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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器

2007-12-31 00:00:00
山花 2007年11期

事情不應該是從那次握手開始的。辛晴認為,事情的開始至少應該提前八年,也就是說,在那次握手的八年之前,事情就開始醞釀了。那時候辛晴職高剛剛畢業,還沒有工作,整天和家里人擠在一起。她家一直住在一棟灰色的老樓里,兩居室的格局,沒有客廳只有門廳,門廳的里面是廚房,廚房的外面是陽臺。電視機擺在父母的臥室里,若想看電視,必須要到父母的房間和他們一起擠在床上看。另一間臥室,歸她和姐妹們共同所有。姐姐只有一個,妹妹卻有兩個,兩張單人床都安裝了上鋪,這么一間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間,每天不但要容納四個女孩的肉體,還要容納四個女孩的高音,其承受力就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不管是誰吼一嗓子,床鋪和屋子都仿佛在顫,似有塵土被震落下來。四個女孩中音量最小的就是辛晴,別人吵瘋了的時候,她總會想方設法躲出去,實在躲不出去,就爬到上鋪,用被子蒙住腦袋,在黑暗中筑一個屬于自己的空間。

那時候,辛晴的父母都還沒退休,白天都要出去上班。四姐妹中姐姐已經參加工作,兩個妹妹還在讀書,就只有辛晴閑在家里。整個白天家里都是辛晴的世界,不足六十平米的居室陡然變得寬大起來。但辛晴并沒有因此而感到舒適,收拾屋子,淘米做飯,將占去她的大部分時間,真正留給自己的時間所剩無幾。對于她的辛苦,家里人一概習以為常,得到的贊賞遠不及抱怨多。父親就曾不無惡毒地問過她,閑在家里白吃飯的日子好過嗎?她憋住眼淚,用和平常一樣的音調反問父親,你說好過嗎?父親笑道,我覺得你是好過,如果不好過,你早出去自己找工作了。

辛晴童年時就喜歡洗頭,她一直認為這與勤快或清潔無關,只要條件允許,她幾乎每天都會洗一遍頭。她喜歡頭發洗過后那種濕漉漉的感覺,和濕發中散發出的那股香味,每次洗過頭后她都會有一種陶醉感,而這陶醉感就是由濕發特有的光澤和氣味構成的。閑在家里那段日子,辛晴幾乎把這種嗜好推向了極致,淘過米,燜上飯,離燒菜還會有一小段時間,而這段時間就會是她洗頭的時間。洗完了,用木梳梳得順順的,也不系上,讓濕濕的長發披肩,然后才泛著亮光和香味去燒菜。菜的香味強大而又通俗,很容易覆蓋頭發的香味,但辛晴總有辦法從菜香的縫隙中突圍,刻意捉住那幾絲淡雅的發香,陪著自己本已煩躁的那顆心,趨于安靜。

辛晴偏愛自己梳披肩發的樣子,但更多的時候,她是把頭發束成馬尾出出進進的。披肩發的樣子令她刺激而又膽怯,一種無形的心理障礙阻擋著這種體驗,只要披著頭發出去,一種使空氣驟然緊張起來的聲音就會向她襲來,那聲音來自于一束束熟悉而又陌生的目光,她無力承受,就只好把頭發束起來,這樣,她才會自在一些。

對于父親以及姐妹們的刻薄,辛晴當然不會無動于衷,她要反抗,她反抗的形式不是爭吵,而是沉默。對于她越來越少的語言,姐妹們采取習以為常的態度,還是父親敏感些,他一邊嚼著辛晴燒的麻辣雞脖一邊說,你的舌頭被什么東西咬掉了,怎么老也不講話?辛晴翻了翻眼皮,她不想用語言回敬他。父親又說,你到底為什么不愛講話?辛晴依然翻了翻眼皮,用沉默做盾牌。父親被激怒了,他咽下嘴里的一塊肉,梗著脖子嚷道,你難道啞巴了不成,如果真成啞巴了,就到殘聯報個到,說不定人家照顧你,會給你安排一個工作。母親見狀趕緊替辛晴解圍,說你吵什么,人家不愛說話自有不愛說話的道理,要說話的時候,你恐怕堵她的嘴都堵不住。

要說話的時候她當然是要說話的,沉默不過是對付家里人的一件武器罷了。有一天,辛晴去街上散步,一扇玻璃櫥窗上貼著的一張招工啟示令她的眼睛一亮。這是一家婚紗影樓,招聘的是化妝師,一瞬間,一張張女孩的臉在她的腦海里一掠而過,在這一張張臉上添加一些自己的意愿是不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呢?她幾乎沒有多想,手一推,就推開了那扇門。

那一年,婚紗影樓剛剛在這座城市里出現,它以一種前衛而又神秘的姿態,令人們神往而又疑惑。隨著門被推開,一陣和風與辛晴一起而入,吹得假人模特身上的婚紗撲拉拉地響,有一段裙擺甚至掛在了她的身上。她用手小心地摘開,目光這才與一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撞在一起。

是來拍照的吧。女孩子說。

不,我找化妝師。辛晴說。

女孩子扭過頭去,沖著里面喊道,李姐,有人找你。里面很快走出來一個看上去比她大一些的女孩子,瞪著一雙疑惑的眼睛看著她,問,是你找我?直到此時,辛晴才意識到自己的口誤,她本想說我是來應聘化妝師的,但不知為什么,出口竟成了我找化妝師。也許是很長一段時間疏于說話的緣故,她的嘴已經不能熟練地運用這項功能了。她很窘迫,臉一下子紅了。

不,我是來應聘化妝師的。辛晴說。

那個化妝師李姐有些惱火地瞥了那個女孩一眼,埋怨道,開什么玩笑,人家是應聘化妝師的。那個女孩一臉的無辜,說,可我明明聽他說是找化妝師呀。女孩問辛晴,是我聽錯了嗎?辛晴的臉愈加紅了,只能說,不是你聽錯了,是我說錯了。女孩無奈地沖化妝師李姐扮個鬼臉,化妝師李姐這才釋然,搖搖頭走開來了。

真正接待辛晴的是影樓的老板,女孩子把她送進老板的房間,就走了。所謂老板的房間其實是一間暗房,整個屋子看不到窗戶,照明全靠電燈,顯然這屋子是供洗相用的。老板是個很年輕的男人,他問辛晴是不是做過化妝師,辛晴搖搖頭說沒有,老板說我要聘的是成手化妝師,是上了班就能夠給客人化妝的。辛晴說我就是這種人。話出口她自己都驚訝得呆住了,她本想說既然如此就算了,可脫口而出的完全是意思相反的一句話。老板笑道,這么說你是會化妝了?辛晴本能地點了點頭。老板很爽快,他沒有要求測驗應聘者的能力,當場就拍了板,對辛晴說,這樣好不好,你明天就來上班,影樓生意不錯,一個化妝師忙不過來呀!

辛晴幾乎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走出了影樓的門,涼風一吹,意識才又回歸軀體。她一下子就害怕了,別說給別人化妝,就是給自己她都沒化過妝,可是他為什么在那一個時刻竟然說自己是會化妝的呢?唉!她氣得直掐自己的大腿。但不管怎么說,她已經有工作了,這對她來說比什么都重要,對家里人呢?這更是比沉默厲害得多的武器。可是當人家讓你化妝,連起碼的程序都不清楚的你將如何應付?擺在面前最重要的問題是,她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學會應付。想到這,辛晴轉過身去,毅然踅回。

影樓的門再一次被辛晴推開,又是那個女孩子迎上來,問她還有什么事。辛晴說明天我就來上班,可我對這里的一切一點都不熟悉,我想盡快進入狀態,所以,我想熟悉一下這里的環境。辛晴這一次話說得很流利,通過女孩子這一關,又通過了老板那一關,然后,她就很正常地站到了化妝師李姐的身邊。

辛晴目睹了李姐為一個新娘化妝的全過程。之后,對明天的工作心里就有了些譜兒。回家的時候,辛晴覺得自己的身體里鼓鼓的,像被吹滿了什么氣體。到家后父母姐妹都已經回家了,大家一致用憤怒的目光看著她,責問她為什么沒有做飯。辛晴終于突破沉默,一字一句說得很清楚很流暢,她說我明天就要上班了,對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會呆在家里給你們做飯了。

第一次給人化妝,辛晴完全憑著一股莫名的勇氣。坐在她對面的是一個容貌秀氣的新娘,她的天生麗質降低了化妝的難度,辛晴按照默記下來的李姐給人化妝的程序,一步一步地進行下去。辛晴絕對是木于言而敏于行的那種人,只憑借看過一遍的記憶,做起來居然像模像樣,令外行人很難看出破綻。但問題還是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她給人家用錯了粉底,盡管隨后的程序都沒錯,但一開始的錯鑄就了結果的錯。化妝完畢,這個新娘的臉色顯得十分古怪,既不是不好看,也不是好看。新娘照著鏡子不動窩,她顯然意識到了問題,照了半天,終于開始向辛晴發難。

你化完了嗎?新娘說。

化完了。辛晴說。

你就讓我帶著這張臉來拍照嗎?新娘提高聲音說,照出來的相片不嚇死人才怪呢!

