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麗一覺醒來,看到的不是自個兒家窗外的棗樹,而是一個怒目圓睜的武士。這武士腰挎寶劍,一身黑衣,白腰帶,白袖口,寬寬的花邊帽,帽檐兒高高地翹起;身體呈半蹲式,左腿伸展,右腿弓起,雙拳緊握,就如同一個被激怒的人拉開了架式要與人決斗一樣。小麗先嚇了一跳,弄清是一幅劇照,才想起,她是住到姨媽家來了。她看著墻上的武士,武士也像是在看她,她說,誰惹你生氣了?一天到晚地這么著,累不累啊?
在武士的另一側(cè),是一排溜兒深栗色的書櫥,書櫥里只有十幾本書,可憐巴巴地占了一角,其余全是磁帶、磁盤一類。小麗知道姨父是個京戲迷,但不知道姨父還有這么多的磁帶、磁盤,昨晚她翻了翻,見全都是京戲,有選段,也有整出,有原聲帶,也有自個兒錄的,自個兒錄的還貼了標(biāo)簽,上寫某年某月某日錄某某戲,字體竟然十分地端莊、俊秀,跟姨父那個人怎么也不能聯(lián)系起來。姨父的臉上有道長長的傷疤,傷疤正在左腮上,看上去就像一條有分量的蟲子爬在上面,壓得左腮癟癟的,只要將那蟲子拿掉,左腮就能和右腮一樣鼓起來了。可惜,那蟲子是永遠地拿不掉了。姨父的背也有些駝,肩膀也有些斜,走起路來踢踢踏踏的,哪哪都不能用上“端莊”“俊秀”這些詞兒了。正翻著,姨媽忽然走進來說,這些可是你姨父的命,你別隨便翻他的東西。姨媽說得正言正色的,嚇得小麗立刻放下了。姨媽還說,你姨父每天要在這屋里唱半天兒戲,唱戲的時候你就去客廳里。小麗說,我不能在屋里聽聽嗎?姨媽說,能聽,就怕你受不了,我在客廳還嫌吵得慌呢。
姨媽說的是普通話,小麗也就跟了說,這在她還是頭一回,說完了臉有些紅,心還有些跳,但快樂得很,快樂的情緒很快就把姨媽的嚴厲不放在心上了。她還機敏地聽出,姨媽的普通話說得不準(zhǔn)確,應(yīng)該發(fā)二聲的她發(fā)三聲,應(yīng)該發(fā)三聲的她發(fā)一聲。姨媽來城里都有三四十年了,說成這樣,真有點愧對普通話呢。
不知為什么,小麗總是認為,她真正的人生應(yīng)該從說普通話開始。所以她就不顧父母的阻攔,辭掉村辦工廠的工作,自個兒跑到城里一家新開的超市干起來了。原本她打算租房住的,可她的姑媽和姨媽都希望她去家里住,想了想,跟姑媽雖說要更親些,姑媽家離超市也更近些,可姑媽的鄉(xiāng)音一直沒改,住在她家跟住在村里又有什么區(qū)別?她便堅定地選擇了姨媽家。為此姑媽很不高興,罵她沒良心,早晚會后悔的。這倒格外激起了姨媽對她的熱情,姨媽說,甭聽你姑的,你已經(jīng)長大了,要明白自個兒的需要。小麗沒敢說她的需要是說普通話,她只乖巧地說,我喜歡住在您這兒。
小麗新的一天,就這樣從姨媽家的書房開始了,或者說,從跟武士的對視開始了。然后她一躍而起,穿衣服,疊被子,上廁所……
上完廁所出來,小麗見姨父也進去了,直到她吃完飯要上班走了,衛(wèi)生間的門仍關(guān)得死死的。她便想起昨晚她和姨媽看電視的時候,姨父也是這么一直在衛(wèi)生間里,兩集電視劇都演完了,還沒見姨父出來。
小麗就問姨媽,姨父是不是鬧肚子了?
