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失秦,是一個瞎眼的藝人,或者乞丐。
我坐在街道拐角處的那棵大槐樹下面,對著坐在我一邊聆聽的孩子講著很遙遠很遙遠的故事,我的胡子在唾沫飛舞中漸漸濕潤。汽車的聲音遠去,陽光照在手上,我感受到一切很快地涼了下去,樹上傳來烏鴉歸巢的吵鬧。我對孩子們說,明天來吧,然后從身邊拿過琴,摸索著拉著和時間一樣的聲音。孩子們玩樂的聲音也遠去了,我停下來,撫摸著琴身,淚水灑在琴上,琴身同吃飯的瓷碗一樣光滑,沒有一絲毛茬,弓也是一樣。當豫接把琴傳到我手上的時候,弦已經沒有了,豫接用自己如枯草一樣的胡子結成琴弦,然后抹了一把淚水,膠結在一起的琴弦如同胡子一樣古老。
今天我給孩子們講的是一把琴的故事,我說這是失秦的一篇日記,是關于孩子們的:地震使洞口重新打開,那四個孩子在失秦醫生的帶領下,回到那個小小的醫院,不久大家都過著幸福的日子。那真是很幸福很幸福的日子。
孩子們問:“那后來呢?”
我說:“沒有后來!”然后我抬頭用沒有眼球的眼睛望著天,我知道陽光燦爛。
我沒有給他們講我手中的那本日記,日記是屬于記錄它的人的,那本日記的主人叫失秦,自從失秦死了以后,日記的主人是我,然后我就成了失秦。我記得日記的第一頁只有一句話:
我估計我們堅持不過十天!我們就要死了!
我摸索著回家,桌上放著一本日記,我翻開第二頁,然后一行行地念著:
1988年3月15日,我把礦燈掛在頭上的安全帽上,亮度調到最低,然后寫日記……
然后我喝了一口水,然后對自己說,我活到現在了。昨天隔壁的老聃死了,我過去大哭了三聲,然后回家。我對死去的老聃說,我會把故事繼續講下去。我摸著那沉沉的棺材,那棺材有著陽光的溫度,我想起我見到老聃的那天,很多年以后我都會想起那個陽光泛濫的日子。
那天我躺在一片綠綠的草地上,那塊草地很厚,綿綿的帶有一股潮氣。把手枕在腦袋下。望著天。天空是一種讓人恐懼的藍,藍色中帶有一種莫名的灰暗。我看著金黃的陽光一片一片的落下來,落到地上鳥兒都飛起,唧唧喳喳。一團鳥糞啪的落到我的身邊,腥氣撲面而來,我一直以為鳥是吃素食的。
早上上街的時候遇到了我最好的兄弟老聃,老聃是個藝術家。他背著一把吉他,穿著滿身破洞的衣服,正在旁若無人的彈著只有他自己能聽懂的曲子,錚錚的聲音,把街上所有車的節奏都打亂了,于是一輛車受到了驚嚇并且闖了紅燈。
我想說的是,我正走到馬路上有一大汪水的地方,然后倒下,我被這輛車撞了,車從我身上走過去,仿佛我的身體成了馬路的一部分。
地上沒有血跡,我也沒有死,自己貼在馬路上,那天陽光不是很好,早上下了一場很大很大的雨,馬路上的污水還沒有排盡,我看到我的身體周圍都是濺起的成放射狀的水花。
斑馬線那邊的車都在沉默,唯獨只有通過我身體的那一輛悄然遠逝,我勉強抬起已經是薄薄的頭,看見一股黑氣從排氣管里竄出來,紅色的剎車燈已然不見。我聽見自己呻吟的聲音是那么的微弱,在雜亂的吉他聲中也逐漸變得有節奏起來。也許是我的兄弟看見自己的吉他終于有一個聽眾,把我拉起來,拽到路邊。然后身后的車呼啦的從斑馬線一邊竄過去,黑色的煙氣頓時淹沒了這個城市。
從很久以前我的身體就開始變扁了,那時我還沒有覺察到,只是自己呼吸的聲音越來越短,我發現肺活量變小了,到醫院一查,竟然只有了五百毫升,覺得很驚恐,但是還活著,或者說一時半會不會死去。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對。今天在馬路上被這輛車從身體上走過去,我發現自己的肺活量變得更小了,呼吸聲很是急促。那位滿身是破洞的兄弟把我拖到人行道上,拎起來抖了幾下,說:“怎么這么不小心,下次要是再這樣,會死的!”我的兄弟很是關心我。
我笑了笑:“沒什么,反正是要死的,只不過這樣早一些而已,可”,我頓了一下,接著說,“那有什么關系呢?”
