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歲 音樂會
音樂會開始時讓-雅克·米爾多還比較賣力。也許是前面二首曲子難度較高的緣故,讓他起碼在態度上還不至于太過松懈,尤其第二首曲子的節奏變化較大,節拍的快慢轉換頻繁,其中還摻雜了音調及音色的變化,演奏到這一小節時,光是口琴便換了三種,有一只口琴僅一根手指粗細,是我見過的所有口琴中最迷你的一種。讓-雅克·米爾多在演奏這支曲子時極其投入,口琴在嘴中來回地游走,身體朝著節拍或者音色的方向激烈而夸張地扭動;最后一個節拍被拉得很長,音樂在此時表現的是一份暮色在時光流逝中的無奈與傷感,一種傷感的思緒在音樂中漸行漸遠了。他幾乎是用滿滿一口呼吸完成了這一段的演奏。一曲結束,整個人已經大汗淋漓,內心被掏空了一般。接下去的演奏中他開始頻繁地偷工減料起來,每支曲子開始時他先吹上一小段,引出主音吉他或者鍵盤的一大段SOLO,在某個中途他再接著吹上一小段,然后又是鼓手或者貝司的一大段的表演,他站在舞臺的中央隨著節拍輕輕扭動一下身體……
讓一雅克·米爾多六十歲左右,頭發花白,衣著休閑,給人感覺不是在演出而是在家門口逛超市。
這場音樂會是由法國駐中國的某機構承辦,現場觀眾近四分之一的法國人(其中或許包括一些其他國家的老外)。或許是因為來自同一個語境,老外們與臺上的讓一雅克·米爾多的交流較之臺下的中國觀眾更順暢一些,每到音樂的關節處,總是由老外們展開掌聲,由此帶動起中國人的掌聲,如果老外們不鼓掌,中國觀眾把雙手舉起來了也不會拍的。無論如何臺下這些掌聲會給讓一雅克·米爾多以刺激,刺激得他更加地賣力。我想讓-雅克·米爾多的音樂是用法語的外殼編織的,所以臺下的中國人對他奉獻出來的音樂反應才會慢半拍,我只能這么想,否則我又能怎么說呢?在舞臺一側的一面電子大屏幕上滾動著一條文字提示:請中國觀眾注意禮貌。不要在一首曲子未完時隨便鼓掌!這句話是用中文寫的。可能是這條提示局限了中國觀眾對音樂本身的認知力,中國觀眾非要等到老外們掌聲響起才敢跟上。他們的手是長在那些法國佬的胳膊上的嗎?
K就是在這樣一種時刻出現的。
當時我已經后悔來看這場演出了。后悔的原因并非因為音樂本身,事實上我對讓-雅克·米爾多的音樂感覺挺好,那是一種混雜了古典爵士和鄉村音樂等諸多元素的音樂,爵士樂那種特有的連續切分節奏以及鄉村音樂中的懷舊和傷感的情緒讓我忍不住想合著節拍鼓掌,但是這一點愿望卻難以達成,我只有在法國人鼓掌時才能跟著拍兩下巴掌,他們的掌聲一停我就不能再繼續了。一個人如果不能根據自己的意愿自由地表達感情,那么他所處在的時間對于他本人而言就是一種煎熬。這就好比你跟一個女人做愛,卻被嚴禁在高潮時自由地射精。
不成不淡又看了兩首曲子后我決定退場了,我不想再繼續這種折磨了。于是K出現了。當時演出已經過半,任何一個遲到的觀眾這時進場應盡量減少出聲避免打擾別人,可K卻不然,一進場便打了一個巨大的噴嚏,一聲啊切將全場的人都驚動了,一起扭頭朝門口看。一個工作人員迎上去小聲地讓他就近找一個座位,K不買帳,說我是有票的,為什么不讓我坐自己的位子?他的嗓門很高,有故意引起矚目的嫌疑。工作人員沒辦法,只好將他領到第二排正中的位置上。在他走過我身邊時(我的座位在過道口),我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
接下去的就是K的表演了。不管臺上的樂手是否有精彩的演出K隨時隨地都會給出鼓掌,給出掌聲前沒有絲毫預兆,掌聲停下也很突兀,一點都不顧忌周圍的氣氛;他的鼓掌恰到好處的時候很少,更多的時候純屬胡鬧的性質。開始時他的掌聲還能帶動起臺下一部分觀眾的掌聲,后來觀眾發現情形不對就沒人跟隨了,全場經常只有一二聲巴掌零碎地響著。這人顯然是個醉鬼。一場音樂會闖入了一個醉鬼,這就好比是一場音樂會闖入一頭瘋狗,嘿嘿,這倒是有點意思。醉鬼的掌聲仍然在不合時宜地出現,零零碎碎的。或許是為了發泄自己壓抑已久的情緒,或許覺得胡鬧本身也是一種快樂,我隨之加入了其中。只要K一鼓掌我就跟著鼓掌,他停下我也停下。我們就像兩個朋友在用掌聲交談,啪啪,啪啪啪。兩次之后他注意到我了,扭頭朝著我所在的方位看了兩眼。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有意外的閃光。在接下去的演出中,對我和K而言,讓-雅克·米爾多和他的音樂都不重要了,只有我們倆制造出來的鼓掌才是人生中最意味深長的。臺上的讓-雅克·米爾多很快發現了臺下的這個不速之客,隱忍了兩首曲子之后他停下了,找來主持人在她的耳邊說了兩句什么。主持人點點頭退下。讓-雅克·米爾多乘機用簡單的中國話和觀眾逗樂。他先說了一句,你吃了嗎?然后指著自己,我很牛逼!惹得觀眾傻瓜似的哈哈大笑。在臺下,兩個戴著大蓋帽的保安氣勢洶洶沖到那個K的座位前,先是彎腰和他說話,似乎是要請他出去,遭到了K的拒絕,他說我是買票進來的,憑什么讓我出去!兩個保安也不多話,一邊一個將怪人強行架起來向外走去。這一行為惹得臺下觀眾不滿,許多人竊竊私語起來,兩個保安卻不在乎,K在掙扎中被強行架了出來,走過我身邊時他掙扎著停下來,伸出手掌要和我握手,但是被保安阻止了。在兩個保安的力量作用下他快速走過我的身邊,他頻頻回頭,似對我無限留戀。在即將被架出大門的一剎那他再次掙脫了保安,轉過身握著拳頭朝我大喊:自——由!這一聲暴喊將演出會場震得嗡嗡作響,臺上正說著中國話的讓-雅克·米爾多也被這一聲呼喊打斷了,全場一片沉寂。K微微一笑,頑皮地朝我眨了眨眼。
事情過去二十年后的今天我記憶中依然清晰儲存著K的那一聲摧金碎石般的高呼。半年之后的某一天深夜,我躲在女朋友的房間和她鬼混。為了不讓她在客廳里的父母親察覺,我們裝著在看影碟。DVD機里放的是一部《勇敢的心》,是英雄華萊士的故事。但是我們的心思卻不在這上面。我和女朋友已經認識快一個月了,因為她父母看管較嚴,我們始終沒有機會成那好事。這天晚上她家里來了一位外地親戚,晚飯后她的父母陪親戚在客廳里聊天,我們吃過飯后心照不宣地溜進房間。為掩人耳目先裝模作樣地看了一會兒影碟。其間,女朋友的媽媽裝著找東西進來過兩次,看沒什么可疑的跡象便放心地回到客廳繼續陪親戚聊天去了。我們的愛情由此得以從容展開。我們迅速地翻滾到一起。女朋友穿的是裙子,這為我的行動增加了便利,在一陣嬌喘吁吁中我迅速將她的短褲褪下了,就在即將進入的一剎那,電影也到了結尾,英雄華萊士躺在斷頭臺上,面對著寬闊的藍天,用盡畢生的氣力呼喊了一聲,自——由!
這一聲呼喊讓我一下從女朋友的身上坐了起來。當時我身下的女友滿臉暈紅,她沒料到我會在這時突然停下并離開了她的身體。吃驚地睜開眼睛問,怎么了?我傻傻地看著屏幕,屏幕上鍘刀落下,華萊士的腦袋滾向一側,那一聲長嘯在天空久久回響……
那天晚上我摟著女朋友向她講起我的那位朋友。
我相信人與人之間是有緣份牽連的。我與K非親非故,此前從未見過,那天演出會場的臺下光線暗淡,我甚至都沒看清他的長相,但是在相互遭遇的一剎那我依然相信我和他已經相識多年。對于我而言,那個怪人就是K。一直到生命結束我都不知道K的真實姓名,只能以K冠之。那一年我20歲,已經有了女朋友。我喜歡自己的女朋友,從確定戀愛關系時我就在琢磨和她做愛了,本來那天在她家完全可以成就夙愿的,但是這個機會后來被我自己放棄了。那天我和她說起了K。我向她講起與K相識的那場音樂會,說起他在音樂會場里胡鬧,以及被保安押出會場時他緊握雙拳的那一聲高呼。女朋友問他喊的那一聲是什么意思?我說我當時也很疑惑,現在才知道他是在模仿華萊士。女朋友又問,他為什么要模仿華萊士?我說我不知道,也許就是搞笑吧!女朋友說你很喜歡你的這個朋友嗎?我說是的。她噘嘴撒嬌道,那你是喜歡他還是喜歡我?