新娘的聲音引來了老板,老板歪著頭打量一番新娘的臉,也覺得是出了問題。他一邊向新娘道歉,一邊叫過化妝師李姐,讓她重新給人家化一次。李姐不虧是行家,她一眼就看出了毛病的出處,脫口說,是粉底上錯了,必須洗臉,重新化。

老板把辛晴叫進暗房,問她到底給人化沒化過妝。辛晴這次如實招來,她說沒化過。把老板五官都氣移位了,說你沒給人化過妝怎么敢說自己會化,你膽子也太大了吧。辛晴說,我沒給人化過妝是真的,但這并不能說明我不會化妝,我很喜歡這一行,我沒有說謊。老板說你還沒有說謊,我看你的慌說大了,你這樣給人化妝,純粹是想砸影樓的牌子,以后誰還敢到我這里來拍照?老板越說越氣,他一屁股坐到一把轉椅上,身子用力一扭,就把后腦勺給了辛晴,他面對著墻壁惡狠狠說,你走吧,我是不會用你這種人的。辛晴沖著他的后腦勺說,可我喜歡這一行呀!老板說你喜歡是你的事,用不用你是我的事,我要為我的生意負責。所以,你還是走吧。 辛晴耷拉著頭,默默地轉過身去,一種酸楚感襲上心頭,她想哭,但牙一咬還是忍住了。她低聲說,其實,我是很適合做化妝師的,說罷邁開腿向外走。老板依然背對著她,順嘴問了句為什么。辛晴停住腳步說,喜歡。說罷又邁開腿向外走。當她走到門口時,老板的轉椅一下子轉了過來,這回是他沖著辛晴的后腦勺問,你為什么喜歡?辛晴說沒理由,我就是喜歡。

你轉過身來。老板說。

辛晴轉過身,怯怯而無助地望著老板。老板又說,你身子側過一些。辛晴困惑地蹙了蹙眉頭,但還是聽話地側過身去。老板說,好,這個角度最好,我告訴你吧,你雖然不算是太漂亮的女孩,但你卻是個非常上鏡的女孩,我是攝影師,我不騙你,你的側臉線條既柔和又硬朗,柔和指的是整體輪廓,硬朗指的是你的眼角、眼毛、鼻子、還有嘴唇,這里最重要的是鼻子,你的鼻子正面看鼻頭是扁的,但側面看卻是挺的尖的,照出相片來一定非常漂亮。

辛晴有些摸不著頭腦。

你留下吧。老板說。

辛晴有些遲鈍,漸漸涌起的一股暖流并沒有成功驅散剛才那股強大的酸楚感。

我留下你可不是因為你上鏡,而是因為你剛才說過的一句話,喜歡,沒有理由。喜歡是做好一個行當的前提,像我,喜歡攝影,所以我一定會是一個出色的攝影師。說不定你也會成為一個出色的化妝師呢!

謝謝你。辛晴說。

告訴你一個秘密吧,這句話我也說過。老板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柔起腔調說,當年追我老婆,追得很艱難,有一次她問我為什么喜歡她,我就說,喜歡,沒有理由,后來一切就順利了。

辛晴也笑了,她覺得這個面容十分年輕的老板真是一個挺有意思的人。

辛晴就這樣成了一名影樓的化妝師,對于她的留用,影樓的其他員工幾乎都有意見,招聘的本應該是成手化妝師,可辛晴實際上什么都不會。意見最大的當屬真正的化妝師李姐,她以為新來的化妝師會分擔她一部分工作量,可是新來的辛晴不但沒有分擔,反而給她增添了負擔。她也搞不清老板究竟是吃錯了藥,還是看中了辛晴什么,他居然還叫她分出一部分精力和時間教一教辛晴。她嘴上雖沒拒絕,臉色卻很不好看。

李姐的臉色辛晴是看得出來的,但她沒有退縮,只要是李姐給人化妝,她就會湊到跟前去看,絕不錯過一次機會。對于辛晴來說,這其實就是一種學徒,但對于李姐來說,卻不是在教徒,因為她從來就沒有主動告訴過辛晴什么。奇怪的是,辛晴也幾乎一次都沒有主動問過她什么,她站在一邊,除了看還是看,好像她從未遇過自己解不開的難題,更好像她只是一旁的,如鏡子如婚紗一樣的物體或襯景。

選擇沉默,是辛晴本能使然,因為沉默實在是她最為得心應手的武器了。任憑你給什么樣的臉色,或用什么樣的語言刺激她,她一概不用過多的考慮,只用沉默足矣。至于技術上的問題,辛晴認為,看也就足夠了,看懂了固然好,看不懂的由自己慢慢琢磨其實更好,琢磨的過程是把好奇心無限放大的過程,難道還有什么比在無限放大的好奇心里遨游更令人刺激快樂的嗎?在這種刺激和快樂中,其他的事情都被淡化了。

并沒有用多長時間,辛晴就已經掌握了化妝的技巧,并且能夠獨立操作了。雖然不是一開始就做得很好,但的確沒用太長的時間,她就已經做的很好了。她幾乎就是一個天才的化妝師,面對送到她手上的一張張準新娘的臉,無論是何種長相,她總能有辦法取長補短,讓臉長的變短,讓眼小的變大,讓臉寬的變窄,讓鼻扁的變高。她手中的每一把刷子,每一支眉筆,都注入了她的心機和愿望,而源于她自己潛意識里的一些東西,在一次又一次的涂抹與覆蓋中,越來越清晰地彰顯出來。這種彰顯誕生了一個又一個美麗的新娘,也誕生了又一個辛晴。

影樓的生意不錯,在每一個工作日里,辛晴和李姐都一直在忙碌。這種忙碌減少了彼此發生沖突的機會,你化你的妝,我化我的妝,井水不犯河水。但矛盾還是出現了,有一次,一個來攝影的新娘輪到了李姐給她化妝,但這個新娘拒絕了她,點名要辛晴給她化妝。李姐說,我是這里的第一化妝師,由我來給你化不會虧待你。那個新娘搖搖頭說,我還是相信辛晴。李姐問為什么,新娘說,來之前我曾打聽過好幾個來過你們這里的新娘,她們都說辛晴化得好,有一種特殊的效果。話說到這份上,李姐當然無話可說,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顧客坐到辛晴的身邊去。也正是從這開始,李姐對辛晴的態度更趨于惡劣。

平心而論,辛晴的化妝技藝的確已經超過了李姐,得出這種結論的原因不僅僅是顧客的反饋,每人都長著一雙眼睛,每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當然也就都看得出來。幾乎影樓里的每一個員工都對此感到驚訝,要不是親眼所見,他們誰也不會相信,一個拙嘴笨腮的女孩,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掌握一門看似簡單,實則很復雜的技術,并且把它無限發揮,使其融入自己的東西。老板當眾對辛晴說,看來我留下你是正確的,我說的沒有錯吧,喜歡是干好每一個行當的前提。老板說這話時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李姐,李姐灰頭紫臉,臉色相當的難看。

每次有人夸贊辛晴的手藝,李姐的面部表情都會有一個明顯的變化,隨之而來的是情緒的惡化,再做起活來就難免有些手重,弄得化妝的新娘很不高興。對此辛晴依然以沉默回應,她也不高興,也憤怒,但面對化妝對象——某個準新娘的一張臉時,不高興和憤怒都成了膏妝物或粉狀物,稀釋在新娘的臉上,變成了如彩虹如云朵一般好看的東西。欣賞著自己的杰作,再聽一聽李姐的怪話,辛晴覺得這是一種有趣的反差,也是對自己意志的一種磨練。她想你說你的話,我化我的妝,只要不予理睬,就等于她沒說。

辛晴給人化妝的時候,身邊的人不管說的是好話還是壞話,對辛晴來說的確如沒說一樣,她是沒有聽進去的。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對面的這張臉上,這張臉所散發出的氣息像微風輕撫著她,使她感受到一種溫暖、飽滿、充實、安全等諸多美好字眼混合在一起的東西,這東西籠罩著她,使她越來越平靜,全身放松,她的技藝在放松中不知不覺地發揮到了極致。

但是,只要是從化妝狀態中抽出身來,辛晴就變成了另一個辛晴,全身緊張,僵硬,不知所措和手忙腳亂。需要講話的時候,她總是出錯,這無疑又是為沉默所付出的代價。每次出錯,即使沒人嘲笑她,她的心境也會遭到破壞。站在人堆里,她突然產生了一種置身世外的感覺,別人嘻嘻哈哈地說話,她插不上話,別人三五成群,也沒有誰主動帶她。在到處是人的環境里,她怎么會像走在了無人煙的森林?一種可怕的孤獨像一列驟然駛來的火車,震耳欲聾驚天動地,令辛晴猛醒。

我需要說話,我怎么能不說話呢!辛晴對自己說。

最有可能成為辛晴好朋友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小美,一個是邱丹。小美就是辛晴初來時第一個和她說話的那個女孩子,小美在影樓負責接待顧客,她的年齡和辛晴相當,性格隨和,是任何一種人都能與之相處的那一類人。對于辛晴在不可思議的時間內成功地成為一名化妝師,同事中最持歡迎態度的就只有小美。小美曾多次主動和她搭話,向她示好,如果她能抓住機會,與小美成為一個無話不談的朋友,那么小美就極有可能成為一條隧道,通過這條隧道,辛晴就有可能走進人群,打破離群索居的局面,和本該打成一片的人打成一片。

對于小美的示好,辛晴最初是響應的,比如吃午飯的時候,小美叫她一起去吃,她就跟著人家一起去吃。影樓的隔壁就是一家小吃部,影樓的員工大都會在這里吃午飯,小美叫辛晴一起吃,當然去的不止是她倆,跟小美一起吃飯,實際上也是跟其他人一起吃飯。有好幾次,小美都搶先替她付了錢。雖然她們用餐的費用相當微薄,但小美的慷慨舉動足令她感動得不得了。于是,再去吃飯,她就搶先付錢。有一次,幾個人什么也沒要呢,她已經把錢塞給了服務員。

也就是在這段時間,辛晴產生了一種很特別的感覺,那就是誰對她好她就不自在,是怯怯的,僵硬的,從里往外的不自在。而對她淡淡的,有她沒她一樣,甚至不和她說話,她才自在、自如,感到一切正常。對于小美的親近,她就是這種感覺,總覺得欠著人家的,一見人家心里就發虛,就恨不得躲起來。小美對她的好,主要表現在說話上,往往別人都不理睬她的時候,小美卻主動和她搭話。小美的工作是接待顧客,辛晴的工作則在小美工作的下一個環節,也就是說,兩個人的工作是上一環下一環的關系,小美把一個準新娘交到她的手上,由她化妝后再交給下一個環節,即攝影師的手上。最初小美每送過一個新娘,總會和她打聲招呼,小美熱情的聲音與李姐的陰陽怪氣相結合,一好一壞,一陰一陽。辛晴總是想表達對小美的感激,可是她的表情又總是僵硬的,想說句什么,話到嘴邊最多不過是笑了一笑。

一頭炕熱難免會令人掃興,小美有一天就不太高興地對辛晴說,你的話怎么那么少呀?辛晴不無歉意地說,我也不知道我的話為什么會這么少。小美說你自己的事你怎么會不知道,你想話多就多張張嘴唄。辛晴說我張嘴說什么呀,小美被她氣樂了,說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唄,你自己的嘴,誰管得著呀!

