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時期多次同周恩來的接觸,像過電影似地一一在于伶面前閃現。他成為曾家巖“周公館”的常客。他的公開身份,是同司徒慧敏、宋之的、金山、章泯一起領導新成立的中國藝術劇社;黨內職務則是中共中央南方局文委委員。這雙重身份,都使他有更多的機會直接聆聽周恩來的聲音。

“周公館”是日夜處于國民黨特務的嚴密監視之下的。從正門進出,逃不過鷹犬的眼睛。于伶去時,就從長江邊的小路穿過小巷,由后門進入“周公館”,有時一個人去,有時同司徒慧敏兩個人去,處險不驚,習以為常。如果碰到支委的徐冰、夏衍、張穎在,同周公、鄧大姐一起吃頓飯,那就更有回到家門的親切氣氛了。
1943年初夏的一天,于伶接到通知:周公要回延安參加中央的會議,行前約一些戲劇界朋友到天官府郭沫若住處聚一聚。
每年一到初夏,重慶特有的霧季就快結束。霧季是戲劇界活躍的季節,它雖然給人們帶來因潮濕郁悶造成的不適,卻也帶來安全感。霧季過去,敵人的轟炸就該開始了。頻繁不斷的空襲,使話劇團正常的演出受到影響,不得不時演時輟,或者到外地旅行演出,用可憐的收入維持劇團人員的低水平生活。
周恩來正是約大家來商量下一個霧季各個劇團準備演出的劇目。
那天,人到得很齊全。可能是聽說周公要回延安,雖然明知是短期的,也都懷著依依惜別的情緒。于伶后來追憶,除了主人郭沫若,到會的有夏衍、馮乃超、陽翰笙、徐冰、孫師毅、應云衛、史東山、陳白塵、陳鯉庭、章泯、司徒慧敏、宋之的、張駿祥、金山、張穎,以及他自己。
周公先回顧了皖南事變前,反動派封閉了生活書店、新知書店和讀書生活出版社三家進步書店在各地開設的上百家書店;皖南事變后,一兩年內又禁了二百七十多種戲劇和小說。是郭沫若的扛鼎之作《屈原》,由沖破壓力而崛起的中華劇藝社演出,獲得巨大成功,轟動了山城和大后方,給重慶的戲劇界帶來新的生機。
周公那炯炯的目光向大家掃視一眼,接著說:“下一個霧季中,大家準備演出哪些劇目呢?我想知道以后,安心去延安,讓延安的同志也高興高興。”
到會的人就爭先恐后地報告了已有的新劇目和正在創作中的題材、劇名和構想,周公仔細地邊聽邊思考,也隨時插話,提些問題,發表點自己的看法和意見,并且一再聲明說是“僅供參考”。

于伶講了自己在桂林逗留期間就醞釀的一個新戲,是《夜上海》的續篇,劇名《杏花春雨江南》。他介紹了詳細構思和分場結構,征求周公和在場朋友的意見,看值不值得寫?可不可以這樣寫?
周公又向他問了幾個具體的問題,就笑著說:“你若是仍舊處在孤島上海,你當然不可能這樣寫它;你若是在延安和根據地,你也不會這樣寫它。但是今天你是在重慶,據我看,你也只能如此著筆,只能這樣來處理這個題材了。”
于伶靜靜地聽著,仔細咀嚼周公這幾句言簡意賅的話,卻聽得周恩來的聲調轉為高亢激越:“你劇本里引用的詩:‘遺民淚盡胡塵里,南望王師又一年’,是宋朝愛國詩人陸游的詩。今天的現實,是淪陷區人民盼望國軍反攻,淚眼欲穿。可是,救民眾于水火的呼聲,是誰充耳不聞,一心在制造摩擦?你應該寫,要寫好它!”
滿座肅然。于伶也沉入無言的激憤中。周公的話,豈只是對一個劇本的意見,竟是領導者的戰斗號令了!
史東山打破了沉默:“周公,這個戲,我已經向夏衍討了差使,我來導演,金山主演,請您批準。”
周公笑著點頭,連聲說好。
這一下,空氣轉為輕松了。郭沫若說:“《杏花春雨江南》這個劇名好,美,有詩意。”
于伶剛想解釋這是一副現成的對句,孫師毅卻搶先說了:“我向各位宣布一個情報:于伶還有個打算,再寫一個戲,劇名是同《杏花春雨江南》對著的,叫《駿馬秋風塞北》,是根據沙汀的《記賀龍》,寫賀龍將軍的。”
“老于雄心壯志不小。”有人高聲稱贊。
周公卻嚴肅地搖搖頭:“光有雄心壯志還不成。”他轉臉向于伶:“你沒有戰斗生活的積累,怎么寫呢?沙汀的書,只是記下賀老總的幾點印象。寫書還可以,寫劇本,不僅要能深刻理解和熟悉全面的賀老總,還必須深刻理解和熟悉他上下左右的人與事才行。這方面,在座的宋之的倒可以寫報告文學,寫寫我們的幾位老總,他到過我們抗戰的前線。”
最后這句話,大家都明白。1939年,由周公倡議,重慶一批作家組成一個訪問團,到中條山、太行山一帶八路軍抗日前線訪問。宋之的也參加了,寫了《長子風景線》,這是最早一篇反映華北敵后軍民抗戰生活的報告文學。看來,宋之的這篇報告文學和《記鐘毅將軍》、《記傷兵》那些散文,以及抗戰前夕寫的《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都記在周公心里了。
選自袁鷹著《長夜行人·于伶傳》,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年6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