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為止,似乎還未有人提及過魯迅先生曾經(jīng)編寫過劇本的事。
千真萬確,魯迅寫過兩個獨幕劇。雖然這兩個獨幕劇分別收在他的散文集和小說集中,但從文體上來說,時間、地點、場景、道具、對話、動作、情節(jié)、細節(jié)、人物乃至表情、場面調(diào)度、幕起幕落……獨幕劇該有的全有了,該做到的全做到了,非常正規(guī)和專業(yè),拿來就可以排演的。

魯迅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獨幕劇叫《過客》,作于1925年3月2日,最早發(fā)表于1925年3月9日《語絲》周刊第17期,后來收入他的散文集《野草》,現(xiàn)編入《魯迅全集》第2卷。
《過客》中只有三個人物——約七十歲的老翁、約十歲的女孩和約三四十歲的男性過客。他們代表著老、中、少三代人,其中的主角應(yīng)該是那個“過客”,規(guī)定時間是“一日的黃昏”,場景是“東,是幾株雜樹和瓦礫;西,是荒涼破敗的叢葬;其間有一條似路非路的痕跡。一間小土屋向這痕跡開著一扇門;門側(cè)有一段枯樹根”。
這個短劇的劇情很簡單。孤居在荒野中的一老一少,遇到了一個過客。小女孩對他很有興趣,愿意幫助他繼續(xù)趕路;而老翁以他從生活磨練出的世故,勸他還是回轉(zhuǎn)去為好。過客卻執(zhí)意地趕他的路,盡管他連自己都并不明白目的地在哪里。顯然,劇本的內(nèi)容是極其尖銳深刻的,但似乎又給人容易讀懂的印象——在軍閥混戰(zhàn)、民不聊生的舊中國,魯迅把希望寄托在執(zhí)著尋找出路的人的身上。
不過,要真正讀懂魯迅寫作《過客》的目的、掌握其豐富的內(nèi)涵,卻極不容易。顯然,該劇所包含的還不僅僅如此。
魯迅非常明白,話劇這個藝術(shù)形式的主要表現(xiàn)手段是臺詞。他寫的一些對話耐人尋味,比如,當(dāng)老翁勸過客還是回去為好時,過客經(jīng)過沉思后答道:“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qū)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zhuǎn)去!”“況且還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這些話,都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又如過客問老翁:“你知道那聲音么?”老翁答:“是的。他似乎曾經(jīng)也叫過我。”“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記不清楚了。”這讓人感到常人所常存的麻木,不禁感嘆一聲,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關(guān)于前面是“墳”的設(shè)計以及三代人對“墳”的看法,都是很有深意的。前面,可能是死路一條,但小女孩和過客對“死”都很樂觀。小女孩的樂觀,是因為她天真爛漫;過客的樂觀,是因為他堅信他的追求——前面并非只有死路一條。他發(fā)問:“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是的,可能前面就是光明。魯迅在《寫在〈墳〉后面》中說:“我只很確切地知道一個終點,就是墳。然而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無須誰指引。問題是在從此到那的道路。那當(dāng)然不只一條,我可正不知哪一條好,雖然至今有時也還在尋求。”人生都有終點,走向終點的過程,即是現(xiàn)出不同的人生價值,而不同的人生觀又會讓你去走不同的路。
《過客》是魯迅的重要作品之一,其中所體現(xiàn)的思想是魯迅的核心思想,這在他以后的作品中都有過反復(fù)深入的體現(xiàn)。他自己也比較看重這個作品,他在寫作本篇后不久,給許廣平的信中說:“同我有關(guān)的活著,我倒不放心;死了,我就安心。這意思也在《過客》中說過。”(《兩地書·二四》)
十年后的1935年12月,魯迅又寫下了獨幕劇《起死》,被收入《故事新編》中。這個劇本在此之前沒有在報刊上發(fā)表過,現(xiàn)被編入《魯迅全集》的2卷。
《起死》是根據(jù)《莊子·至樂》中的一個寓言改編的,原文如下——
莊子之楚,見空骷髏,然有形。以馬棰,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語卒,援骷髏枕而臥。夜半,骷髏見夢曰:“子之談?wù)咚妻q士,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骷髏曰:“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fù)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骷髏深顰蹙顙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fù)為人間之勞乎?”
魯迅在“故事新編”時反其道而行之,他不僅讓司命復(fù)活了那個骷髏,使其成了33歲的漢子,且讓那復(fù)活了的漢子似乎成了蠻不講理的俗人,揪住莊子不放,要他還來生前所穿的衣服和所帶的物品。莊子無法,只得再讓司命使他死去,可那漢子卻再也死不了了,莊子只得吹響了警笛,喚來巡士,解決此事……
這個獨幕劇如排演出來,應(yīng)該是很有趣、很好看的——有戰(zhàn)國時的莊子,有死于紂王時的漢子,有魯迅時代警察局里的巡士,有許多鬼魂,也有司命大神,古人今人、神仙鬼怪全都有了,把人間、地下、天上、古今打亂了重新組合起來,其中一些臺詞如莊子的咒語,他與漢子、巡士的對話,在無厘頭中對魯迅時代的一些人、事進行了冷嘲熱諷,很好玩,也很深刻。
魯迅在寫作《起死》后不到一年就走完了他的人生。這個獨幕劇,無論從內(nèi)容的體現(xiàn)到技巧的運用都讓人拍案叫絕——魯迅的一吐為快,他對任何文學(xué)樣式的運用均得心應(yīng)手。對這篇作品的產(chǎn)生,筆者尚未找到魯迅曾對它說過什么的資料,但從《故事新編》的序言來看,魯迅作這些“新編”,似有針對有人用“庸俗”的罪名來砍殺他的作品的意思。他的故事新編“敘事有時也有一點舊書上的根據(jù),有時卻不過信口開河。而且因為自己的對于古人,不及對于今人的誠敬,所以仍不免時有油滑之處”,“不過并沒有將古人寫得更死,卻也許暫時還有存在的余地的罷”。這些話,也許是現(xiàn)在研讀《起死》、認識《起死》的一把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