在公地上。所有的孩子都能以同樣的方式縱情于這金色的收獲中。
盡管我懷疑“樹木協會”是否考慮過,樹木的確應該被種植在我們的街上,呈現出一種它們在十月的光輝景象。難道你不認為,那光輝的景象將為這些在楓樹下長大的孩子們提供一些可能的機會嗎?干百雙眼睛在穩定地吸飲著色彩,就連逃學者在走向戶外時也受到這些老師吸引和教育。目前在學校,逃學者和勤學者確實都沒有接受色彩教育了,藥店和城市窗口中的絢麗色彩代替了它們。遺憾的是,我們的街道上也不再有紅楓和某些山胡桃樹了。我們的畫箱非常不充實。相反,或者此外,就像我們對這樣的畫箱進行補給那樣,我們可以向年輕人補給這些自然的色彩。在這種更有利的條件下,他們又會到別的什么地方去學習色彩呢?又有什么圖案設計學校能與之競爭呢?想一想各類畫家、布匹和紙張制造商、印紙商以及無數其他人的眼睛,接受過多少這些秋天色彩的教育。文具店出售的信封色調可能形形色色,然而其多樣性卻無法與僅僅一棵樹的色調媲美。如果你需要某一種特別的色彩或深或淺的色調,那么你只需更深更遠地觀察樹木或樹林內外。這些樹葉并不是在一種染料中浸過多次,就像在染坊,而是浸染在濃度無窮變化的光芒中,放在那里晾干。
我們那么多色彩的名字,將繼續源自于模糊的外國地區的名字,比如拿浦黃、普魯士藍、富鐵黃、深赭色、雌黃——(當然推羅紫到這個時候肯定已經褪色了)?或者源自于比較瑣碎的商業物品——巧克力、檸檬、咖啡、肉桂、紅葡萄酒?——(我們會把我們的山胡桃樹同檸檬相比較,或者把檸檬同山胡桃樹相比較?)——或者源自于那些極少數人才見過的礦石和氧化物?在對我們的鄰居描繪自己所見過的色彩時,我們不會如此頻繁地把它們歸諸于附近的某種自然物體,而是偶然歸諸于從這個星球的另一邊取來的一點泥土,鄰居們可能會在藥房找到它,然而他們或我們很可能都不曾見過?我們的腳下沒有泥土——唉,我們的頭上也沒有天空?要不然,最后的完全是深藍色?對于藍寶石、紫晶石、綠寶石、紅寶石、琥珀以及類似東西,我們又聽說過些什么呢一我們大多數徒勞地接受這些名字的人?把這些珍貴的詞語都留給家具商、藝術鑒賞家和婚禮中的重要女儐相吧,留給印度富豪、伊斯蘭公主、印度看門人吧,或者留在所有其他地方。我不明白,自從美國和她的秋天樹林被發現以來,我們的樹葉為什么不應該跟那些以色彩命名的寶石競爭呢;確實,我相信在時間的進程中,我們的某些樹木和灌木還有花朵的名字,將進入我們的大眾通俗流行色彩命名法。
可是,這些彩色樹葉激起的歡樂與愉快,比認識名字和區分色彩重要得多。這些已經遍布街道的燦爛樹木沒有更多的變化,至少與一年一度的節日和假日或者一周的此類時間相同。這是些單純的節日,唾手可得,無需什么委員會或典禮官的援助,就受到了大家的慶祝,這樣一場展覽確實可以得到許可,也不吸引賭徒或買郎姆酒的小販,也無需任何特殊的警察隊伍來維持秩序。確實,可憐的肯定是新英格蘭村莊的十月,那時,那里的街道上沒有楓樹。這種十月的節日不必付出火藥和鐘鳴的代價,可是每棵樹都是一根活躍的自由旗旗桿,上面飄揚著一千面鮮艷的旗幟。
我們一年一度都必須舉辦家畜展覽會、秋訓,也許加上我們九月的庭院等等,是不足為奇的。在十月,自然本身舉辦她一年一度的博覽會,不僅在街上,也在每道山谷中和每片山坡上。最近,當我們觀察那一片燃起熊熊火焰的紅楓沼澤,那里的樹木都身披那呈現出最令人眼花繚亂的色調的衣袍,難道這種情形沒有暗示那下面有一千個吉普賽人——一個可以縱情狂歡的種族,要不然就是寓言中半人半羊的農牧神、薩提羅斯森林之神和林中仙女也回到現實中?要不然這僅僅是我們想象中的疲倦的伐木者或擁有者,前來視察他們的土地時舉行的一場聚會?要不然就是還在更早的時候,當我們駕船穿過河上那紋理細密的九月空氣,閃爍的溪流表面下似乎不會有某種臨近的新東西,至少是螺旋槳的一陣震動,因此我們為了準時而匆匆忙忙?溪流兩邊,一排排發黃的柳樹和風箱樹似乎就像一排排貨攤,那下面也許有一些同樣發黃的河流之蛋在沸騰冒泡?難道這一切都沒有讓人想到人類的精神應該像自然一樣神思飛揚一人們應該把自己的旗幟掛出來,一種類似的歡樂與愉快的表現應該打斷他們的生活常規?