那天我們節約下了做愛,將其耗時用在對K的談論或日討論上。我們猜測著K在現實中的身份,虛構著他的過往經歷并對他的將來想入非非。我猜K是某個企業的中層干部。對此女友并不認同,她覺得K應該是一個藝術家,是那種才華橫溢但是在生活中卻窮困潦倒的藝術家(女性似乎總愛在感情上將某個成年男人虛構成自己的孩子)。除此之外我們還為K羅列了其他眾多的職業和身份,工人、私營業主、屠夫(殺豬的)、流行歌手、中學老師(教歷史的)、網絡寫手、漫畫作家、賣酒釀的、海員、花匠、小偷、品酒師、電臺DJ,最后我的女朋友哦地一聲說,我知道了,他是一個有錢人。我問你說他是做生意的?女友:是有錢人。看了我一眼,有錢人并不都是做生意的,有許多生意人未必有錢。然后依偎在我的胸口說,等結婚了就請K來我們家做客,我要做很多好吃的菜,再買一瓶很貴的酒。她的話讓我很感動(20歲的男人總是會被某個異性輕易地感動的),將她更緊地抱了一下。
25歲 在女人的身體里游泳
每天早晨八點一到,K在隔壁就折騰起來。他先會打開收音機。清晨八點鐘收音機的各個波段大多被新聞類節目占據,都是一些惡狗傷人交通肇事逃逸之類的爛事。你們租住的房子是老式的木制結構,墻壁是木板做的隔檔,兩個房間之間的隔音僅有理論上的可能,K那邊一打開收音機你的耳朵就會被各種各樣的新聞塞滿,清晰度似乎勝過K在自己房間的感覺。新聞大概持續十分鐘左右,這十分鐘的時間是K為你提供的自然蘇醒的時間,如果在這期間你不能適時清醒過來,K就會用拳頭使勁地擂墻,那時整個房子會像一面悶鼓似的嘭嘭作響,你像一枚睡在響鼓里的跳蚤,絕望得直想一頭撞死。到了這種程度你也無法繼續自己的睡眠,只得爬起來去廚房為K燒早飯。
你其實并沒有出來租房子的必要。你們家住的是一幢躍層公寓,自己一個人占了幾乎整整一層。盡管和父母住一塊兒稍稍顯得壓抑,但是起碼一天三頓飯是不用自己動手的。之所以愿意掏錢出來租房子另住,完全是出于友情的力量。那天K給你打電話,說自己在研究開發一種新的產品,現在已經到了關鍵階段,但是原先租住的房子的環境太差,門前是一個農貿市場,早晨四五點鐘開始就喧鬧起來,這種喧鬧一直要持續到中午前后,嚴重影響自己的睡眠和工作。為免受打擾只得重新租了一間兩居室的房子,他自己住一間,另外一間空著,他在電話里問你愿不愿意把另外一間租下來,這樣可以為他承擔一點租房的費用。你二話沒說就答應了。對K這位朋友的任何要求你從不二話的。
K這一陣正在進行著一項別致的發明研究。他想在大米上生出字來。對此你很懷疑,問大米上能生字?你準備讓它生什么字?一說到自己的試驗K的兩眼就泛光,理論上你想讓它生什么字都可以。你再問,可這有什么意義呢?K一撇嘴,意義大了去了。你想啊,大米本來功能只是解決人的饑餓問題,我的研究則在不破壞它本來功能的前提下為它增加了一項新的附加功能。這項研究一旦成功大米就可能成為繼電視、廣播、報刊、網絡之后的一個新型的媒體,可以為一些企業和產品做廣告或者做市場推廣。停頓了一下繼續道,你看你寫詩歌那么多年,也沒幾個人知道你,說句不好聽的話現在連個超女都比你的名氣大,可如果你在媒體上做了廣告,譬如哪天大米上出現了你的名字,以后每個人一吃飯就能看到“詩人趙剛”,這樣一來你想不出名都不可能。你覺得這話似有道理,嘴里卻反駁,大家現在都習慣在傳統媒體上發布廣告,誰會愿意在大米上做廣告?K不屑地嘁地一聲,你真是沒文化。你想啊,大米可是每個人每天都要接觸的食物,一個人可能一天或者一二個月不看電視報紙不聽廣播甚至不上網,可飯卻是一頓都不能少的,就受眾面而言,大米肯定比傳統媒體的覆蓋面要廣,因此就發展的眼光衡量,它肯定會超過電視、報紙等傳統媒體而占據媒體種類中的強勢地位,甚至可能由此改造當今的生活結構,促進人們習慣的生活方式乃至思維方式的轉變。
K的房間里堆了各種各樣的盆,有塑料制品,也有搪瓷或者老式木制品,大大小小的有七八個之多,每個盆中都栽種著幾株水稻秧苗。桌子上還放著一些瓶瓶罐罐,里面盛的是泥土。K說這些泥土是從各個水稻種植地區收集來的,有福建的、江蘇的還有浙江的,這是為了在種植的過程中減少錯誤率的一種措施。
你沒料到K搖身一變成了一名農技專家。你開玩笑地對他說,你的研究成功后能不能先幫我的詩歌做做宣傳?K斜了你一眼,你出多少錢?你伸出一根手指,十塊。K搖頭,那不行,起碼得二毛。
兩個人都笑了。
你住進來后,K提出每人值勤一個月,內容包括燒飯、打掃衛生等一應事務。K當時這樣解釋自己的建議,自己燒飯可以節約開支,輪流值日則是為節約時間。你想想也有道理便同意了。只是你有點背,抽簽時抽到了第一位,從此便成了保姆一般,一天三頓飯都要按時按頓地供上,稍有怠慢K就發火。而你散漫慣了,平時一般要睡到中午,根本沒有吃早飯的習慣。但是K卻有晚睡早起的好習慣,干起活來特別玩命,吃起飯來則比干活更玩命。有一天出于偷懶的考慮,你把兩天的菜合在一天做了,兩條鯽魚紅燒,一個青椒炒雞蛋,一個炒青菜,一個涼拌黃瓜。之前你跟K打了招呼,告知說這是兩天的菜,讓他悠著點兒,誰知K只一頓便把菜全給干光了。下一頓還沒到點又餓了,先在隔壁房間叫你趕緊做飯,見沒反應就跑過來嘰呱嘰呱地一頓亂叫,質問你為什么還不做飯?那天你真的生氣了,任他怎么折騰就是不理,埋頭伏案寫著一首可寫可不寫的詩。最后K氣急敗壞之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哭到傷心處兩條腿還不停地在地上蹬踢,像頑童撒潑。
除了在燒飯這件事上引發的種種不快,另外一個讓你感到厭惡的是K在私生活上不檢點。
K不知從哪里勾搭上了一個中學生,是一所中學的高一女生。小女生個子挺高,文文靜靜的,眉間有一顆紅痣,外表比實際年齡顯得要成熟。她對K似乎很迷戀,經常逃課來找他。只要小女生一來兩個人就關起門來鬼混。本來K和小女生之間相互干點什么并不奇怪,問題是K在行事時動靜折騰得挺大,轟隆轟隆的,像一頭公牛撒野。那位小女生也不是等閑之輩,平時看著挺文靜的,一上了床全然沒了一絲淑女的風范,嘴里一陣接一陣地大呼小叫,哎——呀——哎——嗯呀——喔——也……你有時聽不下去了會朝他們喊上一嗓子,輕點成不?喊聲一起隔壁房間的兩個狗男女會暫時收斂一些,傳出的是一陣壓抑著的呼哧呼哧的喘氣聲,但是隔不了多久又是啊地一聲尖叫炸響,炸得你頭皮都麻。你找K談過一次,委婉地表達了對他們的不滿,希望他們能適當地照顧一下世界上光棍們的情緒。K滿口答應,但是戰事一拉開依然激情四溢的,鍋蓋都悶不住。這事讓你倍感頭疼,在與K多次交涉無果后,你甚至產生搬家的念頭——走自己的路,讓這兩個狗男女折騰去吧!就在這時K那邊卻出事了——愛叫床的女生懷孕了。
本來小女生懷孕和你沒任何關系。首先小女生并不是你女兒或者妹妹,其次事情也不是你干的,但是因為K你最終還是卷了進去——被卷入到女學生的懷孕中去了。
一天早晨K一反常態沒來催你做飯,早晨7點鐘不到便在房間咚咚哐哐地折騰起來。你被吵醒了,躺在床上問,干嗎呢?K回答,沒事,睡你的。你翻身繼續睡,合上眼還是覺得不對,隔壁的動靜太過異樣了。你翻身下床來到K的房門前,砰砰敲了二下。K在房間里喊,門沒鎖。你推開門,房間里一片狼藉,床已經掀了,被子和床褥也已捆扎停當,床上現在放著一口大箱子,箱蓋被高高打開,K正在把一些衣服和零散物件往箱子里塞。K扭頭問了一句,你怎么起來了?你反問,你這是干嗎?K頭也沒抬地回答,我要搬家。你問為什么?K停下手,我遇到麻煩了。你問怎么了?發生了什么事?K直起身子猶豫了片刻還是說了,她懷孕了。你一愣,笑了。說這事不新鮮,你們倆跟逮不著似的整天滾一塊兒,懷孕還不是遲早的事。K說你就別再熱嘲冷諷的了,我都快瘋了。看到K如此緊張你似乎很開心,慢條斯理地說這有什么,不就是懷孕嗎,這事處理起來很簡單,想要孩子就生下來,不想要就去醫院打了。K哭喪著臉,你說得倒輕巧,事情已經讓他們家知道了,現在不是我想干嘛就能干嘛的。他們家要見我。你哈哈大笑說這是好事啊,那就順勢結了這門親唄!K說開什么玩笑,她才十五歲,我就是愿意跟她結婚法律也不允許啊!再說我和一個女的上一次床就結一次親,那運氣也太背了吧!你問那你準備怎么辦?K直起身子環顧了一下四周,惹不起就躲。你一愣,你想溜?K似乎不大滿意他的說法,說這是戰略性撤退。你說那不行,我是因為你才出來住的,你不能把我一個人拋在這兒。K說來不及了。我再不走一準被活捉。那我呢?K說你在這兒堅持幾天,等我在外面找到房子后你再搬。
上午十點鐘左右,一輛搬家公司的大卡車把K和他的七八盆水稻及一應行李被褥搬走了。搬家工人在搬那幾盆水稻時K跟前跑后地大呼小叫,輕點,輕點。那七八盆水稻長勢不錯,有兩盆水稻的桔桿已經泛黃,再過一個星期或許就該結穗了。
站在門前看著搬家公司的大卡車將K拖出你的視線,你陡然有了一種極不好的預感,你懷疑K是不是在外面預先找好了房子,否則滿滿一卡車的東西又往哪個方向去呢?卡車總不能在大街無休止地行駛下去吧!如果真是這樣,那他為什么要向自己隱瞞呢?他隱瞞的目的又是什么?