姨媽說,不是鬧肚子,是他那肚子太安生了,便秘。
姨媽看樣子是剛晨練回來,一身淺灰色的運動服,一雙灰白相間的運動鞋,臉上熱氣騰騰的,閃了明亮的光澤。她身材很好,細腰,長腿,腹部癟癟的,若不是臉上的皺紋,沒人能看出她已是六十歲的人了。她先是打太極拳,練太極劍,最近又迷上了街舞,若有人請教她身材好的秘決,她就毫不遲疑地跟人家說,跳街舞吧。
小麗又問姨媽,姨父為什么不跳街舞?跳跳街舞,說不定就不用蹲廁所了。
姨媽笑道,你姨父跳街舞?除非日頭打西邊出來。
在小麗的印象里,姨父也說普通話的,且比姨媽說得好,但這回來似還沒聽姨父說過話。昨晚吃飯時她跟姨父說了句什么,姨父就像沒聽見一樣,理也沒理她。姨媽在一旁說,他耳背,大聲喊才聽得見。她沒有對姨父大聲喊,只是想,姨父的話太少了,真可惜了那普通話了。
一走在上班的路上,小麗就把姨父和姨媽全忘了,她想象著在琳瑯滿目的貨物前,她與來來往往的顧客快樂無比地交流著普通話。顧客里,有太多的說普通話的高手,她便纏住他們,哄他們說出更多的話來。在他們算不得什么,在她卻如聽音樂一般,字字句句都叮咚作響,美妙異常。家人們自是不知這些,他們只會問,掙多少工資?比起村辦工廠,工資確是少了許多,但工資比普通話,就如同星星比月亮,有了月亮,星星多一顆少一顆又有什么要緊呢!
正是上班的時間。無數(shù)的車輛和行人。黑壓壓的,不可阻擋地流動著,就像在哪里積壓了太久,一下子被放了出來。太陽也被放出來了,追在大家的身后,大家走多快,它也走多快,它送給大家的影子,跟它一樣是緊追不舍,緊追不舍……馬路兩邊是剛栽不久的笨槐,有些呆頭呆腦的,它們的影子,瘦小得還不夠遮掩一個行人。笨槐下面,是新修的長帶子似的綠地,綠地兩邊,或是花花綠綠的鋪面,或是巍峨的高層建筑。不知為什么,走在其中的小麗忽然想到了“裸露”一詞,她的郊區(qū)農(nóng)村也是這樣,裸露,舊房拆掉了,老樹砍掉了,到處是裸露的新蓋的樓房、裸露的新修的馬路。
小麗沒想過這好不好,只覺得它有點像這上班的人流,不可阻擋。她還是頭一回見識上班的陣勢,好也罷不好也罷,令她振奮是確實的,她只覺得全身的血在快速地上涌,臉上在發(fā)燒發(fā)燙,一雙眼睛不必照鏡子也定是亮得嚇人的那種。她的身邊是一個沒有笑容的女孩,她由不得自個兒地朝那女孩笑了笑。女孩看看她,仍無笑容地騎到前面去了。這卻也沒削弱她的興奮,即又把笑容轉(zhuǎn)向另外的人了。她真是忍不住地要看,忍不住地要笑,若是可能,說點什么當(dāng)然更好了,可路上的行人,有幾個有笑容的?有幾個跟陌生人說話的?也就是她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吧?她暗笑著自己,卻又有些憐憫著路人們,這么冰冷了臉走一路,多么乏味啊。
小麗上班的超市,騎車大約有二十分鐘的路程,在這二十分鐘里,先是體育大街,再是中山路,再是平安大街,全都是車流、人流集中的主要街道,因此,她的興奮一路都沒停息。待超市出現(xiàn)在面前時,她竟還有些戀戀的,仿佛不得已掉了隊似的。好在,超市的一切也是新鮮的,新同事,新場地,新貨物,連國旗都是嶄新的,小麗和同事們整整齊齊地排成隊,在熟悉的國歌中,抬頭仰望那國旗冉冉升起。小麗的眼睛,竟是有些潮濕。
這一天,小麗干得很好,對顧客熱情,對貨物有很強的記憶力,她負責(zé)的貨物,售出的金額是最高的。超市老板幾次夸獎了她,還特別問她,家是哪兒的?她說是郊區(qū)的,老板驚奇道,聽口音倒像是城市長大的呢。老板是個中年女人,粗短的身材,圓臉,粗脖子,卻說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只聽說話,會以為她是個美少婦呢。小麗忍不住對老板說,這是我最高興聽到的夸獎了。老板卻意想不到地皺一皺眉頭,說,你最高興聽到的,應(yīng)該是對你工作的夸獎。嚇得小麗再不敢吱聲了。
過一會兒,新的顧客過來,小麗的心情就又好起來了,因為她喜歡聽顧客的普通話,也喜歡聽自個兒的普通話,與顧客對起話來,就覺得自個兒成了另一個小麗似的,那小麗令她陌生而又驚喜,就如同魚兒得水,天生她就是這里的魚兒!這感覺她在村里可從沒有過,即便她的村話跟村里人沒什么區(qū)別,也常有一種魚被旱在岸上的別扭。當(dāng)然顧客并不都說普通話,遇到從附近郊縣來的,說著與她從前一樣的村話,她便有些緊張,生怕一不小心那個說村話的小麗也會跟著冒出來,倒不是怕別人聽見,而是怕自個兒對自個兒有嫌惡之心。也有操了外地口音的顧客,一聽就在電視里聽過的,她便問人家,是哪哪的人吧?人家說是,她便中了彩一般地高興,心想要是呆在村里,上哪兒接觸這天南海北的人呢?與她一起的同事們,也都說普通話,且與她一樣地年輕,這又是讓她高興的事,沒顧客的時候,她便隨便找哪個同事聊上幾句,一分一秒也不肯讓時間白白地溜過去。這時小麗就覺得,她這條魚兒,不是在水里,而是在海里呢,海里的魚兒,是多么自由自在,多么豐富多彩啊!