士兵們一年一度的訓練和集合,用領巾和旗幟來慶祝,都不能把我們十月所呈現的一年一度的光彩的第一百部分輸入到鎮子里面。我們只是得種植樹木,或讓它們佇立,自然將會找到彩色的垂飾——她的萬國旗,植物學家也幾乎無法讀懂其中一些設計獨特的旗子,同時我們行走在榆樹的凱旋門下面。無論在鄰近的州里是否相同,都把它留給自然,讓自然來指定日子吧,如果牧師能理解的話,就讓他們來讀她的宣告吧。瞧瞧吧,一種多么燦爛的垂飾就是她那忍冬植物的旗幟!難道你還認為是多么富于公德心的商人捐獻了這場展覽的這一部分?沒有比這藤蔓更美觀堂皇的招牌和顏料了,目前,它們完全覆蓋了某些房子的一邊。我不相信那從不枯萎的常春藤能與之相比。無疑,它被廣泛引入了倫敦。那么我說,就讓我們擁有很多楓樹、山胡桃樹和猩紅櫟吧。連續不斷地發射吧!炮室中,鹀類的骯臟滾動會成為一個村莊可以呈現的所有色彩嗎?一個村莊并不完整,除非它里面有這些樹木來標注季節,它們猶如鎮子的大鐘那樣重要。人們發現,一個沒有這些樹木的村莊不會正常運轉。它有一顆螺絲松了,缺乏一個基本部件。讓我們春天有柳樹,夏天有榆樹,秋天有楓樹、胡桃樹和多花紫樹,冬天有常青樹,一年四季都有橡樹吧。對于每個售貨人是否會趕車穿過的街道畫廊,房子里的畫廊又是什么呢?當然,鄉間沒有畫廊,對于我們來說,它將多么有價值,就像日落時在我們大街的榆樹下面眺望到的西邊景色。它們是一幅畫的畫框,這幅畫每天都被描繪在畫框后面。一條長滿榆樹的林蔭大道,大得像我們那近5公里長的最長街道一樣,似乎會通往某個值得贊美之處,盡管在它的盡頭唯有一個C。
為了避開憂郁和迷信,一個村莊需要這些令人歡樂的鮮艷景色來作為單純的刺激物。讓我看看兩個村莊,一個村莊樹木環繞,閃耀著十月的所有光彩;另一個則純粹是瑣碎的、沒有樹木的荒地,或者只有一兩棵人們用來上吊自殺的樹,那么我會肯定,人們會發現后者有最饑饉最頑固的宗教狂熱者和最絕望的酒徒。每個洗衣盆、每個牛奶桶和每塊墓碑都將被暴露出來。居民們將突然消失在他們的畜棚和房子后面,猶如在沙漠上處于巖石中間的阿拉伯人,我將留意他們手中的長矛。他們將作好準備,接受最空洞和最遭到世人遺棄的教條學說——猶如世界正加速走向盡頭,或者已經到達了盡頭,或者他們自己被轉向外面的錯誤一邊。偶然,他們會面面相覷,讓自己那干燥的關節劈啪作響,還居然稱之為精神交流。
可是,把我們自己限制于這些楓樹吧。如果我們就像我們用一半努力來展示它們那樣,用一半努力來保護它們——不是把我們的馬匹愚蠢地拴在我們的大麗花莖上面,那么又會怎樣呢?
