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滴人生（外一章）

故鄉蝴蝶飛滿天

有的人背井離鄉，在異地，在他鄉，生活了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幾乎已經融入了當地山水風俗之中。然而晚年之后，已經是兩鬢斑白了，還要重新回到生他養他的故鄉，再走一走那熟悉的山梁，看一看那起落的炊煙，摸一摸那陳舊的大門；再坐一坐那溫暖的土炕，握一握鄉鄰的手，吻一吻親友的額，而且是那樣地動情和戀戀不舍，究竟是因為什么？

我見過關于這個問題的許許多多答案，但沒有一個算得上精彩的。有一天，讀到張愛玲的《炎櫻語錄》，突然有撥云見日之感。因為，這篇文章中，有這樣一句話：每一只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

我想，天底下的游子，就該是那一只只的蝴蝶吧，他們翩躚于故鄉而留戀不舍，是因為這里的大地、山水、屋舍、炊煙中，藏著自己生命的氣息，靈魂的香味，以及精神的根。

一種掙扎

有一個人問我，你寫過一只跳過田埂的山羊，一條爬過初冬的壁虎，一顆獨立特性的石子，你是想表現什么？

我說，是要表現一種掙扎。

問的人笑了。他說，那是你內心的掙扎嗎？我說，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他突然有些沉重甚至有些緊張地問我，難道你生活得不夠好？錢不夠花？房子不夠住嗎？

我沒有把一個生命的孤獨感告訴他。因為，一個用物質來權衡世界的人的內心里，原本就不會有孤獨感。

老師

我有一個長輩，在他將去世的時候，告訴我這樣一件事情。

他曾在一所中學任教，當了好多年的班主任。有一年，因為保送學生上大學的問題，他得罪了縣里的某個官員。當時，這位官員想讓自己的一個親戚走保送生。他不干。因為，他的班里有一個孩子，品學兼優，最應該得到這個名額。他不想讓自己的學生受委屈。雖然，他最終把這個名額“搶”了回來，然而后來，他卻為此經歷了許多不公正的待遇。

這一切，他的學生蒙在鼓里。直到現在，這位學生已經在事業上如日中天了，依舊不清楚許多年前他的班主任為他做過什么。

我問我的長輩，你打算最終也不把這些告訴你的學生了嗎？他躺在病床上，很堅定地向我點了點頭。那一刻，他深陷的眼眶里，蓄滿淚光。

成就夢想

一個朋友從單位跳槽出去，到一家網站搞動漫設計，年薪6萬。

他走之前，好多人為他擔心，說將來一旦如何如何，你怎么辦？朋友的回答一概都是：沒事，沒事。面對這樣的不在乎，好多人都說朋友的做法欠謹慎。

然而，兩年過去了，朋友并沒有如何如何，那家網站也沒有如何如何，朋友生活得很滋潤。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有夢想的人，他們想成就自己，然而他們卻又太小心太謹慎，瞻前顧后畏首畏尾，還未前行，就開始為自己設計退路。最終，謹慎變成了一道華美的籬笆，阻隔住了自己，從而無法從內心突圍。

愛的心靈

電視里，正在講述一個男人的故事。

他的妻子得了一種叫紅斑狼瘡的病，引發了許多并發癥，全身潰爛。妻子不想連累他，要和他協議離婚，他不同意。每天下班后，他認真而又細致地為妻子擦洗著潰爛處。醫生說，這樣的病，治愈的概率很小，活下來幾乎不可能，但他不放棄，領著妻子跑了全國大大小小的醫院。終于有一天，妻子的病有了好轉，開始變得平穩了，各種并發癥也消失了。大家都說，他的愛，讓妻子創造了一個生命的奇跡。

就在前些時候，我在網上還看到了另一個醫學史上的奇跡，那就是一個男人用30年的深情守護，喚醒了沉睡1萬多個日夜的植物人妻子。

奇跡固然讓人震撼，但這樣鍥而不舍的愛，更讓人贊嘆而動容。什么是真正的愛？在另一個人生命的困境中，依然能不放棄對他（她）的希望，堅持給予他（她）愛和力量，以及堅定而永恒的支撐，才是這個世界最經推敲、最值得人仰望的愛。我們并不希望生活這樣來考驗愛，但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考驗，才讓我們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美的愛的心靈。