兄弟笑了,接著我也笑了。
兄弟就坐下來,他的手指一動,然后錚錚的聲音就出來了,馬路上的車又開始彈跳。我說:“你的琴越來越好了!”老聃回答:“我的吉他是一個前輩留給我的,他跟我講不要隨便彈它,這把吉他在唐山彈了一次,結果就毀滅了一個城市,今天我才彈了一次你就被撞了,有意思。”老聃繼續彈吉他,吉他聲音還是那樣,于是馬路上的人和車都開始有節奏的跳動。我估計他沒有停的意思,然后說:“我后天就要死了”他抬起頭,很懷疑的看著我,手中沒有停,馬路上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還在跳動。坐在一邊乞討的一個瞎子也是這樣,干癟的屁股把馬路上的灰塵砸起來又落下去。
乞丐是個兼職職業者,兼有藝人——身邊有一張有弓無弦的琴;算命人——雙沒有眼珠的眼睛和身前的簽盒;他還兼職做乞丐。
乞丐很老了。
乞丐的聲音還是顫動而又蒼老的傳過來:“你后天才死!”
聲音似乎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于是抬起手打斷了兄弟的吉他,我看見乞丐從空中落下來。他為了平衡,臉上的汗水已經流成一條小溪,匯集在馬路上。
我拖著扁扁的身軀,走過去,他很抱歉的告訴我:“你后天會死。”我看到他臉上的汗水,然后我看到了我剛才摔倒并被壓扁的地方,那里的水更多了。瞎子繼續說:“如果你把你的眼睛給我,你將不會死去。”“瘋子!”我心中嘟噥了一聲。瞎子是一個很誠實的人,繼續說:“我叫豫接,我給你講一個故事。講的是一把琴,琴弦會斷,命不會斷。”
我其實是沒有聽故事的心情的,但看到他滿臉誠懇于是我就把身體折起來,聽。
豫接說:“我先講講我的故事,我也是在這條路上摔倒的,那時這里也有一個瞎子,那一天我摔倒后,一匹等著綠燈的馬受驚了,我想它應該是聽到了原來這個瞎子的琴的聲音,馬拖著很重的大炮,轱轆從我腰上壓過去,我成了兩段。”
我說:“你怎么現在才死呢?”
豫接繼續講:“這時這個地方的瞎子就走過來,把我的身體拖到現在你站的位置,那個瞎子是個琴師,他說他叫失秦,他告訴我,你后天會死。我當時非常恐懼,于是問他如何才能活下來。他說,你把你的眼睛挖下來放到我的眼眶里,我就可以睜開眼睛使你活下來。
我不想這么早就死亡,哪怕我失去眼睛。于是我照著他說的做了,失秦睜開了眼睛,其實我也不知道他睜開了沒有,因為我挖下眼球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早已經沒有血的眼睛里流出來一些紅色的東西,于是打斷他說:“豫接先生,你眼睛流血了!”
豫接接著說:“你不要打斷好不好!”說著把血和淚水一起抹了一把塞到眼眶里。于是我看到很神奇的一幕,血和淚水都不流了。
豫接接著講:“我感覺他睜開了眼睛,然后嘆了一聲,不知道什么東西‘錚’的一聲斷了,然后他把我身體里攪成一團的胃和肝腸縫起來,放回原位,接著把我的身體也縫起來,他對我說,年輕人,你不會死了。
我記得我當時很高興一時忘卻失去眼睛的痛苦,我說謝謝。那位先生說,你不用謝我,你在馬路上滑倒是因為我流出的眼淚,你以后也會流出這樣的眼淚的,到時候可以向其他人要到一雙眼睛。”
我當時特別的恐慌和氣憤,因為我被一輛汽車軋扁并不僅僅是因為我的兄弟使一輛汽車失控,我滑倒也是重要的原因。我說:“你在謀殺!”
