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偉接到一個本不該接到的電話,結婚儀式就全走了樣。
李偉是交警,而且是副大隊長。一耳光打出的一個可遇不可求的女朋友,卿卿我我半年就定下了今天結婚。
一切準備都做好了,飯店是全市最高級的假日酒店,包了八十八桌,這是個吉祥數,父母和岳父母欽定,任誰也推翻不了。誰知正在試新郎裝的李偉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一個打錯了的電話。打電話的是隊里的同事,一個警務區的警長,中國最小的官,組織部的花名冊上絕對找不到,準確地說,是一個姑娘,名字很好聽,叫曼玲。曼玲本姓王,可在登記做身份證時擅自去掉了父親的姓氏。父母說子女承父姓是中國國粹,有五千年的例證。她卻說我姓不姓王都是你王老爹的種,這是不爭的事實,絕不會冒出個姓曼的家伙拉我去作DNA。父母咽下無可奈何的唾液,相對而坐,靜靜地消化80后小男女們的倒行逆施。
曼玲今天當值,站在全城最大的路口指揮車輛。值車流量高峰時,也就是早上八九點鐘,一輛公交車突然就停到了十字路口中央,車窗里雜亂地拋出一堆語言碎片,男女老少的都有。曼玲氣勢洶洶地從車的激流中游到公交車旁,手一伸,凌厲的語言還在舌根下打卷,公交車司機一句話就砸蒙了她。
車上有人有炸彈!
曼玲呆了。
司機說你他媽別發呆了,車上有恐怖分子。
曼玲驚醒過來,掏出手機不假思索地就摁出一串數字。按規矩她應該通過手持電臺向分局指揮室或值班大隊長通報,可從未見過這種陣仗的她早已手忙腳亂不知南北了。及至電話打通了,她才反應過來是打給了新郎倌李偉,才想起人家今天結婚。她喜歡李偉,經常打電話騷擾李偉,雖然李偉一直不敢對她流露出絲毫眉眼。但她才不管這些,自顧自地常讓李偉心驚膽戰。
咱80后的姑娘,誰怕誰。
李偉在劫難逃。
李偉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曼玲帶哭腔的聲音,有人要炸公交車了,你他媽快來吧……接下來就是一片嗚咽聲。
李偉一驚,再接著一想,不像是開玩笑。
李偉一天中的第一件事就這么不明不白地開始了。
2
李偉對陪他的弟弟說師妹有了難,我得去救救。
說話間李偉就脫下了筆挺的“古奇”名牌西服,下樓鉆進自己的車里。車里他備有警服,這是他的習慣,以防不測。
李偉啟動車時警服已披掛在身。他調轉車頭奔向城東路口,他知道曼玲今天在那里值班。
到了路口,嗬,熱鬧極了!信息時代的今天,各路諸侯已經趕到或正在趕到。要通過城東路口的車已讓各分局民警進行了遠端分流,穿著黑色制服的特警們把腰已彎出訓練過的姿勢。李偉樂了,狙擊步槍,各式手槍,長短沖鋒槍,發射催淚彈的槍,應有盡有,平常難得一見的武器都在陽光下閃光。一個臨時前線指揮所也應時而生,市公安局的局長副局長們,還有交管局的局長副局長們,全都是眉頭緊鎖的凝重狀態。不凝重不行,公交車上有六十多條人命,一個喪心病狂的家伙正扮演著在生死簿上勾魂的角色。
曼玲見他來了,踟躕上前,囁嚅著道歉,對……對不起,啊。
李偉笑笑,巾幗啊,咋就慘出那副模樣了。
這可不是電視劇啊。
好了好了,一邊喘息去,別讓頭兒們訓你。
李偉的搭檔,大隊長肖君也靜悄悄地湊上來。
李偉的手機響了。一看,是今天的新娘柳璐的,趕緊應承,喂,什么,開玩笑,咱倆結婚是比地球爆炸還大的事,能忘?
吹吧,咱倆結婚怕是比地球上最小的跳蚤還小的事。
嘿,人民警察的話你怎么就不信呢,問題是這里的事比咱倆結婚的事還大,妹子別急,一切都照章程來,只是時間上作作調整。等著吧,你老公我山呼海嘯時,你別舉白旗就行。
還吹,就那點三腳貓功夫還吹。
好了,我得上陣了,掛了啊。李偉說完就干脆關了機。
肖君說別交流黃色經驗了,你說我們做點什么?