一個上午你都心神不寧的,K的突然離去讓你心生不安,仿佛身體中的某種平衡被打破了。K是十點鐘離開的,大約離開半個小時后你開始給K打電話。K當時可能還在大街上,背景聲嘈雜。K聲音急迫地接了電話,干嗎?你說沒事。K說我操沒事打什么電話啊,我忙著呢!你問找到房子了嗎?K說哪有那么快。說我不和你多聊了,馬上去銀行取點錢。你說找到房子就和我說一聲,別忘了!K連連答應,忘不了放心吧!突然說,我馬上要換手機號碼了,過一會兒這個號碼就不能用了。你說那你把新號碼給我吧。K的聲音停頓了一下,過了五六秒才說,要等一會兒我才能去換卡。到時我給你電話吧!
你不明白K干嗎要換手機號碼。
下午四點半左右小女生來了。她在門外嘣嘣嘣地敲門。你開了門對她說,K不在。小女生問人呢?你說他搬家了。小女生問,搬家?為什么?什么時候?我怎么不知道?你吞吞吐吐地說,上午剛搬的。是臨時決定。小女生說他什么意思,為什么突然要搬家?我打他的手機也停機了,他究竟想干嗎?你說我不知道。小女生的臉色陰沉了。他有沒有丟下什么話?你:K說……讓你別找……他了。小女生的臉色頓時一片蒼白,嘴唇急促地翕動了二下,扭頭走了。腳步的頻率很快,瘦弱的背影拖在身后,行走中的腳步似乎被呼吸絆了一下,一個趔趄之后重新穩當下來。你突然為這道背影難過起來。
K的手機果然停了,你后來再打K的手機聽到都是語音提示“你撥打的電話已停機”。“你撥打的電話已停機”。
那個小女生后來頻繁地來你這里。一開始你以為小女生是懷念與K的一段戀情才頻繁地光顧的,后來發現情況似乎不對。小女生似有把此地當自己家的意思,下午一放學就過來,幾乎每天都來,偶爾還從菜場買點菜什么的。問題是買了菜之后接下去就必然要進入到做飯這一程序,而兩個男女一起做飯這事本身又含義曖昧,特別容易模糊兩個人之間本來存在的界限,而且飯做好之后小女生就得以從容留下來與你共同進餐一總不能飯做好了之后就攆她走吧!說起來菜還是人家買的。
每次見到小女生你總是偷偷關注她的腹部。你清楚記得K說小女生懷孕了的,所以你總是害怕她的腹部在你面前突然凸起,更怕凸起的腹部突然爆裂,從中蹦出一個哇哇大哭的嬰兒。你在想小女生如此討好你是不是為了跟你借錢打胎呀?有一天你主動問需要錢嗎?小女生說不需要啊。忽然反應過來,你是不是沒錢用了,我可以給你一點。
有一天小女生忽然幫你疊起被子來了。
你平時從不疊被子,這一點小女生也知道,此前她來你這里也沒有過類似的舉動。一個星期天下午你剛起床,小女生來了,你隨口招呼說,隨便坐吧!小女生東瞧西看了一會兒突然走到床前彎腰疊起了被子。你被嚇壞了,趕緊阻止。小女生卻不肯停下,嘴里還抱怨,你看你都懶成什么樣了?被子也不疊……!那種腔調仿佛是一個女主人在埋怨懶惰的丈夫。你愣在當場無言以對。你發現自己正被一種奇怪的力量誘入另外一個方向,前方不是沼澤就是泥潭……
可能正是疊被子這一事件讓你警醒了。這天小女生臨走時你跟她說希望她以后不要再來了。正要出門的小女生聞聽此言身體一激靈,轉過身看著你,慢慢地眼圈紅了……你說我和K是……朋友,那個……那個……
從這天起小女生沒再出現。你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有時靜下來還無端想起小女生,你不知道她后來怎么樣了?腹中的胎兒處理了嗎?由此又想到K。
你后來一直在試圖和K聯系,但是始終未能聯系上。K原先的手機停了之后就沒再開通,你后來再打K的手機聽到的語音提示也變成了“你撥打的電話目前暫未使用”。K后來也沒給你打電話,你不明白K為什么不給你打電話了,你與K在生活中就此失散。
一天起床后你正在刷牙,有人嘣嘣嘣地敲門。你咬著一口牙膏沫走過去開了門。站在門口的是兩位中年男女。男的偏瘦,女的偏胖。中年男人禮貌地問,請問是趙剛先生吧?你點頭。中年男人微笑著,能讓我們進去坐一會兒嗎?你將他們讓進了房間。屋里只有一張凳子一張椅子,你請中年男女各坐了一張。中年男人客氣地,打擾你了,你先洗漱吧!你問,請問你們是……?中年男人說我們是柯可的父母……柯可?你稍一疑惑立刻反應過來。柯可就是那個小女生。中年男人:……我們有點事情想跟你聊聊。你先洗漱吧!你沒理會,有什么事情請說吧!中年男人說,聽說你是一個作家?你謹慎地回答,我喜歡寫東西。中年男人:發表過嗎?你遲疑了一下點點頭。中年男人說以后有機會希望能拜讀你的作品……一直沉默的中年婦女突然發作了,朝男人喊,你嘮叨這些個干什么?拉家常嗎?男人皺起眉,依你能怎么樣?中年婦女臉色鐵青,操起桌子上你漱口用的半杯水,一仰頭咕咚咕咚咕咚一氣灌了下去。你想阻止的,想想又放棄了。一杯水下肚之后中年婦女的臉色緩和了一些,她放下杯子看著你,知道今天為什么找你嗎?你搖頭。中年婦女:我也不怕丟人了……一旁的中年男人干咳了兩聲。中年婦女扭頭看看他,他則扭頭打量起房間,似乎什么也沒發生。中年婦女轉過臉繼續說,我們家出了一件丑事……中年男人更加大聲地咳嗽起來。這顯然是刻意的。中年婦女忍無可忍了,朝他喊道,你干什么!中年男人抬頭征詢道,你這樣說話妥當嗎?中年婦女:有什么妥當不妥當的,他們倆連那種事情都做出來了,還有必要藏著掖著嗎?轉過臉眼睛直視著你,你們談戀愛多長時間了?你有點轉不過彎了,談戀愛?我?突然明白過來,這和我并……沒有……中年婦人:現在柯可懷孕了,你準備怎么辦?一股牙膏泡沫順勢流下嘴角,你伸手連擦了二下,虛弱地問,是柯可說的……?中年婦人暴躁地,你什么意思!她如果不說我們怎么會知道是你!你的頭大了,你不明白那個小女生為什么要這么說,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多么奇怪的生活,一個人還沒播種,一棵樹已經結果,而且是一棵桃樹上結出的一枚枇杷果……那一瞬間你的全身上下像發瘧疾似的一陣陣地哆嗦,冷汗迭出,一頭栽倒不省人事了……嘴里含著滿滿一口牙膏泡沫……
你后來做了一個夢。在一家醫院的某間病房里,一縷陽光從一面窗戶中直射而入,燈光一般靜靜打在你臉上。陽光下的眼臉急促地顫動了兩下后眼睛慢慢睜開了,隨即一張熟悉的臉映入視線——你看見了K。K坐在病床邊的一張凳子上一聲不吭,你躺在床上也不知是否應該說點什么,場面極度尷尬。K摸索著口袋,掏出香煙,是“萬寶路”。
你和K都喜歡這種牌子的香煙。
K把僅有的一根香煙向你舉了舉。你點頭。K將香煙塞進自己嘴中,掏出打火機啪噠一聲打著了火,火苗在煙頭前晃動,K連吸了兩口,將煙點著,再將香煙從嘴唇上摘下塞進你的嘴里。兩個人默默地抽著煙,你一口他一口,煙頭的火光在忽明忽暗中跳躍一般地閃爍。煙很快抽完了。K掐滅煙頭。站起身替你掖了一下被子,順勢拍了拍,走了。在K出門的一剎那,你抬手輕拍了兩下,啪啪。K回過頭,就笑了……30歲,或熊貓的飼養
30歲一開始,兩種不同種類的動物幾乎同時闖進他的生活。一種是女人,一種是熊貓。先說女人。
那天下午他先踢了一場球,回到家后沖了個澡,趕到茶社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了。老林他們已經到了。一張長桌子前圍坐著七八個各種顏色的男女,花花綠綠的。其中有一多半與他認識,有幾個是新面孔。老林逐一介紹。二個男的當中一個叫賈佳,另外一個是某中學老師,第三個是個女的,外表看不出準確的年齡,可能二十歲出頭,也可能二十四五了。她穿著一件帶有一絲綠意的鵝黃色毛衣開衫,身材修長面容清麗,眉目間有一顆紅痣,紅痣形象飽滿色彩鮮艷,如寶石一般醒目。這個女人無疑屬動物女性中較為漂亮的類型。她的名字很拗口,老林介紹時他沒聽清,追問了一句,她大方地自己回答,你就叫我K吧!他一愣,她迅速轉過臉與身邊的那位中學老師聊了起來。一個晚上這個女人都沒和他說上幾句話。中途他找了一個機會向老林打聽這個女的來歷,老林伏在他的耳朵上輕聲說了一句,別琢磨了,你沒戲。看看她的表現也的確如老林所言,她與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有說有笑的,唯獨將自己晾在一旁,這的確不像是有戲的樣子。不咸不淡地坐到十點鐘他感覺累了。下午踢球踢了一個整場,體力消耗太大,身體有點乏。于是起身對大家說我要早點回去,你們玩吧!老林他們聊興正濃,紛紛說那好,下次再約。這時K突然說,時間不早了,要不我們就散了吧!大家情緒急轉直下,附和道那就散吧。
結帳買單,一群人在茶社門口作鳥獸散,騎車的騎車,打車的打車。他住得比較近,安步當車向前走了。
夜晚的大街上沒什么車,街道安靜寬敞,不時有陣陣微風吹拂而過。向前走了沒多久,一輛小車緩緩靠了上來,一個女聲問,作家,要不要捎你一段?他扭頭一看原來是K。本能地說了一句不用了,我就住前面不遠。她說這么晚了,還是上車吧!他說真的不用,我喜歡散散步。她笑著說,這么晚了讓一個作家單獨走路人民也不放心啊!