晚上回到家里,小麗就把超市的事情啪啦啪啦地講給姨媽聽。普通話的事她是不講的,只講升國旗,講年輕的同事,講嚴厲的老板,講形形色色的顧客。只一天,她發(fā)覺自個兒的普通話已是講得十分地熟練了,講得姨媽都有些感慨了,姨媽說,年輕真是一寶啊。小麗也不知姨媽指的什么,總歸是鼓勵吧,便愈發(fā)地收不住,索性站起來,搖頭晃腦地學(xué)起一位顧客的說話來:這物件兒多少錢兒?娘哩也忒貴了,蹶屁股犢(此字應(yīng)是一“尸”字,下面一“口”字)子干仨月也買不起哩。那顧客是附近某個縣區(qū)的,與她原來的村話完全不同,她自個兒也沒想到,竟是學(xué)得惟妙惟肖,逗得姨媽笑得前仰后合的,她不笑了,姨媽還在那里捧了肚子大笑不止。姨媽這一笑,小麗才覺出姨媽嚴厲的外表之下,其實一點不復(fù)雜,反是有些孩子氣呢。學(xué)完了,姨媽還央求似的說,再來一段再來一段。小麗又學(xué)了一位南方顧客的說話,姨媽就又笑。這回笑得,躺在了沙發(fā)上,眼里還淚花花的。小麗看著,眼睛也莫名其妙地潮濕了。
就在姨媽大笑不止的當(dāng)兒,衛(wèi)生間里忽然傳出了一聲吼叫。兩人嚇了一跳,止了笑細聽,才知是姨父發(fā)出來的,那吼叫像是:混蛋!
小麗看著姨媽,姨媽臉上的笑還沒來得及落下去,她說,甭理他,跟咱沒關(guān)系,是報上的事。
小麗知道,姨父去衛(wèi)生間總是要拿幾張報紙的。
姨媽說,為報上的事,衛(wèi)生間的玻璃都被他砸碎兩塊了。
小麗驚奇地問,報上的什么事?
姨媽說,老板虐待工人,有錢人包二奶,病豬殺了當(dāng)好肉賣……什么事都能引出他的火來。
小麗說,姨父不是著迷京戲嗎?
姨媽說,他是著迷京劇,但也著迷生氣。
小麗說,那就不看報。小麗想起自個兒就是不看報的。
姨媽說,不看報廁所里的時間怎么打發(fā)?這樣也好,火在廁所里發(fā)出來,總比發(fā)在外面好。
小麗不由嘆了口氣,她不能明白,姨父為什么一定要為那些不相干的事動氣。
姨媽說,也不要以為他是憂國憂民,一個當(dāng)過勞模的人,如今什么都不是了,他是憂他自個兒呢。
姨父當(dāng)勞模小麗是知道的,過去姨媽和姨父偶而回村,總是騎一輛飛鴿牌自行車,車是廠里獎給姨父的,姨媽坐在后面,一臉的喜氣。那時姨媽是姨父廠里的一名會計,后來姨媽調(diào)到了區(qū)里,廠子一垮,姨媽的工資比姨父還要高出許多了。
小麗忽然問姨媽,那個穿黑衣服的人是誰?
姨媽說,哪個穿黑衣服的?