和小美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辛晴還是很容易多說些話的,但這樣的機會不多,影樓里總是人來人往,根本沒有讓兩個人獨處的時間。有一次,下班的時候兩個人一起走,辛晴就說了很多話。辛晴說,我給那么多新娘化過妝,等我自己做新娘的時候,誰能為我化妝呢?小美說,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你一個化妝師,你愁什么。辛晴說我也知道化妝師很多,可我還是想自己給自己化妝。小美問為什么,辛晴說,我給別人都化得那么漂亮,給自己,當然會化得更漂亮了。話出口她有些驚訝,她幾乎是不假思索說出這些話的,如果讓她思索后再說,她是斷然不會說這些話的,而這些話究竟是不是她想說的,她也答不出來,只能把它們歸類于潛意識里潛伏已久的一些東西。

我問你,你想過要找什么樣的對象嗎?小美說。

沒有。辛晴說。

真的沒有?小美說。

真的沒有。辛晴說。

我不信。小美說。

你不信我也沒辦法。辛晴說。

辛晴真的沒有撒謊,女孩子都喜歡憧憬,她也不是沒從憧憬過未來的對象,但每每有這種念頭閃現,就會被另一個更強大的念頭所覆蓋。她一直認為愛情是個神圣的東西,無論是出自本能,還是聽人說的,書里看的,歌中唱的,都在這樣告訴她。這種概念已逐漸根深蒂固。即使是神圣的東西,那過程也一定會是神秘的,允許猜想,不容落實。辛晴一直認為自己生命中必將出現的那個人是天定的,對于這樣一個人,你又怎么能界定他是什么樣的呢!

這樣吧,今晚我帶你去參加一個聚會。小美說。

辛晴瞪大眼睛。

都是我的同學,里面可有不少帥哥呀!小美說。

辛晴本想拒絕,但她怕拒絕傷了小美的心,就勉強答應了。

辛晴還是第一次參加這樣的聚會。出發前,她特意洗了頭發,頭發濕漉漉的感覺一下子提高了她的自信心,她一遍又一遍地梳頭,當頭發順得不能再順了,才摸出皮套把頭發束成馬尾。辛晴晚上一般是不出門的,這一出門引起了家里人的好奇,已經定了婚的姐姐跟她開玩笑說,打扮得這么認真,是不是去約會呀?母親則做出一副神秘相,探過腦袋問是赴什么樣人的約會。父親依然扮演最刻薄的角色,他板著面孔說,你和誰約會我不管,但有朝一日,領進家來的不是個二流子就行。辛晴聽了這些話已經怒火中燒,她把木梳很響地撂在桌上,本想回敬一句更刻薄的話,但直到出門這樣的話也沒出口,她還是選擇了得心應手的沉默。

聚會地點是小美一名男同學的家,那個男同學叫武子奇,長著寬大的額頭和碩大的蒜頭鼻子,很容易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那一晚他的家里人都不在家,只有一幫年輕人在說說笑笑。人不算多,六個人,三男三女。武子奇準備了香檳和啤酒,沒有菜,只有薯片、花生米之類的小食品。有人給辛晴倒了啤酒,她連連搖頭,說不會喝。小美給她倒了香檳,說香檳和飲料一樣,你能喝可樂雪碧就能喝香檳。辛晴還是搖頭說不會喝,氣得小美只好放棄,說好好,你不愿喝就不喝,你自己說了算。

年輕人喝起酒來嬉笑怒罵是沒有限制的,聽他們放肆地說話,辛晴就感到一陣陣莫名的緊張,她一句話也不說,好像這伙人與自己沒有關系。其實,她也想說話,她想說話應該是件很開心的事情,不然他們為什么一直說個不停,臉上皆掛著快樂的笑容。可是輪到她一要張口,想說的話就莫名其妙地溜走了,腦袋里一片空白,根本無法組織起相應的語言。酒喝到酣處,武子奇打開錄音機,有兩對男女立即放下杯子,到屋中間去跳舞,跳的是不規范的交際舞,跳著跳著兩張臉就貼在了一起。辛晴的臉刷地就紅了,如喝了過量的酒。酒桌邊只剩下武子奇和她,武子奇過來拉她的手,意思是邀她跳舞,被她啪地一下甩開了。武子奇有些尷尬,僵在那好半天沒動地方。

天色很晚了聚會才結束,走出武子奇的家門后,辛晴終于忍無可忍地說了一句話,她說你不該帶我到這來。小美問為什么,辛晴沒有回答,甩開小美自己走了。事情過后,辛晴也覺得做得有些過分,曾幾次主動靠近小美,但小美愛理不理的,顯然是生了她的氣。

還有一個能成為辛晴好朋友的女孩是邱丹。邱丹是一家醫院的護士,是那種很漂亮的女孩,她是和男朋友來拍婚紗照的時候認識辛晴的。邱丹的話也不多,辛晴給她化妝的時候,她一直閉著眼,一聲不吭。辛晴一邊為她化妝,一邊欣賞她的容貌,她的臉型、五官、面部肌肉都無可挑剔,尤其是她的鼻子和嘴唇的組合,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秀氣和嫵媚。一般來說,女人看女人是不會如此仔細的,但化妝師這個職業逼著辛晴必須仔細地面對每一個顧客的臉。說實話,并不是每一個顧客的臉都能給她帶來愉快,反言之,至少還是有一些顧客的臉能給她帶來愉悅的,比如邱丹。邱丹的嘴唇初看有些薄,細看卻并不薄,而且紅潤肉感,如果用尺子量的話,邱丹嘴唇的厚度絕對會大于中國女性的平均數的,這樣的嘴唇也許正適合親吻。這個一閃而過的令女孩子害羞的念頭,實際并沒有令辛晴感到異樣,只要是不說出口的東西,辛晴都是有能力安然承受的。令辛晴愉悅的瞬間出現在邱丹的嘴稍稍用力的時候,腮幫的肌肉因此受壓而浮現出了一對小而淺的酒窩,受牽動的鼻翼微微翕動猶如風吹蓓蕾,一種自然、舒緩、舒服的感覺頃刻間就在全身彌漫開來。

給你打藍色的眼影好嗎?辛晴說。

邱丹睜開眼睛,一般化新娘妝,眼影大都是打淺粉色,邱丹反問道,為什么?

我也說不好為什么,我只是這么想的。辛晴說。

好,那就打藍色的吧。邱丹說。

按常理,化妝師向顧客提出某種建議的時候,是應該講出充足理由的。同樣按常理,對沒有理由的建議,顧客大都會追問理由。但邱丹和辛晴一樣,有違常理地接受了毫無理由的建議。妝化完了,邱丹站到鏡子前的時候,連她的男朋友都用驚嘆的口氣說,瞧你的眼睛,藍汪汪的,像海水似的,真漂亮!邱丹自己也很滿意,但她表現滿意的形式不是驚詫,而是安詳,好像理應如此一般。

辛晴送邱丹和她的男朋友一起走進了攝影室,這個時候,她的心里很舒服,猶如一種撫慰。也正是這個時候,她對自己的職業產生了一種美好的激情,她下意識地瞧了瞧自己的手,在這雙手上誕生了多少個美麗的新娘呀!她的目光也無限延長,穿透了攝影室,看到了一條永無止境的紅地毯,看到了新娘新郎手里的交杯酒,甚至洞房里的床單。辛晴的臉上浮現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邱丹臨走時走到了正在給另一個新娘化妝的辛晴跟前,說了一句令辛晴十分意外的話。邱丹問,你結婚了嗎?

辛晴搖搖頭。

邱丹說,做我的伴娘好嗎?

辛晴說,我,行嗎?

邱丹說,當然行。

辛晴說,好吧。

事情就這么簡單地定了下來,本來辛晴是有足夠的理由拒絕這個邀請的,但鬼使神差,她還是答應了。事情過后辛晴有些緊張,也有些奇怪,她是個極不愿意拋頭露面的人,她怎么會答應一個陌生人的請求,去做她的伴娘呢?更令她奇怪的是,她并沒有后悔,好像早就注定了,她必須要做這件事,躲都躲不開一樣。

預定的日期很快就到了,辛晴記得那個清晨的陽光極好,四點多鐘天就亮了。她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洗頭,濕滑滑的頭發有助于她的發揮。被驚醒的姐姐閉著眼睛埋怨,參加個婚禮干嘛起得這么早?姐姐不知道她是要做伴娘的,她不會告訴她。當時姐姐正在熱戀,并且已經進入談婚論嫁的階段,她怕姐姐也讓她做伴娘,她是不愿意做姐姐的伴娘的。事實上她也不愿意做任何人的伴娘,只是,邱丹是個例外。

這絕對是個無原因的例外。當辛晴跟在穿著一襲白色婚紗的邱丹身后步人大廳的時候,她內心的激動程度一點也不亞于新娘,聚光燈下,她產生了一種極致的幸福感,這幸福感與她的職業有關,一個化妝師把親手化好妝的新娘送進婚姻的殿堂,這是不是一種成功呢?毫無疑問回答是肯定的,那一瞬間,她的想象中漲滿了五顏六色的東西,有她化過妝的無數新娘的臉,奇異的燈光,滴水的濕發,未來的一場屬于她自己的婚禮。

儀式過后,就到了新郎新娘逐桌給賓客敬酒的階段。按照慣例,伴郎和伴娘是要尾隨其后做助手的,新郎給人斟酒,伴郎幫著提酒瓶,新娘給人點煙,伴娘幫著拿煙。做這項工作辛晴顯得很笨拙,但還是勉為其難地完成了。