他只好上了車。
我看過你的作品。她一邊開著著車子一邊隨口說了一句。他問是嗎?她說是。我很喜歡帶著一條小狗出門旅行的那篇小說。他一直不習慣別人當面探討自己的小說,說好說壞都不習慣。這時正巧經過一個十字路口,隨著前方閃爍而起的紅色信號燈她一腳踩下了剎車。他開玩笑地問,敢闖紅燈嗎?K扭頭看了他一眼,呼地一轟油門駕車駛了出去。沒多遠又遇到一個紅燈,她吭都沒吭一聲又闖了過去。接連闖了三個紅燈后他撐不住了,說好了,好了。我服你了!
沒一會兒到了家。他下車和K告別,K搖下車窗看著他說,能滿足一個女人的好奇心嗎?他問什么?K說讓我參觀一下作家的生活。他有點拿不準K的意思,猶豫了一下。她咯咯一笑,是不是家里有人不方便?他說沒什么不方便的。歡迎參觀!
K這天晚上沒走。
他后來得知。半年前K就已經結婚了。據她自己介紹結婚二個月后她和丈夫就分居了。這一事實讓他心里有點不舒服。他并不是一個墨守成規的人,但并不表明他在生活中沒有顧忌,此前他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和一個有夫之婦勾搭成奸。他當時問K,你們什么時候離婚?他的本意是想為自己在道德層面上占得一絲先機,如果她能給出一個期限,那么他就便于為自己找到如此這般的道德依據。但是K的回答讓他絕望。我們沒想過離婚,也不會離婚的。永遠!
大概是在K介入到他的生活半個月后,他又無端地擁有了一頭熊貓。不是玩具,是一頭真正的熊貓。最初的幾天他一直很恍惚,常識告訴他,熊貓不像狗啊貓的這一類寵物可以隨便家養的。熊貓是什么?熊貓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關于熊貓的任何權利都與國家權力相連。因此一頭熊貓屬于個人這一事實在中國肯定是不被允許的,就這一點看,這事本身就具有一種兇險性質;但是從另外一些渠道得到的信息獲悉,熊貓作為一種緊俏商品在地下市場中享有極高市場行情,一頭熊貓能賣到五十萬到一百萬甚至數千萬,這么一大筆錢對一個普通人而言無疑也是有著極端的誘惑力的。想想也是,一個普通人勞作一輩子也未必能掙到這么一筆巨款,如果這頭熊貓真的能為他帶來一筆巨大財富,那么為此冒上一番風險想必也是值得的吧!
熊貓是被一條編織袋拎進家門的。那天K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他拎著熊貓一進門她就伸手捂住了鼻子,什么東西啊那么臭!從此便和熊貓成了冤家對頭,一瞧見熊貓就心情不好,嫌它臟、臭,還淺薄地說熊貓像一條小狗。其實以他對K的了解,她并不是一個愛清潔的人,盡管每天出門時衣著光鮮時尚整潔得像個時尚的職場女性,可一回到家便無所顧忌了,衣服東脫西扔的,鞋子有時都不穿,光著腳在房間里亂走,累了就往床上一躺,或者往沙發上盤腿一坐。這種人憑什么嫌棄熊貓?不過話說回來,這只熊貓的確是夠臟的,他懷疑從生下來到現在都沒洗過一次澡,身上惡臭撲鼻,身體上那一片白色的毛也已經發黑發黃了,若不是因為有黑色的毛襯托。都看不出是白色的。
這頭熊貓出生才四個多月,圓頭圓腦的,毛色也是剛剛發生變化。本來他想挑一頭大一點的熊貓的,但是熊貓的主人勸他說成年的熊貓對于你不大方便,不好養也不利于出手。他想想也是這個道理,就挑了這頭小的。
除了K的態度,熊貓的喂養也成了一大問題。此前他只知道熊貓吃竹子,除此之外并不知道它是否還能吃點別的什么。說起來竹子并不是什么貴重物品,真正要買價錢肯定也貴不到哪兒去,問題是城市里面哪有竹子呢?城市的柏油馬路上是長不出竹子的,商場超市的貨柜上也沒有陳列出這樣的商品,家里倒是有一根晾衣服用的竹竿,可遞到熊貓面前時它理都不理。他后來又用青菜、大白菜包括青椒大蒜洋蔥一一遞到它嘴邊誘惑它,全告失敗。小家伙對這些東西一概拒絕,有一次甚至揮起前爪將一棵大白菜打出老遠。最初的兩天小家伙被餓得哦哦直叫喚,他只能搓著手干著急。每當這時K就在一邊說風涼話,人都養不活還養熊貓!或者說,沒金剛鉆別攬瓷器活兒,我看你非把它活活餓死才開心!他想想自己的確是伺候不了它了。那天晚上九點多,他對K說,算了,還是把它送走吧。K當時正在沙發上翻著一本時尚雜志,熊貓就趴在沙發邊上哦哦地叫著。聽了他的話K瞟了熊貓一眼繼續看雜志,沒有發表意見。他于是跑到廚房從垃圾筒里翻出那個編織袋,出來后用雙手拉開袋口對K說,你幫忙把它放進來吧!K滿心不情愿地起身彎腰抱起了它,就在她直起身子的一瞬間,一件意想不到事情發生了,小東西伸直脖子隔著衣服一口含住K的乳頭,吧唧叭唧迅速吮吸了二下,K一聲尖叫雙手一抖把它扔到沙發上去了,雙手緊緊按住自己遭襲的乳房,臉上又驚又羞,像剛被一個流氓襲擊似的。他也沒料到熊貓會如此流氓,心里也上了火,走到沙發前一手掐住熊貓的脖子拎起來就往袋子里摁。小東西四只腿胡蹬亂踢地拼命掙扎不肯就范。他只好對K說,你幫忙撐一下口袋吧。K卻沒動。他扭頭問,怎么了?K看著熊貓,說我知道了,它可以吃奶……他不明所以地看K。K連說帶比劃的,我們可以用牛奶……試一下!
K當即去超市買了二大罐牛奶,用一個臉盆盛了,小心翼翼端到小家伙面前。小家伙漫不經心地伸出鼻子嗅了嗅,一頭扎到臉盆里咕嚕咕嚕地飲將起來,一邊喝還一邊高興得直哼哼,一激動一腳把臉盆給踩翻了,牛奶潑了一地,它埋頭在地板上追舔著牛奶,像一個面對赤裸著的女人的色狼似的急不可耐,看得他和K哈哈大笑。
食物的問題就這樣解決了。小家伙看來很喜歡牛奶,每頓一口氣能喝下小半臉盆的牛奶,完了還把盆舔得比過節還要干凈。與此同時K對小家伙態度也發生了奇怪的轉變,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它抱在懷里又親又吻的,還自告奮勇地承擔起帶它洗澡的任務,每隔個二三天就帶它洗一次澡,沒事的時候就抱著它,連吃飯都舍不得放下,他想這種感情即使對自己兒子也應該夠了。他私下分析是不是每個女人的乳房被某個東西碰了之后就會激起她不負責任的愛戀與親情?也不管對方究竟是個流氓還是一頭畜牲,否則日常生活中的女人干嗎總是護著自己乳房呢?