我愿為你收藏一粒鹽

那天上午，是兩節作文課。

留下作文題目后，學生們一改往日的慵懶，蹙眉緊鎖，很快進入構思狀態——班里靜悄悄的，馬上就要高考了，他們似乎一下子懂得了珍惜時間。

窗外，冬天已經過去。垂柳雖在枯黃的枝柯間爆出了星點的綠，但風依舊格外大，春寒料峭，讓人難以抵擋。教室正對著的，是學校閱覽室。我見閱覽室的輔導員老師胖胖的人影一晃，將一塊小黑板矗立在了學校的公示欄前。黑板上寫著些什么呢？我信步走出教室，去看個究竟。

原來是一個通告批評，寥寥數語。大意是說一個同學在昨天閱覽的時候，把一本《散文》雜志私自“拿”出閱覽室，被當場“抓”住，希望引起其他同學的注意，不要再做出這樣令人不齒的行為。而被批評的學生，竟就是自己班上的學生。我的心頭一熱，幾乎想都沒想，徑直走向了閱覽室。

輔導員正低頭整理著報紙，頭頂上，一圈新長出的白發，在周邊染過的黑發簇擁下，顯得格外醒目。他見我神情異樣，便問我有什么事。我便直截了當，向輔導員說明了來意。我說，被通報的學生是我們班上的，希望您趕在學生們下課之前，把這塊黑板撤了。現在想來，我當時的語氣一定很生硬，生硬得像一個居高臨下的命令。輔導員的臉“騰”一下紅了，他生氣了，說，這是我的職責，用不著你來指手畫腳。那一刻，兩個人劍拔弩張，氣氛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

那時候，我剛剛畢業沒多久。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勇氣和膽量，敢頂撞一位年逾花甲的老教師。片刻的沉默之后，我的語氣緩和了下來。我說，老師，是這樣的，還有3個多月，就要高考了，如果學生們看到這個通告，一定會議論紛紛，這樣的話，那個挨批評的同學壓力肯定會非常大，我怕，我怕會影響他的高考……

可是，如果不批評，不給學生們一個警醒，我這里的雜志就要被學生偷完了，我看著閱覽室，我也有自己的一份責任。輔導員老師似乎還在生氣，但語氣也明顯緩和了許多。

是的，我知道。可是，這個學生，這個學生馬上就要高考了……我發現自己語塞，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好。接下來，我的語調似乎在央求這位輔導員老師了。他沉默了半晌，說，這樣吧，我也不為難你，我撤了，但你必須保證，你一定要回去批評你的學生。是，我會的，我會的。我一邊答應，一邊瘋也似地跑向公示欄前，把那塊黑板取了回來，并當著輔導員的面擦掉了那個通告批評。那一刻，仿佛擦掉了自己的一個錯誤，我擦完之后，站起身，如釋重負。

是的，這是我接手的第一個畢業班，我不想讓自己的學生有個三長兩短，盡管，我的學生的確做錯了。

之后，我曾經想把這件事情委婉地告訴那個犯錯誤的學生。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始終沒有說。我也不知道，我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臨近高考的最后一個班會，我講了很多，學生們也聽得聚精會神。末了，我語重心長地說，同學們，在你們成長的過程中，肯定犯過這樣那樣的錯誤，你們因此也得到過這樣那樣的教訓。然而，不知道你們是否知道，有一些錯誤，你們犯過了，以為像一粒鹽，永久地溶在了歲月中，沒有人注意，也沒有人計較。其實，我想告訴大家的是，這粒鹽，原本并沒有溶化掉，只是有人怕硌疼你們，悄悄地為你們收藏了起來。

而我這里，就收藏著這樣一粒。

學生們一下子現出驚異的目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繼而重新把目光投到我身上。我掃視了班里一圈，笑了笑說，是的，我這里的確有一粒。但是，我不想告訴你們，這粒鹽是屬于誰的，我愿意把這粒鹽一直收藏下去。因為，我想用我的永久收藏，來換得這位同學的一顆一輩子不去犯錯誤的心靈。

我的話音剛落，教室里立即響起雷鳴般的掌聲。那一刻，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在學生們的掌聲中，我結束了那次班會。

我始終沒有向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我的那位學生，大學畢業后，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也表現得很優秀。只是，這么多年過去了，那次班會上的掌聲，仿佛一直回響在我的耳畔，溫暖著我，激勵著我，讓我不能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