李偉把車停到路旁,說說車上的事。
一個殘疾人,是腰以下沒了勁那種。
那叫高位截癱,往下說。
這個殘疾人來自郊縣,聽說是沒錢供女兒讀書,還聽說因為當年因公致殘的事落不了實,就想進城轟轟烈烈一次。
沒了?
沒了。
李偉心想,還得趕回去結婚,這事得快刀斬亂麻。他走近指揮員們聚集的地方,也就是位于十字路口的為民商場一角。首先是交管局長看見了他,而且知道他腦子靈,于是把他叫到身邊,對他介紹了市局一把手。見了本行當這么大的官,李偉感到腦子里有漿糊在運行。局長是一方神仙,樣子很威嚴。很威嚴的局長沒忘對太遙遠的下屬得笑笑,于是對李偉威嚴地笑笑。局長想問他什么,還沒來得及出口,卻讓李偉占了先。李偉按平常訓練的禮數雙腳一并,一個標準的敬禮,一串話也脫口而出,局長同志,我想我去試試說服車上的殘疾人。
局長詫異地看看交管局長。
李偉趕緊補充道,就是持炸藥的恐怖分子。
局長認真地盯牢李偉的眼睛,足有三分鐘。
李偉的腿微微有些打顫,眼里卻裝滿信心。
其他領導七嘴八舌,持反對意見的占上風。開玩笑,六十多條人命!一條人命就得關天,六十多條那得關多少個天啊!
局長看看交管局長。交管局長臉上掛著信賴,而且還點了點頭。
局長說你說說理由。
李偉說他是一個普通的群眾,是一個普通的殘疾人。
四周的人還要說話,卻讓局長一個手勢打斷,李偉你去吧。
李偉轉身就朝公交車的方向走。局長同時命令應急方案同時啟動,盡最大可能救群眾。
曼玲把嘴張得老大,大半個拳頭塞進了口腔。
李偉從她身旁過時笑著說,騷擾電話暫停啊。
3
李偉到車門口,世界突然沉人死寂。就連車上的哭鬧聲也戛然而止。
那個殘疾人坐在公交車中央的過道上。那里倒是個最佳爆破點,殺傷力可達到最佳發揮。殘疾人大致四十來歲,東倒西歪的胡子占據了大半個臉,眼神里滿是絕望和警惕。他透過公交車的門縫仇恨地看著李偉,左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上都有電源,面前是三個綁在一起的超大的百事可樂瓶,里面顯然是炸藥和電雷管。李偉無論怎么故作鎮靜,心里還是敲起了鼓點。他使勁咽了一口唾液,敲敲車門,老鄉,我是個交警,管馬路的,我想和你說說話,行嗎?
殘疾人一言不發,警惕性牢牢地粘在臉上。
李偉原地轉了個圈,你看,我身上沒有任何武器。他說著還把衣服撩起讓對方一直看到腋窩下。
殘疾人依然不說話。
李偉想了想,又把兩只褲腿撈起,我知道,你是行家,知道這地方也能藏槍,你看清楚了,什么都沒有。
李偉又說,我知道你是被逼無奈才出此下策的,你并不想死,你想通過這種方式解決問題對不對。
殘疾人的警惕有了些許松弛,這沒逃過李偉的眼睛。
李偉朝四周看看,外圍的緊張比剛才還濃烈了。他回過頭說,你也看見了,這四周有多少支槍對著你,越往后對你越不利。
殘疾人終于發話了,而且聲音渾厚(李偉想這嗓子真該去唱歌),老子命都不想要了,還怕你有多少支槍。
李偉大聲地嘆口長氣,你真該把你女兒也一并帶來。
殘疾人聲嘶力竭地說,你說什么!
李偉把心一橫,說,你死了,就算國家要管你女兒,就算有好心人要收養她,可她身邊沒了親人啊,那是什么滋味你知道嗎?從此心底就會有團陰影。
殘疾人雙肩往下一耷,又突然往上一聳,吼道,世道為什么這么不公啊!