先輩們在教堂前面建起這完全活著的公共建筑,又意味著什么呢——這無需修補或重新刷漆的公共建筑,它通過自己的生長而不斷擴大和得到修補?它們當然
形成于一種悲哀的誠摯里;
它們無法讓自己擺脫上帝;
它們比自己所了解的種植得更好;——
有意識的樹木成長為美。
這些楓樹實在是輕而易舉就可以得到的傳教士,永遠固定,它們宣講它們的半個世紀,一個世紀,唉,還有一個半世紀的訓誡,具有恒定增長的熱忱和影響,照顧著很多代人;我們所能做的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事情,就是在它們變得柔弱時用恰當的同伴來替代它們。
猩紅櫟
屬于一種因其葉片的美麗形態而引人注目的樹木,我懷疑,某些輪廓具有絢麗和野性之美的猩紅櫟葉片,勝過了所有其他櫟樹的葉片。通過我熟悉十二種櫟樹和我所見過的很多其他櫟樹的圖畫,我作出如此判斷。
站在這種樹下,看見它的葉片在天空背景上顯現出多么美好的輪廓——仿佛只有幾個從葉片中脈延伸的尖點。它們看起來就像雙重、三重或者四重十字架,遠比那些呈現的深深圓齒更少的櫟樹葉要輕盈飄渺。它們擁有長滿葉片的土地如此的少,以致于它們似乎是融化在光芒中了,幾乎沒有阻擋我們的視線。這些非常年輕的植物葉片,就像那些完全生長成熟的其他種類的櫟樹的葉片一樣,更為完整、樸素,輪廓呈團狀。可是這些櫟樹在老樹上面高高撐起,解決了葉片的問題。長得越來越高,愈加升華,擺脫了某些世俗性,每年都培養出更多與光芒的親密性,最后,它們最小程度地擁有可能的世俗性物質,最大程度地傳播和領會天空的影響。在那里,它們同光芒一起手挽著手跳舞,在奇異的點上輕快地跳著,那些高聳的殿堂里合適的伙伴。它們同那具有它們的纖細和光亮表面的東西多么密切地光芒融為一體,你最終幾乎無法辨別那舞蹈中什么是葉片,什么是光芒。沒有西風吹動的時候,它們不過是森林窗戶的絢麗的花飾窗格。
一個月后,當它們密密麻麻點綴在林中地面上,層層堆積在我腳下,我再次為它們的美所攫住了。那時,它們上面是棕色的,可是下面卻呈現出紫色。它們狹窄的圓裂片和它們輪廓鮮明的深深的扇貝形態幾乎伸到中間,暗示著這種東西肯定容易得到,要不然它們在創造中就有過浪費的消耗,仿佛被刪剪了那么多。要不然在我們看來,它們似乎是用切割工具切割葉片時剩下來的填塞材料。確實,當它們這樣層層躺著,就讓我想到一堆鐵皮屑。
或者把一片猩紅櫟葉片帶回家,你有空的時候,就在壁爐邊仔細研究它。它是一種活字,并非源于任何牛津字體,不在巴斯克語中,也不是箭頭狀字符,在羅塞達石板上也無法找到,可是,如果它們開始在這里切削石頭,那么它們注定了有朝一日要被復制到雕刻中。一種多么野性而令人愉快的輪廓,優美的曲線和角度的結合!看見那或是或不是葉片的東西,就令人賞心悅目,在寬闊的、自由的、開闊的凹處,在長長的、銳利的、豎起尖角的圓裂片上。如果你把葉片的尖角聯系起來,那么一個樸素的橢圓形就會把它完全包含,可是遠比那樣豐富得多,有它的六個深深扇貝,觀者的目光和思想被圍繞在那里面!如果我是素描老師,那么我就會讓學生臨摹這些葉片,那樣他們才可能學會穩定而優美地繪畫。
