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海

張小海做夢也想不到，就因為一句玩笑話，竟然把一輩子都搭進去了還沒算完。

張小海19歲那年，可謂雙喜臨門，春天娶了如花似玉的媳婦柳葉，冬天抱上了白白胖胖的兒子冬生。這對于兄弟五個卻惟獨張小海生了兒子的老張家，能娶得美妻已然令人妒嫉，再生得貴子，不僅父親老張頭樂得直淌哈喇子，其他兄弟也見天火刺棱愣地一回家就找茬兒熱一頓不爭氣的老婆。

而作為家里老疙瘩的張小海因此更加的春風得意。從小沒媽的他本來就多受全家人的溺愛，如此就更加的打腰，原本乖戾暴躁的脾氣也翻番的增長，但這都沒關系，在父以子貴的農村，因為兒子而憑生囂張的人有的是。

當然，洋溢快樂也必須有一途徑和場所，張小海選擇的是供銷社。供銷社里有小燒酒，他三哥是售貨員，可以賒欠。于是，張小海每天都倚著柜臺，干拉著小燒，看著那些為了壓抑對小燒的饞癮而冒煙咕咚吸卷煙的人，張小海打著滿意的酒嗝，懸天二地的和那些人吹牛。其中一個和張小海同齡且同時結婚的人叫黃武才，黃武才爹做夢都想抱孫子，可黃武才的媳婦不僅沒有生兒子，甚至連懷孕的跡象都沒有，所以老公和老公公見天急頭白臉地盯著黃武才媳婦稀癟的肚子踅摸。

班大班的年輕人，卻沒有班大班的結局，彼此在一起，難免會因為心情的不同而言語沖撞，發生摩擦。而東北男人之間因為彼此熟悉到一蹶屁股就知道拉什么色兒的屎，再開玩笑的時候也就根本不在乎對方到底能不能接受。因此張小海抿著燒酒，乜著黃武才說，武才，你這見天兒累得小臉蠟黃，頭發老長，走道打晃，說話尿湯，干種地不出苗，是不是不行啊，要不你把今兒個的酒錢算了，我給你整整，保證是帶把兒的。

這種完全玩笑的話，在東北男人中間經常流行，大家也都嘻哈了之，嘴快的回敬兩句，互相打個平手，嘴懦的嘟噥一句離開哄笑的人群罷了。可對于黃武才來說，張小海的玩笑似乎開大了，黃武才最怕的不是別人說自己老婆肚子不爭氣，就怕人家把責任落到他的身上，何況對于男人，誰聽了自己“不行”，即便是自己“很行”，心里也十分的不得勁。

黃武才瞪著血紅的眼睛，呲著牙，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周圍的人都看出了黃武才真急了。張小海卻打鐵烤大腿看不出火候，挑釁地看著已經目齜欲裂的黃武才說，咋地，不服啊，站起來沒三塊豆腐加個大錢兒高的小老樣兒，你能我啊。

黃武才已然被氣得哆嗦起來，可看著幾乎比自己大一號的張小海，黃武才實在知道自己無法撼動對方。在力量懸殊面前，弱者更弱起來，圍觀的人也便同情起黃武才來。而黃武才業已被逼到了懸崖邊兒上。不出手，將成為更大的笑柄被人嘲笑；出手，結果盡管會很難看，那也畢竟不失為血性男人。恰在此時，一個拿著大號洋油瓶子的孩子來打油，黃武才一把奪過孩子手里的洋油瓶子，砸向了張小海的腦袋。“嘭”地一聲，大號洋油瓶子粉碎，血立刻彌漫了張小海的大臉，張小海順手抹搜一把，整個腦袋已經血葫蘆一般，圍觀的人驚駭得只有出氣沒有進氣。而看見了血的黃武才也突然從激憤中清醒過來，渾身哆嗦得更加厲害。

張小海啐了一口流進嘴里的血，一伸手拽出了柜臺里的一把鐵鍬，照著正在哆嗦的黃武才砸去。鐵鍬發出一聲悶響后折了，黃武才則軟軟地倒在地上，眼睛木然地看著張小海。張小海不解氣地踢了黃武才一腳，嘟噥著，不服就趕緊起來。說著，把碗里的酒倒到自己的腦袋上，血和著酒把張小海的上衣染得殷紅。隨后，張小海再次踢了黃武才一腳，大踏步地轉身離去。

圍觀的人走近黃武才，一個膽大的人試圖把黃武才拉起來。可是，當黃武才的腦袋被拉起來的瞬間，一團豆腐腦樣的腦漿噴灑出來，嚇得那個大膽的人狼嚎一般大喊，殺人啦！殺人啦！

張小海被警車“烏哇烏哇”拉走的時候，黃武才的父親瘋了一般手持鐮刀追趕警車，他要親手殺了張小海給兒子報仇。張小海的父親和4個哥哥緊閉大門，手持木棍一類的東西，看著張小海還未滿月的兒子，他們擔心追不上張小海的老黃頭會找上門來。

3個月后，正是張小海的兒子百天，張小海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的判決傳回村子。這對于咬牙等著把張小海一槍斃了的老黃頭，顯然十分的憤怒，但也知道法院的判決肯定是因為自己兒子先打了人家，因此救了殺人兇手一命。老黃頭雖然不再瘋狂地盯著老張家，可老張家知道，老黃頭的仇恨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消退。

