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陪著幾個歐美同事到北京來玩,第一個景點自然是中國的長城。那天正下著小雨,天陰沉沉的,我們小心地走在有些打滑的磚地,不時停下來眺望。這幾個老外看著雨霧蒙蒙中蜿蜒起伏的長城,一個勁地贊嘆長城的宏偉氣魄和悠遠歷史。但彼時,我的目光,卻被一對老夫妻所吸引。那對老夫妻,一看就是老知識分子,穿戴干干凈凈,還是70年代的樣式;頭發一樣的花白。老太太的左臂,勾著老先生的右胳膊。老先生打著一把陳舊的雨傘,傘有意地偏向老太太一邊。兩位老人互相偎依著,默默含笑,望著遠方。
在海外多年,聽慣了許多指責中國夫妻或戀人之間的生活不夠浪漫,不夠有情調云云的論調,看著這對風雨共度數十年的老夫妻,我心中陡然涌出一種潮水般的感動。我一邊和同事走著,一邊不顧濕滑的地面,數次回頭看著這對雨中的老夫妻。
他們的身影,讓我想起了我的曾外祖父和他的結發妻子的故事。我的姑媽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回憶她的外祖父(我的曾外祖父)的故事。“八·一三”抗戰時期的上海,身為中國銀行信貸部經理的曾外祖父,因為工作需要,不得不離開自己正在懷孕的結發妻子,從上海輾轉到了重慶。國民黨政府考慮到抗戰的長期性以及許多離家男子的生活需要,允許已婚男子可以再娶,民間稱“抗戰夫人”。盡管身處名媛云集的重慶,但事業有成、風度翩翩、喝過洋墨水的曾外祖父,并沒有忘了遠在上海、大字不識的結發妻子。抗戰結束后,曾外祖父回到上海,看到被長期艱辛生活折磨得衰老的妻子和從未謀面的兒子,在自己的回憶錄中,他以無悔二字總結了自己八年的漂泊。
但天有不測風云,可憐我的曾外祖母,在“文革”的一次抄家中,被紅衛兵喝罵羞辱之后,含恨去世。我姑媽在曾外祖父回憶錄中,看到他寫的一首懷念自己結發妻子的詩文,“誠知此恨人人有,恩愛夫妻不到頭。”我印象中,曾外祖父一直是個非常古板嚴肅的人,沒想到在他心中,卻存留著這么一段纏綿悱惻的故事。
“文革”的風暴,將我的父親從大上海的錦衣玉食,卷到了偏僻之極的塞外小村。一個北大化學系六年制的高材生,夢想能進人中科院、為中國理論化學作出貢獻的年輕人,不得不放棄多年的夢想,接受成為農民的現實。在那些個毫無希望的日子里,身心俱疲的父親病倒了。村里安排他到一個老鄉家中養病。在那里,父親遇到了一位老八路的女兒,那就是我的母親。從此兩個人開始了艱辛的插隊生活。
幾年后,一位工廠的書記看中了我父親的才干,把他和我母親調到了一個還只有地基、地處偏僻的化肥廠。由于母親只有初小文化程度,于是除了做一些如曬圖紙等辦公室工作,她的任務就是保證我的父親有熱飯吃有干凈衣服穿。記得當年,父親非常忙,上下班常常是披星戴月。我們住在僅有三排平房的家屬院里。一到晚上,聽著有點嚇人的呼呼北風,我和母親就希望父親能早些回來。盡管當時我們的生活非常貧窮,但卻并非沒有色彩。記得當時父親只要一有空,就趕回來開家庭音樂會,父親吹口琴,我和母親跟著唱,一唱就是幾個小時。
后來我離開父母去上海念書。隨著1976年后的政策改變,知青回城已如不可逆轉的社會風潮。不少像我父親那樣的男女知青,調回上海后,把孩子接到上海,再和鄉下的妻子或丈夫離婚。我的家庭有華僑背景,不僅可以調回,還可以辦理出國留學。作為家中的長房長孫,學習優秀的父親,在面對巨大的回城壓力和令人垂涎的出國機會時,竟依然選擇了留下,和我母親廝守在塞外高原,直至今日。
上一代人的感情生活,在今天的人看來,就像一張張黑白照片,很不入時。但是黑白照片,往往比彩色的保存得更長久,看上去更有韻味,也能感動年青的一代。一次我回老家,去一家中醫院接受針灸治療。有一位來自鄉下的老太太也在針灸。她的老漢一邊小心地照應著,一邊和老太太嘻嘻哈哈地說笑,非常和睦。一來二去大家熟了,一位打扮人時的漂亮護士就對老太太說,“看您福氣多好,您老漢對您真照顧,老兩口和和氣氣的。”老太太就呵呵,“哪兒啊,當年剛結婚也是老吵吵鬧鬧的。后來孩子大了都走了,就說,就剩下兩個老的了,還不好好過日子。后來就不吵了。我那老漢說實在的,現在對我是真好……”老太太的一席話,說得老漢臉都紅了。打完針,老漢又幫著老太太穿好衣服,手拉著手慢慢走了。小護士突然感慨地說:“我呀,說實在的,不羨慕那電影明星的郎才女貌,也不稀罕那嫁入富貴豪門的。我就羨慕這老夫妻倆兒,那么多年還能那么恩恩愛愛的。我要是有這么個結果,一輩子也滿足了。”
我忽然想到,幾千年前的一天,在茫茫的華夏大地,一對戀人深情地默默望著對方,信誓旦旦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們的愛情誓言,為中國人的浪漫下了定義。現在,我終于理解了中國人的浪漫情感,不是追求片刻的歡娛,或朝朝暮暮的花前月下、鮮花美酒。中國人的愛情,是在時間和生活的考驗中。就像那對長城邊的老夫妻,我的曾祖父母、我的父母,還有那雁北鄉下的老夫妻,經過無數的風風雨雨,然后白頭廝守,天長地久……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