猩紅櫟的葉片被認為是水,像一個池塘,有幾乎連綿到它的中部的六個寬闊的圓形岬角——每邊有三個,同時,它的水灣遠遠連綿到內陸,如同一個個鋒利的河口,每個河口的源頭都有幾條美好的溪流匯入,幾乎是布滿葉片的群島。
但它更頻繁地暗示著陸地,正如狄奧尼修斯和普林尼把摩里亞半島的形狀同東方梧桐樹葉的形狀作比較,因此這種葉片讓我想起大海上的某個美麗荒島,它那延伸的海岸,那交替出現的海岸線流暢的圓形海灣,還有尖頂鋒利的巖石嶙峋的海岬,讓它適于人類居住,最終注定要成為一個文明中心。在海員看來,它是犬牙交錯的海岸。實際上,它不是面向空氣海洋的海岸,風的激浪沖擊在它上面?一看見這種葉片,我們都成了水手——如果不是北歐海盜、西印度群島海盜、海上掠奪者的話。我們對安靜的熱愛和我們的冒險精神,這兩者都投入了。偶然,在我們不經意的掃視中,我們認為如果我們成功地成倍增加那些鋒利的海岬,那么我們就認為,我們將在這些充足的海灣里發現深深的、平靜而安全的避難港。它跟白櫟的葉片多么不同,擁有圓形的岬角,那上面無需安置燈塔!那是一個英格蘭,擁有它那可能會被閱讀的悠久文明史。這是某個依然無人定居的紐芬蘭島或西里伯斯島。我們要到那里去做酋長嗎?
到10月26日,在其他櫟樹通常枯萎的時候,大株的猩紅櫟正處于自己的全盛期。過去一周里,它們在點燃自己的火焰,一般來說,到如今已進發成了熊熊大火。唯有我們本土的這種落葉樹(除了那我不熟悉的六棵山茱萸,它們僅僅是大灌木而已)現在光輝熠熠。在日期上,兩株白楊樹和糖槭最接近它,可是白楊樹和糖槭卻喪失了更多的葉片。對于常青樹,唯有北美油松還普遍絢麗。
可是,如果沒有投身于這些現象,那么就需要一種特別的機警來欣賞猩紅櫟那廣泛分布的、然而遲到并且讓人意外的光輝。我在這里說的,并不是通常觀察到的、如今已經凋敗了的小樹和灌木,而是大樹。當某些最絢麗和最難忘的色彩尚未點燃的時候,大多數人就進了屋,關上了房門,認為那色彩凋零的荒涼的十一月已經來臨了。
這棵非常完美而又健壯的猩紅櫟大約12米高,佇立在一片開闊的牧草地上,12日,它就呈現出了閃現著光澤的綠意,現在到了26日,則完全變成了明亮的暗猩紅色——仿佛在你和太陽之間,每片樹葉都浸入了一種猩紅色染料。形態上,這整棵樹很像一顆心,色彩也像。難道這不值得等待嗎?十天以前,你還幾乎不認為那冷冷的綠色之樹會呈現出這樣的色彩來。它的葉片依然緊緊依附在枝條上,同時其他樹的葉片則正飄落到它的四周。它似乎是在說: “我最后一個呈現出紅光,可是我呈現的紅光比你們都要深。我穿著我的紅色外衣殿后。我們猩紅色的樹木,孤獨的櫟樹,沒有放棄抗爭。”
現在,進入十一月許久之后,樹液甚至也在這些樹木里面頻繁地奔流,如同在春天的楓樹體內奔流一樣。既然大多數櫟樹都凋敗了,它們那絢麗的色彩顯然與這個現象有關。它們充滿勃勃生機,當我用刀子劃開樹皮讓樹液流出來,我就發現,這種濃烈的櫟樹酒有一種令人愉快的澀味,那味道猶如橡實。
越過這條640多米寬的林地山谷眺望,那些猩紅櫟多么絢麗,被圍繞在松林中,它們鮮艷的紅色枝條與松樹緊密地混合在一起!它們在那里給人留下十足的印象。對于它們的紅色花瓣,松樹粗枝成了綠色花萼。或者,當我們在林中沿路前行,陽光的末端刺穿它,點燃這櫟樹的紅色帳篷,這些帳篷的每一邊都同松樹那流體狀的綠色混合起來,營造出非常燦爛華麗的場景來。確實,沒有常青樹作對照,秋色就會大大失去其效果。