問題出在婚禮接近尾聲的時候,當時辛晴無事可做,正偎在大廳的門板上瞧熱鬧,邱丹就在這個時候,搬著一箱啤酒從外面走進來。這種活兒本來是不應該讓新娘干的,有服務員嘛,也有那么多能干這種活的小伙子,但不知為什么,邱丹還是干了。一箱啤酒的分量不輕,穿著婚紗的邱丹搬起來顯得十分吃力,她搖搖晃晃,像一只受傷的大鳥,想飛又飛不起來的樣子。

辛晴發現邱丹時,她們之間大約存在十米的距離。邱丹看見辛晴后,投過來求援的目光,辛晴本應該沖過去,幫著她一起把啤酒箱抬進來,但是辛晴沒有這樣做,也不是不想這樣做,不知為什么,她當時的反應很遲鈍,她像是看一個事不關己的人似的,以近乎欣賞的目光看著邱丹艱難地走,看著她有一腳踩在裙角上,電影慢鏡頭一般跌在地上。一箱啤酒猝然爆裂,碎玻璃灑了一地,騰起的啤酒氣泡如盛開一大片白色的花朵。

直到此時,辛晴才奔過去,準備扶起跌倒的邱丹,但一個小伙子以更快的速度奔過來,在辛晴伸出手去之前就把她扶了起來。這個小伙子是邱丹的哥哥,后來辛晴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邱剛。

被扶起來的邱丹顯得沮喪而又狼狽,雖然萬幸肉體并沒有被碎玻璃刮傷,但那件白色的婚紗卻被撕破了,上面沾滿了啤酒的氣泡。氣泡破滅,沁開了大片的濕痕,濕裙子貼在身體上體現了很好的透視效果,令賓客在驚訝中大開眼界。

我、我……辛晴囁嚅著,不知如何解釋。

邱丹沒有吭聲,她顯然對辛晴的表現十分不滿。但不管是事發之時還是后來,她都沒有抱怨,因為這個伴娘畢竟是她自己選的,也就是說,這一跤很像冥冥之中天定的結果。

雖然沒有抱怨,但她們之間的關系卻因此而難于發展,始終停留在一種怪異的不遠不近的位置。這件事對辛晴的打擊很大,對于人際關系,她感到緊張而懼怕,越想接近人群,實際上卻越疏遠人群。她好像被困在了一個堅固的容器里,任憑怎么努力,結果都是枉然。

我要講話。辛晴這樣對自己說。

有一段時間,辛晴是把講話作為一項事業追求的,她為自己制定了一個詳細的計劃,什么時候要開口講話,什么時候要跟什么樣的人開口講話,跟什么樣的人講什么樣的話。盡管有來自潛意識里的強大阻力,她還是強迫自己突破,開口。有一次,為了與另一個頑固的自己對抗,她竟然把手握在了長滿尖刺的仙人掌上。

對于辛晴的沉默寡言,家里人早就習慣了,影樓里的同事也慢慢習慣了。大家嘻嘻哈哈在說一件事的時候,往往忽略了她的存在。由于不說話,存在與不存在是沒有多大區別的。而往往她開口說話了,由于突兀與生硬,卻沒法融入集體話語的氛圍中去。她的聲音像汽車尾氣一樣,與汽車里的喧嘩人聲格格不入。

但是,她還是要講話。有一次,她發現李姐給一位新娘化得妝底色較淡,就湊過去說,淡妝其實更漂亮。

那個新娘瞪大眼睛,沖著她說,淡妝適合日常生活,可我是新娘,要拍婚紗照的,這么淡的底色能拍出好效果嗎?

李姐惡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然后陪著笑臉對那個新娘說,既然你不滿意,咱們重新化好了,我一定會讓你滿意的。說罷,又剜了辛晴一眼。辛晴本來是想贊美與示好的,但事與愿違,反而被誤會為是有意挑毛病。那對新人拍完照離開后,李姐忍無可忍地指著她的鼻子責問,你到底什么意思,狀化淡了與你有什么相干?

我是好意。辛晴說。

好意?誰會相信你是好意呀!李姐的聲音越來越高,幾乎是嚷了,你不說話人家也沒挑毛病,你一說人家就不干了,我只能重新再給人家化。

我真的是好意。辛晴說。

你說有意壞我也就罷了,反而要說好意,你也太歹毒了吧?李姐說。

店里人都圍過來看熱鬧,搞得辛晴一頭汗水,嘴里支支吾吾,不知說什么好。要不是老板過來打圓場,事情還不定發展到什么程度呢!

辛晴不是故意壞人的人。大家都應該了解她,是不是?老板說。

為了給老板面子,大家都回應說是。李姐這才退卻,躲一邊去了。辛晴用感激的目光望著老板,淚水差一點流出來。

但是,辛晴還是要繼續說話。有一次,小美和另外兩個姑娘談起愛情,小美說我特別羨慕咱老板的夫人,相貌也說不上怎么漂亮,可就是有福,整天閑在家里不用工作,吃喝不愁,老公還特愛她。有人接茬說,咱老板愛老婆是出了名的,別看他在店里挺威風的,在家可是個怕老婆的主兒,老婆讓他上東,他不敢上西,為什么怕呀?還不是愛嗎?小美接著說,我知道一件事,不知道你們信不信?老板的老婆特懶,結婚后自己從來不洗腳,只要是老板在家,每晚都是老板給她洗腳。

講起老板愛老婆,似乎影樓里的每個職工都能講出一兩件事來。辛晴想既然大家都講,那自己也應該講,講什么呢?辛晴想了想有了內容,抓了個空兒,強迫自己開了口。

辛晴說,老板究竟愛她老婆什么呢?

大家都扭過頭來看辛晴,她們不知道辛晴為什么會提出這么個問題,看來的確如很多人所說的那樣,別看一些人平時不愛說話,但只要冒出一句話來,準能把你撞到墻根去。她們認為,辛晴的這句話就是能把人撞到墻根去的那種話,人家愛她老婆什么,那是人家自己的事,別人怎么能隨便回答?大家都有所顧慮,一時都啞了火。

辛晴說,愛誰,其實是沒有理由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忍不住笑了。辛晴在他們的笑聲中又說,這句話其實不是我說的,是咱們老板自己說的。

雖然后來大家的聲音又淹沒了辛晴的聲音,但辛晴卻有了一種少有的輕松感。這可能是辛晴在這家影樓里說得最成功的幾句話。

這次成功意外地成為了辛晴的一個新起點,這起點是內心里的,卻與她的外在故事有著必然的聯系。那一年,辛晴開始戀愛了。與同齡人相比,她的戀愛不算早可也不算晚,辛晴開始隆重打扮自己,時髦程度一點也不亞于前衛女郎小美。辛晴的對象是自己找的,而且是她主動追人家的。也不是沒有人追她,通過小美認識的那個小伙子武子奇,就曾偷偷找過她,要和她談朋友,被她拒絕了,她一想到那個不舒服的晚上,就感到別扭,怎么還能和他談朋友?還有個中學同學,各方面條件都不錯,向她表達時也被她拒絕了。她也不是看不上人家,只是覺得這么容易就戀愛了,有點太簡單。對象還是自己找的好,都什么時代了,女孩完全可以主動去追男孩子。這對她來說似乎更有意義,她不是要說話嗎,要突破自己嗎?自己找對象,這豈不是一種更大的突破?主意打定,便到了物色人選階段,雖然影樓里人來人往,但接觸的男孩子都是一些準新郎。除了影樓,她所能接觸的男性更是屈指可數,適齡的就更是禿頭上的虱子。辛晴思考多時,最后把目標索定在了一個僅見過一面的小伙子身上,他就是邱丹的哥哥邱剛。

辛晴雖然只見過邱剛一次,但這個小伙子給她留下了極佳的印象,個子長相談吐風度,工作情況,似乎都無可挑剔。更重要的是她知道邱剛年齡不小了,還孑然一身呢!主意打定,她依然動身去找邱丹。

邱丹結婚后已經搬出娘家,另有居所了,但辛晴卻依然去了邱丹的娘家,這是個說得出去的借口。走在路上,來自本能的緊張已經使她渾身發抖,但她認定這是一個磨練自己的機會,也是她能夠突破自己的第一道亮光,她暗自與本能抗爭,當敲開邱丹娘家的門時,她的真身仿佛已經脫離了軀殼,忽忽悠悠地飄到了空中。

開門的是一個小伙子,不是邱剛,而是邱剛的弟弟邱鐵。邱鐵在家排行老三,也是最小的一個,他小邱剛四歲,小邱丹兩歲,也小辛晴兩歲。按常理講,他與辛晴是不可能發生什么故事的,但事實恰恰相反,成為辛晴生命中第一道亮光的不是邱剛而是邱鐵。

我找邱丹。辛晴說。

我姐在她自己家呢。邱鐵說。

可、可我怎么覺得她好像就在里面呀。辛晴說。

話出口辛晴吃了一驚,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總會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說一些不合常規的話。她的臉刷地紅了,尷尬得真想轉身逃掉。

是嗎?邱鐵大概也覺得這個女孩挺有意思,笑著讓開身子說,那就請你進來看一看,看看我姐究竟在沒在里面。

辛晴朝著逃走相反的方向走去。這一天是個星期日,但家里卻只有邱鐵一個人在家,他的父母和哥哥去走親戚了,這給事情的發展提供了必要的機會和條件。辛晴其實只來過他們家一次,她只見過邱剛,并沒有見過邱鐵,在邱丹的婚禮上她也沒注意到邱鐵。看上去邱鐵是個不錯的小伙子,外表一點也不亞于邱剛,更重要的是邱剛偏靜,而邱鐵偏動,并帶有一種頑劣相。辛晴更喜歡這一類人,越是與自己的性格相差得遠,往往越具有吸引力。

