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上告

一

宋凱想做這件事已經很久了，有幾次險些實施了，但最終還是停止了行動。這次，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選擇的余地。

宋凱要寫一封匿名上告信。

宋凱在機關里一直是小人物，熬了差不多二十年，才熬上個助理調研員。在宋凱看來，按他的能力和水平以及他的貢獻，結果遠不該是這樣的。論能力和人品，大家承認，領導也承認，問題是，他一直得不到重用。

半個月前，機關開始部署機構精簡工作。宋凱沒怎么上心。這些年宋凱經歷過的精簡遠不止三次，到頭來都是雷聲大雨點小。但他做夢也想不到，昨天下午人事處的小徐偷偷對他說：“這次機構精簡你可能會下去。”宋凱呆了，思維在瞬間空白了一下。“下、下哪兒?”宋凱生硬地問。“據說是三部落療養院。”小徐說。

宋凱頓時覺得頭皮發麻，機關里的官是實官，而那個“三部落”是事業單位，是已沒了財政經費，拖欠工資是常事，搞不好哪一天新領導來了，一不高興把它蹬了出去，那它可就是沒娘的孩子了。

宋凱想來想去，覺得問題還是出在溫局長那里。

溫局長剛來時，對宋凱的印象還是不錯的，處理個人票據什么的還找過宋凱簽字，這說明什么，說明他信任宋凱，對宋凱放心。在一次外出開會時，溫局長帶上了宋凱。晚上，宋凱連夜趕寫溫局長第二天的發言材料。寫到九點半左右，宋凱被一個提法困擾了，一時又想不出更確切的語句，只好敲溫局長的房門。過了好大一會兒，溫局長才來開門。令宋凱覺得意外的是，溫局長一向和藹可親的臉此時卻變得很難看。宋凱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說：“發言材料寫完了，只是其中………明天再說吧。”“可是……”“你怎么這樣!我的話你沒聽明白嗎?”溫局長已經顯出慍怒的神色。

回到房間，宋凱委屈極了。他想了想，便透過門上的“貓眼”仔細觀察著走廊里的動靜。答案最終讓他找到了——溫局長的房門輕輕打開之后，一個“小姐”從他的房間里出來，大搖大擺地從宋凱的門前走過。

第二天，溫局長又恢復了往日和藹可親的模樣。不過，從那以后，溫局長不再和宋凱親近，而且好像怎么瞅宋凱怎么不舒服。

現在的宋凱是經不住逼的。如果他去了那個“三部落”，前途真的是一片灰暗了。宋凱知道，溫局長打定了主意整他，他是跑不掉的，而且他也沒有任何能力對抗領導。但是，宋凱這次真的不想乖乖地受人擺布，雖然他知道寫匿名信是軟弱的抵制和無奈的抗爭行為，但這是惟一的辦法。

匿名信是宋凱深夜在家里用電腦打的，全文如下：

尊敬的領導：

出于對革命事業負責的態度，現在，我揭發××局現任局長溫大忠同志貪污腐敗問題。該人主持××局工作以來，貪贓枉法，利用權力大肆收受賄賂，且品質惡劣，道德敗壞，累次嫖娼，包養情人。請組織明查。

一個忠于黨的事業的即將退休的老同志

第二天上午，宋凱選擇了離單位和他家都很遠的另一個區的郵電局，鬼鬼祟祟地把信投到郵筒里。

以上就是宋凱匿名上告的全部過程。

二

接下來的時間里，宋凱常常被自己寫匿名信的事糾纏著，提心吊膽、翻來覆去地想，怎么也跳不出來。宋凱知道，自己并沒有誣陷溫局長，他所揭發的問題也許遠沒有溫局長做的事情嚴重，那自己究竟怕什么呢?

晚上吃飯時，妻子問他：“你昨晚深更半夜的折騰什么呢?你不覺得忘了什么事兒?”

宋凱大驚失色，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了。難道匿名信的事露出了破綻?

妻子白了他一眼：“給我媽過六六大壽不是你說的?”