猩紅櫟需要十月下旬的日子的清澈天空和明亮。這些環境使它的色彩顯現出來,如果太陽躲進云層,那么色彩就相對模糊不清。當我坐在我們鎮子西南部的一片懸崖上,太陽低垂,更多水平的太陽光線射來,照亮那在我的南面和東面的林肯鎮上的樹林。在那如此相等地散落在森林上的猩紅櫟林中,有一點紅色顯現出來,比我認為是它們中間的紅色還要鮮艷。這個樹種中,每棵樹在那些方向都明顯可見,甚至延伸到地平線,如今清晰得十分醒目。在鄰近的鎮子,一些大猩紅櫟在樹林上面高高抬起它們的背部,如同長滿無數精美花瓣的巨大玫瑰;一些稍稍纖細的猩紅櫟,在東面的松樹山上一小叢五葉松林中,非常接近地平線,在那樹叢邊沿,那些猩紅櫟與松樹交替出現,肩頭上披著紅色外衣,看起來猶如置身于綠衣獵人中間的紅衣士兵。這一次,林肯鎮也碧綠了。直到太陽低垂的時候,我才相信這森林軍隊中有那么多紅衣軍人。這是一種強烈燃燒的紅色,在我看來,隨著你可能朝它們邁出每一步,這種紅色會丟失一些力量,因為在這個距離上,潛伏在它們葉簇中間的色調深淺并沒顯示出來,它們一片紅色。它們那被反射的色彩焦點遠在這一邊的空氣中。每一棵這樣的樹都變成紅色的核心,好像那種色彩隨著衰落的太陽在那里增長、發光。它在一定程度上是虛構的火焰,從那正在照向你的目光的太陽中汲取力量。它只有一些適合于聚集點的相對暗淡的紅色葉片或者引火物來啟動它,它變成一種強烈的猩紅色,或紅色的薄霧,或火焰,就在那空氣里面給自己找到燃料。那紅意如此活潑,在這個季節和這個時辰,那非常的圍欄反射出一縷玫瑰色光芒。你看見一棵樹,那棵樹往往比實際存在的樹更紅。
如果你想數點猩紅櫟,那么現在就數點吧。在清澈的日子,這樣佇立在小山頂上的樹林中,當太陽高高升起一小時,除了西面,你的視野范圍內的每棵樹都將顯現出來。你可能活到瑪士撒拉的年紀,可是另一方面,卻從來也沒發現過它們的一絲蹤影。然而,有時即使是在黑暗的日子里,我也認為它們依然如同我所見過的那樣鮮艷。朝西面望去,它們的色彩迷失在熊熊光焰之中,可是在其他方向,整個森林是一個花園,這些遲到的玫瑰在這個花園里燃燒,與綠色交替出現,同時,那偶然在下面拿著鐵鏟和水壺到處行走的所謂“園丁”,在枯葉中間只看見一些小小的紫菀。
這些是我的翠菊,我那遲到的園中之花。對于一個園丁,它讓我沒有付出什么代價。布滿森林的落葉保護著我的植物根部。僅僅看著那應該被看見的東西,你沒有加厚你院落中的土壤,就會擁有足夠的花園。我們僅僅不得不把自己的視野提高一點,以便把整個森林視為花園。猩紅櫟開花,這森林之花,超過了所有花朵爛漫的樹木(至少是自從楓樹開花以來)!我不知道,可是它們比楓樹更讓我感興趣,它們如此廣泛而均勻地分布在森林各處;它們如此艱辛,基本上是一種更為高貴的樹,也是我們在十一月的主要花朵,與我們一起忍受著冬天的臨近,把溫暖賦予十一月初的風景。值得注意的是,最近普遍的鮮艷色彩,應該是這種深深的暗猩紅色和紅色,最為強烈的色彩。這一年中最成熟的果實,如同一只來自寒冷的奧爾良島的堅硬的、有光澤的紅蘋果的面頰,到第二年春天吃起來就不會芳醇了!