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樹讀了個省內二級師范學院,四年的功夫一眨眼就到了終點。這個暑期結束,王樹樹就面臨著實習。眼看著前幾屆學生就業的艱難,王樹樹心里空泛泛的。思來想去,又經上一屆師姐的好心點撥,王樹樹決定實習的時候找個條件優秀的學校,然后自己和父母都使把勁兒,爭取把工作落實到實習的學校里。
什么才是條件優秀的學校呢?王樹樹和父母在家開了好幾次家庭會議,又從各方打聽來消息,最終敲定了B市最好的私立中學,華恩中學。
實習生活開始了。
第一天報到,王樹樹感覺自己很不在狀態。在學校做學生會工作的時候,和多少校領導打交道,王樹樹都是自如的。現在,王樹樹穿著一件雪白的T恤,一條水青色的牛仔褲,一雙簡單的運動鞋,順直烏黑的頭發剛好到肩,筆直地站在教導處主任的辦公室外面,活像一個犯了錯誤的高中女學生罰站。不是王樹樹不敢進去,而是教導處劉主任瞟了一眼她的實習推薦表就讓她等一等,然后帶了兩三個老師進了辦公室,微微帶著門,一直沒有出來。大概是給忘了,王樹樹想,可自己不能冒昧地闖進去,就一直站著等吧。
好一會兒,從教學樓一端走過來一個穿著西裝的青年老師。他手里拿著一疊厚厚的文件,走到王樹樹面前的時候,看似輕描淡寫實則仔細地往王樹樹臉上看了一眼,然后,推門進了辦公室。不幾分鐘,又退了出來,對王樹樹說,“你是實習生?進去吧。”王樹樹忘了向那個青年老師說一聲謝謝,就迫不及待地走進了教導主任的辦公室。
原來,他就是教導主任。報到后,教導主任讓王樹樹跟著文卿老師。
王樹樹住在師院中文系的學生宿舍,距離華恩中學有二十分鐘的車程。她每天早上六點就起了床,可女孩子的事情說不清楚地麻煩,待她整理結束,已經是六點三十,一路狂奔到華恩教師小區門口搭乘華恩中學的校車。七點監督班上的學生集合跑操。白天,聽課,備課,改作業,閱作文,負責班上的基本班務工作,講講學習方法,疏通疏通學生思想。晚上,幫文老師或別的老師上晚自習、批改作業。這樣回到宿舍的時間是晚上十一點。
晚上十一點,女生宿舍門早就關了,每天都得麻煩宿管部阿姨開門。阿姨邊開邊嘮叨,“這么晚才回來。真麻煩!”王樹樹只有一個勁兒地賠笑,說中聽的話,然后拖著疲憊的身體爬上四樓。
王樹樹愛干凈,每天都必須沖涼,可開水房下午七點就關了門,宿舍其他女孩兒又都在外地實習。沒辦法,王樹樹就用冷水沖涼。王樹樹哪里受過這些呀?八十年代的獨生子女,從小體質較弱,家庭條件又不錯,父母沒少寵。這要是在家,早向父母撒開嬌了,但現在不一樣,一個人,王樹樹反倒堅強了許多。
讓王樹樹堅強的心最終倒下的是語文組組長張老師的一句話。
周五下午,師院的老師來電話說北京一家雜志社的稿費到了。正好下午三四節沒課,作業也都改完了,王樹樹悄悄告訴文老師自己想早點回去。文老師溫和地笑著點了點頭。王樹樹高興地收拾著東西,坐在對面的張老師瞟了一眼王樹樹,然后不溫不火地說了一句,“想偷懶了?才幾天啊?”王樹樹心里咯噔一下。她小心地看了一眼其他老師,都在忙手中的事情,仿佛沒聽見。王樹樹當下沒覺得什么,也沒停手中的動作,臨走的時候,她對張老師小聲地說了一句,“我學校有事情找我,我給文老師請了假。”王樹樹真不敢看張老師的表情,可還是忍不住看了,一臉鄙夷和不滿。
走出辦公室,王樹樹心里就難受死了,一股刀絞般的委屈,一浪一浪地刺激著她堅強的心。
之后,堅強的王樹樹住進了介紹她來此實習的柳姨家。
這是華恩中學最昂貴的一套教師公寓(就在學校對面)。每一幢樓只住四家人,樓道在中間,左右各住兩家,每家兩層,樓頂的人家有個樓頂花園,樓底的人家則向外延伸出一個花園。樓與樓之間是乖巧的小道。在樓群的中央是一個植被豐富的中心花園,噴泉、露天健身器械,設置得科學合理。外圍的停車場上紅紅黃黃的停著普通家用汽車。
柳姨的丈夫王梓江,是華恩中學的特級教師。學校調他來,許的條件就是分給他一套教師公寓和把柳姨也一起調來。
王樹樹轉了一大圈,才找到了柳姨家。一按門鈴,聽見里面的腳步聲吧嗒吧嗒地過來了。門開了,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皮膚黝黑,一看就知道是夏天游泳的杰作,小姑娘眼睛細小,鼻梁有點塌,厚厚的嘴唇紅潤有氣色,頭發干干燥燥地披在光著的肩膀上。“嗯,是王樹樹吧?”小姑娘大大方方地看著王樹樹的眼睛問。“是啊,你是王雨婷。”王樹樹有點意外,小姑娘就這么地直呼自己的名字,連個稱謂都沒有。