小麗說,我屋里……噢,姨父唱戲的屋里。
姨媽說,那劇照啊,問你姨父吧,他買來掛上的。我給他換過一回,他不干,又掛上了。
小麗覺出,姨媽的語氣有些不屑。
一會兒,姨父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了,手里拿了報紙,報紙已被他撕成了兩半,但他的臉上,已變得和平時一樣,沒有笑意,也見不出什么怒意,那條長長的傷疤,有些可憐巴巴地爬在上面。他的肩膀傾斜得更厲害了,就像有重物壓在肩的一頭兒,整個背部都要跟了斜下去了。坐向沙發(fā)的時候,不知為什么還絆了一腳,小麗看得清楚,是他腳底下不利落,自個兒絆的自個兒。
小麗問姨媽,姨父老家是哪兒的?
姨媽說,滄洲。
小麗說,可他說話沒一點滄洲味兒。
姨媽說,那是過去,現(xiàn)在你再聽聽。
小麗回想剛才那句“混蛋”,似還真是跟普通話有點區(qū)別了。她說,姨媽,那我給姨父說段滄洲話吧,哄他高興高興。
姨媽說,說他也聽不見,聽見了他也不會笑。
但小麗還是說了幾句。姨父果然是面無表情,眼睛只盯了電視。姨媽倒是笑了笑,卻遠沒有剛才的開心。電視里是一個傳奇故事節(jié)目,故事講一家私人學(xué)校的校長,讓學(xué)生脫了衣服,用鞭子抽打?qū)W生,還美其名曰最有效的懲罰方式。姨媽一邊看一邊拿眼瞥姨父,沒多一會兒,就見姨父猛然站起來,咚咚咚地往臥室里去了。姨媽說,還好,這回沒罵人。姨媽換到戲曲頻道,見正唱著一出《龍鳳呈樣》,便喚姨父來看。姨父哼了一聲,卻直到小麗回屋睡覺,也沒見從臥室里出來。
睡覺前,小麗跟那怒目圓睜的武士又說了會兒話,她說,哎,你是什么人?老家是哪的呀?是不是也是滄洲的?我說幾句滄洲話給你聽吧?怎么,不想聽?不想聽我還不想說了呢。我不過是想逗你笑一笑,人不能老這么橫眉立目的,別說外人不喜歡,家里人也不待見啊。你看我,外面哄老板高興,回來又哄姨父、姨媽高興,在家的時候我哄過誰啊?可事一逼到頭上,不是說做也就做到了?
小麗沒想到自個兒會這么說,仿佛在受著多大的委屈似的。她躺下來嘟噥道,好了好了,不跟你說了,你算什么人,說你也不懂,我自個兒還不懂呢。我可是困了,你也閉上眼吧,大睜了眼看人家睡覺,羞不羞啊?
就這么著,一晃,一個星期就過去了。
這個城市在小麗眼里,仍是那么裸露,也仍是那么新鮮。
姨父,姨媽,小麗,三人呆在一起的時候,仍是小麗說得多,啪啦啪啦的,姨父仍是面無表情,姨媽仍有時會笑得捧起肚子。
可不知為什么,每天早晨醒來,小麗的眼角都會掛了幾滴淚痕。
小麗猜想是晚上做了什么傷心的夢,可想啊想,卻沒有一點傷心的記憶。她又想要么是笑出來的?每晚跟姨媽笑了一回又一回的,難免會把笑帶進夢里。可一整個的心,分明又有些沉甸甸的,仿佛沒來由地添了心事。什么心事也不明白,只是憑白地與從前那個無牽無掛的小麗有了對比,倒像是多出一個小麗來了。
總想也想不明白,小麗便不再去想它,只讓自個兒盡力去做那個無牽無掛的小麗,高高興興地上班,高高興興地跟姨媽、姨父呆在一起。
這一天,超市里發(fā)生的一件事,卻讓小麗再也高興不起來了。
是因為一個顧客,讓小麗情不自禁地跟她多聊了一會兒,而怠慢了另一位顧客,那顧客告到了老板那里,老板就要罰掉小麗一星期的工資。小麗去找老板理論,老板的決定卻如板上釘釘,再也不肯改變了。
小麗的眼淚洶涌澎湃地流,一直流到了姨媽家里。將這事一說,姨媽還沒說什么,姨父倒先吼起來,資本家!剝削!剝削!
姨媽說,要我看這事也不能只怪人家老板,是小麗違規(guī)在先,她要不聊天兒,哪會有這回事?
姨父繼續(xù)吼,資本家剝削小麗,你還替資本家說話!