張小海被羈押在遙遠的革志監獄，那是一所專門關押重刑犯人的監獄，進去容易出來難。老張頭讓張小海三哥去探了回監，回來哭著對他爹說，小海指定完了，監獄里的全是殺人犯，一個比一個狠，別說出來，就是能多活些年，那就燒高香了。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東北人在生死富貴面前的態度更多的還是為他人著想。老張頭于是不再奢望兒子是否能回來，兒子沒吃槍子兒就已經算是揀著了，至于在監獄里能活多久，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張小海的媳婦知道結果后，和一個老實巴交的光棍結了婚，結婚的前提必須仍然住在張小海的家里，這樣才能保證老張頭始終能看見自己的孫子，兒子沒了，他不能再讓孫子離開自己的眼睛。

再說張小海，進了監獄之后才知道，原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是那么的美好。而對于他這樣的死緩犯人，要想活著走出監獄，簡直比登天還難。起初張小海無數次地預謀著想自殺，而自殺比得到一根煙卷都容易，可張小海最終還是選擇了活著，尤其是每月能收到媳婦的來信，看到兒子的照片，張小海覺著雖然這種活著猶如行尸走肉，但至少還能一天天地看著照片上的兒子長大。于是張小海活得不像一個犯人了，整天樂呵呵地工作、學習，也和其他犯人相處得十分的融洽。管教看到張小海的轉變，覺得張小海是一個很好的改造典型，于是經常給張小海一些表現的機會，漸漸地，張小海成了改造的模范，刑期也因為表現好而一改再改，入獄18年后，張小海竟然被提前釋放。

重獲自由的張小海日夜兼程地趕回家，可他見到已經19歲的兒子冬生時，張小海發現兒子的眼神和19年前的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張小海雖然心里一驚，卻又咧開大嘴笑了，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沒長歪歪。當天晌午，張小海就買了酒菜，把媳婦和媳婦的丈夫叫到一起，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酒足飯飽之后，張小海對媳婦的丈夫說，你這些年辛苦了，我一殺人犯，也沒什么感謝你的，你走吧，我心里記著你。媳婦的丈夫原本就老實，聽出了張小海的話外之音，嚇得轉身就往外跑，從此再也沒在那個村子出現過。

張小海重新過上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因為有曾經殺過人的前科，在村子里也橫膀子晃著沒人敢惹。張小海多次遇到過已經老得掉了牙的老黃頭，也想真誠地跟老黃頭道歉，可老黃頭似乎太老了，癡呆了，看著張小海跟不認識一般。一晃3年過去，就在張小海兒子結婚那天，張小海特意囑咐兒子，接親前趕緊把爺爺接回來。西裝革履的冬生剛走到爺爺家門口，突然感到腦后一股利風，“嘭”地一聲，新郎冬生軟軟得倒在了他爺爺家的門口。

冬生腦漿崩裂死了，尸體邊是一把折了的鐵鍬。荷槍實彈的警察直撲老黃頭家，門被踢開后，警察看見老黃頭端坐在兒子的遺像前，也死了。

失去兒子的張小海見天酗酒，喝了酒不是打媳婦就是滿街里罵人，沒多久，受不了折磨的媳婦悄悄走了。據說有人看見她在縣城里，和被嚇跑的那個丈夫在一起靠賣菜為生。但沒人敢告訴也沒人愿意告訴張小海。

獨自生活的張小海很快就糾集了一幫朋友，喝酒耍錢，無所事事。有一天，一個衣著闊綽的人來找張小海，正在酒桌上喝酒的張小海，醉眼朦朧地乜著來人，張小海揉了揉眼睛，立刻將來人抱起來，原來此人是張小海最好的獄友，獄友相見，酒多話長，說到自己的遭遇，難免傷心不已，尤其是知道此時的獄友已經成了大老板后，更是感嘆自己的命運多舛。

獄友在張小海家一住就是半月，獄友離開的時候，給張小海摔了一沓子的錢，告訴張小海，啥時候有苦難了就找他，他現在什么都不缺，缺的就是像張小海這樣的老朋友。無限感激和依戀的張小海送走了獄友后，心情好了許多，不僅因為自己有些家底，也因為自己有了發財的朋友，因此花起錢來也十分的闊綽。于是張小海成了遠近聞名的有錢人，花錢買醉，倚武找樂，手底下聚了一幫二流子，見誰不順眼了誰準倒霉，成了魚肉鄉里的混混。

沒過半年，獄友再次來訪，比過去更闊綽的獄友看著張小海一幫，禁著鼻子說，你們都別胡鬧了，干脆你們都出點錢，投到我的公司，都作股東，都什么社會了，還不知道掙錢。張小海等人聽了，仿佛找到了組織一般，立刻賣房子賣地賣家當，一股腦的全都給了獄友，獄友也不含糊，沒過幾天就把印著大紅章的公司執照交給了張小海，當張小海看見自己竟然成了法人代表后，簡直不敢相信天老爺餓不死瞎麻雀，甚至還讓他成了老板。

張小海等兄弟在村子里大喝3天后，收拾行裝準備向縣城進發。就在張小海等準備出門的時候，警察來了，對警察已經有了刻骨銘心恐懼的張小海磕磕巴巴地問出了什么事，警察刷拉一聲抖開了傳喚證，厲聲道：張小海，你涉嫌巨額詐騙，跟我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