你好好看看,看我姐她在哪。邱鐵說。

辛晴四下望了望,好像真要找一個人似的。

有還是沒有呀?邱鐵說。

你指望我說有還是沒有呀?辛晴說。

我能指望什么?邱鐵靠在門上,順手從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煙,點燃了,吸了一口,吐出幾個煙圈,歪著頭說,我指望你實事求是。

實事求是就是沒有,我該走了。辛晴說。

忙什么,坐一會兒嘛。邱鐵說。

邱鐵叼著香煙,有幾綹頭發傾斜下來,擋住了一只眼睛。他用手指了一下屋子中間的沙發,示意辛晴坐下。辛晴覺得這個姿態的邱鐵帥氣十足,吸引力十足,她本想走掉,可她的身體卻聽從了邱鐵的話坐了下來。至少在這一瞬間,辛晴把邱鐵身上包括懶散之態這些缺點在內的東西,統統看成了神秘而又可貴的東西,她幾乎毫不猶豫地臨時改變決定,她不找邱剛了,她就找邱鐵。

我又不指望你實事求是了。邱鐵說。

為什么?辛晴說。

因為有我姐在,你可以多坐一會兒呀。邱鐵說。

辛晴毫不反感地笑了,她順嘴說,沒你姐在,我也可以多坐一會兒嘛。這又是一句令辛晴意想不到的話,但更令她驚訝的不是這句話本身,而是她居然能如此自然地說出這句話。邱鐵是個自來熟,他的隨和性格實際成了某種潤滑劑,這使接下來的聊天顯得極為順暢。邱鐵講了姐姐邱丹的一些事,也講了哥哥邱剛的一些事,講得更多的當然是他自己的事,他說自己打上學那天起就成績不佳,他天生就是一個不喜歡坐在課堂里聽課的人,初中畢業那天晚上,他把自己的課本全燒了,然后開始出去打工。他做過飯店的門童,發廊的小工,銀行的保安,現在的職業是一家化妝品廠的推銷員。他說到這似有所悟,驚嘆道,咱倆的職業還有連帶關系呢,你是化妝師,我是化妝品推銷員。說到這他露出一臉壞笑,說,你離不開我的。

辛晴臨走的時候,邱鐵送給她一瓶洗發水,說這是他們廠的產品,用好了多宣傳。

幾天以后,辛晴給邱鐵打了個電話,談了用他洗發水的感受。辛晴說,你的洗發水也就一般吧,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邱鐵說別這么講呀,這樣我的飯碗就危險了。辛晴說我這人就愛講實話,我剛剛用它洗過頭,不信你來看一看,頭發既不亮又不滑。邱鐵說那我真得去看一看,你在哪呢?辛晴說我在影樓,不過你得我快下班的時候來,當班時間我可沒功夫陪你。

快下班的時候,邱鐵真的來了。辛晴一走出影樓,就被邱鐵攔住了,他盯住辛晴的頭發仔細地看了好一會,才說,我怎么看怎么覺得不錯呀!辛晴笑道,當然不錯了,我是逗你玩的。邱鐵埋怨道,沒你這么逗人玩的,害得我這么遠跑來。辛晴說,我不想讓你白跑,這樣吧,晚飯我管了。邱鐵說這還差不多。

辛晴還是第一次單獨和一個男孩子吃飯,但奇怪的是,她并沒怎么緊張。他們選擇的是一家快餐店,邱鐵一邊吃一邊不停地說話,辛晴也積極回應,說了不少話。一頓飯也就一個多小時的時間,但辛晴卻覺得自己在這一小時中說的話,快趕上平時她一個月說的話多了。

又過去了幾天,邱鐵打來電話,說吃她一頓飯有點過意不去,想送她一件禮物,問她喜歡什么。辛晴說我不喜歡什么禮物,大家在一起開心就是禮物。邱鐵說我真的想送你點什么,不然我心里不安。辛晴想了想說,既然如此,你就送我一把木梳吧,也算是和洗發水配套。邱鐵說木梳太簡單太便宜了,還是選一樣貴重點的。辛晴說,我就喜歡木梳,如果你真的想讓我開心,就送木梳好了。邱鐵見狀也不好堅持,就真的買了一把木梳送給了辛晴。那天晚上臨睡覺的時候,辛晴用這把木梳一邊梳頭一邊想,命運其實是可以由自己掌握的,就像用木梳梳頭,你想把頭發梳順滑了,只要握住木梳用心梳,是一定能順滑的。

打這以后,兩個人開始頻繁見面,也可以說,他們開始戀愛了。辛晴有些搞不明白自己,她本來是看上邱剛的,怎么一見邱鐵就把邱剛忘了個一干二凈?究竟是自己的品質出了問題,還是愛情本身就是個說不清楚的東西。說不清楚的東西往往是靠不住的,那么愛情靠得住嗎?辛晴這么一想,心里就有些沒底。

談戀愛不僅要用嘴談,還需要動手動腳。接觸多了,邱鐵的手腳就開始不安分了。辛晴的抵抗是先緊后松,然后再緊,所謂的先緊指的是不讓邱鐵輕易得手,一旦邱鐵有所突破,她的防線就會大開,人呈一副淤泥狀態。這個階段,邱鐵的手可以像一條蛇一樣在淤泥里鉆來鉆去了,但是,到了最緊要的關頭,淤泥會突然凍結,變成堅硬的泥塊,這條蛇就是再活躍,也是沒有辦法的。辛晴果斷地跳出邱鐵的包圍圈,整理一下已經不成樣子的衣著,嚴肅地說,我們畢竟沒有結婚,這最后一關還是留到洞房里去突破吧。邱鐵一臉的訕笑,說現在搞對象,誰不先一起睡呀?辛晴說,我們是在搞對象嗎?邱鐵收起笑容,皺起眉頭說,難道我們是在搞流氓活動嗎?辛晴一時答不上來,邱鐵就賭氣而走。

兩個人一鬧僵,最先示弱的總會是辛晴。邱鐵一賭氣就好些天沒消息,辛晴挺不住了,就會又給他打電話,然后就是再見面。邱鐵再動手動腳的時候,辛晴的抵抗力量就會減弱一些,但到了關鍵時刻,她還是會變成堅硬的泥塊,任那條蛇毫無辦法。于是邱鐵又會負氣而走,辛晴又會給他打電話,周而復始,幾乎成了循環。

有一次,邱鐵又動手動腳的時候,辛晴對他說,搞對象是需要步驟的,該走到哪一步就應該走到哪一步。邱鐵問,那現在我們走到哪一步了?辛晴說定婚。邱鐵思忖片刻,大大咧咧地說,定婚就定婚唄。辛晴說我比你大兩歲,你們家能同意嗎?邱鐵說只要我愿意,我們家沒問題,我爸我媽都是開明的人。

到了這種時候,兩個人是需要到對方家拜訪的。邱鐵的到來令辛晴一家人都非常驚訝,他們想不到不善言語的辛晴竟然自己領回來一個對象,她姐姐是家里最愛說話的,可對象還是別人給介紹的呢!一家人立即對辛晴刮目相看了,他們熱情地接待了邱鐵,平時并不下廚的父親親自下廚做了幾樣他拿手的菜。邱鐵天性活潑,說說笑笑的很快就和辛晴一家人打成了一片。只是辛晴的母親有些顧慮,她把辛晴拉到廚房,壓低聲音說,我看這小子太散漫,靠得住嗎?辛晴說當然靠得住,人不可貌相,他其實是個很認真的人。

辛晴家這一關通過了,下一關就是邱鐵家。去邱鐵家拜訪,辛晴有些心里障礙,畢竟她是邱丹的朋友,況且她還比邱鐵大兩歲。一路上辛晴的身子有些發抖,一句話也不說。邱鐵在一旁解勸道,別緊張,我家人比你家人還隨和呢!辛晴是一咬牙走進邱鐵家的,邱鐵的父母對辛晴也很熱情,辛晴少言寡語,瑟瑟抖抖的樣子令他們很是憐愛。

問題出現在邱丹那里,她得知這個消息后,怎么想怎么無法接受這件事情。她也不認為辛晴不是個好姑娘,盡管辛晴口笨舌拙,為人不太隨和。她不能接受的表面理由很簡單,辛晴比邱鐵大兩歲,但內心里不能接受的理由卻不是這么簡單,如果邱鐵比辛晴大兩歲,她照樣還是不能接受。她也說不清自己真正的理由是什么,她總覺得辛晴身上帶有一種古怪的東西,和她做朋友還勉強,和她成一家人總不會是一件快樂的事情。

有一天,邱丹找到影樓,她把辛晴拉到門外,開門見山地說,你和邱鐵不合適。辛晴問為什么,邱丹說我也說不好為什么,總之你們是不合適的,還是趁早散了吧。辛晴皺起眉頭,亮出沉默這個得心應手的武器,一聲不吭。邱丹問你到底怎么想的,她不吭聲。邱丹問是散還是不散,她依然不吭聲。邱丹說我們是朋友,就算你給我一個人情吧。辛晴兩眼定定地看著邱丹,終于開口說,正因為我們是朋友,這個人情應該你給我才對。邱丹說這不可能。辛晴突然放大聲音,幾乎是吼叫道,就因為我沒有幫你抬啤酒箱嗎?邱丹愣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辛晴不再理會邱丹,轉身走回屋去。

在辛晴這兒碰了釘子,邱丹并不死心,她轉而去找弟弟邱鐵,勸他立即和辛晴散了。邱鐵問為什么,邱丹說她比你大兩歲呀。邱鐵笑道,都什么社會了,找大女還挺流行呢,沒聽說過嗎?有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找了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呢!邱丹說你別跟我耍貧嘴,人家是人家,咱家是咱家。邱鐵說,姐,你累不累呀,咱爸咱媽都不在乎她的年齡,你操的哪門子心呀?邱丹說,爸媽不懂,可姐懂,年輕的時候看不出什么,一到中年差距就大了,女人不禁老,大兩歲,就會像大你二十歲似的。說罷不容邱鐵分辨,她徑奔娘家去做父母的工作。

