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生活

在我心中，那些散落在廣袤大地的小鎮，就像一束清冷的光，幽幽地照耀著我的前世今生。世上沒有一個地方，讓我有如此失敗感，但也沒有一個地方，讓我如此心懷感恩——我對小鎮愛恨有加。

我是從18歲開始正式成為小鎮公民的，在此之前我一直是個被人鄙夷的鄉下小子。這得感謝我老婆，是她讓我有了合法的身份成為小鎮的一員。小的時候我對小鎮心懷畏懼，我大約十歲光景的那年，懷揣著母親給的幾毛錢，準備到鎮上的供銷社買新到的連環畫書看，我那時對小人書著迷得不得了，像《說岳全傳》《隋唐演義》《七俠五義》《東周列國志》，來一本，買一本，可以不吃飯地抱著小人書看，我母親支持我看書，她總是隔三差五給我一點錢，而我則把它們全都換成了小人書。我從小鎮后面的一座鐵索橋進入，那是一座很有些年代的鐵索橋，橋兩邊的鐵欄桿被人們的手撫摩得很光滑。橋下是嘩嘩流動的花溪河水。我手扶著鐵欄桿，搖搖晃晃走到橋中央。幾個年齡比我大的鎮上的小子，把我阻在橋中央，不讓過去。那幾個人把手插在褲兜里，嘴里吹著口哨，眼光冷冷地打量著我。其中一個學著電影中強盜的口吻，陰陽怪氣地說：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從橋上過，留下買路錢……其余幾個哈哈大笑，紛紛叫嚷，留下買路錢，留下買路錢。我漲紅了臉，望著他們，一籌莫展，像我這樣大的鄉下小孩被鎮上那幫無法無天的野小子欺負是常有的事情，那天的事情最后是怎樣收場的已不記得，只記得挨了一頓揍不說，身上的幾毛錢也被他們搶得一分不剩。

一個少年，鼻青臉腫，一個人寂寂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充滿難言的委屈和憤怒。這是我第一次遭遇暴力，我怯懦地面對暴力。好長一段時間內此事影響著我對小鎮的看法：無序和弱肉強食。或許我身上有一部分陰暗的性格就來源于此。以后，我很長時間都不敢一個人到鎮上購物。晚上做夢還夢見被人追打，驚出一身冷汗。從此膽小多疑的性格像常青藤一樣在青春的身體上慢慢滋長，直到我后來外出讀書，見過更大的世面以后，這種情況才慢慢有所好轉。我現在的言行表現出過分的膽大妄為，我想那其實只是我對過分壓抑的童年的一種反叛，是虛弱和缺乏底蘊的。

我長到18歲，對小鎮不那么懼怕了，也不再害怕那些曾經欺負過我的人了，有幾個還和我挺友好，我和他們一起抽煙，一起喝酒。可是我對小鎮新的懼怕又來了。那年我剛從師范畢業，在鎮上的學校教書。我平時身著一件綠色軍裝，下身是一條洗得發白的蘋果牌牛仔褲，頭發蓄得老長。今天看來我這個形象不倫不類，可是我當時覺得很酷，并且還有些自命不凡。我在這樣的年齡，以這樣的形象，愛上了鎮上的一名女子——在我心中那是一個天仙般美麗的女人。我不敢從她家門前經過，怕她窺破我的心事，也不敢和她打招呼，只在遠處偷偷看她一眼就心滿意足了。那是我一生中最純潔的感情，我后來再也找不到那樣的感覺。愛上一個女人，卻不愿意讓對方知曉——小鎮又讓我開始疼痛——只有一心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才能理解我當時的心情。那女子姿色出眾，父親是鎮上有名的富翁，和他相比，我簡直一無所有。我把對一個女孩的幻想和對未來生活的憧憬深深藏在心中，抑郁地過完了我的18歲。這段往事我從來不曾向人提起，但我母親非常了解我好高騖遠的個性，看到我郁郁寡歡的樣子不禁嘆息。母親活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對我說，我們這樣貧寒的人家千萬不要去高攀有錢的人，否則會被人家瞧不起。我認同了這個門當戶對的理論，幾年后和鎮上一個家境與我家差不多的女子結了婚。我當年暗戀過的那個女孩后來嫁進城里去了，在小鎮很少見到她。她不可能意識到我的存在，我卑微的生命與她沒有一丁點關系。去年我在回小鎮的中巴車上與她不期而遇，我不敢正面看她，只偷偷(目留)了一眼，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美麗依舊，越發散發著成熟女人的魅力，老天真是對她過于眷顧。我想起在小鎮度過的日子，一時之間，感慨叢生。