算命先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獨自說道:“我只是想找一個可以傳承我們故事的人,就像我,故事還沒有講完,失秦把一把琴遞給我,他說,這把琴的弦封在你的身體里了,你就一身陪著它吧。我當時聽到遠去的腳步聲,心中竟然沒有害怕只是覺得落寞!”
然后他把琴遞給我,說:“你以后就抱著它吧,我要他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其實你不用彈就可以聽到它的聲音的,真的,你可以聽到你老去的聲音。”我看著他琴遞的方向是馬路。
于是我扭頭走了,我覺得很荒謬,老聃兄在身后說:“你還聽不聽?”
我沒有回答,徑直穿過馬路,兩輛車并排馳過,我發現我側身竟然可以站立在它們的空隙中。瞎子又發話了聲音還是干癟的:“你彈吧,跳著真是很舒服!”我聽了心里莫名的恐懼,等兩輛車馳過后,馬上沖進另外的一片草地里,于是我聽到馬路上一整車輛金屬撞擊的聲音。
(二)
我還是躺在草地上,馬路上發生的所有事情已經聽不見了,草軟軟的,一只螞蟻從我的脖子上爬上來,它以為穿過了一座龐大的山脈,然后沿著下顎的峭壁,站在我的嘴唇旁邊休息,我呼出的熱氣凝結成了云霧,呼呼的聲音讓螞蟻以為這是風谷。我看不見它,于是不理,我想起瞎子的話,他說,你后天才會死。太陽慢慢地爬上中天,陽光成了白色,淌下來,在我的臉上化成一條一條的小溪。這個時候螞蟻已經繞過我的嘴唇爬到了我的鼻子的頂端,然后我用眼睛發現它用后腿站著,用短小的前肢搔著腦袋,仿佛以為自己登上了珠穆朗瑪峰。它曾經嘗試過鉆進我的鼻孔,但被我很小肺活量但很高的呼吸頻率嚇壞了,于是繞道上了山。
很多年以后我躺在草地上的時候總會懷戀這只螞蟻,我想起他的勇敢。我記得偉人說過,一個人勇敢,并不因為他做出了偉大的事情,而是做出了自己害怕的事情。我記得那次懷戀中我正在懼怕死亡。
死亡在后天,我說。于是我想我的身體,我的身體已經很扁了,所以它也可以伸展的很開,盡情的享受陽光。我還記得我和一個人擁抱的時候,我的身體繞著她像一床被子,當時真的很荒謬。我想起我的身體第一次扁是在我離開醫院,我在醫院住了十二年零十三天,我看到從矮小的各種各樣的門擠出來的人流把我裹進其中,我在里面像進入了卷面機,出來的時候身體就已經扁了一些。記得當時我很害怕,但僅僅是扁了一些身體沒有其他方面的反應,于是就泰然了。
螞蟻終于在我的鼻子上感到了山高我為峰的孤獨,于是我看到它抬起前腿搔搔觸角,寂寞地下山去。我一直看到它走到我的眼角,再也看不見了,可是我同時也忘記了我想到了哪里去的問題!我并不害怕死亡來。
于是我想起了我的前生,我的前生是一個孩子,很漂亮很善良也很單純的孩子。這個故事是那個把我復活過來的醫生給我講的,后來我也聽到他對其他人講過,我不知道他講的那個孩子是不是我,或者是所有聽過的人,也可能是醫生自己。但這些不重要,因為我在病床上醒過來的時候,我看著我像柵欄一樣的胸骨,還有棍子一樣的胳膊和腿,身邊沒有人陪我。
我記得當時看到病房里有一束花,淡藍色的玫瑰,葉子已經枯死,但花還很鮮艷的開放著。我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白色的落地窗簾,還有上面藍色的云,還有鴿子,從窗簾的縫隙里透過一些陽光把我的身體分成兩半。我掙扎著起床,看著自己白色的小內褲,很荒誕的感覺,我把花瓶里的藍色的玫瑰花全摘下來,塞到了嘴里,我感到自己十分的饑餓,吃完了所有的花,我把帶刺的花莖也塞到了嘴里,不過上面很長的刺讓我叫了一聲。
于是醫生就來了。
我看見醫生,醫生是一個很慈眉善目的人,白色的大褂映襯得他的臉尤其的黃,胸前的口袋里有一支筆,很熟悉,但我什么都想不起來,因為從我醒過來,我就不知道我是誰。醫生看著我醒了,笑了一下,我看見他的牙齒比常人的要長得多,黃色的牙齒略帶彎曲。于是我愕然,醫生說:“餓了?等一下,我給你叫一些吃的。”
于是我放下了手中沒有花的玫瑰,它掉到我的腳上,刺了進去,但沒有流血,我眼睛直直的望著醫生,嘴角留下了不多的唾液。
醫生出去了一會,然后,進來,說:“你還記得你怎么來的嗎?”