女兒做父母的工作難度要小得多,邱丹把自己的觀點一擺,本來態度很明朗的父母就變得猶豫起來。邱丹再做邱鐵的工作,父母就都掉轉槍口,幫助起邱丹來。氣得邱鐵賭氣出門,找了個小酒館獨自喝起酒。

喝了一會兒,邱鐵放下酒杯,給辛晴打了個電話,說他酒喝多了,快要倒下了。辛晴問清了酒館的地址,火速趕了過來。看見風風火火的辛晴,邱鐵笑了,擺出一副調皮相,說,放心吧,在你來之前我是倒不下的。氣得辛晴舉起手,狠狠地在他的后背上擂了一下。

壞蛋!辛晴說。

我不騙你,你怎么能這么快就趕來呀!邱鐵說。

為什么一個人喝酒?辛晴說。

悶唄!邱鐵說,本來我媽我爸是同意咱倆這事的,可我姐一攪和,他們竟站到一個陣營里去了。

你怎么想,放棄嗎?辛晴說。

要放棄的話,我就不會騙你來了。邱鐵說。

辛晴有些麻木地坐了下來,她本來是坐在邱鐵對面的,可邱鐵卻繞過來,坐到了她的身邊,一伸手把她攬到了懷里。她慌忙推開他,嗔道,人家看著呢。此時已是晚上八點多鐘,早已過了飯時,小酒館里只有他們一對客人,那個小女孩服務員和胖胖的老板娘躲在吧臺后面聊著什么,她們的目光都投在玻璃窗外面,只是偶爾會瞥過來那么一眼,瞬間就又移到窗外。窗外是一條很偏僻的小街,好半天才會有那么一兩個行人經過,天色正漸漸暗下去,有幾顆星星已經迫不及待地升上天空。邱鐵想摟住辛晴,幾次都失敗了,就又索性坐回對面的位置。他一雙開始發紅的眼睛直直地盯住辛晴的臉,良久,才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邱鐵說,你怎么像只青銅器呀!

這是辛晴第一次聽人這么形容她,她歪著頭回望著邱鐵,覺得他的這種形容有些莫名其妙。

邱鐵說,知道青銅器是什么嗎?

古董。話出口后辛晴似有所悟,她揚起眼眉說,你說我像古董?

邱鐵說,不,青銅器可是高貴的東西,出土文物,價值連城。

辛晴說,那不還是古董嗎?

邱鐵說,還有另外的解釋,它悠久、高貴、堅硬、結實,易守難攻。

邱丹這個堡壘最終還是辛晴自己攻下來的,她選用的武器是化妝。有一天,辛晴把邱丹請到了影樓。邱丹本不想來,辛晴說你不來會后悔的,我有話要和你說,邱丹以為她同意離開邱鐵了,就來了。辛晴把她帶到洗面池邊,讓她洗臉,她說洗什么臉呀,有話說話嘛!辛晴說,洗了臉,我給你化一次妝,然后再說話。邱丹無奈,只好洗了臉,然后坐到辛晴對面。辛晴像給其他顧客化妝一樣,安靜,認真,一句話也不說。妝剛化好,邱丹的丈夫來了,把邱丹嚇了一跳,問他怎么來了。他的丈夫用下巴指了指辛晴,說,是她打電話叫我來的。邱丹責問道,你在搞什么鬼呀?辛晴說,我沒有搞鬼,今天是你們結婚一周年的紀念日,我邀請你們來就是想給你們拍一組紀念照,是免費的。

邱丹看了看丈夫,丈夫正一臉幸福地看著她,由于工作忙,邱丹和丈夫都把這個特殊的日子給忘了。再看辛晴,她的心里就漫過一股溫水樣的東西。她嘆了一口氣,什么也沒說,十分聽話地被辛晴送進了攝影室。

這的確是辛晴煞費苦心的安排,她相信人心絕不是青銅器,是經不起一些東西沖刷或腐蝕的。從攝影室出來,辛晴找到老板拿出自己的錢付賬。老板把錢又塞回她的手里,微笑著說,算了,這費用就當我獎勵你了。辛晴本想堅持,但又怕推來推去的不好看,就淺淺一笑,走開了。

事情是在第二天有了變化,邱鐵興高采烈地來找辛晴,說她姐姐已經表態不反對他們相處了。辛晴會心一笑,兩個人躲到沒人處擁抱的時候,辛晴忍不住掉了幾滴眼淚。

他倆的關系因此進入了快車道,不知不覺就到了婚姻的邊緣。邱鐵生性散漫,本該認真的時候也會嘻嘻哈哈。辛晴最初喜歡的就是他的這種個性,好像是為了填補自己的缺欠似的。而后來,辛晴反感的也正是他的這種性情,比如本來商量好了要一起去看家具,可到時候邱鐵卻去了一家電影院,打來電話叫辛晴也過去:還有一次,邱鐵叫辛晴去他家做客,她去了,邱鐵卻沒在家,害得她自己與他的父母一起吃飯,搞得她很不自在。事后她說了邱鐵幾句,邱鐵賭氣就走,又是好幾天沒有理她。

小毛病無傷大雅,一對戀人經過波折_路走來,婚姻的殿堂就在眼前了。但嚴重的問題就在這時候出現了,準備結婚登記時,辛晴突然猶豫了。她可不是拿不準主意的那種女孩子,為什么會這樣,她自己也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理由。是因為邱鐵身上的那些缺點,還是覺得總是自己主動太累了?想一想都不是。暗自做決定的那天晚上,她用邱鐵送給她的木梳梳了好一陣頭,然后又看看窗外漫天的星星。都說每個大人物都能與天上的某一顆星星相對應,那么普通人呢?都是人,只要大人物有相對應的星星,那么普通人也一定會有相對應的星星。這些星星中哪一顆是對應自己,哪一顆又是對應邱鐵的?自己的這一顆星星注定要和邱鐵那一顆相撞嗎?戀愛是不是最不科學的東西,每個人只能在有限的環境里有限的人選中找自己的另一半,這另一半一定不會是最適合自己的。思考是個可怕的東西,人一思考,上帝就發笑。辛晴一思考,自己的世界就變得面目全非了。

就在幾乎所有熟悉的人都認為他們就要舉行婚禮的時候,他們意外地分手了,提出分手的不是辛晴,而是邱鐵。這完全是辛晴一手策劃的,她雖然生在一個很缺錢的家庭里,卻從來不是一個把錢看得很重的人,但是在結婚登記之前,她卻獅子大開口,給邱家開出一個幾乎令他們無法承受的禮單。房子要大的,家具要名牌廠家的,家電、生活用具也要高檔的……邱鐵問她是不是吃錯藥了,她說沒有,我清醒著呢!邱鐵說,你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現在為什么會這樣?辛晴說,以前是沒有接觸到實際問題,現在不同了,現在要來真格的了,我當然要實際一點了。邱鐵二話沒說,拂袖而去。

事情過后,連辛晴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她竟然殘忍地扼殺了一樁也許會很幸福的婚姻。

在隨后的日子里,辛晴變得有些散淡,有些心不在焉,只有給人化妝的時候,她的精神才會集中起來。面對一位臉上洋溢著幸福光彩的準新娘,辛晴的心理是復雜的,她給那么多新娘化過裝,可是,她什么時候能給自己化一次新娘妝呢?本來已經有了這種機會,自己又無端地將其毀掉,說到底,她還是不愛邱鐵,可是她又究竟愛誰呢?愛情不過是最虛無最難確定的東西,即使有一天真的找到了所謂的最愛,就難道是正確的選擇嗎?她的手有些發抖,好在她很快擯棄了這些雜念。化妝品的香味由淡而濃,像一縷縷看不清楚的煙氣,在她的指尖緩緩上升,又悄然變成了手指似的東西,垂下來輕柔地撫摸她冰冷的雙手和臉頰,她的心緒漸漸趨于平靜。

不久,辛晴的姐姐結婚了,又不久,她的三妹妹開始戀愛。三妹的戀愛十分順利,不到一年,就領了結婚證。這期間,父母開始為她操心,精心安排了幾次相親,她去是去了,卻總是相不成,不是她嫌人家什么什么,就是人家嫌她什么什么,有的相一次就吹了,有的約了那么一兩次,也吹了。隨著日子過得越來越快,她真正成了家里的一個老大難問題。

身邊的女孩也開始一個一個地成為新娘,小美很快也結婚了,新郎居然就是那個追過辛晴的武子奇。影樓為她免費拍攝了婚紗照。這是老板的承諾,每一個雇員結婚,都可以免費拍一套照片。李姐吃了多大虧似地驚呼,知道這樣,我不那么早結婚就好了,這下賠大了!另一個還沒有對象的女孩說,為了這套婚紗照,我也要加快速度,盡快找一個人結婚。說到這她瞥了一眼辛晴,開玩笑道,辛晴姐,是不是有緊迫感了?辛晴翻了她一眼,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二十七歲那一年辛晴有些發胖,雖然只是胖了一點點,也就是腰粗了一些,腿粗了一些,別人也并未察覺,但她還是嚇了一跳。對于一個女孩子來說,發胖就意味著變老,難道我真的就要老了。她忍無可忍地想起了家里那盆謝了的杜鵑花,花因為開過才凋謝,可是我開過嗎?想到這似有一股涼風襲來,她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辛晴開始節食,她知道這是她必須做的,她不想還沒開過就過早地凋謝。見她的飯量銳減,母親十分著急,以為她是因對象的事發愁所致,所以就更加瘋狂地托人張羅相親。可相親的結果依然如前,折騰一番,毫無成果。氣得直性子的父親當著她的面嘆息道,都說有剩男沒有剩女,屁話,我們家不就出個剩女嗎!辛晴把手上的一只臉盆重重地撂在地上,轉身躲進臥房去了。

