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9月底到10月底這一個月的時間里,總會有一個牽動全國2800多個縣域的排名榜發布,這就是每年一屆的全國百強縣。從1991年開始,國家統計局已發布了9屆。按照排列順序,2007年發布第十屆百強縣。

從9月初開始,全國各地就有多家媒體按照“常規動作”,對百強縣進行了前瞻性報道,同時,各地的網絡論壇上更是展開了“帖子大戰”,圍繞百強縣的各種爭論紛紛登場。實際上,最關心新一屆百強榜結果的還是地方政府,大家都在揣測誰將會榜上有名,哪些將會落榜,自己所在的縣域將會排在怎樣的名次,哪個將會出現零的突破等等。在這種異常焦灼的心理狀態中,都在等待著百強縣的發布。
然而,作為發布機構的國家統計局卻有些“反常”,一直到11月,國家統計局的百強縣都遲遲沒有發布。而在此前,中郡縣域經濟研究所等民間機構的百強名單早已公布,更加對這種“等待戈多”式的焦慮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最終的結果是,2007年度百強縣被悄無聲息地取消了。
雖然決策的結果是單一的,但決策過程是復雜的。站在觀察者的角度,透過圍繞百強縣所發生的一系列事件,將會從中“讀”出什么信息?
“反常”背后的工作轉向
“正在進行全國農業普查,今年沒有進行百強縣的統計工作。”這是本刊從國家統計局得到的第一個權威信息。作為負責百強縣統計工作的職能機構,從工作層面上來說,這是取消第十屆百強縣發布的一個重要因素。
全國農業普查是從2006年開始的一項基礎性經濟普查,到2007年12月,要完成數據的匯總、梳理、分析等工作。本刊從國家統計局農村經濟調查司了解到,農業普查是今年的工作中心,而該司是直接負責百強縣統計工作的機構。由此可見,工作調整是取消百強縣發布的直接原因。
顯然,問題決不僅僅只有這一個層面,國家統計局悄然取消2007年度百強縣這一看似“反常”舉動的背后,是否蘊含著其他新的變化?在這種改變的背后,是有哪幾種力量共同作用的結果?
如果我們對國家統計局今年的一些重大統計行動進行梳理后,不難發現,在進行農業普查的同時,整個統計系統都開始出現工作重心的轉向,更加側重于基礎數據資料的統計,以及探索像幸福指數這樣一些新的統計領域。
在2007年1月召開的全國統計工作會議上,剛剛履新統計局長滿3個月的謝伏瞻,對2007年的工作重點進行部署,完善GDP核算方法、資源能源消耗統計、服務業統計、農業普查、籌備第二次經濟普查等,成為2007年的工作重點。到今年6月下旬,國家統計局在召開上半年經濟形勢分析會時,謝伏瞻對下半年工作提出的六點要求中,也沒有關于百強縣統計的內容。
謝伏瞻作為長期研究國民經濟的專家,這位學者型官員對統計數據的重要作用有著深刻理解。從媒體對謝伏瞻就任統計局長1年來的活動的公開報道中,就可以發現一個細節,像百強縣這樣的評比活動,謝伏瞻幾乎沒有提及。
與百強縣一樣,由國家統計局發布的另外兩個重要榜單:百強市與千強鎮,同樣發生了許多改變。按照慣例,每年一般都會召開一次論壇,同時發布千強鎮榜單,如2005年9月在東莞、2006年10月在蕭山。然而,2007年的千強鎮榜單至今也沒有發布。另外,2006年中國城市綜合實力評價,也沒有大張旗鼓的宣布,只是在國家統計局第131期《研究參考資料》上進行了發布。
因此,在采訪中,統計系統的工作人員和專家學者普遍認為,相對于各種經濟排行榜來說,直接為政府決策提供第一手翔實資料的基礎統計,比任何一個排名都具有更大的參考價值。而從2007年統計局的一系列具體工作中,就可以清晰地發現,這種轉向正處于“現在進行時”。由此可見,2007年百強縣悄然取消,正是切合了統計體系發生的工作轉向。
“太湖悖論”的沖擊
從1991年開始,九屆百強縣評比已經歷過三起三落,1993年、1995至1999年,都沒有進行百強縣統計,現行的統計指標體系是2000年重新啟動之后采用的。恰恰是這次取消之后的改進,百強縣評比獲得了普遍認同。實踐中,百強縣測評結果已被廣為引用,成為反映縣域社會經濟發展的一個最為重要的綜合性指標。甚至美國著名的投資顧問公司高盛公司,也采信這個結果,作為評價一個縣市投資的方向性指標來指導投資者的投資行為。正是百強縣的這種“名片效應”,造成了全國各地對百強縣的追捧。
但是,相對于2000年重新啟動百強縣評比來說,目前面對的縣域經濟發展環境,正在發生根本性改變。“如果繼續沿用原先的評比指標和方法而不加以改進的話,不僅不能反映縣域經濟的真實狀況,還有可能出現極大的背離。”采訪中,這一觀點獲得了統計系統工作者與專家學者的普遍認同。
對這一觀點提供最好佐證的,就是今年夏天的太湖水危機事件。
太湖周圍所有的蘇浙縣域都進入了百強縣,更是在十強縣中占據了2/3的席位。就在全國所有的縣域都學習蘇南模式,羨慕蘇南縣域經濟的強大時,發生了震動國內外的環境危機事件。“太湖悖論”成為中國縣域經濟發展中最沉重的符號。這次危機,也是對百強縣發展模式的一次最大沖擊,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經濟增長方式,二是評價指標體系。
