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虧·禮讓·和諧
首先講一個明朝林姓“三代五尚書”的故事。主人公是第一代的林瀚先生。先生字亨大,閩縣(今福建福州)人。舉成化二年(1466)進士。弘治初,遷國子祭酒(國子監長官),進禮部右侍郎,歷吏部左、右侍郎。十三年(1500)拜南京吏部尚書。正德元年(1506)改南京兵部,參贊機務。瀚素剛方,忤權奸宦官劉瑾,謫浙江參政。瑾誅,復官,致仕。卒年八十六。贈太子太保,謚文安。次子庭昂,官至工部、禮部尚書;三子庭機,亦官至工部、禮部尚書。庭機長子蠊,官至工部、禮部尚書;庭機次子烴,官工部尚書。
林瀚有如次幾件事值得特別拈出,其一,“典國學垂十年,饌銀歲以百數計,悉貯之官,以次營立署舍。師儒免僦居,由瀚始?!?《明史》卷一六三本傳)用自己十年間所得每年以百數計的饌銀(六兩為一饌),來修建最高學府的官舍,供大學老師們居住,以免卻租房之累,這的確是件大好事。其二,在南京吏部尚書任上,因上疏忤旨,乞罷不許。后又奏請重根本,有措施四項,其中兩項是:曰撫綏百姓,日增進賢才。以民為本,以才為用,洵乃根,本大計。其三,改任南京兵部尚書,命未至而乞休,又陳四事:養正心,崇正道,務正學,親正人。在“正”字上大做文章,這無疑說到了為人、為官、為君的點子上。其四,在他彌留之際,子孫們請遺令,公曰:“學吃虧而已?!边@是林公總結一生行事的經驗升華,是留給后代子孫的一筆不竭的寶貴遺產。有此數端,特別是有此遺訓,故人稱三代五尚書,家門鼎盛,有以哉!把家門鼎盛完全歸因于“吃虧”,當然不是事實,但“吃虧”,在做人、處世、促進社會和諧、流惠后世的歷史發展中,的確功不可沒,引起人們重視是理所當然的。
近讀金開誠先生的長篇演講《中華傳統文化的四個重要思想及其古為今用》(2006年第13期《光明講壇》),他在論述第三個重要思想“中和中庸”時,講了兩個堪稱“吃虧”的故事,其中一個是“六尺巷的故事”。清朝時,安徽桐城有一個著名的家族,父子兩代為相,這就是張家張英、張廷玉父子??滴跄觊g,張英在朝廷當文華殿大學士、禮部尚書。他家在桐城的老宅與吳家為鄰,兩家府邸之間有個空地,后來吳家建房,要占用這個通道,張家不同意,雙方將官司打到縣衙門。在這期間,張家人寫了封信,給在北京當大官的張英,要求張英出面,干涉此事。張英收到信件后,給家里回信中寫了四句話:“千里來書只為墻,讓他三尺又何妨?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奔胰碎喠T,明白其中意思,主動讓出三尺空地。吳家見狀,深受感動,也主動讓出三尺房基地,這樣就形成了一個六尺寬的巷子。兩家禮讓之舉傳為關談。
此事正史不載,是出于野史筆乘。不過,張英這個人倒是挺有名的,做官深得皇上青睞。有此一事:康熙十六年(1677),“圣祖命擇詞臣諄謹有學者日侍左右,設南書房。命英入值,賜第西安門內。詞臣賜居禁城自此始?!?見《清史稿》卷二六七《張英傳》)南書房是康熙讀書處,張英首選當值(稱“南書房行走”),享此殊榮?!澳蠒俊辈粌H是陪康熙讀書處,除應制撰寫文字外,還秉承“圣旨”起草詔令,一度成為發布政令之所在。能在此值班,可見恩遇有加。張英的次子張廷玉,與乃父相較,其精明能干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在雍正五年(1727)“進文華殿大學士。六年,進保和殿大學士,兼吏部尚書。七年,加少?!???芍^一年一個臺階。少保雖屬加官,無實際意義,但也是一榮譽耳。更有甚者,在張廷玉卒后,乾隆皇帝“命仍遵世宗遺詔,配享太廟”?!敖K清世,漢大臣配享太廟,惟廷玉一人而已?!?見《清史稿》卷二八八《張廷玉傳》)由此可見,張英、張廷玉父子是很會做官的也。會做官的前提條件應該是會做人,會做人才會處世,從“六尺巷的故事”中,亦可見出張英會做人之一斑。
會做人,有雅量,講禮讓,能吃虧,可以說是中華民族文化精英中的一大傳統。張英處理鄰里關系的態度,也是從古人那里學來的。