當我登上山頂,一千朵這些巨大櫟樹玫瑰分布在四面八方,一直連綿到地平線!我在六至八公里遠之處贊美它們!這就是我在過去兩周里經久不衰的景色!這種遲到的森林之花所呈現的美,超過了所有春花和夏花。它們的色彩只是比較稀少而又優美的眼鏡(是為那些行走在最卑微的藥草和下層林木中的近視者而創造的),對一只遙遠的眼睛留不下什么印象。如今,它是一片連綿的森林或者一片山腰,我們日復一日穿過它或者沿著它而行走,它突然綻放開來。相對來說,我們的園藝規模很小,園丁依然在枯草中間養育一些紫菀,不知道這巨大的紫菀和玫瑰,仿佛這些花朵把他給遮蔽了,不需要他的呵護。它就像一個碟子上的一點點紅色涂面,迎著日落的天空被舉了起來。為什么不把視野提升得更高一些,更寬闊一些,走在這巨大的花園中,而不是偷偷躲在它的一個“被誤入的”小小角落里呢?為什么不思考森林之美,而不僅僅思考幾株被關在柵欄里面的藥草之美呢?
現在,讓你的散步更加冒險一點吧,爬上山岡去。大約在十月末,如果你在我們鎮子附近或許是在你的鎮子附近爬上任何山岡,從森林上面看過去,那么你就可能看見——哦,你就看見了我所努力描述的景色。如果你準備要看見它,如果你尋找它,你當然會看見這一切,還會看見更多東西。否則,正如這個現象那樣有規律而普遍,無論你是站在山頂上還是站在山谷中,你都會認為在這個季節樹林七十年來都是一派焦干枯黃。物體被隱蔽在我們的視野之外,一定程度上并不是因為它們脫離了我們視覺上的光線,而是因為我們沒有把我們的思維和目光放在它們上面,因為比起任何其他膠狀物來,眼睛本身里面并沒有力量去看見。我們沒有意識到我們要看的有多遠和多寬,或者有多近和多窄。因為這個原因,這個自然現象在更大程度上把我們所有人的生活都隱蔽于我們。園丁只看見園丁的花園。在這里,也像在政治經濟學里面一樣,供給適應需要。自然并不會把珍珠拋撒在豬的面前。對于我們,我們在風景中看得見的美,恰好跟我們準備去欣賞的一樣多——不會多一丁點。因為觀望者不同的緣故,一個人從獨特的山頂上看見的真實物體,恰好跟另一個人看見的物體不盡相同。在某種意義上,當你前行,猩紅櫟肯定在你的眼里。直到我們被與事物有關的念頭所占據、將其納入我們的大腦時,我們才看見事物——那時我們幾乎無法看見別的一切了。在我探究植物的漫游中,我發現,對于一棵植物的觀念或者形象先入為主地占據我的思想,盡管這棵植物對于這個地點可能似乎是外來的——比哈得孫灣還遠,好幾周或好幾個月我都不斷念及它,不知不覺期待它,最終我當然就看見了它。這就是我發現二十種或更多我所能命名的稀有植物的歷史。一個人只看見同他有關的東西。一個全神貫注研究草叢的植物學家,并沒辨別最盛大的牧草地櫟樹,好像他在散步中無意間把櫟樹踐踏倒了,或者最多只看見櫟樹的影子。我發現,在同一個地點,為了看見不同植物,眼睛需要不同的目的,即使是在那些植物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如燈心草屬植物和禾木科植物:當我尋找前者,我在它們中間就沒有看見后者。那么,要專心于不同的知識門類,眼睛和大腦需要多少不同的目的!詩人和博物學家看待物體有多么不同!