其實,早在1992年5月,江蘇宜興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一次活動,時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的費孝通發言說:“我們的土地耕種了5000年,沒有遭到破壞。我們能不能再給子孫后代5000年這樣的環境?”當年,太湖之濱的宜興在百強縣中排名第14位。透過百強縣的亮麗光環,“太湖悖論”引發出三大思考:百強之“強”到底是什么?現行的評價指標體系出現什么問題?怎樣的指標才能反映縣域發展的實際?這些從沒有像今年這樣發人深思。
以百強縣面臨的土地問題為例,據國家統計局計算,與改革開放初期相比,十強縣的人均耕地面積減少程度超過2/3。即便是在2005年國家控制得最嚴的時候,十強縣的耕地面積還平均減少了5000多畝,“一畝地用掉了七分田”的現象十分突出。順德806平方公里的行政區域面積中,只有13000公頃的耕地面積;南海1004平方公里的行政區域面積中,耕地面積不到20000公頃。
與太湖水危機相對應,另外一個連續三屆進入百強縣的山西河津,在2007年3月和7月,分別被山西省環保局和國家環保總局進行區域限批和流域限批。進而,河津被山西省一票否決,不能參與百強縣評比。
隨著近兩年來“環保風暴”越來越猛,單純GDP數字上的“勝利者不受譴責”的言論越來越受到批評,這種忽略發展成本甚至不計代價的非持續性發展模式,正在日復一日的受到來自民間和中央的雙重夾擊。
對此,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經濟研究所研究員杜志雄告訴《決策》:“一個以衡量縣域GDP為主的排名方法,充其量只是說明百強縣在財富創造方面是基本成功的,反映的只是經濟發展這一有限領域的情況。”換句話說,百強縣評比存在嚴重“失真”,已不是中國縣域經濟的真實照片。杜志雄分析認為,“現有標準下的百強,換一套新標準可能就是‘落后’。”
從1991年開始穩居十強縣的縣域,早已成為全國學習的樣本。實事求是地說,百強縣的標桿作用和導向作用不容忽視,它們起碼告訴了其他縣域現階段能夠干什么。但是,太湖悖論和被異化的經濟數據又引發出了同一個問題:難道全國都要繼續向“錯誤”學習嗎?
孕育轉型的新因子
從2006年底開始,中央決策層對統計系統提出了一系列新要求,一方面是促使統計工作開始轉向;另一方面,也是對側重于以GDP、財政收入為主的百強縣排行榜的重大突破。
早在2006年12月初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上,溫家寶總理就提出,必須完善統計制度和核算體系,切實改變單純以GDP增長速度衡量經濟發展成效和政績的做法。為此,溫總理提出了“兩個抓緊建立”,即建立符合科學發展觀要求的經濟社會發展綜合評價體系和考核指標體系;建立科學、統一、權威的節能降耗指標考核體系。
于是,資源能源消耗統計被列為2007年統計工作的重中之重。經過近1年的努力,11月17日,國務院下發單位GDP能耗考核體系實施方案。從明年起,中國地方省級官員將開始向中央上交節能答卷,如果成績單未能及格將面臨問責和一票否決。經過近兩年的論證和反復醞釀,中央終于在節能降耗方面使出了“殺手锏”。這就意味著,按照國務院提出的“一級抓一級,一級考核一級”的要求,對包括百強縣在內的各級地方政府來說,粗放式經濟增長方式已是走到窮途末路。
此前兩天,11月22日,在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謝伏瞻盤點中國經濟時發表了自己的思考,這是他為數不多的公開演講。謝伏瞻指出,我國經濟發展存在的四大制約因素日益加劇,分別是資源能源約束、城鄉差距、社會事業滯后和對外依存度。而這四大制約因素,在百強縣身上無一例外都存在著,經濟發展轉型是不得不做出的唯一選擇。因此,杜志雄認為,百強縣面臨的發展階段、發展重點和發展導向都在發生重大變化。
然而,從現行百強縣評價指標體系來看,從2006年開始,全國上下都在關注的資源能源消耗指標,并沒有被列入評價指標體系。相對于另一個百強縣排名——中郡縣域經濟研究所,其負責人劉福剛介紹說,在最新一屆排名中,已經將體現科學發展觀的環境指標列入,作為排名的參考。
另據中國社會科學院工業經濟研究所陳耀研究員的調研發現,由于傳統發展模式的路徑依賴,大多數百強縣的單位產值的能耗物耗正在以驚人速度增加,以致每創造1億元GDP所需要的投資已由十多年前的1.5億元普遍提高到目前的3億元以上。因此,統計工作者與專家普遍認為,現行的評價體系已經不能與中央決策精神相一致,而且與宏觀發展理念的轉變相悖。
因此,大家普遍認為,利用貫徹科學發展觀和構建和諧社會的契機,以及統計工作重點的轉變,完全可以對現行的百強縣評價指標體系進行修改,這樣可以更好地反映縣域經濟發展的真實情況。對此,中國社科院的一位專家認為,“2007年取消發布,對百強縣評比來說,也許是件好事。正是由于上一次取消之后對百強縣統計指標進行改進,才有了今天的巨大成功。同樣,對百強縣評比來說,這又將是一次改進的好機會。畢竟,中國經濟發展的宏觀環境和理念都在發生改變。”
可見,2007年度百強縣取消發布的背后,是多重因素的共同作用。隨著宏觀經濟環境和發展理念的改變,縣域經濟的發展方式與績效評估指標體系,都在孕育新的改革因子。
但轉變的過程決不會輕松。江蘇省社科院經濟社會咨詢中心主任田伯平在分析長三角從低成本為主轉向以創新力為主的競爭導向后認為,“這個陣痛期至少需要兩三年。但就像春蠶吐絲成繭之前要蛻皮一樣,必須為成長付出代價。”對全國的百強縣,乃至所有的縣域來說,同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