這么一說，宋凱立刻放松了。他充滿歉意地對妻子笑笑：“明天早晨我就辦這事兒。”妻子說：“咱們要么不張羅，張羅就要出效果。既要排場，還要少花錢。要不，你到新紀元酒店找小芬吧。”

宋凱很不樂意找小芬。他是小芬的五姨夫，但他瞧不起她那種人，高中畢業，眼高手低，貪圖享受，愛慕虛榮。他以前聽同事說過“新妓院(紀元)”酒店，說那里的特色是“小姐”檔次高，清一色的漂亮。小芬就在那個酒店當娛樂部經理。關于給岳母祝壽的地方，宋凱想了很多，但既高檔又能省錢的地方似乎只有小芬所在的新紀元酒店了。

小芬穿著很露的那種衣服出現了。她笑嘻嘻地說：“哎呦，五姨夫呀，稀客呀!”宋凱聽著這話感覺很別扭，不自然地笑了笑。小芬說：“是不是為我姥姥的生日來的?不瞞你說，我已經把桌子訂好了。八桌。”宋凱一愣：“八桌?用不了吧!”小芬說：“我可是有很多朋友來呢……對了，還有你們溫局長。”

宋凱一驚，小芬怎么會和溫局長認識呢?小芬在酒店里據說是最漂亮的，這可能是他們認識的重要原因。也許……宋凱就這樣一直胡思亂想。

岳母的生日宴會如期舉行，場面比宋凱想像得還要宏大和熱鬧，宋凱成了配角，大場面都由小芬張羅。不一會兒，溫局長就出現在宋凱的視線里。

宋凱尷尬至極，咧嘴對溫局長笑笑，卻不知該說什么。顯然，小芬的那位“溫哥”也覺得有些意外：“老宋也在啊……原來你和小芬是親戚!”

宋凱在主桌坐得極不自然。他知道，這樣繼續坐下去，溫局長也不會自然的。宋凱對溫局長說：“局長您坐著，我去那桌陪客人。”溫局長說：“沒關系，你忙去吧。”

宋凱腦子里亂哄哄的。生日宴還在熱鬧，他就退了出來，在外面的沙發上若有所思地吸著煙。這時，碰巧溫局長從洗手間里出來，宋凱連忙站了起來。溫局長也看到了宋凱，微笑著說：“老宋呀，從來沒聽說你是小芬的五姨夫，最近怎么樣?”宋凱含混地說：“挺好的。”溫局長有些關切地拍了一下宋凱的肩：“你當助理調研員已經很多年了吧?”“已經八年了。”“八年了，早該使用了……我這個人對部下關心不夠，你不要怪我呀。沒關系的，這次我掛心上了。”

宋凱幾乎不相信這瞬間發生的事!這么突然的變化，猶如長久沉悶的天氣中出現痛快的閃電雷鳴，一場喜雨出乎預料地落在他的頭上。宋凱幾乎身子顫抖地跟在溫局長的身后，護送溫局長回到酒桌前。他的手就在溫局長的后腰處，似貼非貼，已經出了汗。宋凱的心情從低谷一躍到了頂峰。他開始大口大口喝酒，喝得嚇人，妻子多次勸阻也沒用……

三

岳母的生日宴之后，宋凱開始對自己匿名上告的事后悔了。他覺得溫局長挺好的。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宋凱一直期待的“關照”和“重用”并沒有出現。宋凱想，也許溫局長是在等機構改革吧。

機構改革方案公布前，局領導出乎大家預料地先將局屬事業單位的領導班子和個別機關處室的處長進行了調整。宋凱被“提升”為三部落療養院院長!宋凱徹底傻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結果竟然會是這樣!

宋凱默默地想：看來，自己的匿名信還是寫對了，不僅是寫對了，而且還要繼續寫，直到把溫局長和這樣的壞人扳倒為止。

四

面對宋凱的到來，溫局長似乎早在預料之中。他笑吟吟地示意宋凱坐下，說：“怎么樣老宋，新崗位有挑戰性吧。想當年，我就是在基層鍛煉成長起來的……”

宋凱不耐煩地打斷溫局長的話：“溫局長，有人告你，知道嗎?”