我絞盡腦汁,卻只看到一片茫然的白色,頭痛欲裂,搖了搖頭,差點暈倒。
醫生笑了,我給你講一個故事,是關于一個大人和四個孩子的。
我腦子里只想著馬上要來的食物,陽光在地上的線條已經把我和醫生分開了。還是茫然的點頭,然后醫生笑笑,干癟的嘴唇里面露出那些尖尖的黃牙,一種類似于從古塤中吹出的聲音,慢慢的在病房里蔓延,我看著他的樣子漸漸的模糊了。
醫生說:“那年,我們十個人,另外還有四個小孩……”突然醫生沉默,然后說:“不對,應該是九個,我想想……”,然后抓抓頭,自言自語道,“是九個,我記得我吃過三個人的肉,有兩個是女人。”
我的腦子里馬上嗡的響,我不是聽見他說他吃過三個人的肉,而是,他說了“吃”。
眼前晃動很多東西,醫生講道:“幾個月前,有我們十四個人組成一個旅游團隊,在雅魯藏布江峽谷里面觀看地球上最偉大的拐彎,據說這預示著人生命的轉折……”我瞪著眼睛,他停下來不講,我不知道當時是不是因為太餓,醫生講那么恐怖關于吃人的事情的時候竟然沒有一絲恐懼,仿佛他說的是一個遙遠的故事,很遙遠很遙遠。
醫生在我離開醫院的時候說,我叫失秦。我沒有回頭,然后我聽到他說,你會回來的。
我躺在草地上突然很佩服起我的勇氣來,我現在是斷然不敢有這樣的勇氣了,我也完全想不起來我在醫院前面的所有的事情,那里就是我歷史的開始。人只要一開始分心想其他的事情就會忘記自己正在干嗎,突然耳朵很痛起來,發現有一個小小的東西咬住了我的耳朵,我一摸,一只螞蟻就死在我的手里了,可能是前面把我的頭當作山峰的那只。我把螞蟻塞進嘴里,然后咀嚼起來,味道是一種淡淡的酸味中的咸,我從醫院出來以后我對于很多東西都很殘忍,尤其是比較喜歡那種類似于螞蟻的小動物,唯一不殘忍的是我把動物殺死后才會吃。
然后在那一瞬間我忘記了我想些什么,于是想起現在來。
(三)
我想起那個瞎子的身世,他的身世肯定很不幸,比如和我一樣——在苦難上,我已經完全忘記了我的身體是扁的了,同時也忘記了他的身體是由前一個用了他的眼睛的瞎子用琴的琴弦縫起來的。事實上瞎子給我講的故事很復雜,所以我才相信瞎子的話,在他的話里他是很善良的。
我想起我因為他的眼淚滑倒在大街上讓一輛車把我扎得更扁了,那時我被自己的兄弟老聃拖到人行道上,瞎子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是關于那個在他前面的瞎子失秦講的,現在的瞎子給我講,他說他一點都不恨那個用眼淚使他滑倒而被馬車軋成兩段的人。
他說哪怕我不把我的眼睛給他,他仍然要把這個故事講給我聽,他說這個故事不能就這樣失傳。我躺在草地上回憶這個故事。
那個瞎子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眼睛里又流出了像血一樣的眼淚,他講的時候,聲音很輕,可是我連街道上所有的喧嘩都屏蔽掉了,像厚厚綿綿的流水一樣,故事是這樣的。
最初的那個瞎子叫做失秦,我當時不知道為什么這個瞎子和醫生有著一樣的名字。失秦說:
我的琴是祖傳的,據說已經有百年,琴傳到我這一代已經有靈性了,琴聲在遠處聽不怎么悠揚,但只要聽見這琴聲的人都會不自覺地靠近琴聲的來源,聽完后都會流出眼淚,而且是絕對無法控制的眼淚,因為連聽的人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流眼淚。