李偉說你還沒有走進死路,還有辦法可想,我就是來幫你想辦法的。
殘疾人疑惑地看著李偉。
你得讓我上來啊,你放心,我要是騙你,天打五雷轟還算是輕的,讓我斷子絕孫。
那你就上來吧。
司機還處于驚恐中,對眼前的一切恍如隔世。
李偉對司機大聲說,還愣著干嗎,快開門啊。
司機遲疑地看看殘疾人。
李偉說你這人是怎么回事,這位大哥已經答應和我聊聊了。
臨到開門,司機把眼一閉,一副生死由命的窩囊相。
4
李偉一上車,六十多個男女老少又集體恢復意識,語言的碎片再次開始在車廂內飛舞。胡亂飄流的還有眼淚鼻涕,環境污染相當嚴重。
嘈雜聲海浪般此起彼伏,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甚至趴到李偉身上,聲淚俱下地說,人民警察呀,我們可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啊,對這種危害社會的家伙你們要就地正法。
殘疾人又開始緊張了,左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微微顫抖著。
李偉突然揪住眼鏡的衣領,大聲罵道,我要同這位大哥說話,我得幫他擺脫生活上的困境,你他媽想玩兒完另選日子,別害了大家伙。
人群中悟性高的人聽懂了李偉的弦外之音,也上前對眼鏡動開拳腳。李偉趕緊攔住,別別別,這一亂,誰要是不小心碰上大哥手里的引爆裝置,那可不能賴人家啊。
車上人一聽,趕緊噤聲,出氣也往小里收。咳嗽的人也捂上了嘴,本該響亮或暗啞的聲音從指縫間擠出了怪調。
李偉大大方方地坐到殘疾人面前,說,大哥,你別緊張,把指頭張開些,我們得商量著讓你女兒讀上書啊。
殘疾人點點頭,把兩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張到極限。
李偉朝四周看看,一眼就見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直喘。另一方一個胖得出奇的太婆,一雙手不停地交換著擦拭臉上的汗水,她只顧著臉上,身上的就只能放任自流了,渾身上下的衣褲已經濕透,最可怕的是眼神,一絲迷離正在擴散,再挨下去后果難料。而最讓李偉觸目驚心的是幾個孩子,年齡大致都在十歲左右,他們經過了開頭的驚懼后,見一個警察叔叔上來了,都朝李偉投出看蜘蛛俠的眼神。
李偉回過頭,大哥,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嗎?
我這名,賤,黃羊。
黃羊?取這名?
我爹說羊賤,好帶。
黃大哥。
你叫我?
是啊,聽你這名就知道你本質上其實心善。
殘疾人硬著的頭耷拉下一截。
黃大哥,你看這些孩子,大概都跟你女兒差不多大吧,他們要去上學啊,你再看那邊那個老人,還有這個大媽,他們都受不了了,他們當中有人太老,有的人呢說不定就患有重病,再呆下去說不定就死車上了,人一死,這罪過就在你頭上套牢了。
那你說咋辦?
這些人啊,都跟你的事不沾邊,也幫不了你的忙,讓他們下車,咱哥倆慢慢想個穩妥的主意來,你看行么?
殘疾人沉默了。
一車的人也沉默了。
車外傳來曼玲的聲音,帥哥哥,情況咋樣了?
李偉笑笑,這個80后的丫頭片子,看來走出陰影了,唉,到底是80后的,情緒變幻就像夢境,轉換都是眨眼間的事。
你笑啥?
李偉說,聽見了吧,車外這丫頭叫曼玲,很好聽的名兒是吧,她今年才二十四歲,關于她的事很好笑,大哥,這樣吧,反正咱哥倆有的是時間,你讓車上的人下去好吧。
殘疾人終于點頭了。
車上的人激動得不能自已,幾乎一半的人都痛哭失聲,他們是死里逃生啊。
李偉揮手并大聲讓車上的人安靜,他把頭伸到窗外,大聲說,這位老哥是個爆破專家,他同意讓車上的人下來,我得留下幫他解決難題。
曼玲離得最近,盡管二十米內的所有人都聽見了,她還是從不為首長們注意的角落沖到前面傳遞消息,結果讓局長們七嘴八舌地狠訓了一頓。
指揮員們都聽懂了李偉的意思,他們用喇叭告訴車上的人不要亂,依次下車。然后特警隊員和在場的交警們都像幼兒園的阿姨樣把車上的老老少少接下車。
那個眼鏡經過李偉身旁時,附到他耳根下,你是真英雄,你等我們下完車就從窗口跳出,那家伙肯定來不及反應。
李偉把他一推,快滾吧,天下還真有你這樣的笨蛋。
李偉對殘疾人說,他讓我把你扔下跑,咱男子漢,響當當的,能騙黃大哥你嗎?嘿,真是的。
剛才眼鏡的話殘疾人顯然聽見了,他為李偉的坦誠感到欣慰,臉色又暖了不少。
5
車上的人走完了。
曼玲又脫離領導們的視線來到車窗外,帥哥哥,要不我替你吧,剛才我認真想過了,這可是個機會,咱女人還有你們男人不及的地方,只要能成功地讓那位老哥放棄爆破,他想怎么著我都依著他,了不起就是一次失身嘛。
李偉知道跟她糾纏上會誤事,馬上對遠處的肖君叫喊,嘿嘿,你快過來把咱們的80后弄走。
不等肖君來,曼玲趕緊撤了。
李偉復又坐下,自言自語道,你看看,老哥,你說我們這活兒多難。
殘疾人還接著剛才的話題,你剛才笑啥,不是笑我傻瓜吧?
