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文化或文化的多元性是近年來被學術界、思想界廣泛使用和接受用以描述當今文化狀況、文化趨向或文化努力方向的一個術語或概念。提倡多元文化的初衷無疑是反對一極化、一體化和中心霸權主義,企圖為邊緣/弱勢群體尋找生存的理論依據,以及為他們爭取自身權益的抗爭給予道義上的支持。然而,有悖于提倡者初衷的是,多元文化口號在給邊緣/弱勢群體“送來人道主義的溫暖”的同時,也為狹隘的民族主義精神、落后甚至低級趣味的文化思想和凌駕于民主之上的權威政治思想提供了合法化的借口。反專制、反權威成了專制和權威得以生存的前提和理由,這就構成了多元文化一開始就帶有的先天不足的悖論。
在提倡者看來,多元文化或文化的多元性必然會為處于邊緣/弱勢的群體或文化帶來生存的希望。任何邊緣/弱勢群體都想在全球化背景下找到自己的位置、身份,發出自己的聲音,這在理論上沒有錯,但實踐情況并非如此。事實上,一些處于文化弱勢狀態的集權國家大規模迫害異己事例和某文化圈內以宗教名義愈演愈烈的壓制女權的事例并沒隨冷戰結束而減少,同時冷戰的結束、二極世界的裂變不僅沒有達到多元上的平衡,反而導致了恐怖組織大量產生。柏林墻雖然于1989年倒下,但在1989年前后仍有不少滅種屠殺及內戰發生(盧旺達、剛果、柬埔寨、波斯尼亞等),再次提醒我們現正身處不人道的暴力時代。少數/邊緣/弱勢群體并沒有從“多元”的理論資源上獲益,相反,“多元性”成為“地域性霸權”的保護傘。過去我們起碼還可以舉起一個名叫“正義”的木牌在道義上遏制極端主義的蔓延,現在連這塊招牌也給連根拔起了。各國紛紛把自己打扮成“封建時代的受氣小丫鬟”,在自己的門前插上“這是個我有權做我自己主人的時代”的牌子。
一般認為,20世紀90年代蘇聯解體、冷戰結束之后,世界歷史就進入多元時代,與之相關的二元論的思想意識形態體系也隨之瓦解。但是,冷戰結束并沒使以美國為首的西方文明勢力無阻力地全球化,引發的卻是民族勢力的抬頭以及過去被認為長期受壓抑的亞文化圈日益獲得與西方相抗爭的權力。“地域性霸權”利用自由民主觀念,利用多元文化的兼容性漏洞,無限地夸大文化多元的可能性,強調“可選擇性”,利用批判全球化和文化霸權主義之機,大有成為新的中心或文化霸權之勢。那些民族勢力或者長期被壓抑的亞文化圈,給這個世界帶來的并不像人們以前所天真地認為的那樣是豐富和發展了世界文化或者“共同促進了人類文明的發展”,而是新的集權再次膨脹、新的權威在被加班加點地制造。這些,只要看一看某些國家、地區及文化或宗教圈內的人權記錄就一目了然了。
多元文化的概念最初的歷史背景可能來自歐洲文化對美國文化的抗爭。歐洲文化是高度發達又長期認同于美國文化。對于那些剛剛有緣接觸“霸權文化”、尚處于支離破碎狀態或發展不充分狀態,抑或過度狀態的文化也過度地強調多元有礙于人類的共同利益。如果所有人包括歐洲人都愿意把自己定義為“邊緣”,那么所謂的中心是指什么呢?將全球化理解為現代化,將現代化理解為西化,將西化理解為美國化甚至18世紀的西方傳教士,這就是當今對全球化理解的潛在邏輯,似乎全球化就等于世界性的單一化和美國化、教士化,這是不合邏輯的,也是違背常識的。“全球化”盡管是充滿痛苦的歷史過程,但卻又是人類無法回避的現實語境和歷史選擇。
我們并不在一般意義上反對文化的多元性或多元文化論,在當今全球化大背景下不適當地提倡一極化或二元論,既不利于多種文化和平共處,也無益于單一文化對多種文化的兼收并蓄。在全球化過程中形成的中心與邊緣、自我與他者之間的錯綜復雜關系,使得任何國家不可能完全脫離整個世界文化發展的基本格局而封閉起來。不僅需要吸收他種文化以豐富自己,而且需要在與他種文化的比照中更深入地認識自己以求發展,要擴大視野,了解與自己的生活習慣、思維定勢全然不同的他種文化。雖然文化全球化在某種程度上抹去了各民族文化之間的內在差異,但是它能使其在同一個平面上顯出趨同性特征;在不同文化之間的融合過程中,所需要的是既超越狹隘的民族主義局限,同時又不受制于全球化的作用,順應國際潮流,與之溝通對話而非對立。在全球化整合中雖然有必要保持本民族的根本特性,但是更需要使自身既具有開放胸襟的“拿來主義”,又堅持自我民族的文化根基和內在精神的發揚光大,才能走向文化輸出。這里要做的恰恰是指出“機會主義”者,是如何利用多元文化論這種一開始就帶有的悖論去滋養自身新“霸權”的目的的。