我走街竄戶的拉琴,琴聲把整個村子的人都叫了出來,然后為我流淚,沒有人能夠離開,然后會不自覺地把自己口袋里的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放在我前面的碗里。我發現我的碗快滿的時候,我就停下來,然后所有的人都收起自己的眼淚,然后我到下一個地方。
我記得我在山中的時候,有一次遇到了狼,狐貍,還有狍子。那時狐貍就在前面跑著,我靠在一個山崖上,狐貍跑得很快,狼追不上,于是不想追,看見了我,我記得我當時特別恐懼,我一恐懼就不停地拉琴。記得有一次在一個村子里面拉琴的時候,一伙潑皮揚言要把我趕出去,我很害怕,于是就拉我的琴,琴聲飄出去,然后那些潑皮受琴聲的感染,眼淚在地上淌了一條河,我受不了到處流淌的眼淚,然后停了,潑皮連看我一眼的勇氣都沒有,狼狽逃竄。
我靠在山崖上拉琴,月亮很是圓,說不出什么特點,就是圓得漂亮。因為害怕,琴的聲音也有一些顫抖,我看到狼也開始流眼淚,然后隨著琴聲跳起舞來,它劃著圓形的步子,尾巴蓬松。我開始忘情起來,我看到了一個動物,那只逃掉的狐貍,狐貍也回來了,和狼一起跳舞。我背后的洞里也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只狍子尖尖的鼻子從洞口露了出來,狍子并不怕我,棕黃色的身體在月光下越發漂亮。狍子跳出來,于是三個動物擠在一起扭動著,狍子不時的跳到狐貍和狼的背上,眼淚流了一地。
我眼淚也就流了出來,很長很長,像很好的絲綢,似乎不能剪斷,我拉琴的手停了下來,狼停了,狐貍停了,狍子也停了,都抬頭看著我。狍子瑟瑟地抖動起來,狐貍刷的逃開去,我看到了它藍色的眼睛里閃著光。狼撲到沒有想到反抗的狍子身上,血溫和進入到它們的眼淚里,化成一塊一塊暗黑的東西。
我繼續走,直到走到一個村莊。
村莊掩藏在一個山凹里,人戶不是很多,遠遠近近的橫著幾個很破敗的房子,山頭上太陽生出來,血流得滿世界都是,金黃的顏色。太陽每新生一次都要經歷這種很殘酷的祭禮。我想起我餓了,于是找到一個院壩的平地,地上有一個大石碾子,上面長滿了草,我坐在石碾子上,看著這個蕭索的村莊。
我只想在這里找到一些吃的。沒有一絲的炊煙,很靜謐的樣子,枯樹上的烏鴉還在睡覺,我試了試弓,然后慢慢的拉起來,樹上的烏鴉一下子就醒了,睜開眼睛看著我,沒有動,縮著的身子別是好看。聲音從門縫里慢慢地飄到各家堂屋,然后偏房,然后是被窩。
我在那里拉著琴,流水慢慢地化開,氤氳出一股霧氣,在山谷里,村民的公雞也在睡覺,這是一個沉睡的村莊,而我的琴聲將它喚醒了。公雞叫著,喔喔的聲音間歇傳來。然后是開門的吱呀聲,村民們穿著很少,打開門,很自覺地聚在大石碾子下面,圍成一圈。
他們沒有流眼淚,不過都是很朦朧的樣子,什么也不知道,或者是還沒有睡醒。但他們無一例外很動情的聽著我如流水或者淚水的琴聲,我等待著炊煙升起,因為自己很餓。看著他們臉上的陶醉,我發現自己的眼淚流了出來,很長很長,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聽了琴聲后也會流淚,而且還這么長。人散開了,可是我還是沒有吃的。我想睡覺,很想很想,看著散開的人群,就這樣的躺在碾子上快要睡去。
但我發現下面還有一個人沒有走,一個女孩,十七八歲,因為是被我的琴聲喚醒,所以衣服自然也穿得格外的少,露出了光滑的臂膀和潔白的小腿還有腳丫子,就這樣立在我的淚水里。她的眼睛格外的亮,像我在山中看見的那匹狼,應該是狐貍,是一種沒有兇狠的野性,很蓬蓬的頭發,很蓬蓬的,就這樣搭在肩膀上,格外的嫵媚。
她也流淚了,淚水浸濕了肚兜還有中衣。她是村民中唯一的一個流淚的。她說:“我是山鬼,我要跟你走!”