哪能呢,你想聽我就講給你聽聽,就剛才那瘋丫頭吧,兩年前……
——兩年前,夏天,曼玲來報到。那時李偉剛從路面巡視回到大隊辦公室,屁股才落到實處,正要像模像樣地抽支煙,喝喝茶,一聲震耳欲聾的報告差點讓他失手摔碎茶杯。聲音還在空中盤旋,一個一身吊帶超短裙的女子風樣刮進。見了李偉一聲張揚的哇噻,兩只手就搭到與李偉相對的桌沿上,帥,帥,姑奶奶我做夢都沒想到咱們這支隊伍里還有這樣的帥哥哥,真是帥呆了。
李偉也把雙肘撐到桌沿,托住下巴,調侃地看著這位不速之客。
李偉沒想到對方把屁股翹得老高,領口放得很低,誘人的乳峰跳躍著沖向他的眼睛。
更為甚的是她居然伸手往下拉本來就很低的衣領。李偉幾乎是跳起身來,干嗎干嗎。
她不急不惱,看見了吧,說說,見沒見著啊,兩顆紅豆豆。
李偉先拍拍自己腦門,然后在桌面上狠狠一拍,你哪路妖魔啊?
她嘻嘻哈哈樂了,考驗考驗你的意志,一份小菜,就急成那樣,至于嗎。
接下來她掏出相關證件,李偉這才知道來了這么一個寶貝同事。
丫頭說她叫曼玲,川大優等生,參加了公務員考試,一路順風,大踏步地走進了人民警察的行列。
殘疾人也樂了,還難得地笑了笑,這丫頭特別啊。
李偉說她瘋歸瘋,做事還挺認真的,而且還有奇招。一次路口堵死了,她騎著摩托車趕到,不急不惱,把路口里攪成一鍋粥的所有司機的本都收到手里,然后宣布,誰要是不聽她招呼亂動,走一寸她就燒他本,讓你費時費錢再去辦。她還掏出一個進口打火機,打出老高的火苗,說這可是真家伙。有司機說那你就不怕被炒了。她說眼下有十幾家公司爭著要,這家炒了,她就走那家。就這樣,她一人把路口搞通了,那些車從她身邊過時,她就把本還給人家,到后來,路口的司機都為她鼓掌。
殘疾人說,愛搗蛋的人腦瓜都好使。
她可不是一般化的搗蛋。我有女朋友了,她猜著我們約會時專給我發求愛的騷擾短信,女朋友差點棄我而去。后來我帶著女朋友跟蹤她,她一手挽著一個小白臉,一手還沒忘了給我發騷擾短信,我的戀愛這才解除警報。
殘疾人的手平放到膝蓋上。
李偉提醒他,老哥,小心,我今天辦婚禮啊,別讓我單著身子到陰間啊。
殘疾人重重地嘆口長氣,他對李偉說了自己的心事,雖然有些語無倫次,不過意思說清楚了。他說他過去是一家雷管廠的工人,因為搞科研炸斷了兩條腿,后來廠子垮了,發了一筆錢就沒了著落。再后來因為太窮,老婆也跟人跑了。女兒聰明,讀書是全班第一。街道辦給他辦了低保,可哪夠啊!他每天拖著這副身子撿垃圾賣貼補家用,可女兒偏偏又生了病,那病是可以治好的,可他沒錢啊!東借西借好歹把女兒送進了醫院,病治到一半,沒錢了,他就……
6
現場的首長們都有些著急了,連市委書記和市長們都來到現場。有人說問問李偉那小子,到底行不行,實在不行咱就來硬的,反正車上已經沒人了。交管局長說別急別急,李偉肯定行。
其實李偉這邊也進入了攻堅階段。
李偉說,你這事啊,要一下全都達到你的意愿不容易。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呢,想不認識你都不行了,咱倆有緣,所以你的事我想不管顯然更不行。咱們還是先從最急處開始吧。我回去就向隊里的哥們募捐,先把咱侄子的病治好。那學費要不了幾個錢,這事我也給你承擔了。至于你的事,估計牽涉的政策太多,咱慢慢來,好嗎?