明朝有位姓舒名芬、字國裳、進賢(今江西縣名)人的翰林院修撰。此公的聰明甚是了得,他年十二,獻《馴雁賦》于知府祝瀚,就已名聲大振矣。正德十二年(1517),舉進士第一,成了狀元。說他聰明,但卻愚忠,曾多次上書忤旨,直到嘉靖三年(1524),捅出個大漏子來。這年的七月,他與我們的西蜀老鄉新都楊升庵狀元等同事若干人,上疏“議大禮”,嗣后又跪伏左順門哭諫,以致龍顏大怒,下詔獄廷杖。在此事件中,或死、或配、或黜、或左遷者計一百八人(一說二百八人)。升庵斃而復蘇,謫戍云南永昌衛,時年三十七。舒公因旋遭母喪歸,卒于家,年僅四十四,世稱“忠孝狀元”。舒芬為人,《明史》本傳上說他“豐神玉立,負氣峻厲,端居競目無倦容,夜則計過自訟。以倡明絕學為己任。其學貫串諸經,兼通天文律歷,而尤精于《周禮》”。可謂博學多才,嚴謹自律。這樣的人,在處理鄰里關系方面,也自會遵從懿訓,忍讓為先。世傳他曾干預過一樁老家房地產被侵占事,其態度甚是超然。在他任編修時,曾多次接到老家來信,抱怨鄰人不斷侵占地產,弄得舒公不勝其煩,不得已,他在一封回信的末尾附詩一首道:“紙紙家書只說墻,讓渠徑尺又何妨。秦皇枉作千年計,今見城墻不見王。”很顯然,張英回信中的題詩,完全脫胎于此。不過,舒芬此舉,也是受其前人妥善處理類似糾紛之啟發的。
《宋稗類鈔》上記載著這樣一則軼事:
楊尚書玢致仕歸長安,舊居多為鄰人侵占。子弟欲詣府訴其事,以狀白公。公批紙尾云:“四鄰侵我我從伊,畢竟須思未有時。試上含元殿基望,秋風秋草正離離?!弊拥懿桓覐脱?。
含元殿,唐長安大明宮正殿,在長安城外東北的龍首山上。高宗時建,此后諸帝常朝皆在此。唐末毀廢。當年何等輝煌,可到楊玢時,已是秋草離離,令人憂傷(離離,既是繁茂貌,又有憂傷義)。張英之“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與此何其相似乃爾!豈止秦始皇不見了,且看:“富貴歌樓舞榭,凄涼廢冢荒臺。萬般回首化塵埃,只有青山不改。”(楊慎《歷代史略十段錦詞話·第一段總說》)其實,到頭來青山也是要改的。而《紅樓夢》之《好了歌》中的“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又是一脈相承,參透人生奧義矣。想想這些,還有什么好爭的呢?吃點虧算什么!
從文化傳統上說,有人將孔孟之道,一言以蔽之日“吃虧之道”。清梁章巨《退庵隨筆》卷十一云:
顧涇陽曰:吳康齋每言,“君子常常吃虧,方做得?!庇[之惕然有省,于是思之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之道,(口契)虧而已矣。顏子之道,“不?!倍岩?。不校之道,(口契)虧而已矣。孟子之道,“自反”而已矣。自反之道,唉虧而已矣。
文中“夫子之道”云云,見《論語·里仁篇》?!安恍!敝Z,出自《論語·泰伯篇》:“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于斯矣?!边@是記述的曾子的話。校,音較,計較也。“吾友”,先儒皆謂指顏子,故把“不?!边@一思想,大多算在顏回的頭上。而且,顏回也表達過類似的意思:“人善我,我亦善之;人不善我,我亦善之?!?見《韓詩外傳》卷九)“俗語謂受損為吃虧”(《俗語考原》),“人不善我”,即讓我受損,“我亦善之”,我也不計較。這正是“犯而不校”的換種說法。后之君子,也大多奉行“不校”哲學。至于孟軻先生的“自反”理論,在《孟子·離婁下》中說得明白:
孟子曰:“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橫逆(橫蠻無禮也),則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無禮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禮矣,其橫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則與禽獸奚擇(異也,別也)哉?于禽獸又何難(責難也)焉?’是故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p>
“自反”者,反躬自問也。即使有人對我強暴無理,我也要反躬自問:我一定不仁,一定無禮了,不然,這種情況怎么會發生呢?如此這般一反省,我實在仁,實在有理,那人依然蠻橫無理,我又自問是否不忠?在確定我實在忠心耿耿之后,那種蠻橫無理依舊,只能得出結論:那不過是個狂人罷了,他同禽獸沒有什么區別。對于禽獸又責備什么呢?這不就想通了么!