姨媽說,你就會資本家資本家的,一個小超市的老板,算什么資本家。
姨父說,你懂什么,他只要有工人有剝削,就是資本家!
小麗一邊震驚著姨父的吼,一邊聽出,姨父已是一口的滄洲話了,他從前的普通話,竟沒有一點影子了。
姨媽像是要躲開姨父的吼,拉小麗到自個兒的臥室里,砰地將門關(guān)上,問小麗,到底怎么回事?
小麗還沒說話,就聽姨父在外面喊道,小麗,甭聽你姨媽的,你姨媽那套會害了你的!
小麗問姨媽,我姨父不是耳背嗎?
姨媽冷笑道,分什么事,只要是他想聽到的,就甭想瞞過他。
姨媽的臉上是恨恨的表情,但就像她的笑一樣,是一種小孩子一樣的恨。
姨媽又問小麗怎么回事,小麗擦干眼淚說,因為—個女孩,她的普通話說得好,就多聊了幾句。
姨媽奇怪道,普通話有什么好的,說普通話的人多了。
小麗說,不一樣,她一說話,別人的話我就都聽不見了。
姨媽說,比你姨媽說得還好?
小麗知道姨媽總認為自個兒是最好的,練太極拳、太極劍是最好的,跳街舞是最好的,說普通話當(dāng)然也是最好的了,她卻不肯附和姨媽,說,比所有人都說得好。
姨媽不屑道,所有人?你才聽過幾個人說話,你姨媽都聽了大半輩子了。
小麗想起,那女孩瘦瘦的,尖下巴,大眼睛,細白的皮膚,一見就覺得親;開口說話,眼睛亮得幾乎要汪出水來;更有她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如同一束光,透過皮膚,一直照進了她的心里。與她說話那會兒,她始終有一種莫名的幸福感。小麗跟姨媽就從沒有過這感覺,反而有些疏遠,姨媽總是一臉的自信,她覺得那自信讓她有許多話沒辦法說出來。
姨媽說,算了,別說什么普通話了,還說正事,你想想,假如你是老板,見到一個員工沒完沒了地聊天兒,你會怎么想?
姨父在外面喊,謬論!謬論!
姨媽說,你一定會想,要是員工們都聊起天兒來,超市還怎么干下去?
姨父又喊,人家騎在你脖子上拉屎,你還替人家想屁股騎在脖子上舒服不舒服!
姨媽說,小麗,你說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姨父喊,歪理!歪理!
小麗望著門那邊,說,姨父他什么都聽得見。
姨媽卻不放過地說,說呀,是不是這么個理兒?
小麗說,可他也不能扣我一星期的錢呀。
姨父喊,說得對,一分錢都不能扣!
姨媽說,不扣你怎么會知錯?
小麗說,姨媽,你為什么總跟老板站在一邊呀?
姨父喊,她不是站在老板一邊,她是站在時興一邊,社會上時興什么她就擁護什么!
姨媽的臉猛地一紅,有些忍無可忍地罵道,放屁!你他媽的放屁!
小麗有些緊張地聽著門外的動靜,可奇怪的是,門外一下子安靜下來,再也沒聽到姨父的聲音了。
小麗擔(dān)心地說,我姨父不會有事吧?
姨媽說,會有什么事,他就是缺罵,罵他兩句,就屎也沒了屁也沒了。
小麗驚奇地看著姨媽,不明白夫妻之間竟還可以有姨媽、姨父這樣的相處的。
姨媽又問,我剛才說的,到底對不對?
小麗說,說的什么?
姨媽說,超市的事?
見姨媽逼得緊,小麗只好點了點頭。
姨媽說,這就對了,凡事都該打個反正,反過來想一想,就是另一個樣兒了。
小麗心里不服地想,我是反過來想了,老板他為什么不能反過來想呢?
