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不到的愛情

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說：“我只是個懂得影像的人。在拍攝時，我試圖發掘現實，把事物的外貌拍下來并放大：我努力探尋其背后的東西。除此之外我一生再無所長。”思想在如常的生活中游弋，智慧在如夢的浮生中行走，這莫不就是人生的至高境界?《云上的日子》是大師晚年的巔峰之作，想是能夠最集中體現這一境界的影片。在這部電影里，安東尼奧尼以性愛為視角，用生命中最深刻的體驗來洞徹浮世紅塵。整部影片清澈、自然、靈動，充盈著歲月洗煉后的平靜與篤實，有美感，有情調，亦有深度。所以有影評人贊嘆說，它的“描述是輕描淡寫的，手法是舉重若輕的，效果是行云流水的”。

《云上的日子》由四個首尾相聯的故事組成。這四個故事通過一個尋找創作靈感的導演在歐洲的旅行被貫穿一處，向我們娓娓道出了愛情與人生的哲理。

第一個故事：愛情是一種理想。第一個故事很讓人費解，明明是一對妙齡男女的浪漫邂逅，當愛情要展開的時候，女人卻突然選擇了離開：三年后，他們意外重逢，就在激情要進發的時刻，男人也毅然選擇了離開。導演在旁邊說：“他一直深愛著那個他一直不曾擁有的女孩，也許是因為愚不可及的傲慢，或是他所處的城市的沉默愚昧”。在故事的結尾，女人站在樓上的窗口看著要離開的男人。男人也抬起頭，憂郁地看著那個他深愛過卻不曾擁有過的女人，然后慢慢走向遠方。消失在童話城堡一樣的樓宇間，消失在潮濕迷蒙的雨霧里，眼里滿是深沉、憂傷與執著。他當然相信愛情，并且自信于自己對愛情的態度。那么，他為什么要離開?因為愛情是一種理想，就像鏡中之花，水中之月。只是“看起來很美”卻永遠無法用感受真實的方式去感受它，無法用擁有真實的方式去擁有它。所以，對待愛情最好的態度就是放棄，當我們放棄它時。我們才不會失去它：當我們放棄它時，我們才會在某種意義上永遠地擁有它。他放棄，既不是因為“愚不可及的傲慢”也不是因為“他所處的城市的沉默愚昧”，而只是因為他想放棄。他知道他所愛的女人明白。因為她明白他，所以他愛她。

第二個故事：愛情是一種占有。青色的石板路。空氣中彌漫著雨后潮濕的清香，導演看了一眼天上的流云，繼續前行。在海邊的碼頭，他遇到了一位純真然而邪惡的女孩。“十二刀”，女孩反復對他說：“我刺了父親十二刀”。如此驚世駭俗，只是因為愛情!她愛她的父親，純粹得超凡脫俗，強烈得讓人眩暈。然而她畢竟無法真正占有他，于是她殺了他，用極端的方式來實現自己的愿望。隨著高跟鞋在雨巷中踏出的清晰節奏，女孩興奮地向導演，這個對她來說完全是陌生的男人。袒露出自己心底最深的秘密，用這種近乎儀式的方式向世人宣布了她對愛情的完全占有。導演被誘惑了，他跟隨女孩去了她的住處，用她所希望的方式代替她的愛人與她歡愛一宿。第二天。導演準備離開，離開之前，他遠遠地與在窗邊守候的女孩對望。最后。他轉身而去，去尋找新的故事。這時，云還在流轉。雨還在迷蒙。愛情在這個故事里變成了一種占有，一種極端的、純粹的占有。因為純粹。所以它具有吸引力：因為極端。所以它具有毀滅性。它的吸引力能夠使導演由一個高高在上、洞察世事的智者墮入紅塵，甘愿成為故事的主角：而它的毀滅性則直接導致了導演的逃離。在這樣的愛情里，充斥著激情，也充斥著危險，我們完全被別人占有。同時也瘋狂地去占有別人。會感到極度的興奮，也會感到異常的恐懼。然而，這還是真愛的感覺嗎?或許，當我們開始占有愛情的時候，愛情已經漸行漸遠。