美國學者亨廷頓認為:“不同的文明的人們之間的互動作用提高了人們的文明意識,這一意識反過來又強化了正在擴張或有可能深深地延伸到歷史上的各種分歧和仇恨。”①在他看來,全球化趨勢下構造的世界新秩序并沒使西方的影響取得決定性勝利。其結果是,多元化并不意味著不同的文化單位可以平行和諧相處,共同分享全球化的經濟成就及精神價值,卻可能包含著更深分裂的隱患。西方的思想家齊澤克更進一步提出:文明的沖突不是發生在不同文明之間,而是發生在同一文明背景下。
因此,國家和民族的平等,不等于各國的文化發展處于同一水平線上,更不應該成為狹隘的民族主義精神、落后甚至低級趣味的文化思想和凌駕于民主法制之上的權威政治思想的合法化的借口。一些落后國家(或者邊緣/弱勢國家)的學者喜愛倡導“民族本位文化”,我們可以放心地把它歸入狹隘民族主義的煽情一類,他們同樣正利用多元文化先天不足的缺陷。在一個尚未歷經現代化的落后國家,在一個民族急需學習外來先進文化的歷史時刻有一定的欺騙性。更為危險的是,這種民族本位主義煽情不僅迎合了“區域性或民族本位霸權主義”者的口味,易于為國家政權或原教旨主義者所利用,而且客觀上為自己充當新的文化霸權者收買了選票。分歧根本不在要不要繼承和保護本民族的文化遺產,而是民族的文化遺產在全新的文化環境下,及其在面臨新的文化選擇時究竟有多少可供利用的資源。在經濟文化落后的國家和地區,文化遺產的破壞者主要是來自戰亂、貧窮、制度的混亂及交替的文化自虐主義和文化自戀傾向,而不是像一些人所認為的那樣來自西方“文化霸權主義”。
隨著全球化的實現和社會穩定發展,民族文化遺產中的一部分不能不隨全球大文化環境的變化而變遷,這在客觀上又為其保護、利用和發展民族文化提供了堅實的物質基礎。落后國家和民族只有在全球化事實面前實現現代化,在經濟、政治、文化等方面縮小或消滅與發達國家的差距,才有可能在國際社會中真正獲得平等,文化的優勢和特征才得以顯現。以本國特性的借口,甚至僅蓄意標新立異,討伐現代文明的公認準則,這不僅無助于縮小差距,維護本國的利益,而且只能扼殺公民的思想自由和創新能力,摧殘經濟和文化發展的動力,把本國文化拖入困境而難于自拔,其最終結果不僅不能“多元”,而且只能促成新的一元。
西方馬克思主義者、“晚期資本主義文化邏輯”首席批判分析師弗雷德里克·杰姆遜說:“重新回到我們眼前的不是別的,正是我們天真地以為早已被超越了的現代性本身。現代性不但沒有被超越,而且正在世界各地大舉登場,在拉丁美洲,在中國,在前‘第二世界’(按:蘇聯及其衛星國)的政治討論中,現代性問題更是無處不在。”“這次古老的現代性在當代語言里痼疾復發,真正患的其實是一場后現代病。可以說,這是一場對現代性的重新鑄造和重新包裝,以供它在知識市場的大量生產和重新銷售。”②
注釋:
①薩繆爾·亨廷頓著,周琪等譯:《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新華出版社,1998年。
②杰姆遜:《現代性的幽靈》,2002年7月的上海講演摘要,張旭東譯,上海《社會科學報》2002年7月。
(作者單位:河南工業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
編校:張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