殘疾人哭了,渾身抖個不停。
李偉說,老哥你先把手上的玩藝解除了,咱倆一完,你閨女可就慘了。
殘疾人趕緊取下手上的引爆裝置,并把電雷管和炸藥分開。
李偉舒了口氣。
殘疾人說,我今天這事政府會怎么辦?
老哥你今天的事靠定了是犯罪。李偉說。
殘疾人又緊張了。
李偉又說,好在沒有發生嚴重后果,量刑不會重,再加上你有前因后果,又是殘疾人,法院也會把這些因素考慮進去。對了,我再給你加上一條,是你主動放棄了犯罪行為,這也能減輕你的罪行,老哥,咱走吧。
城東路口的所有人都看見李偉把殘疾人背下了公交車,刑警們上前要給殘疾人戴手銬,李偉說這道手續能不能免了,他路都沒法走,再控制住手……
局長揮揮手,別戴了。
李偉把殘疾人直接背進刑警們的車,當著他的面,對肖君說了殘疾人家的地址,女兒所住的醫院,讓隊里的伙計們趕緊先湊筆錢送去。殘疾人痛哭失聲。交管局長遞給李偉一瓶礦泉水,李偉把水送給殘疾人。
殘疾人被送上警車,車起步走了,他還掙扎著從窗口探出頭來,李警官,你是天下最好的人。
曼玲猛地把一瓶百事可樂遞到李偉手中,帥哥,礦泉水沒味,這個好。
李偉想起自己的事,一拍腦門,糟,咱還得上任當新郎。
7
李偉的第一件事就算完事,按道理他該走進婚禮的曲調中,偏偏歸途中又遭遇一件事。他后來說別人的婚事就一件事,我他媽就遇上幾件事。
李偉駕著車風馳電掣地趕往假日酒店,到了酒店他還得換上那套高級西服,他穿上西服還像那么回事,俊俏的帥樣連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會是當交警的自己。
李偉和柳璐的戀愛任誰也想不到之初是怎么回事,沒有媒妁之言,沒有同事介紹,更沒有走婚介那條黑道。
那天一輛紅色的保時捷跑車在東街路口故意闖紅燈,讓執勤民警攔下。駕車人就是柳璐,她搖上所有的車窗,把自己封閉在車內,對擋在車頭處的交警視而不見。小伙子說得口干舌燥,她才把車窗搖下一道縫,說你們不就是喜歡錢嗎。隨著話音,三張百元鈔票從縫中塞出,飄搖著落到滾燙的地面。
四周說法種種,多數是罵女人仗著兜里有幾個錢就覺得自己比天大。
因為人格,因為對方的傲慢,小伙子只好向附近的李偉求援。李偉匆匆駕著一輛長安面包趕到。那女子斜著乜了他一眼,特別是看他的車時,那眼神更是富人看乞丐。李偉弄清情況后,抬手狠狠地敲她的車窗。她不得不下車了。下車后,她雙手抱于胸前,一副看你拿我怎么辦的架式。
誰也沒看清是怎么回事,就聽到李偉的耳光清脆地落到柳璐臉上。清脆聲傳得很遠,粉嫩的臉上頓時指印清晰,火辣辣的刺痛也紛亂地鉆進她的感官。
李偉沒有多說,讓她交出駕駛證后揚長而去。在眾目睽睽下挨了打,柳璐那眼淚是一浪蓋過一浪。她是淚眼迷蒙中駕車走的。路口很多人看了解氣,一個乞討的老頭動作異常敏捷地竄出人叢,從地上撿了那三張百元大鈔后又鉆進人叢隱去。
路口的交警在對講機里萬分惋惜地說,偉哥,你犯了五條禁令中最嚴重那條了,從此咱哥們就要天各一方了。
李偉說老子不還沒玩兒完嘛,你小子就念開悼詞了。
李偉回到單位,拿著柳璐的駕駛證從電腦里找到住址,下了班換上便衣就直奔而去。那是一個公園般的商住小區。他說自己是柳璐的表哥,經保安指點,他敲開一棟別墅的門。