我倦了,于是說:“我餓了!還有,我想睡覺!”
我看著她慢慢地轉身,踩著淚水的腳,在干凈的土地上踩出很漂亮的圖案。我沒有拒絕她不讓她跟著的理由,于是我拉著琴,然后她就負責給我收聽眾留下的為數不多的錢,我們就這樣走著。
那個瞎子說,當他身子斷成兩段的時候,聽他講故事,直到這本來就看不見的眼睛里放出很亮很亮的光來。然后想想自己還是這樣躺在地上,很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感覺,然后豫接說,那是八十年前的故事了。
(四)
我躺在草地上,努力地回憶著這么長這么長的故事,我想我必須把它全都記住,那是一個時代,突然發現自己很想把眼睛給他,然后我拿著那把無弦琴,繼續講故事給別人聽。
豫接繼續講失秦的故事,他說失秦自從有了山鬼陪著的時候,他流的淚少多了,觀眾也是,琴聲還是一樣的悠揚。就這樣,琴弦斷了又續,續了又斷,每次山鬼都從頭發中抽出一些金黃色的長長的頭發接到上面,直到整個弦都變成頭發的顏色,聲音也變得像山鬼身體那樣的柔軟。
山鬼和失秦從一個村莊到另外一個村莊,從一個城市到另外一個城市,路邊的風景從來不變,失秦和山鬼的頭發都花白了。
失秦和山鬼最后到達一個城市,在一棵很大的槐樹下拉琴,然后自己又流出了很多很多的眼淚。絲綢和鏡子一樣的淚水在地上匯集起來,他看到了那面鏡子里面有很多很多的人,一個日本兵揮著戰刀,然后一顆頭顱落到地上,血馬上把整片淚水染紅了。然后是很多很多的人被吊在樹上當作靶子,然后是一些人被反綁著雙手推到一個土坑里,澆上汽油,熊熊的烈火伴著坑中人的掙扎,聽不見慘叫。
這是一個透著鬼氣的城市。
豫接講這個故事講到這然后就停了下來,我問:“后來呢?”
豫接說:“沒有后來,后來就是失秦坐在這里拉琴,就這樣拉著一首曲子,拉了二十年,二十年前我接替了他的位子,我也拉了二十年……”
聽出了他想說的話,我逃也似地走了。
(五)
我躺在草地上回憶著這個故事突然很擔心起來,草地綿綿濕濕的,感覺摸著毛骨悚然,很害怕從這下面鉆出一個白白的穿著和服很妖艷的女子,哪怕她是山鬼,山鬼畢竟是鬼。
然后笑了一下,感覺很落寞,太陽耀得我睜不開眼。失秦和豫接都有這么美麗離奇的故事,唯獨我沒有。我回憶著我已知的歷史,那是從醫院開始的,醫生給我講我的故事,但是我從來沒有聽完,醫生看我沒有興趣的樣子,說,你會回來的。
日頭西斜了,我起身,拖著自己扁扁的身軀,回到我記憶誕生的醫院,醫院已經很是破敗,蜘蛛網好像已經遮住了門。門口有一個守門的老頭,很破敗的衣服,上面有一個納粹的圖章,胡須長得可以用來洗臉了,頭發和胡須攪在一起,皺紋橫著生長,一直延伸到耳朵后面。那個老頭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看著面前桌子上擺著的幾本黃黃的書籍。我想從他身邊溜進去,老頭攔著了我,說:“你找失秦醫生吧,他已經死了,你們那幾個孩子中最后一個從醫院走出去的時候他把他所有的日記給我,然后就找了一個繩子,就縊死了。”
我想起他沒講完的關于我的故事,覺得特別的傷心,眼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不是因為醫生死了,而是我沒有了歷史。老頭說:“你想知道的都在這里,這許多年我就一直抄,給每個孩子抄了一本,你拿去看吧,這里有你所有的歷史。”我接過來。老頭說:“你想知道歷史的時候,你會知道的,你后天就要死了,但你不會死,心不死的時候,人就不會死的。”
我聽見他在后面緩緩的說:“最后一個了,我也該死了,”我回頭,看見桌子上一具枯骨就這樣的趴在那,積滿了灰塵,骷髏上有兩個我很熟悉的尖牙。回家翻開書,那是一本日記,封面是失秦醫生的簽名,上面寫著“送給那些能夠活下來的人”,字跡很凌亂,我打開第一頁,日期是1988年3月14日,上面寫著一句話:
我估計我們堅持不過十天!我們就要死了!
