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聽姥姥還在不在。媽媽說你去照顧姥姥吧。
姥姥已經不認識我了,盡管我重復了幾十次我是小雙,她依舊不認識。舅舅說醫生已經給姥姥把過脈,脈已經散了,恐怕沒幾天活了。姥姥已經不能動了,腿一直蜷曲著,伸不直,身上沒什么肉了,只感覺皮包骨。眼睛似乎沒有焦點,眼神散散的,渾濁著。臉上的皺紋層層堆著。
姥姥已經生病7年了,病情每況愈下。在她還很清醒的時候,她希望她盡快的死去,那樣就會免受疾病的折磨,免得拖累兒女,但是兒女們一次一次把她從死神那里拉回來,他們希望他們的母親留在這個世界上,盡管他們都已長大,但他們希望有媽媽。即使她有時不認識他們,但兒女們看著她也是好的。這次的情形不一樣了,姥姥過完了80歲的生日,她的生命之火已經很微弱,隨時都有熄滅的危險,現在大家所能做的就是等待姥姥的死亡,就像等待一場隆重的生命儀式。
大人們很平靜地談論著姥姥死亡的這件事。大姨把姥姥的壽衣翻了出來,那是姥姥在她60歲的時候為自己做的壽衣,也為姥爺做了一套,一針一線用手縫制的。鄉下的老人們都是這樣的,在自己年老的時候為自己做好壽衣。
大人們是平靜的。如果在他們年少的時候失去母親,他們一定會傷心欲絕地哭泣,不知所措,很難從悲傷中走出來。但此刻姥姥的兒女們卻可以很平靜地談論母親的死亡,討論母親死后如何辦理喪事,在哪個火葬廠火化,用什么材料的骨灰盒,給幫忙的人們做幾個菜,燒多少紙錢,疊多少個金銀寶,每個細節都計劃好。他們都有了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孩子,扮演著不同的社會角色,他們肩負著各種各樣的責任,他們學會了把自己的感情隱藏,他們不再是因為媽媽要死了而嚎啕大哭的小孩子,他們早已經在生活的磨練中有了無堅不摧的堅強。
大姨在談論到她惟一的兒子時,眼里閃爍著光芒,一種充滿期待夾雜著無奈的眼神。大姨的兒子娶了一個刁蠻女人之后,離開她去另外一個城市生活了,甚至在過年的時候也不曾打一個電話過來。但大姨還是充滿期待地等待兒子的歸來。母親給予孩子的愛永遠比孩子付出給母親的多。
我和老姨一起清洗被姥姥尿濕的內衣和床單。我給姥姥洗的內褲,粘滿了屎和尿的,我把臟衣服放到熱水里,一股難聞的味道溢出來,也許在平常早就吐翻天了,但這次不一樣,此時我是用一種最真摯最平靜的心情去洗這些衣服。我總在想媽媽小時候,姥姥也許每天都在洗她的尿布,為她擦屎,她心中充滿愛去做這些事,沒有因為屎和尿難聞而放棄不管。母愛克服了一切。
姥姥的皮膚已經很干燥,好像一觸就會破碎掉,我用了我最好的那瓶潤膚水,徐徐涂抹她的臉和身體。我抹潤膚水的時候姥姥輕輕的顫抖,也許是有些疼痛了。
姥爺總是默不作聲地坐在他那把老藤椅上,搖啊搖。回憶吧,回憶那些和姥姥一起走過的日子,像在翻一本老相冊——初次見面的臉紅和尷尬,第一次約會,新婚之夜,第一個孩子的降生,為了柴米油鹽的吵架……生活的點點滴滴,平凡的小幸福。姥爺擁有這些回憶,然后默默看著姥姥的生命之火慢慢熄滅,他試圖用盡全身的力氣去吹旺那堆火,但是他的力量也同樣微弱。
姥姥最終還是離開了。
我沒有趕上姥姥咽氣的那一刻。我趕到姥姥家時,人們已經在風水先生的指導下完成了一些儀式。姥姥靜靜地躺著,蓋了溫暖的棉被,頭發梳洗得整整齊齊,她頭上的地方放了一些供品,蠟燭,紙錢。
姥姥睡著了,死就是睡覺吧,長時間地睡著了,只是沒有夢境罷了。別人做的任何事她都不知道了,對她哭,對她笑,對她說話,她統統不知道了。
這是我經歷的最清晰的一次死亡。姥姥死時是什么樣子呢?她感覺到自己的死亡嗎?也許在姥姥如我這般大的時候也考慮到死的問題吧?死是什么感覺?也許充滿了恐懼,也許只是坦然。媽媽說姥姥咽氣之前已經很不清醒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姥姥的葬禮很隆重,很多人,很多車,讓鄰居的那些老爺爺、老奶奶們羨慕不已。他們嘴里嘮叨著,如果自己死時,也能這樣就好了。
生命最后的儀式。人們燒了很多的紙錢,紙馬,金元寶。姥姥送去火化時,兒女們開始號啕大哭。從未見過他們如此哭泣,雖然那哭聲似乎都有些許的不真實,但我知道那是來自靈魂的哭泣。
姥姥變成另一種形式存在了。骨灰盒埋在了墓地,我們知道那是姥姥。
死并非生的對立,而是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姥姥的身體不在了,但她依舊存在,在那些舊照片里,在她為人們縫制的棉衣里,在兒女們的心里,在我們的記憶里。
姥姥在人生的最后舉行了一個隆重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