“你爸他們呢?”王樹樹把旅行包提到沙發旁邊坐下了。“嗯,出去了,有事情。”王雨婷眼睛不離電視地說。
兩個人沒多說話,看著電視。突然,王雨婷站了起來,對王樹樹說,“你跟我上樓。”王樹樹微笑著說,好。
王樹樹跟著王雨婷走上旋梯,走進她二樓的臥室。這絕對是一個算得上邋遢的女生臥室。到處扔的都是兒童的、非兒童的雜志。床上的被子胡亂疊著,墻上掛著王雨婷擺出各種成熟模樣的藝術照。“我的房間比較豐富,不介意就行,晚上你和我睡。”終于,王樹樹看見王雨婷露出了一個單純的微笑。
在教務工作安排室的電腦上,王樹樹第一次認識到了王梓江超凡的教學能力。王梓江上了高一年級兩個重點班的數學,高三年級兩個理科重點班的數學以及高四補習班的數學。做過教師的人看到這樣的一個教學安排,肯定會唏噓不已。這就如同將一根彈簧緊繃到最大限度,使王梓江處在高度緊張的工作狀態中。
“這么多課時可不是做樣子的,我們家王梓江每年帶出來的學生,數學成績一流。”王樹樹在陪柳姨逛街的時候聊到了王梓江,“我們家王梓江四年里跳了三所國家級示范高中。知道為什么我們選擇了‘華恩高中’嗎?”說到這里,柳姨更是興致高漲,拉著王樹樹的手也起了汗,長長的指甲硌得她生疼,“我們家王梓江是學校少數幾個拿年薪待遇的老師,而且解決了我的工作,小孩子的上學,那么大套房子我們只支付了四分之一的錢。”這著實讓王樹樹長了見識,她從沒想到一個普普通通的教師也能有這么大本事,鬧這么大動靜,賺那么多錢。
想到賺錢,王樹樹腦海里浮出“五一”長假期間,在柳姨家客廳里的數學輔導課。一個小時兩百,三個小時課程,上下午兩批,共二十個學生,算算,一個“五一”節七天假,就可以有兩萬多的收入。在西部地區,一個普通老師可以達到這個水平,還真是不簡單啊。難怪,柳姨買東西從來都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貴。”同時,王樹樹想起了王梓江浮腫的眼睛,瘦削的面龐和一休息下來就不停的沉重哈欠。
為了鍛煉自己,也是為了掙表現,要強的王樹樹病倒了。辦公室里,這個老師有事,那個不想上課,王樹樹把這些課都要了過來,的確是過了一把上課的癮。可一忙,王樹樹就把自己本就不太好的身體忘到了一邊。轉秋的天氣,一冷一熱,幾折騰,王樹樹發燒了。但她不想讓柳姨一家知道,她認為寄住別人家,還在別人家生病,不好。于是,王樹樹就向文老師請了假,自己偷偷地在保姆房里躺著靜養。
早晨,窗外絢爛的陽光和一陣歡愉的笑聲把王樹樹吵醒。王樹樹乏乏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聽著笑聲,猜不出是誰。八點三十,柳姨的女兒早去學校了。這個時候,王梓江早上的第一節課也正在進行當中。是柳姨?可這笑聲這般無拘放肆,不像她呀。王樹樹立起耳朵再一聽,還真是柳姨在接電話。柳姨居然說的是普通話,她平時說的可都是地方話。柳姨的普通話說得不標準,卻很動聽,很快樂。
不一會兒,輕微的敲門聲有節奏地響著,接著,一個說普通話的青年男子的聲音在客廳里小聲地響起。接下來,一些在熱烈的情愛小說和影視作品中才能出現的語言,在客廳里的兩個熾熱的男人和女人口中顫抖著涌出。王樹樹屏住呼吸,哆哆嗦嗦地把頭縮進被子里。她用出了汗的手死死堵住自己的耳朵,不敢去聽那客廳里進一步的聲響。這可是別人家的事情啊。王樹樹躲在被窩里悶出了一身冷的熱的汗,她聽著那個男人先出了門,過了十幾分鐘,柳姨也出了門。待房子里的一切都恢復了平靜,只聽得見窗外小鳥的鳴叫后,王樹樹才猛地從悶濕的被窩里坐了起來,她狠狠地大聲呼氣,心臟,嘭嗵嘭嗵。
這是一灣神秘的水潭,世間入都在摸索行進,沒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深。王樹樹明白,自己才剛剛走入它的淺水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