然后我繼續翻。那一頁日記的字跡很雜亂,看得出寫的人有著深深的恐懼,內容很短:
1988年3月15日,我把礦燈掛在頭上的安全帽上,亮度調到最低,然后寫日記。眾人開始恐慌,我也是,我是醫生,知道一個人在沒有食物的情況下能活多久。我們自己的手機以及導游小姐的對講機還有GPS都沒有信號,這是一個令人絕望的地方,那一瞬間起,每個人心都涼了。我也是,一些小孩睜著茫然的眼睛看著我們這些大人,而一些女人眼里都閃著絕望的光,比如導游小姐。她確實是一個漂亮的尤物。可是已經嚇得不行,我看見她連話都哆嗦著,沒法連成一句。尤其是我告訴她。在這個溶洞里,除了地下水和空氣之外,沒有什么東西可供我們吃,然后我看見她的身體抖動了一下,然后就癱軟了。一些濕濕的液體從她身體下滲出來。
那一天,每個人都出奇的安靜,一個大胡子的男人原來是整個探險隊里最身強馬壯的,現在一個人低著頭,嘴里低低的念著。
我估計我們一起死亡之前還有七八天的時間,日記還是記著吧,我是醫生,我想知道一個人絕望的時候到底可以活多久。
我回憶起失秦醫生在醫院里給我講的故事,然后繼續看下去,可能是因為時間的原因,字跡中已經看不出那種恐慌,很平靜的,而且很長。
窗外一只烏鴉飛過。然后想,醫生失秦死了,琴師失秦也死了,那么還有誰叫失秦呢?這個問題讓我琢磨了一整天,我也幾乎忘記了我將在后天死亡的事情,因為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于是我在第二天走到了街道上,豫接還在撫摸著那把無弦琴,我還沒有到,他就向我打招呼,像老朋友一樣。
我走過去,他撫摸著我的頭說:“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我說:“嗯。”
“把眼睛給我吧!”
“好!”
豫接用那只樹枝一樣的手摸索著我的臉龐,然后我的世界一片黑暗。良久,豫接把那把無弦琴遞給我說:“失秦,你不會死了!”我摸著,已經有了弦。
我問:“誰是失秦?”腳步聲漸漸遠去。旁邊老聃說:“失秦,你走神了。”我摸索著,然后我的胡子長出來,我扯下來一把,摻著我的淚水接在琴上,然后琴又流出和淚水一樣的聲音。
后記:花很長很長時間寫完了這篇小說,寫到最后我也不知道誰是失秦,也許這只是一個很簡單的意象,就像我的筆名一樣。失秦是一個不停的講故事的人,同時失秦也是一個不會消逝的生命,就像這個永遠延續下去的故事。
故事和胡子一樣古老,琴是故事,胡子是故事,失秦也是故事。很喜歡秦失,那個在老聃死的時候大哭三聲就跑出去的人,一個人是會死的,故事也會死去,但失秦不會死,故事也是。楚狂接輿唯獨對自己的生命感到敬畏,就如故事中的那個豫接一樣,琴弦把他的身體接起來,身體也就和琴結為一體了。故事全是假的,人們很容易相信小說中的故事,而做小說的人要做的就是讓人很直接的知道,這就是故事。
所以說,我也只是在講很多很多故事。
作者簡介:
失秦,原名單峻峰,于1988年出生于湖北的一個山村。現就讀于武漢大學中文系,喜好寫作與繪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