他覺得肯定是這樣。
盡管他和K都沒對外人說起過,但是他們擁有一頭熊貓的消息還是走露了。一天下午,一個同是寫小說的朋友給他打電話,二句話沒說便直言相詢,聽說你最近養了一頭熊貓?他矢口否認,誰說的?我現在連自己都快養不活了,還養什么熊貓!那個朋友笑著說我沒別的意思。我最近正在寫一篇關于熊貓的小說,但是對熊貓的習性和生活習慣不太了解,寫作之中障礙重重,所以希望能親眼看一眼熊貓,實地觀察了解一下。他說我真的沒有熊貓,你還是去動物園試試吧!那個朋友嘆了一口氣,老趙啊!我寫了二十多年的小說了,也出了十多本書,可卻沒真正地在文壇上火過。你也知道,我們寫小說的一生之中難得抓到一二個好題材,我今天丟個狂話,如果這部小說能順利出來,一不留神拿個諾貝爾獎也不是沒有可能的,所以請你無論如何幫幫忙!他說我真的沒有熊貓,如果有給你看一下也沒什么的,沒準我還是為中國文學沖出亞洲走向世界做了貢獻……這個朋友生氣了,求你一點事情就這么難嗎?叭地掛了電話。
自這個電話起麻煩真正開始了。后來的數天中電話不斷,大多是一些親戚朋友希望能讓他們或者讓他們帶自己孩子來家里看一眼熊貓,還有一些則是陌生的買主來電話詢問價格,天知道他們是如何知道的。這時候他隱隱感覺到了一絲兇險,他擔心這么下去會出大麻煩。有一天打電話向一個律師朋友咨詢,法律對私人擁有熊貓有沒有作過明確懲處規定。律師猶豫了一下,好像沒有。問你問這干什么?他說我有個好朋友私自養了一頭熊貓,最近要出國,想暫時把熊貓寄存在我這里。律師一聽就急了,說你千萬別答應。他問為什么?你不是說法律并沒有明確規定禁止私人養熊貓的嗎?律師說沒有明確的懲處條例并不等于不懲處,你聽我一句,盡量離那頭熊貓遠一點!
事情發展證明這位律師的話是對的。
一天晚上從外面回來。剛要進小區大門,一輛小車緩緩靠了過來,車門一開跳下兩個彪形大漢,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兩個人塞進車子里去了。
車子一路飛奔。他左側的彪形大漢似有狐臭,刺鼻的臭味熏得他總想關掉自己的呼吸,右邊的家伙是個大胡子,一臉的兇相。他在車內如坐針氈。試著對大胡子說(與之說話時可以暫時避開狐臭的熏陶),有什么事咱們好商量,你們這是干什么?大胡子扭頭朝向窗外。他又對前面的司機說,駕駛員兄弟請你停一下車!你們肯定認錯人了。司機從反光鏡中掃了他一眼,繼續開車。他最后急了,說你們究竟想干什么?我是個作家,你們別亂來哦!有狐臭的家伙轉過腦袋,你是作家?他的呼吸再次被一股惡臭熏中。他說是的,我是寫小說的。有狐臭味的家伙再問你叫什么?他說我叫趙剛。趙剛?有狐臭味的家伙輕輕念叨一聲,搖頭,沒聽說過。他趕緊說我和瓊瑤、王朔、蘇童、金庸都是好朋友……右邊的大胡子極不耐煩地一聲暴喝,你給我閉嘴!
十多分鐘后車子到了一處似乎是被廢棄了的建筑工地上,工地上已經停著一輛車了。他們的車子朝著那輛車徑直開過去,隔著七八米停下來。有狐臭的家伙和大胡子分別下車,大胡子下了車之后一伸手把他拽了下來。推著他走到那輛車前。車子后座緊閉著的車窗緩緩落下,一個肥肥的光頭和一副墨鏡伸出車窗,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墨鏡下的一張嘴突然張開說了一句,你好!他稍一恍惚才發現那光頭和一副墨鏡原來是一個光頭的男人臉上戴著一副墨鏡。他回答了一句,你好!光頭問知道為什么請你來嗎?他說不知道。光頭說咱們就別兜彎子了。聽說你有一頭熊貓?他說沒……光頭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你千萬別說你沒有。我們既然找你來肯定是掌握你情況的,你也別自作聰明好不好?他暗暗回味了一下這話,泄氣地問你們要干嗎?光頭說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做一筆生意。我們想買這頭熊貓。他小心翼翼地問,你們是什么人?光頭一笑,這對于你不重要,我們只是買你的熊貓,并不想和你交朋友。他左右看看,大胡子兩手抱著小腹,有狐臭的家伙在掏耳朵,他問光頭我有選擇嗎?光頭笑瞇瞇地回答,恐怕沒有。他說我如果答應把熊貓賣給你們我是不是就可以回去?光頭點了點頭。他說那好吧,我答應你。光頭的臉上頓時一片燦爛,這時大胡子上前二步,附在光頭耳邊說了一句什么?光頭聽了后好奇地打量了他兩眼,問你是作家?他趕緊說是的,是的,我和瓊瑤、王朔、蘇童、金庸都是好朋友……光頭伸手撓了撓頭,看來這次我得多給點了。我還是第一次和一個作家做生意,哈哈哈! 接下去的過程有點簡單,他在大胡子和有狐臭的家伙押解下回家拿出了熊貓再回來交給光頭,光頭當場付了五百塊錢。拿到錢他愣住了。他沒想到光頭只給了這么一點。賣一頭好狗還不止這么多呢!他對光頭說,你給得也太少了!光頭則說,看著你是一個作家的份上已經多給了。他說你們這不是訛詐嗎?光頭生氣了,對那兩個彪形大漢說,作家不高興了,你們安慰安慰他。自己抱著熊貓轉身上車,車子一溜煙地開跑了……
那天夜里他鼻青臉腫地回到家時鼻孔中還殘留著兩條血跡,K一見就哭了,抓起電話就要報警。被他制止了,他說算了吧,這伙人是黑社會的,咱們惹不起。
那天K傷心地哭了一夜,不是為他,是為熊貓。
熊貓就這樣離開了,他的生活重新恢復到以往的秩序中。每天一早K出門上班,他就在電腦前敲字寫小說。一直寫到中午時分。完事后小睡—會兒,然后出門吃飯,下午或者去茶館喝茶,或者踢一場球,心情好的時候就去看一場電影,晚上回家與K一起吃晚飯。日子在平淡中持續,他以為一段曲折已經結束,生活從此安頓下來。
一天晚上吃過飯后他和K出去散步,八點半左右回來,走到樓梯口時突然從暗處閃出一個黑影,怯怯地叫了一聲,作家!他一看居然是大胡子,大胡子手里還拎著一只鼓鼓囊囊的編織袋,不用猜他也知道里面是什么。袋子里的東西仿佛嗅到他和K的氣味,在袋子里哦哦地叫起來。K一下就受不住了,騰身就要過去抱它,被他一把拽住了。眼前的大胡子形象怪異,讓他不得不謹慎。大胡子似乎受了傷,腦袋上綁了一圈紗布,一只胳膊也用繃帶吊在脖子上。他問大胡子你這是怎么了?大胡子答非所問地說我想把熊貓還給你。他問你什么意思?大胡子說這頭熊貓我們不要了,交易取消。他說那不行,既然已經交易了就沒有反悔的道理。大胡子臉上呈現出一種可憐的表情,幾乎快哭了,帶著哭腔說道,求你幫我這一次吧,以后我一定報答你們。熊貓還在袋子里哼哼嘰嘰地,K的身體一次次地作勢欲撲,只是被他死死地拽住。K的身體在一陣一陣地顫抖,顫抖通過他與K緊握的手上傳遞過來。他知道K堅持不了多久的。于是對大胡子說,你要我幫忙就得跟我說實話,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大胡子還在猶豫。他說你如果不愿意說就算了,轉身欲走。大胡子連忙說,我說我說。大胡子咽了一口唾沫說,我大哥買下這頭熊貓本來是想轉手賣個大價錢的,可還沒來及出手就被一伙浙江人知道了。前二天這伙浙江人假裝買主把我們騙到一個地方,然后動手硬搶,他們人多,事先也做了準備,我們幾個兄弟都傷了,大哥硬生生地被砍死了,我好不容易護著熊貓沖了出來。現在那伙浙江人在到處找我,南京我不能再呆了,我要去外地躲一陣,但是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所以找你想讓你把熊貓收回去,把那五百塊錢還給我,我現在很需要這筆錢。他說熊貓是你們強買過去的,要反悔也行,錢我不退。大胡子又快哭了,這時K突然說,這錢我出了。
就這樣。一頭熊貓在外面浪跡了數天之后重新回到了他的生活之中,像小時候玩的飛去來器;剛剛平靜下來的生活因為這頭熊貓的回歸又動蕩顛簸起來。在熊貓歸來后的第二天,那個律師朋友就打來電話,一開口便是劈頭蓋臉的一通訓斥,你這人怎么回事情!讓你離那玩藝遠點你怎么不聽?我跟你說,那東西不是什么人都能玩得動的,你趁早把它處理掉。還有在沒處理掉之前一定要加倍謹慎,盡量別讓人知道你有這種東西。現在社會上很復雜,人很壞……他說我知道了,謝謝你!律師的語氣緩和下來,不無好奇地問,你究竟從哪兒弄來的這東西?它怎么會到了你手上?他問你說什么啊?我怎么聽不懂啊!律師一愣,嘿地一聲笑了。好好好,我不問了。你好自為之吧!