開門的恰好就是柳璐本人,眼瞼上的淚漬隱隱還在。這個她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的人,竟然主動送上門來,猛一下,柳璐驚呆了,連話也不會說了。客廳里走出了她的父母,還有一大幫青年男女,后來她說都是替她出謀劃策的親友。她指著李偉,說了一連串的他,就是沒把他的身份說清楚。
還是做父親的老到,猜出李偉是何許人也。她父親是個商人,常年走南闖北,家資逾億。他問李偉上門來的意思是什么?那幫男女弄清李偉就是膽敢在大街上甩耳光的人時,紛紛摩拳擦掌要群毆他。他不慌不忙地說,別忙,別忙,我說兩句話,然后你們再動手,我保證一點,絕對不跑,也不告官。柳璐的父親揮手壓住嘰嘰喳喳的嘈雜聲,說讓人家說說理由吧。
李偉說,今天在路口,首先是這位柳璐妹子不對,她污辱了執勤民警的人格。然后是我不對,一怒之下打了她。我到府上來,就是來道歉的,讓柳璐妹子打回來,打個痛快。你們其余的沒資格打我。來吧,柳璐妹子,想怎么打都行。要不去找把刀來,找不致命的地方捅也行,后果我自負。
柳璐說我要是殺死了你呢?
李偉說,那你不值,我死了想讓你不吃官司都不行。雖說我的命不值錢,也畢竟是一條命啊。
柳璐說要是殘了呢?
李偉說我認。
柳璐父親說你可是違反了禁令,那是要砸飯碗的。
李偉說那我也認。
接下來就有了戲劇性的轉換。柳璐的父親感慨地說,李偉是真男子,敢作敢當,當今這種人太少。柳璐居然也有了同感。以后李偉順理成章地成了柳璐家的座上賓,沒多久,柳璐就離不開李偉了。柳璐居高臨下的毛病也沒了,不管對什么人,她都彬彬有禮。后來路口那民警回去向上級反映了李偉當街打群眾的事,紀檢部門到柳璐家調查,全家人矢口否認,開玩笑,柳璐家怎么會陷正在走向姑爺崗位的李偉于深淵呢。
李偉走到大石路口,再左拐,走上幾百米就到假日飯店了。
事情就出在此時此刻。
一隊交警正在治理違法營運的客三輪,交警們騎著摩托車來了,聚在路口的違法三輪們就炸了窩,他們為了逃避處罰完全沒了方位感。
李偉看見一個年齡不小的人眼看就要沖進如織的車流。此時路口已是綠燈,所有的車都加油換擋往前沖,一場流血事故眼看就要發生。
李偉趕緊原地停下車,從車里沖出來,上前就死死拖住正在狂奔的三輪車。李偉會用巧勁,他邊喊著路人讓開邊順勢使勁拽著車沿。他曾說過當年的歐陽海就是不會用力,如果是他,就不會有犧牲一說了,當然也就沒了英雄歐陽海了。
三輪車終于停下了,一件想象不到的事也雷鳴閃電地發生了。騎車人見一個交警用死力拉停了自己的車,臉上的驚慌眨眼間就換成了兇狠,他動作敏捷地從車上跳下來,從車龍頭的什么地方抽出一把自制尖刀,咬牙切齒地沖向李偉。四周潮起驚呼聲。李偉剛來得及說聲大爺,那尖物就麻溜地鉆進他肚子里。李偉愣了愣,也沒覺出哪里痛。他拉住騎車人的手說,你沖進快車道會有危險的。這時他看見了血,一個勁流著的血浸透了衣服下擺,浸透了褲子。接著就感到頭暈,然后就倒在地上。
這第二件事就這么代價慘重地收了尾。
8
第三件事發生在醫院里。
那些搞整治的同行見李偉讓人給殺了,立即上前,抓兇手的抓兇手,叫120的叫120,總之很快就讓李偉進了市里最好的醫院。交管局當天值班的副局長如飛樣趕到醫院。這位副局長當年是醫學院的高才生,后來改行當了交警的法醫,再后來一路進步當上了領導。他瘋狂般地沖進手術室,見主刀的是自己當年的同學,同學和醫護人員們正準備按部就班地進行術前消毒等各項準備。副局長上前翻開李偉的眼瞼,對同學吼道,快上手術,別搞術前那一套了,等你消完毒,人說不定也就完了。就這樣,外科醫生直接帶菌操作開來。就這樣,李偉從鬼門關游了一趟又走了回來。