五一節這天下午,影樓提前關門,老板請大家去一家飯店聚會。剛吃了一口,辛晴突然覺得缺了點什么,就沖著服務員喊了一聲,衛生巾!一瞬間服務員愣住了,滿桌的同伴也愣住了。她本想喊的是餐巾紙,誰曾想出口竟是衛生巾,可能就是舌頭不常鍛煉的結果吧!片刻,哄堂大笑。老板努力板住笑,向服務員更正道,我們這位小姐想要的是衛生一點的餐巾紙,明白嗎?服務員憋著笑,用一臉的怪相說,明白。

這家飯店的隔壁是一家歌廳,飯還沒有吃完,大家就都迫不及待地奔過去唱歌跳舞了。歌廳是會讓辛晴更加尷尬的地方,她歌不會唱舞不會跳,夾在人堆里會像一個怪物,所以辛晴死活沒動窩兒,接著吃自己的飯。老板也沒有動窩,有人叫他過去,他說自己的嗓子啞了,唱不了。包房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老板讓辛晴陪他干一杯,辛晴不想干,但又不想卷老板的面子,就強迫自己干了一杯啤酒。

其實,你是個挺幽默的人。老板說。

什么幽默,嘴笨唄!辛晴說。

說心里話,我挺喜歡你的。老板又說。

辛晴低下頭去,沒有吱聲。

老板說罷,起身繞著桌子走了半圈,坐到辛晴身邊,辛晴周身的汗毛就豎了起來。當老板伸手來攬她的肩頭時,她尖叫一聲,一下子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嚇得老板立即縮回手,起身坐回到原來的位置。

不好意思。老板點了一支煙說,沒想到你的反應這么激烈。

你為什么會這樣?辛晴說。

沒有理由。老板說。

老板的面相看上去雖然相當年輕,頂多不過三十幾歲的樣子,其實他已經四十六歲了。辛晴一直搞不明白,他這一次為什么會對自己動手動腳。屈指算來,她已經在這家影樓做了七年的化妝師,七年不短,這期間老板應該有許多可以侵犯她的機會,可他卻從來沒有。如果真如他所說,他是喜歡她的,那他潛伏的時間也未免太長了,幾乎就是耐性十足城府極深的特工人員。她還是寧愿相信老板說的另一句話,沒有理由,這也許才是能夠解釋一切的理由。

你側臉的線條太美了。老板說。

辛晴勉強坐下來。她想但愿一切都是他攝影師的職業使然,他喜歡的不過是她的某個角度的構圖而已。如果不是這樣,那就有些可怕了,都知道老板非常愛老婆,他們的愛情故事可歌可泣,那么,此時老板的舉動又說明了什么?

你讓我想起了一幅攝影作品。老板說。

辛晴挑了下眉毛。

畫面上是一只遠古時期的青銅器。老板說。

你說我像青銅器?辛晴說。

是的。老板說。

這是辛晴第二次聽人說她像青銅器,這以后,雖然再沒有人這樣說過她,但這個比喻像一種聲音一樣潛入了她的內心。后來,每當她失眠或者在半夜醒來,她的耳畔都似乎聽見一兩聲金屬器物的撞擊,令她脆弱的身心久久不能平靜。

你好像被罩在那種器具里,你出不來,外面的人也進不去。老板說。

后來辛晴多次回味老板的這句話,每一次都覺得這是個一針見血的斷言。

對于后來那件天大的事情,前面的八年不過是前奏而已,實際上的開始是在辛晴二十八歲那一年的夏天。自從老板和她動過一次手腳后,她就跳了槽,不管老板怎么挽留,她毅然去了另一家影樓。這一家影樓的老板是個中年婦女,這從某種程度上對辛晴是個安慰,畢竟不用擔心來自老板的騷擾了。

其實,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讓辛晴受不了的不是懼怕騷擾,而是家里的壓力。父母都已經退休了,在家無事可做,就整天盯著她的婚姻問題。小妹讀初中,正是口舌最不饒人的年齡,那些尖刻的令辛晴幾乎每一次都要跳起來的話語,完全是家常便飯。姑娘大了,在別人眼里,哪怕是在父母眼里,都將不可避免地成為一個怪物。辛晴也不是不想結婚,可是那個人在哪里,滿街的男人能拉來一個就結婚嗎?

隨著年齡的增長,相親的機會也在相應減少,也就是說,可供選擇的人也已經少得可憐。有一天,辛晴在大街上遇見了邱鐵,邱鐵身邊走著一個頗有姿色的女孩子。邱鐵看見她后愣了一下,然后用很輕蔑的眼神瞥了她一眼,傲慢地走了過去。辛晴不怪邱鐵,是自己有負于人嘛。那么,她后悔嗎?相了那么多次親,她一直認為沒有一個比得上邱鐵,即使這樣,她始終還是后悔不起來。

這年夏天,一場婚禮造就了一個邂逅。辛晴應約在婚禮那天早晨去給新娘化妝,化妝完畢,辛晴參加了那場婚禮。那是一場燭光婚禮,大廳的燈光瞬間熄滅,片刻后燭光驟起,新郎新娘在一對小天使的引領下步人大廳。新娘原本相貌平平,是很難被人記住的那一種,但經由辛晴化妝后,丑小鴨變成天鵝了,燭光中光彩得不得了。辛晴突然就有了一種念頭,有一天她一定要給自己化一個美麗絕倫的新娘妝。

儀式結束后就是吃飯喝酒,辛晴被安排和婚禮主持人一桌吃飯。很巧,他們倆還挨著。這個婚禮主持人給辛晴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他身材高大,一表人才,主持風格既高貴典雅,又幽默風趣。吃飯的時候,他也是這一桌的中心人物,大家總是在聽他滔滔不絕地說話。盡管辛晴挨著他坐,但辛晴卻一句話也沒說,他也沒刻意和辛晴說話。事情出在散場時,他突然遞給辛晴一張名片,并微笑著問,你結婚了嗎?辛晴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他又說,那很好,等你結婚的時候我去給你主持。辛晴想說我還沒對象呢,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出乎自己預料地反問道,你結婚了嗎?他點點頭,說我都三十六歲了,當然早就結婚了,不然,我非請你給我的新娘化妝不可。辛晴脫口道,我化的妝好嗎?他連說三個好字,然后壓低聲音說,說實話,這個新娘的長相實在不敢恭維,但經你這么一化妝,還怎么看怎么順眼了,這就是這個的力量。他邊說邊用手指一指辛晴的手,辛晴很開心地笑了。

分手的時候,他把右手伸給了辛晴,辛晴也很順暢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完成了這次至關重要的握手。他走以后,辛晴仔細看了看他的名片,這才知道他叫陳東輝。看過之后,她順手把這張名片塞進了自己的隨身包里。

辛晴知道,她與陳東輝的邂逅不過是隨機性的,只會有一次,不會有第二次,不論是她或者他,分開之后誰都會把誰順理成章地忘掉。這之后,辛晴也的確忘掉了陳東輝,上班的時候她專心地為準新娘們化妝,下班后她哪兒也不去,回家吃過飯,就鉆進自己的屋子打開電腦,家用電腦的迅速普及為她的業余生活增添了色彩。她的姐姐和一個妹妹先后嫁出去后,最小的妹妹也去寄宿上學了,這間小小的臥室此時真正地屬于了她。她不顧父母的反對,賣掉了一張上下鋪的床,這樣房間里就能從容地放置一張電腦桌了。夜深人靜時,辛晴的電腦依然開著,她從來不和人進行網絡聊天,她一直認為網絡上的對象太過虛幻,只屬于想象不屬于現實,她不想浪費時間和看不見的人周旋。聊天遠不及電腦游戲,她很快就喜歡上了QQ游戲,什么斗地主、三打一、五子棋、麻將,統統都是她的最愛。而孤獨感和緊迫感漸漸退居其次,成為只有關了電腦才可能出現的東西。

清晨洗漱照鏡子的時候,辛晴發現自己的面部肌肉有些松弛,臉色也不好看,灰涂涂的,像是沒洗干凈。尤其是眼睛周圍,竟然隱隱約約有了烏眼圈。辛晴暗吃一驚,難道女人二十八歲就老了嗎?不可能吧!這一定是玩電腦游戲睡覺少的緣故。好在辛晴會化妝,化了妝她就變了—個人,臉色呀烏眼圈呀通通被化學的東西遮蓋了。

這年夏天天氣最熱的那幾天,辛晴感冒了,高燒三十九度。母親陪著她去醫院打針,去的就是邱丹所在的那家醫院。無論是掛號還是檢查,辛晴總是低著頭,唯恐看見邱丹。打吊瓶的時候,辛晴坐在臨時病房的床鋪上,那個病房一共有八張床,八個病人都在打吊瓶。給辛晴打針的是一個長得很像小美的小護士,臉型五官都像極了,辛晴本想多注意一下她的臉,但很快視線就移開了,一雙十分時髦的淺色調的涼皮鞋意外地吸引了她,如果自己也穿這樣的涼皮鞋,一定也非常好看。她的視線慢慢上移,先看到的是一雙粗細有度,秀氣而富有彈性的小腿,然后是白大褂的下擺,再往上看,嚇了她一跳,這個不知什么時候站到那個小護士身后的人,居然就是邱丹。

你……辛晴不知該說什么。

你在醫生那里檢查的時候,我就看見你了。邱丹說。

由于注意力轉移,針扎在手背上竟然毫無知覺。那個像小美的小護士打完針就出去了。邱丹對辛晴的母親說,伯母,你回家忙去吧,辛晴這里有我就足夠了。母親見有醫院的人幫忙,當然樂得抽身,說了幾句客套話就走了。這樣,辛晴的床邊就只剩下她和邱丹兩個人。

你是熱傷風,打幾次吊瓶就會好的。邱丹說。

辛晴點點頭,往事在眼前晃動,一種歉疚感就這樣迅速升騰起來,她極力克制自己,只輕聲說了句對不起。邱丹在她身邊坐下,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一直沒搞明白,我知道你不是那種貪圖物質享受的人,可你為什么開出那么一張單子呢?辛晴把頭低得不能再低,還是說對不起。邱丹嘆口氣說,可能我們真的沒有緣分。辛晴說你恨我嗎,邱丹苦笑道,戀愛自由,我憑什么恨你,我只是搞不明白罷了。