小麗從姨媽的臥室里出來,見姨父不在客廳,衛(wèi)生間的門也大開著,去自個兒住的那屋,見姨父正對了那個武士發(fā)愣。從側(cè)面看姨父的眼睛,仿佛有說不盡的悲傷和憂愁。
小麗悄悄將門掩上,退到了客廳。客廳里,姨媽已打開電視,在看一個火爆的模仿秀節(jié)目。
小麗坐下來,和姨媽一起看,一起樂。但樂的時候,不知為什么兩人都沒發(fā)出聲來。
不一會兒,姨父那邊也有聲音傳出來,伴了高亢、有力的京胡,是姨父低緩、蒼勁的吟唱:
大雪飄,撲人面,朔風(fēng)陣陣透骨寒。
彤云低鎖山河暗,疏林冷落盡調(diào)殘。
往事縈懷難排譴,荒村沽酒慰愁煩。
電視里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正在模仿笑星趙本山,臺下的笑聲此起彼伏。
小麗看著聽著,鼻子忽然莫名地有些酸。
姨父繼續(xù)唱:
望家鄉(xiāng),去路遠,別妻千里晉書斷,關(guān)山阻隔兩心懸。
講什么雄心欲把星河挽,空懷雪刃未除奸。
小麗的眼淚不由地骨碌碌滾了下來。
姨媽感覺到了什么,轉(zhuǎn)頭盯了小麗看。
小麗有些羞澀地將眼淚擦去了。
姨媽問,怎么了?
小麗說,不知道。可能是那京戲。
姨媽說,京戲怎么了?
小麗說,叫人想哭。
姨媽說,這就是京戲的魅力,不然我也不會買那么多的磁帶、磁盤給他。
小麗說,是您買的呀?
姨媽說,我不買他怎么會著迷?不著迷他怎么會活得好好的?
小麗有些驚異地看著姨媽。
姨媽沒再說下去,卻忽然把電視的音量放大了,那排山倒海似的笑聲、歡呼聲,立刻把姨父的唱淹沒了。
電視里那小伙子已下場,新上場的是個胖胖的女孩子,圓臉,短發(fā),戴了墨鏡,一出場,下面就“韓紅!”“韓紅!”地歡呼起來。
女孩子唱道:
藍色的夢里從遠處飄來了你,白色的紗衣裹緊那純潔的身體,你帶我去的地方是那么神秘……
小麗知道這歌的名字叫《情人》,她也喜歡過的,可現(xiàn)在不知為什么聽起來有些輕飄飄的。她覺得是這女孩子模仿得不好的緣故,便站起身來去了衛(wèi)生間。
衛(wèi)生間離自個兒住的房間近了許多,姨父的聲音愈發(fā)清晰地傳出來:
問蒼天萬里關(guān)山何日返?問蒼天缺月兒何時再團圓?問蒼天何日里重揮三尺劍?誅盡奸賊廟堂寬……
小麗聽著,眼睛又有些濕潤,心里卻同時又有些兒煩躁。她覺得,姨父的唱和電視里的模仿秀,都一樣地令她不安,她不由地快步走出衛(wèi)生間,逃也似的朝房門口去了。
姨媽問,哪兒去啊小麗?
小麗答道,外面走走。
小麗將門砰地一聲,關(guān)得死死的,生怕里面的聲音跟出來似的。
走到樓外面,小麗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不知為什么,她忽然十分地反感姨媽和姨父,她想,明天就去租房,再不能住下去了。
樓外面的路燈下,是一圈圈打麻將的人們,燈下的飛蟲在人們頭上飛舞著,碰撞著,人們毫無知覺。再遠處,是燈火通明的小區(qū)活動中心,不知是哪兒來的演出隊,正在為一種保健品作宣傳演出,歌聲和掌聲陣陣地傳過來。
這種演出小麗是看過的,打麻將她也看過,她是什么都覺得新奇,什么都有一點喜歡。可眼下,她是什么都沒了興趣了。
后來,她一個人躲到一塊沒有燈光的草坪上坐了好久,直到活動中心那邊安靜下來,直到打麻將的人們漸漸離去,她才站起身,回到了姨媽家。
姨媽和姨父已睡下了,他們在同一個臥室,同一張床上。小麗曾聽姨媽對母親說過,她和姨父白天不管吵得多兇,晚上也沒分開過。
小麗悄悄回到自個兒房里,悄悄地躺在床上。卻又忽然想起墻上的那武士,便打開燈,朝那武士望去。
這一望,小麗不由大吃一驚,原來的武士,已變成了一個粉面桃腮的古代佳人了。這佳人杏眼小口,粉色的長裙,五顏六色的頭飾,無比地嫵媚動人。
小麗與這佳人對視著,心想,一定是姨媽換的,別看這屋歸姨父管,這一整個家,卻是歸姨媽管呢!
小麗給了佳人個背身,一句話沒說就把燈關(guān)了。她閉起眼睛,想著這些天發(fā)生的一切,隱約覺得,她的人生也許不是從普通話開始,而是從這背身開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