關于“不?!迸c“自反”之道,再舉一二例以實證之。明朝也有一位姓楊的尚書,名翥,字仲舉,吳人。他在明代宗景泰三年(1452)進禮部尚書。史稱“翥篤行絕俗,一時縉紳厚德者,翥為最”(《明史》卷一五二本傳)。關于楊翥的篤行絕俗,清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卷五上記載了一首《侵宅詩》可證:
楊尚書翥住宅旁地,為人所占一二尺。或以告公,公作詩云:“余地無多莫較量,一條分作兩家墻。普天之下皆王土,再過些兒也不妨?!逼淙死⒎?。
此楊公的氣度與宋楊公的氣度相仿佛,用梁先生的話來說,“可以風矣”,堪稱世人表率。楊翥的德量,見諸文字記載者還不止此一樁。明王鑄《寓圃雜記》卷二有云:
楊先生翥為修撰,居京師。鄰家有失雞者,指其姓而罵,家人以告。先生曰:“坊市中不獨我一家姓楊。”又一鄰,居甚隘,雨至必從先生家出水,甚受其污濕之患。家人復告,先生解之曰:“晴干日多,雨落日少?!逼涞铝款惔?。
楊翥(1369-1453)德量宏大,壽考也長,他活了85歲。王鑄(1433-1499)比楊翥小65歲,楊去世時,王已20歲。因此,王先生所記楊公之事,應是比較可靠的。鄰里關系至關重要,俗話說,交得鄰居好,勝如撿個寶。現代社會的鄰里關系相當冷漠,中外皆然。星盈先生居家的大院是本單位的宿舍,各家戶主絕大部分都是同時或先后在一個單位工作的同事,早不見晚見,按理,鄰里關系應該融洽,至少也不會形同路人吧??墒怯袃杉亦従樱瑯巧蠘窍?,樓上漏水,樓下要求解決,因費用分攤問題,始終沒有談好,幾個月過去了,仍處于膠著狀態。唉,想想楊公的事,現代人真要愧對古人了!當然,古人也是人,也是人與人不同,花有幾樣紅?!对⑵噪s記》上又記述了另一件事,反映了另一種情況:
大理少卿吳興楊先生復,在京甚貧,家畜二豕,日命童子于后湖采萍藻為食。有法司家人偶與童子爭,毆之,童泣訴,先生戲作詩曰:“太平門外后湖邊,不是君家祖上田。一點浮萍容不得,如何肚里好撐船?”(卷八)
這又是楊家的故事。楊復是大理少卿,是大理卿的次官,大理卿是掌邦國折獄詳刑之事的,明洪武二十二年(1389)后為正三品的官,那么少卿也是個正四、五品的官兒矣。這樣的官,卻在京“甚貧”,可見其是個清廉的官也。貧而養豬,自在情理中,養豬而受欺,就有點特別了;受欺而用詩曉之以理,就更值得稱道了。此事是非甚明,法司家人的確有點兒小家子氣。好在事情處理得還算圓滿,法司(明朝法司,即三法司省稱,乃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也。這里的法司其人不知屬何司,其職責是“理刑名”)畢竟是懂道理的人,前往楊家道歉,挽回了顏面,也算得體?!锻蒜蛛S筆》記述沈龍江的話說:“仕宦居家,被入侵侮,固亦常有之事,然畢竟是我好處;若使人望影遠避,無敢拾田中一穗者,雖足快意,為人可知矣。”況且,后湖還不是法司家的,更未采他家的一萍一藻,何必大打出手,雖系家人所為,也說明平時管教無方也。
關于“吃虧”的人和事,古人記述多矣;“吃虧”的是非得失,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用不著星盈先生來評判。清人錢泳先生說得明白:“吃虧二字,能終身行之,可以受用不盡。大凡人要占些小便宜,必至大吃虧;能吃些小虧,必有大便宜也?!?《履園叢話》七)晚唐詩僧寒山子的一首詩也是寫“(口契)虧之說”的,看看能否啟迪慧根,認可“最愛”。其詩曰:
我見瞞人漢,如籃盛水走。一氣將歸家,籃里何曾有?我見被人瞞,一似園中韭。日日被刀傷,天生還自有。(《詩三百三首》其二〇八首)
瞞者,隱藏實情也。搞坑蒙拐騙的人,對光明磊落的人當然是一種傷害,但于欺騙者最終也不會有得,于被欺騙者最終也不會有失。這里包括實惠和道義兩方面的結果。說白了,“最終”是一個過程,不是一時一事或一人一事。“最終”也不是無奈之舉或阿Q精神,它包含有天網恢恢,法制森森,更有道德審判,輿論監督。如有人欲冠“最終”以“搞階級調和”或“抹殺斗爭精神”,則妄矣!以“斗爭”求和諧當然不錯,以“禮讓”求和諧不也大有可為乎?
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