我真的沒有理由,如果硬要我說理由的話,可能是你跟我說過的一句話起了作用,你說女人易老,若干年后我們就會不般配的。我怕有這種結果出現,所以臨陣退縮了。

如果是這樣,我能理解你。邱丹說。

邱鐵他還好吧?辛晴問。

還不錯,只是這個弟媳我看著有些不順眼,我一看見她就會想起你,而一想起你,我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你還好吧?辛晴又問。

也還不錯,婚姻是個好東西,女人離不開它,辛晴,你也不要太晚了。邱丹說。

辛晴很感動地點了點頭,接下來兩個人聊得相當投機,往日的芥蒂似乎不翼而飛。正是從這開始,兩個人又恢復了交往。

這年夏天還沒有過去的時候,邱丹給辛晴介紹了一個對象。這個小伙子三十二歲,人挺有模樣的,只是話少一些,顯得有些木訥。這倒和辛晴頗有幾分相似。邱丹說,你們性格相近,應該是能夠處得來的。辛晴知道自己沒理由拒絕,但聽說對方愿意時,她也就同意相處了。

這個小伙子叫張志,雖然不會說很好聽的話,卻是誠心和她相處。兩個人在一起波瀾不驚,最激動時不過是擁抱一下而已。辛晴的父母都很看中張志,認為他老實厚道,能給她安全感。但辛晴內心的喜好他們是不知道的,辛晴喜歡的幾乎無一例外都是口若懸河的男人。

辛晴也不是一個完全不切合實際的人,至少有那么一段日子,她是努力和張志相處的。她經常提醒自己,你已經二十八歲了,虛歲應該是二十九,再過一年就三十歲了。三十歲,對于一個未婚女性來說,怎么說也不是—個吉祥的年齡。

在與張志相處的同時,辛晴與邱丹的關系也在相得益彰地發展著。辛晴甚至認為,她與邱丹的關系要比她與張志的關系發展得還要順利。她們倆經常見面,無話不談。有一天快下班的時候,邱丹竟到影樓門口等她。兩個人先去一家餐館吃了飯,然后一起去游了河畔公園。

夜色降臨,是河畔公園最美的時刻,沿著河邊石臺有一排雪亮的路燈,在燈光的輝映下,本來很淺的河水閃著幽暗的光澤,仿佛深不可測。沿著河邊走,都不善談的兩個人一下子都拉開了話匣子,連平日里無法啟齒的話也說出了口。邱丹左右望了望,見其他人離她們還遠,就笑嘻嘻問辛晴,你看看我,是不是沒有變老?辛晴扭頭認真地看了看邱丹的臉,看后幾乎大吃一驚,邱丹豈止是沒老,簡直比她們剛認識時還年輕了,瞧那皮膚,白嫩細膩,光滑得如同鏡面。她還特意看了看邱丹的眼角,女人到三十,眼角是最易出皺紋的地方,可邱丹的眼角卻毫無這種跡象。她不禁脫口道,怪了,你怎么越活越年輕呀?

知道嗎?這是性生活的益處。邱丹壓低聲音說,性生活時是人最放松的時候,也是面部肌肉最能得到鍛煉的時候,有良好性生活的女人,要比沒有良好性生活的女人年輕得多。還有,我在網上看過一篇文章,說男人的精液是女人的一寶,所謂女人需要滋潤,就是要經常性地得到精液……

辛晴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先是羞澀,后是惱怒。要知道,她可是沒有性生活的大姑娘,她活了二十八年,雖然也擁抱過親吻過甚至被摸過,但她卻依然還是一個處女。在這個時代,做一個大齡處女顯然已不算是件光彩的事,可是,她也不認為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如果邱丹所說的理論真的成立,那么她的衰老豈不是不可遏止。她突然覺得邱丹的話要多惡毒有多惡毒,或者說,邱丹與她和好,給她介紹對象,都是為釋放這種惡毒所做的鋪墊。她甚至認為,這幾乎就是邱丹的一個陰謀。

辛晴覺得自己被傷害了,這一晚兩個人不歡而散。

回到家后,辛晴照了好一陣鏡子,面對謝了妝臉色灰暗的自己,她幾乎就要相信邱丹所說的理論了。她上網查了一番,結果也發現了那篇文章,其中有一段話是這樣寫的:精液具有多種營養成分,如糖、維生素、鋅、檸檬酸等,還含有礦物質,如鈣、鉀、磷、鎂等。精液會使女人變得漂亮,其中的蛋白質可使其身體變得輕盈,有助于防病抗瘤,精液胞漿素能像青霉素那樣,殺滅葡萄球菌、鏈球菌等病菌。檢查發現,有正常性生活的婦女,患陰道炎、子宮頸炎、輸卵管炎等疾病的幾率,大大低于少有性生活的婦女。精液還可以使女性皮膚白嫩光滑,精力充沛,對保護女性體內激素的平衡起關鍵作用,養顏、益壽……沒等看完,辛晴就把網頁關了。

狗屁理論!辛晴說。

幾天后,辛晴向張志提出分手。張志問為什么,辛晴這一次沒有使什么伎倆,她很坦蕩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愛情是最沒有理由的東西。

和張志分手后,至少有那么一個時刻辛晴后悔了,她倒不是覺得失去張志有什么可惜,而是覺得沒有辦一件事有些可惜。直奔三十歲了,她還沒有破掉處女身。如果之前她是在有意堅守,那么從這時開始,她則是在渴望突破。這個轉變說突兀也突兀,說自然也自然。這一時刻她想起了青銅器這個比喻,她不想再在這高貴的悠久的器具里傻呆著了,她要突破,而眼前突破自己的最簡單的途徑就是破身。最佳人選則是張志,因為下一次的戀愛還是一件遙遙無期的事情。

這一刻鐘過后,辛晴已經不后悔了,由張志突破自己實屬無奈之舉,這件事如果真的發生,那她會真正后悔的。

化過妝后的辛晴走在到處是人的大街上。是的,到處是人,可她誰也不認識,這和走在荒無人煙的沙漠戈壁是一樣的,她感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孤獨。影樓里也到處都是人,這些人里的一大半她是認識的,可他們之間的聯系不過是一些專業術語和淺層次的敷衍,她依然如走在戈壁上一樣。此時的孤獨感也許更甚。她看似外表平靜,里面早已熱血沸騰。

我要突破!辛晴在心里對自己說。

那件天大的事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醞釀的。那個晚上,辛晴沒有開電腦,八點多種就躲到了床上。母親進來嘮叨了幾句就出去了,嘮叨的是什么她一句也沒聽清。她伸手拽下頭上的皮套,頭發披散下來鋪滿了枕頭,簇擁著她的臉,一股洗發精的香味緩緩上升,嚴密地籠罩了她。她又伸手拽過自己的隨身包,從里面摸出手機,又摸出那張名片。她幾乎不假思索,就在手機屏幕上打出一行字,然后,照著名片上的號碼,發了出去。

她打出的字是,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化妝師。

很快就有短信回復:當然記得,你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化妝師。

辛晴又發一條:知道我為什么給你發短信嗎?

回復:有些事不必知道,聯系就好。

又發:你對我有什么感覺?

回復:玉潔冰清。

又發:我想沾點污水,我想給冰加溫,你能否幫我?

回復:義不容辭。

又發:既然如此,定個時間吧。

陳東輝果然就回復了一個準確的時間。

放下手機,辛晴心跳得已經不能再快,有手機真好,有手機短信功能真好,一件天大的事情,幾條短信就敲定了。如果沒有短信功能,并不習慣賣弄風情的她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去勾引一個男人。事到如此,她也有些驚詫,她想我真的瘋了,我怎么會做這樣一件天大的事情呢?

辛晴所認為的天大的事情,不過就是時下挺流行的一夜情。但對辛晴來說,這的確是件驚天動地的事情,她要突破的不單單是一層處女膜,而是一層比城墻還厚的心理障礙。起初她還擔心陳東輝會拒絕,沒想到事情會進展得如此順利。一個已婚男人,居然如此經不住誘惑,婚姻還可靠嗎,愛情還可靠嗎?

不論可靠不可靠,這都是留待以后去思考的問題。當務之急,是如何像壯士一樣,毅然去赴約,去敲開一件高貴悠久價值連城的東西。

他們約定的時間是翌日晚上。去之前,辛晴隆重地洗了頭發,不待頭發全干她就出發了。這一次她沒有把頭發束起來,她就梳著自己最喜歡的披肩發。此時季已交秋,北方的秋天總是很大風,她步履急促,頭發被風刮得飛舞起來,遠看像一把燃燒的火炬。

離約定時間幾乎一分不差,辛晴敲開了那家賓館那個房間的門。陳東輝開門,他說他已經恭候多時了,說罷,他們順利地摟在一起。辛晴的身體有些抖,她本來不是個勇敢的人,做這件事,不過是有一種強大的意志力在支撐而已。用不著太多的語言,他們都知道,此時此刻直奔主題就好。陳東輝把她擁到床邊,激情而又程式化地吻她,給她脫衣服,給自己脫衣服,然后就撲到了她的身上。

辛晴閉上眼睛,等待著一種綢緞被撕裂的聲音,可這種聲音卻遲遲不響。她睜開眼睛,看見陳東輝正一臉的沮喪。她問他怎么了,陳東輝說,剛才還是好好的,可是一動真格的就不行了。

那就歇會兒,然后再來。辛晴說。

辛晴又閉上眼睛,她想哭,但努力忍住。大約過去了半個小時,陳東輝依然不行。辛晴又睜開眼睛,困惑地看著有些狼狽的陳東輝。陳東輝囁嚅道,怪了,在家總是好好的,怎么到這就不行了呢?

一絲路燈光從窗簾滲入,灑在陳東輝的肉體上。辛晴發現,陳東輝原本很白的身體被微弱的燈光一映,竟呈現出青銅一般的光澤,給人一種堅硬的,牢不可破的質感。辛晴雙手掩面,終于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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