李偉失血過多,血庫里的血又告罄。信息傳到門外,醫院里頓時就有了手臂的森林,其中除了警察就是司機,有出租,也有其他開車人,領導們也不例外。
李偉體質好,手術后輸了一陣子血就醒了過來。他醒來看見自己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除了繼續輸著的血漿,幾大瓶液體都通過各自的管道滴進他的身體內,周圍除了醫生護士就沒見一個親人。他轉動腦袋,終于看見那些熟悉的面孔都在窗子外。他小聲地問,為什么不放他們進來。醫生說他一直昏迷,現在還是術后監護,眼下還沒有過危險期。李偉問沒殺中心臟吧。醫生說離心臟還有些距離,切除了四十厘米小腸。李偉的心放下了,他說少一截腸子正好少吃,對健康有益。他要醫生把他轉到普通病房,他要見想見的人。
醫生們商量了一陣,又給量了血壓,然后就推他進了另一間病房。病房里有兩張床,另一張床上躺了個心臟病人。院長也來了,他一見就大發雷霆,說馬上把咱們的英雄推到高干病房。這樣,李偉又來到高干病房。
原本就有很多人等在醫院外,聽說李偉醒來,大家都像過節般鬧騰開了。首先進場的是新娘,一身高貴典雅的婚禮服令病房敗色,柳璐本來就很漂亮,今天更是艷壓群芳。她眼瞼下有淚漬,臉上卻堆滿笑。她款款而至,云彩般飄落到病床邊。
術后麻藥開始退潮,一陣又一陣的疼痛讓李偉額頭沁出虛汗。可李偉還是把種種不適咽下喉管,笑笑說,是看我笑話來著?
柳璐臉色一沉,繼而放晴,我是那種人嗎?
李偉見柳璐的認真樣,又忍不住樂,跟你幽一下默,沉不住氣了?
柳璐伏下身子,就用禮服前擺替他擦拭臉上的汗,別做表情了,看你痛的。
沒事,沒事,你怎么不換換裝。
我是專門這樣的。
總不至于到醫院和我結婚吧?
就這意思,今天是吉日,不能錯過,就在醫院把婚禮進行到底。
過了今天咱再另擇吉日不就得了。
那可不行,過了今天你還屬不屬于我就難說了。
你不會是看我成了殘疾人,就想……
柳璐趕緊用手捂住他的嘴,都英雄了,都成了人人敬仰的英俊男子漢了,傾慕你的姑娘排著隊幾乎可以繞地球三圈半了,我只要留道縫,美人們就得頭破血流在所不惜地往里擠。到那時,你說我還能學王成嗎?上甘嶺我是守不住了,只好落荒而逃。
沒那么嚴重,你說那么多,我怎么一個都沒見著。
嚴重,非常嚴重,你身邊就有一個。
你說曼玲呀,她就是個玩家。
算了,逗你開開心,婚禮開始吧。
一陣悠揚的婚禮樂曲仿佛就在腳下裊裊升起,病房的門輕輕推開了,父母和岳父母領頭,然后是當證婚人的交管局長和一班子當官的,再接著是親友代表,病房太小,人又太多,各行各業達成共識,派代表進婚禮殿堂。
曼玲這鬼丫頭居然從窗口爬進,一身清清爽爽的休閑服。她悄悄湊到柳璐耳根,道,嫂子,你可得守緊啰,我可是沒放棄他喲。
柳璐笑了,對李偉說,知道吧,你身上流著她的三百毫升血。
李偉的視線立時讓一股濃霧鎖住。
遠處傳來鐘鼓樓的鐘聲,窗外已是萬家燈火。
司儀一聲悅耳的宣布,李偉的第三件事這才真正開始。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