挑選出一個新英格蘭市鎮行政委員,讓他置身于我們最高的山岡上,告訴他去觀看,最大程度地讓他的目光敏銳起來,戴上最適合他的眼鏡(唉,如果他愿意,使用望遠鏡),并且作一份完整報告。他或許會發現什么呢?他將選擇什么來觀看呢?當然,他將看見他自己的一個光環。至少他將看見幾座教堂,也許還會看見某個評價應該超過了他的人,因為這個人擁有一小片多么美觀堂皇的林地。現在挑選尤利烏斯·愷撒,或者伊曼努埃爾·斯韋登伯格,或者一個費伊島民,讓他置身于那上面!或者設想讓他們全部都在那里,然后讓他們交換意見。看起來他們享受了同一片風景?他們看見的東西將不盡相同,就像羅馬不同于天堂或地獄,或者來自費伊群島的最后的東西。我們根本不知道,我們身邊總有一個陌生的人,猶如這些人一樣。
要擊落像鷸和丘鷸那樣價值不高的獵鳥,為什么要動用神槍手呢;神槍手肯定有非常特別的目標,也知道自己應該瞄準什么。如果有人告訴他說鷸在天上飛翔,他就隨意朝天空開火,那么他的機會很小。因此對于他來說,也是朝美景開火;盡管他等到天空落下來,他也不會把天空裝進袋子里面,如果他不知道獵物的季節和出沒之處,還有它的翅膀顏色——如果他不曾夢見過它,因此他就能期盼著它,那時,他確實每走一步都把它驚飛,即使是在玉米地里,也是用雙筒槍管雙倍打擊那獵物的翅膀。狩獵愛好者訓練自己,孜孜不倦地偽裝起來,觀察,裝填彈藥,為他的特殊獵物預先作好準備。他祈求它,作出犧牲,才得到了它。在應當付出的漫長準備之后,鍛煉他的眼和手,醒著和熟睡著做夢,帶著獵槍,拿著船槳,劃著小船,外出去追蹤美洲麻鳽,而他的大多數同鄉從來看不見這些獵物,也從未夢見過,他迎風劃船,一路行駛很長路程,或者在齊膝深的水中涉行,整整一天在野外,沒有吃飯,因此他得到自己的獵物。當他出發的時候,他就成功了一半,僅僅是不得不擊落它們。真正的狩獵愛好者,可以從他的窗口為你射擊到任何獵物:在他的窗口和眼里,還能有其他什么呢?獵物最終飛來棲息在他的槍管上,可是世界上其余的人從未看見這長著羽毛的獵物。大雁恰好飛行在他的最高點下面,在到達那里時鳴叫,他將在他的煙囪里面生火,讓自己不停得到供應;在他的圈套歇下來之前,二十只麝鼠就拒絕他的種種圈套。如果他活著,那么他狩獵的情緒就高昂,天空和大地比獵物還要迅速讓他失望;當他死去,那么恐怕他就會走向更加遼闊的、更加快樂的獵場。漁夫也夢見魚,在夢中看見一只上下跳動的軟木塞,直到他幾乎能夠在他的水槽噴嘴里面逮住它們。我認識一個被打發去采摘越橘的女孩,在別人都不知道有醋栗的地方采摘到了很多很多野醋栗,因為她習慣于在她本土的鄉間采摘它們。天文學家知道到哪里去觀望群星,還在任何人用望遠鏡看見一顆星星之前,他就在腦海中清晰地看見了它。母雞恰好在它佇立之處下面抓撓和發現食物,然而這并不是鷹的方式。
我提到的這些燦爛的葉片并非例外,而是規則;因為我相信所有樹葉,甚至還有草叢和青苔,正好在它們衰落之前獲得更絢麗的色彩。當你前來如實觀察每株最謙卑的植物的變化時,你就發現每株植物遲早都擁有它奇特的秋色。如果你著手列出一份關于絢麗色調的完整名單,那么這份名單就會很長,長得幾乎就會像你的鄰近地區的植物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