律師的提醒后來果然一一應驗,在接下去的一個星期中,來自各個方面的壓力和麻煩層出不窮,有來自購買者的詢價,有聞訊而來的官方管理者,還有一些純粹的好奇者,甚至有一天家里還來了二個國家林業局和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的人。兩個人很客氣地對他宣傳,熊貓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希望他能把熊貓交給國家。那天幸虧K提前把熊貓帶出去了,否則那兩個人當場就可能帶走熊貓。
熊貓就像粘在手掌心的一枚火炭,滅不了丟不掉,在手中刺刺地冒煙并燃燒。
K的心思縝密。當發現各種人都盯上了熊貓后就知道不妙了,和他商量,現在所有的焦點都集中在我們家,熊貓放在家里肯定很危險。說要不明天我們出去轉轉,看看能不能找一個更隱秘的地方。
第二天一早他們帶著熊貓開車出門了。那天他們跑了一天,從江南到江北,跑了江寧、江浦、六合。在大廠至六合的中途有一段路很荒涼,K把車子停下來問他,要不就把熊貓扔在這兒吧!他沒想到K會有遺棄熊貓的念頭,現在這頭熊貓在感情上如她的親生兒子一般,怎么能說扔就扔?但是他沒表示出來,猶豫著說這不大好吧!K看他。他補充道這樣是不是太不人道了?這里車來車往的,它又喜歡亂跑,萬一給車撞了……它畢竟是一條命啊!K說公路兩邊都是農田,也許它會自己下了公路到農田里去找點吃的什么的。他說那遲早也會被當地農民發現,農民們肯定把它像豬一樣地宰吃了。K不說話了,一踩油門把車子繼續向前開去。
就在這天晚上,一個小毛賊偷偷地帶著一捆繩子和一個麻袋潛入他家偷熊貓,然后一群警察順勢而入將小偷擒住。這前后而至的二撥人把他們的住處翻了底朝天,卻連熊貓的屁也沒找到半個。他和K是半夜十一點多回來的。在樓下停車時K發現家有燈光,頓時警惕起來,讓他先回家看看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自己和熊貓呆在車子里等他。他于是單獨下車回家。進家門時小毛賊已經不在了,只有三個警察正在家里翻箱倒柜的,其中一個還拿著相機不停地拍照。見到他后其中一個警察如此這般地告知了事情經過。警察說他們正在勘測現場,請他到樓下等一會兒,等他們勘測完現場后再找他了解一些情況。他順勢下樓回到車上把家里發生的事情告訴了K。對警察的說法K很是不信,在她看來這只是一出雙簧戲,是警察找的一個借口而已。那個小偷也許并不存在,或者那個小偷是警察雇來的也未可知。他們不敢呆下去了,K迅速發動起車子悄悄開走了。
他們一邊向前走一邊商量對策。近期的一連串的變故使得兩個人的神經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兩個人都無法冷靜地思考和心平氣和地商量什么了,一個人提出一種方案另外一個人就本能地找出其中的種種不合理之處予以拒絕,另一個人每提出一個方案對方則提出種種假設給予否定。演變到最后兩個人已經不像是在討論問題尋找解決問題的途徑,整個像是在斗氣。最激烈的時候,K干脆停下車子專心致志和他吵架。他們就這樣一路開著車子一路吵著架。天快亮的時候兩個人都累了,將車子停在路邊沉沉睡去……
這次出行完全是計劃之外的臨時性決定,出門之前并沒有預設具體的目的地,在他們看來這并不是一個問題,車子走到哪里,哪里都可以成為目的地,兩個人從沒為此擔心過。但是車子行駛起來之后才發現情況不對了,最后問題恰恰出在這一點上——他們完全失去了前進的方向和目的地了。他們發現自己既不能回家,也不敢打擾某個親戚或者朋友,因此也沒法隨便將車停靠在生活中某個路口。像被套上了一雙不停旋轉的紅舞鞋,他們只能任由行駛中的汽車將他們運送向前方。接下去近一個月的時間中,他和K以及那頭熊貓始終都生活在這輛汽車上。所有的生活內容都是在車子上展開的。甚至他和K做愛都是在車上進行。兩個人做愛時,小家伙就在旁邊看著,神情古怪得像個監工,一旦發現誰偷懶就會抬手抽上一鞭子似的。只是它的耐性不夠,看了一會兒就無聊起來,往后座上一躺玩起了自己的爪子。
在此輪的煎熬中K無疑是受害最深的。她有自己的工作,剛上路的那兩天她不時給單位打個電話,說自己家里出了點事情要請個假。在她想象中這不過是一二天的時間,等把他和熊貓安頓好了她就可以回去上班了,可車子越走越遠她就難以將他們放下了——如果沒了她的車,身邊的這個男人和一頭熊貓連行走都會很困難,總不能讓他抱著一頭熊貓乘火車或者公共汽車吧!但是讓自己這么漫無目的地跑下去,何時才是終結?自己與他之間非親非故,甚至都不是婚姻結盟者,那么憑什么要卷入他越來越混亂甚至是渾濁的生活?因為這種情緒,她一路上都心氣不順,從南京到鎮江,從鎮江到無錫,再到蘇州、上海、杭州,一路走下來,一轉眼一個月過去了。
一天當他們走到杭州蕭山境內時,K突然把車停下了,然后坐在駕駛座上發呆。他問怎么了?K的兩眼茫然地看著前方,說我不想往前走了。他說你要累了就歇一會兒吧!K說我想回家。他說我們現在回去太危險。這時候肯定不能回去。K轉過臉,緩慢而堅定地,我不想再和你一起走了,我想回家。回自己的家。他一下愣住了,問你這是什么意思?她沒再吭聲,但是意思卻再明白不過,可這是他難以接受的。這么久以來他已經把K當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從自己的生活中分離出來。所以明白了她的意思后人一下火了。他朝她大叫大嚷。你怎么能這樣!當時是你把熊貓接下來的,這一路我們也是一起走下來的,你如果不愿意從一開始就不要跟我一起出來,甚至根本就不應該進入我的生活。現在到了這一步你卻來這—套。你這是落井下石,是背叛,是最令人不恥的行為!K輕聲地,對不起!他憤懣地連喘了兩口濁氣,一把抱起熊貓下了車,再將車門重重地撞上了。沿著高速公路拼命地向前走去。K急忙發動汽車追上來,搖下車窗對他說,你別這樣。你如果愿意我可以把你捎回南京.或者你如果有具體要去的地方我也可以送你。他扭頭朝她惡狠狠地喊,滾開!滾!K一下哭了,她說我是愛你的!他說滾你媽的!抱著熊貓急步走了。這次K沒再跟上來。
一個30歲的男人抱著一頭熊貓在高速公路上疾步如飛,心中像有一團火在燃燒。懷中的熊貓不知是留戀K還是餓了,拼命地掙扎著,他氣不打一處來,抽出一只手狠狠揍了它一巴掌,揍得它哦哦連叫了兩聲。見他真上了火小家伙就不敢胡鬧了,老老實實地依偎在他的懷里,乖得像個兒子。
他就這樣抱著一頭熊貓向前走著,前方是一眼看不到盡頭的生活……
38歲,生活、夢想和大米
時間一晃過去了八年。八年后我已經不年輕了,我38歲了,體貌也朝著中年人的方向泛濫而去,腦滿腸肥大腹便便;這八年中我的生活變化極大。年初時我結了婚。之前我從沒想過要和一個什么女人結婚。與女人相比,我在生活中更愿意和一只雌鳥結盟。我期望的婚姻生活是恬淡的,恬淡并健康。每天清晨我會把她從窗戶中放飛出去,看著她在天空越飛越遠,然后坐下來寫小說,到中午再打開窗戶將她從天空中取回。但是生命在行進至38歲時一切都變了。那一陣我在睡眠中總無端地夢見一個女人。每次夢到的都是同一個女人。她遠遠地站著,神情焦慮地向我訴說著什么,我卻一個字也聽不清,只聽見從她嗓子里滾出一串奇怪的聲響,咯咯咯地。我想我以往的生活肯定與一個女人糾葛甚深,但是她已經被我遺失在時間里了。以此推斷,我一以貫之的生活在行進的中途一定發生過某種變故,這場變故直接導致了行進中的路線或者方向的轉變。那么夢中的這個女人究竟是誰呢?她選擇這時候出現預示著什么?