我的小鎮生活既甜蜜又苦澀，無論甜蜜還是苦澀都帶有一絲淡淡的憂傷。我暫時寄居在岳父家里，單位還沒有修房子，我母親一個人在山上生活，還不能把她接到鎮上居住。老岳父的房子是祖傳老屋，面積并不大，陰暗潮濕，房子后面就是花溪河。住在年代久遠的老房子里，也發生了一些記憶深刻的事情：婚后不久和妻子發生了一次激烈的爭吵，起因是我母親到鎮上來趕集，她態度冷淡，連飯也沒舍得讓母親吃一口，我很生氣，一連幾天呆在學校里不回家；我妻子的小弟，也就是我小舅子，那個夏天高考落榜了，全家人憂心忡忡，不知道怎樣才好。我岳父每天更是唉聲嘆氣，他只有這個兒子，從小嬌養慣了，沒有別的能耐；我女兒出生了，很是興奮，我翻遍字典和詞典，為她取了好幾十個名字。孩子滿月之后才最終敲定了一個最美麗的名字，我希望她的人生和名字一樣美麗；住在同一個雜院的兩個老人，二伯和五奶奶相繼去世，他們的后輩不到一年的時間辦了兩次喪酒，鎮上好多人都來送亡靈上山，我跟在出殯的隊伍后面，第一次看到小鎮埋人的繁瑣風俗，神圣嚴肅又有些滑稽；煤礦不斷出事，不時傳來下煤窯的年輕人死傷的消息，罪惡的煤窯至少奪去了幾十條人命，很多家庭悲悲戚戚，籠罩在愁云慘霧之中；省內的一家電視臺來古鎮拍電視，一行浩浩蕩蕩，幾十上百人。男的女的都有，他們奇怪的裝束讓人們大開眼界。沒事的時候就趕去看熱鬧。有的還過了一把當群眾演員的癮；我學會了喝酒，每天放學回家都要和岳父對飲一杯，他醉了就向我講述古鎮的往事和他一生的坎坷經歷，讓人唏噓；女兒一天天長大，管教她的時間越來越少，我開始迷上打牌，大把大把地輸錢，事后后悔，覺得對不起家人，但只要有人一招呼，又打上了，為這事和妻子發生爭吵次數越來越多；鎮上開了一家卡拉OK廳，我和妻子隔三差五進去吼一陣，妻子文化沒我高，但歌比我唱得好，后來歌舞廳越來越歪，不少外地年輕女子擁入小鎮，衣著暴露，描眉畫眼，小鎮知道了這世上還有一種叫“小姐”的人，從事著一門古老而年輕的職業。到了晚上歌舞廳門前霓虹閃爍，像野外幽暗的磷火，鎮上男人整夜不歸，被老婆堵在里面大吼大鬧的事件經常發生……

母親一個人在山上住著，這件事情大大影響了我在鎮上的歡樂生活。我開始打算在鎮上買房。1995年，我看中了鎮上一處老房子，賣掉了山上的祖屋將它買了下來，和母親分別多年后，終于又住在了一起。至此，我才徹底感到自己是小鎮的一員。新買的房子并不漂亮，又破舊又陰暗，沒法和老家的房子相比，我其實并不喜歡。母親卻說有個安身的地方就行，看來只要和兒子在一起她就滿意了。母親以她的聰明和能干，在鎮上開了一家豆腐作坊，生意居然紅火。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原來以為母親下來后會加重我的負擔，結果不僅沒有，我反而還沾了她不少的光，到我在學校買新房子時，她反倒給了我一大筆錢。我老婆終于明白母親是一個多么好的人。受母親的影響，幾年后，三妹一家人也到鎮上來發展了，她開了一間蛋糕店，因糕點衛生做工精致，吸引不少顧客。如今他們已在新區買了住房，并擁有自己的鋪面。雖然借了別人好幾萬，但照此發展勢頭，會很快還清的。

我所有的兄弟姐妹都生活在小鎮方圓半公里以內的范圍里，大家來往很方便，一家有困難，互相幫襯。他們是我生命中的黃金，我珍惜這份親情，我在小鎮的日子因此不再孤單。

小鎮駁雜、潮濕、陰暗，色彩暗淡，更像是一幅舊年的老照片。那些歷經幾朝幾代的老房子在外來游客的眼中是極具審美價值的風景，可在我眼中卻是貧窮的標簽。我已經失去對它們作精細刻畫的興趣，我更欣賞小鎮四周的自然風光，尤其是春雨中的小鎮氤氳在高高低低的霧氣之中，自然，清麗，纖塵不染，有如一幅山水畫，那是我心中的至美境界。

一位詩人這樣表述“找一個小鎮，了此殘生”，而我其實是不需要尋找的，我在小鎮的懷抱中，精神一點點飄散，肉身一天天老去。

責任編輯 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