溫局長一愣，不知道宋凱要說什么。宋凱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告你的人就是我!”“你開什么玩笑?”“我沒開玩笑!”宋凱語氣堅定地說。

溫局長眨了眨眼：“老宋，你在機關干了多年，有些事情應該是清楚的。我那么容易被告倒嗎?告我可以，可告我要有證據……”

說到“證據”兩個字時，溫局長手里的煙突然停在了半空中，眼睛里籠罩著不祥的陰影。他大概聯想到了小芬，或者還有別的什么，夾煙的手指有了微微的顫抖。宋凱安靜地看著溫局長，似乎從未那么安靜過。

三天之后，局黨組做出了新的調整決定，宋凱被任命為局機關五處的處長，人事處的小徐接替了先前任命宋凱的位置——三部落療養院院長。這次干部調整沒開大會公布，而是以文件的形式直接下達的。聽到這個消息，宋凱也很吃驚，他反復看紅頭文件上自己的名字，覺得手在發抖，身子也在打顫，忽冷忽熱像患了重感冒。其實，他與溫局長談話并不是要威脅溫局長安排他做官，只是出于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態表明自己的“正義”行動。

在長長的走廊里，小徐與失重而且高燒的宋凱走了一個碰頭。小徐用一種宋凱從未見過的笑容迎接他，陰陽怪氣地說：“恭喜你啊宋處長，平時沒看出來，你的本事這么大，可以扭轉乾坤啊!只是，本事再大，也不該把兄弟扔進去。”宋凱知道小徐一定是誤會了，說：“這事真的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小徐斜著眼睛看著他：“我相信，我相信!”

宋凱上任不久，溫局長就被上級停止工作，接受審查。宋凱心安理得，他知道溫局長被審查與自己無關，不是他告的。他甚至覺得溫局長應該被審查，盡管溫局長在最后關頭提拔了他，可他知道那個提拔是怎么來的。

五

宋凱在處長的位置上還沒完全找到感覺時，他也被人匿名告了。那天上午，文書小劉偷偷跑過來，把上級轉來的一封匿名信交給他，說：“我這樣做是違反原則的，以后還要多多關照呀。你知道，我已經是十二年的主任科員了。”宋凱說：“我有什么本事關照你呀。”“得了吧，你沒本事誰有本事?”

回到辦公室，宋凱把門關好，小心翼翼地展開那封匿名信。令他吃驚的是，那封信寫的的確是事實，狀告他與溫局長談話、威脅溫局長并得到了處長的位置。宋凱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渾身發冷。那封匿名信也是打印的，信封上的回信地址也是“內詳”，署名是“一個主持正義的老同志”。關于寫匿名信的人，宋凱做了很多種推測，他首先想到了溫局長，因為知道他們談話的只有溫局長和他，這么了解情況，肯定是知情人。問題是，溫局長已經被審查，根本沒有發信的條件。第二個嫌疑人就是小徐了。小徐為自己被置換仇視宋凱，這是很重要的前提條件，可小徐是怎么知道他和溫局長談話內容的?小徐再聰明，也不至于憑空推測出這么具體的內容吧。是文書小劉?小劉在溫局長的隔壁辦公，兩個房間還有一個內門，也就是說，文書小劉完全有可能聽到他和溫局長的談話內容。可是，按一般的常理來說，如果房門是關著的，小劉根本不可能聽到他和溫局長的談話，除非有竊聽器，而小劉在局長的房間里安竊聽器，這樣想也過于有想像力了。最重要的是，小劉為什么要這樣做?僅僅是想告訴他——我知道你的底細，你要幫助我?學他威脅溫局長的辦法，如法炮制來威脅他?可這也不成立。他不是主要領導，威脅他不會有效果的。到底是誰呢?

（摘自《領導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