世界上一定有什么事情正在我之外悄悄地發生。我想。
也就在這一段時間我認識了生命中的第一任妻子。在認識她兩個星期后我們結了婚。后來想想那完全是頭腦發熱的后果,個中原委直到今天我也說不大清楚,反正那天的大腦跟電流短路似的,我女朋友說明天咱們去民政局領一下結婚證吧!于是第二天下午我們就去領了結婚證。有一點是肯定的,在領了結婚證的十分鐘后我就后悔了,但是晚了。從民政局出來是下午三點半左右,女朋友搖身一變已經成了我的妻子。此刻一改做女朋友時的謹小慎微與小鳥依人狀,淺薄地顯現出了女主人的姿態。昨天不是說了讓你要穿好一點的嗎?怎么還穿這一身,胡子也不刮!你看看你的鞋子,上個星期我給你擦了之后你可能就沒再擦過。你怎么一點都不注意自己的形象呢!在沒領結婚證之前她可從來不敢以這付口吻和我說話的,所以好半天我都不能適應,啞口無言。出了民政局后妻子要找個飯店吃個飯慶賀一下。我說現在不早不晚的就別吃了。妻子說吃飯還挑時間嗎?想吃就吃唄!
飯桌前妻子很興奮,不停地翻著紅色結婚證,先看她自己的,然后再看我的,還將兩本結婚證并排放在一起對照著看了半天。我卻難過得直想上廁所。我一遍一遍地向她訴說自己兒時的夢想,我告訴她我從小就好吃懶做,成年后還喜歡四處拈花惹草的,我說在她之前我談過三十多個女朋友,三十多個啊……妻子默默聽著,不時地給我夾一筷子菜,我說著說著便說不下去了。她停下筷子嚴肅地對我說,結婚是你自愿的,我從沒逼迫或者引誘過你,我也不在意你以前有過多少個女朋友,你的某個女朋友是不是真的和你的某個男朋友有了孩子等等,但是有一點咱們必須說清楚,作為一個女人,我一旦結了婚就不會再離婚的。這一點你一定要明白。她的話讓我無言以對,只能埋頭吃菜。
我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結了婚。那個女人就此從我的睡眠中消失了。她就像一道影子,從黑夜的窗戶玻璃上一劃而過。奇怪的是與她消失的同時,我的睡眠似乎遇到了障礙,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了,我失眠了。每天晚上無論有多困,一旦上了床之后就精神了,怎么折騰都睡不著,像在等待一個遲遲未到的客人一般心焦神慮。偶爾一閉上眼睛仿佛就聽見那個女人隔著空氣在說,咯咯……
有一天晚上十點左右我和妻子上了床。妻子告訴我她們單位頒布了一項福利待遇,每個員工都能享受到六萬元的買車補貼。但是這筆錢只有買了車單位才給你,如果不買車一分錢也拿不到。她問我你說我們要不要買一輛車?我說隨便。她說如果要買我們也只能考慮十萬元左右的車型。然后就嘮嘮叨叨抱怨十萬元左右的車型都有這樣或那樣的弊端,以她的認識,只有那些單價超過二十萬的車才勉強能讓她滿意。我聽了一會兒就閉上了眼睛,她說了半天見我沒反應便停下來問,你在聽嗎?我沒有回答,她以為我已經睡著了,翻過身睡去了,呼吸漸緩中微微起了鼾聲。我漸漸有了睡意,就在我逐漸沉入睡眠中時,許久沒出現的那個女人又出現了,她漂浮在半空中,靜靜地看著我說,K,K。我騰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妻子也一驚而醒,迷迷糊糊坐起來問,怎么了?你怎么了?我說我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她問什么?想起什么了?我說一個朋友。我想起一個朋友了。我要去找一個朋友。她問這么晚找人有什么急事?我說不是現在去找人,我是說這一段時間我想去找他。
重新躺下后我對妻子說,我想和你說說我的這個朋友。她關心地問你究竟怎么了?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了嗎?伸出胳膊繞過我的頸項將我的頭摟在懷里。我把臉緊緊貼在她的胸前。他是我20歲認識的一個朋友。我們是在一場音樂會中認識的。第一次見面我們倆都沒說過一句話,但是卻成了很好的朋友。25歲時我有一個女朋友,但是他成了我女朋友的男朋友……妻子有點繞不過來了,問你究竟想說什么?到底誰是誰的女朋友?我說一開始是我的,后來卻成了我那個朋友的女朋友了。妻子疑惑地說,那他不就是你的情敵了嗎?我說可以這么理解的。妻子沉吟了片刻,你想找到這個朋友?我說是的。妻子再問找他想干嗎?我說我不知道,只是想看看他這么些年過得怎么樣。妻子把我緊緊抱在懷中,說你真像個孩子,別人總是不知道你下一步會做什么,總是為你擔心!
現在我終于知道自己焦慮的癥結所在,那就是K。這么多年來,現實的瑣碎和影子一般沉重的生活欺瞞了內心中的許多真切的情感,最近七八年中我已經很少想起這位朋友了,偶爾想起來自己都覺得恍惚,不能確定在過去的時光中自己是否真的認識過這么一位朋友。他真的存在過嗎?我們真的在以往的時間中相互遭遇過?無論如何現在他又出現在我的記憶之中,這就是一種復活。接下去我要把他從時間和生活的縫隙中翻揀出來,找到他。至于為什么要找他?找到他又能如何?這就不是現在考慮的問題了,我想時間會給出答案。
我對妻子說,這次尋找將是一場奇異的歷險,一個男人的生活或許會因此而改變。妻子一笑,轉身收拾起房間來。
這件事情結束之后已經是第二年的秋天了。那天我和妻子坐在街心公園一張長椅子上,妻子微笑著說起我此前所謂的歷險,她說她從一開始就覺得這將是一出鬧劇,一出兒童式的現實游戲。我說那你當時為什么不阻止我?妻子說當時的你就像孩子一樣執著,我阻止得了嗎?我們相互一笑。
尋找K從一開始就障礙重重,我沒有他的電話、地址等一切有效的聯絡方式,甚至連他的合法、真實的姓名都沒有,我擁有的唯一線索就是他的名字:K。
我就是在這么一種情態下開始了對K的追尋。開始半個月的時間里我像沒頭蒼蠅一樣在生活中團團打轉,每天一早出門,在大街上腳不停頓地一直要走到天黑,累了就隨便找個地方坐一會兒,餓了就買二個包子填一下肚子。我在大街上不停地走啊走啊,指望著能在不斷地出現的與自己擦肩而過的人中幸運地撞到K。我當時真的覺得自己是有可能遭遇到這種幸運的。我在大街上走了半個月,走壞了兩雙皮鞋,卻連K的一根毛也沒撞上,期間還數次因為認錯人而引發事端。
一次路過龍江小區的“金潤發”超市門口時,無意中看見一個男的摟著一個女的正向超市走,那個男的背影像極了K。兩個人身形一閃進了超市。我快步跟上去,在二樓的煙酒柜前追上了他們。謹慎起見我先繞到他們的前面觀察了一下。男的30歲左右,著一件布料襯衫;女的充其量20歲,身材惹火,著一件吊袋衫,眼前的女孩子青春得足以讓所有40歲的男人絕望。兩個人正在挑葡萄酒,男的拿起一瓶酒掉過來倒過去地查看,對女的說,就這個吧!女的接過酒看都不看,抓在手中掂量了一下說,好吧!兩個人轉身就要離開。我趕緊上前攔住他們,二位請等一下!兩個人站住了,有什么事?男的問。我說對不起,你很像我多年前的一個朋友。男的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可我不認識你。我說你再想想!他思索了片刻,說想不起來。我說你是不是K?他似乎對這個名字很陌生,疑惑了一下,連續而急促地眨起了眼睛,什么……K?接著搖頭,你肯定認錯人了。我說你許多年前有沒有出席過一場口琴音樂會?是法國著名口琴演奏家讓一雅克·米爾多的音樂會?他痛苦地皺眉,讓……米……沒有,我從沒看過口琴音樂會。
我們說話的當兒他身邊的女孩子靜靜站在一邊嚼著口香糖,嚼個三五下便噘嘴卷舌地從口中吐出一個泡泡,泡泡在不斷增大的中途會毫無預兆叭地一聲破裂。我有點恐懼泡泡破裂的聲音,每一響都讓我心跳停頓一下。有一次泡泡吹得很大了,卻始終沒有破裂,泡泡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幾乎遮住她的整張臉了,我屏住呼吸暗暗等待著,就在我即將暈過去的一剎那,泡泡終于破了,叭地一聲響,我呼地喘了一口長氣,臉上汗如雨下。男的等了半天見我沒再說話就說,你還有事嗎?我還沒回答,他身邊的女孩子悄悄拽了拽他,他伸出一只手將女的手扣住,客氣地對我說,沒事的話我們先走了。再見!牽著女的一只手轉身走了。我站在原地猶豫了一下,還是不甘心,提步再次跟了上去。他們先在收銀臺前付了款后提著那瓶紅酒出了超市。出門后立即過街到了公交站臺前等車。我跟著他們走到站臺前,停下。兩個人看到我又改了主意,離開站臺又向前走了。然后上了天橋……我不疾不徐地緊緊跟在他們的后面,他們走快我便快,他們慢我便緩步而行。男的終于不耐煩了,在走到新華書店門口時突然返身走到我面前,請問你為什么總跟著我們?我說我沒有啊,你走路我也走路,你怎么能說我是跟著你呢?男的哼了一聲,我警告你,從現在開始你要是再跟蹤我們我就要報警了。警告歸警告,他們一走動起來我仍然如影隨形地跟在后面。期間那個女的數次回頭朝我張望,不時和男的說上二句什么。男的先倒是挺沉得住氣,也不回頭,仿佛我不存在似的。快到石頭城時男的突然發作了。兩個人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來,接著那個男的像一陣風似的向我急奔而至,只二三步便到了我面前,那一刻他的面容猙獰至極,我還沒反應過來他究竟想干嘛呢,他的胳膊一抬,一瓶紅酒結結實實地砸在我腦袋上了,我眼前一黑人應聲而倒……