第三個故事：愛情是一種荒誕。巴黎的咖啡館是一個曖昧而充滿偶然的場所。在這樣的場所里。總會遇到一位美麗的法國女人。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一次溫暖的眼神交流、一場有趣的談話，就讓一個來自異國的男子輕而易舉地墜入情網。第三個故事的男主人公就這樣有了一個法國的情人。然后。他開始在情人與妻子之間往復穿梭，享受著不同女人帶給他的快樂。然而，就像所有妻子最終都會發現丈夫不忠一樣，男人的情事被妻子發現了。妻子爭吵、哭泣、打碎了漂亮的中國花瓶。于是，男人去找情人，就像許多婚外戀的男人，想用分手的方式來解決問題，然而卻重新陷入了巨大的情欲漩渦。當他回到家中，妻子已經離去，并搬走了所有的家具。男人知道，她是想把自己從他的生命里徹底抹去。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空蕩蕩的房子里絕望而無力地呼喚妻子的名字。另一座房子，也是空蕩蕩的，妻子租住下來，邂逅了一位同樣是離異的男子，兩人擁抱在一起。巨大的落地窗盛滿了在任何城市都會見到的車水馬龍，也映出了兩人的身影。他們用這種方式完成了陌生人之間的心靈慰藉，也開啟了愛情。這是個尋常的故事。卻在喃喃訴說著愛情的不尋常：從誕生伊始，愛情就是荒誕的。它會發生在任何地方，酒吧、火車、教室、寫字間、一次偶然的聚會、一次不期的邂逅、一場無端的誤會……：也會發生在任何男女之間，只因為一次偶然的對視、一個感興趣的故事、一首彼此喜愛的歌曲、一下故意或無意的身體接觸或是一次相似的情感經歷。隨著愛情的展開，荒誕居然蔓延得無處不在。當你沒有理由地愛上一個人的同時，你必須沒有理由地放棄另一個人：而當你放棄一個人的時候，你又必須得重新愛上一個人。愛情的荒誕不容沖破，也不容改變，任何試圖解構它的人都會被愛情狠狠拋棄，一如故事里的男人。于是，所謂的真愛在愛情的荒誕中數次輪回，然后變得模糊不清、變得傷痕累累、變得離我們越來越遠。最后，我們竟然會迷惑，什么是愛情?我們是否經歷過愛情?

第四個故事：愛情是一種逃避。故事的開始，我們看到小城悠長彎曲的街道，潮濕干凈的石板路和路旁清澈的水池。傍晚，男孩在水池旁喝水，看到了氣質安靜脫俗的女孩，于是快步向前，與她搭訕。他們的交談從傍晚到黑夜。從彤云密布到微雨連綿，從最初的水池邊到教堂里再到女孩居住的公寓，一直沒有間斷。最后，男孩鼓起勇氣問女孩：“如果我說我愛上了你，你會怎樣?”，女孩說：“那就像在光亮的房間里點燃蠟燭”。男孩并不死心。他繼續問：“明天能否再見?”，女孩說：“明天我將走進修道院成為一名修女。”說完，她走進房間，將房門在男孩面前輕輕關上。同第一個故事一樣，主人公選擇了放棄：同第一個故事不同，愛情只是到來卻還遠遠沒有開始。對于愛情，女孩無疑放棄得比第一個故事的男女主角要徹底，她甚至連淺嘗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因為她“怕生存，怕無可回避的人生”。她知道，一旦回應了男孩的愛情，她就要離開“上帝”的“庇護”，去經歷她早已懼怕的充滿了煎熬、痛苦與無奈的人生。所以。在愛情面前，她寧愿選擇逃避。這是個聰明而敏感的女孩，但也有自己的驕傲與倔強，所以她不愿承認自己的膽怯，不愿承認自己的逃避，寧可用獻身宗教為自己編造神圣的藉口，而在藉口背后卻隱藏了一顆因孤獨而變得有些蒼涼的心。

四個平淡散碎的故事演繹了四種無疾而終的愛情、四種意味深長的人生。故事的男女主角，他們相遇、他們探索、他們糾纏、他們分離，就仿佛被某種冥冥的力量左右，情思纏綿卻又身不由己。在無可奈何的糾結與流移中。我們總是希望能夠明白些什么，卻又似平被什么東西阻隔。結果什么也沒有明白。僅留下一些似真似幻卻又刻骨銘心的體驗和記憶。愛情如此，人生亦如此。所以。在安東尼奧尼的鏡頭里，世界總是隔著窗、隔著雨、隔著霧與我們相見：思想總是通過體驗、通過感受、通過感覺向我們敞開。他是在告訴我們，愛情也好。人生也好，在我們的心靈深處，就像是一片又一片的云，純潔美麗卻又倏忽即逝：不停地誘惑我們，卻又不知不覺地從我們身旁流走：我們以為能夠擁有它，然而卻連觸碰一下的機會都沒有，得到的僅是迷惘，僅是遺憾。僅是感傷。在影片最后，導演居住的公寓點燃了夜晚的明燈，公寓的每個窗口都亮了起來。這時，我們看到，愛情的片段、生命的片段在其中繼續上演，而對愛情、對生命的思考也將隨著這些片段繼續展開。窗外，云依然在流轉，雨依然在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