那天我被一瓶硬邦邦的紅酒砸得頭破血流,酒瓶當場就碎了,紅色的酒汁混著相同顏色的血流了一身,連大街都被染紅了一角……
從春末到秋初,一個火熱的夏天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被我的雙腿跑遠了。我付出了汗水和辛勞,但是結果卻令人遺憾,我始終沒有搜尋到K的一點消息,辛勤努力卻遲遲無法轉換成勝利的成果是很傷人感情的。有時捫心自問,自己這么做究竟是為什么?這么做值得嗎?對此我無法回答,我也不知道自己干嗎非要這樣,也許是我這人重感情,自己生活得好了總忘不了以前的窮朋友(K難道很窮嗎?);也許是我對生活中未知的層面充滿好奇——對自己不了解的事物總懷有一份探究的渴望。反正這幾個月以來我一直未曾停下對K的尋找。盡管腦袋被一瓶法國葡萄酒砸了一個窟窿也在所不惜。
在外面跑久了,對當今的生活了解程度也逐步加深。以前我對各個年齡段的人的生活狀態不甚了了,也分不清三歲的孩子和三十歲中年人之間的區別。在我看來每個人都是白天起床,晚上睡覺,中間吃上三頓飯,間或拉屎撒尿一番。但是隨著自己對現實生活的了解深入,每個年齡段的生活細節也逐漸地清晰起來。我現在知道三五歲的孩子每天起床后要去幼兒園接受教育,三十五六歲的中年人起床后要像動物一樣去外面辛苦地掙錢撲食;晚上孩子們回家吃飯看電視,四十多歲或者接近四十歲的男人則會找一家娛樂場所去消磨時間以休養生息,譬如練歌房、酒吧等等。我后來搜尋范圍定在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娛樂場所中。現在的中年男人沒事都愛去這一類場所消遣,以我的推算K差不多應該步入中年了,我想凡是中年男人愛干的事他自然也不甘落后的吧。
無論是練歌房還是酒吧主營業務其實都不是唱歌或者喝酒,其主營業務實際上是小姐。每家娛樂場所都養著一批小姐。一旦有客人進場,老板就像狗一樣把小姐放出來,小姐們或風騷狐媚或青春靚麗,像一群訓練有素的狗,咬上一個男人就不松口了。男人對這些小姐們的溫柔廝咬較難抗拒,或者說根本就不想抗拒,小姐只要把他們的胳膊往懷中輕輕一攬咬著他們的耳朵根柔柔地叫上一聲大哥,男人們就不記得自己姓什么了,最后被小姐各個擊破,迷迷糊糊地被領入包間中去了。娛樂就此展開。在這個消費時間段內,男人可以對身邊的小姐做一切男人想對女人做的事情小姐都不得拒絕——不包括做愛——要做愛得另外加錢,具體數目因人而異。
那一陣我幾乎每晚都泡在娛樂場所,我去練歌房卻不唱歌,我出入酒吧卻滴酒不沾。當然,我也像每個中年男人一樣每次都會找一二個小姐陪著,卻不輕易地觸碰她們,只讓她們靜坐在一旁陪我聊天。所謂的聊天主要是聽我說話。我跟她們講K的故事,向她們描述20年前的那場音樂會,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向小姐們說這些。后來我常去的幾家酒吧和練歌房間的小姐全知道了K的故事,有時一見面就沖我大喊,趙哥,自由!每次聽到她們的喊聲我都會激動地全身顫抖,恨不得多給她們兩百塊錢。
娛樂場所的小姐大多漂亮(本來不漂亮的也要學會利用化妝品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漂亮的也要具備一份風情,不漂亮又缺乏風情的起碼要有勇于獻身精神,不漂亮又缺乏風情再沒有一點“獻身”精神的小姐基本沒人點她的,沒人點就不能上臺,不上臺就沒有收入,所以形勢逼著這些小姐們起碼要具備上述三種本領中的一種本領。漂亮基本上屬于先天的,與個人的后天努力無關,但是“獻身精神”是可以憑自己修煉得到擁有的,否則她的職業前景將非常暗淡。總的來說小姐都是希望能上臺掙錢的,為此對每一個來娛樂場所消費的男人都極盡討好之能事,但是在一家名為“夜色”的歌廳,有一個小姐對我總是很冷淡。別的小姐見到我都會和我打個招呼,沒上臺的小姐更是蜂擁而至,環伺左右,希望能從我這里得到一次掙錢的機會,唯有她總是冷冷地呆在一旁,專心擺弄著手機。偶爾看我一眼,眼神也是冷冷的,好像我欠了她八千塊錢似的。但是對別的男人卻很熱乎,遇到別的男人總是笑吟吟的,一口一個大哥的。在這么一個場合,被一個小姐輕看這讓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向老板打聽那位小姐的身份,老板告訴我她是蘇北一個市副市長的女兒。我說不會吧!一個副市長的千金做小姐?老板說她那位副市長因為受賄被判刑了,這位市長千金才淪落到這里。
說實在的,做小姐的人員構成復雜這我是知道的,我也在小姐中遇到過在校大學生、運動員、甚至媒體記者等等,但是政府官員家的寶貝千金也出來坐臺則聞所未聞,盡管是落魄的千金。我問老板,我能點她嗎?老板說,當然。向她招招手。市長千金漠然走過來。老板說沒見來客人了!千金不說話。老板說好好陪趙總。她就站到我邊上,臉上依然沒笑容。
這位市長千金的模樣倒還過得去,面部線條柔和,眉間醒目地長著一顆紅痣,不過年齡似乎大了一點,起碼有二十六、七歲了。對于小姐這一行而言,這是一種讓人絕望的年齡。進了包間她職業性地向我敬了兩杯酒后就端坐一旁。我問你認識我嗎?她點頭,你是趙哥。我說你是不是不愿意坐我的臺?她說趙哥能賞我的臉是我的福份,我怎么敢不愿意。我說既然這樣你干嗎總拉著臉呀?像我欠你的錢似的。我欠你錢嗎?她笑笑,再次端起酒杯敬了一杯酒。一杯酒之后又不說話了。這一個晚上是我在娛樂場所所有經歷中最窩火的一次,我要不停地跟這位千金說話,要逗她開心。那種感覺好像我是小姐她是客人。過了半個小時后我實在受不了,跑到外面找到老板說,看來這位市長千金不大喜歡坐我的臺,你給我換一個吧!老板一聽就火了,哪有小姐挑臺的?她以為自己是誰啊!你等一下。氣沖沖地進了包間,老板看來真動了火,在包間里劈頭蓋臉把那位市長千金罵了一通,罵的話很難聽,嗓門也大,我和幾個在走廊上的服務生都聽見了。
我再進包間時市長千金還在抹著眼淚,見到我狠狠瞪了我一眼,說我要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趙總你應該跟我說,干嘛要去告狀?我說你別瞪我,我找老板只是要換個人,其他什么都沒說。她哼了一聲,老板說了,今天要把趙總侍候好,你說要我怎么陪你?要不要我把衣服全脫光?這里的小姐有裸陪項目,一般對比較重要的客人才開此項目。以前我享受過這種待遇,但是次數不多。但是這一次這位市長千金顯然是賭氣。這讓我很惱火,我說你愛脫不脫。市長千金呼地起身,三下五除二地把裙子褪下了,再一把扯下了胸罩,兇霸霸地盯著我。我說你有完沒完?她喊著,沒完。我說向我示威是不是!那好,我也脫,免得別人說我們條件不對等。我站起身也把全身上下的衣服脫了個精光。然后兩個人相互看著,她就笑了。房間里的緊張氣氛頓時松弛下來。
兩個赤裸的男女那天晚上喝了不少酒,兩個人后來都暈乎了。市長千金橫睡在長沙發上,右手軟軟地提著半瓶啤酒,腦袋枕在我的大腿上胡亂唱歌,邊唱邊用酒瓶敲打著地面伴奏,唱兩句便舉起酒瓶往嘴里倒一口酒,酒喝得洋洋灑灑的,一些酒順著嘴角流經頸項,然后兵分兩路,一路順勢下流至我的膝蓋,另一路則流向她的胸部,沿著乳溝順勢而行。我搖著她說,別唱了,我給你說個故事吧!她還唱,我說我20年前認識了一個朋友,她停止唱歌,呼地坐起來,我不要聽K的故事。我一愣,你知道這個故事?她說這里的小姐誰不知道!哈哈哈。她笑起來時形容很放蕩。我一把摟住她,今晚跟我去外面開房間吧!她的笑像被電打了一般突然停下來,看著我神色疑惑。我說難得今天這么開心,相互溫暖一下吧!她說趙哥你好像不是那種人吧!說完吃吃地笑。我問你這話什么意思?她說你在這里好像從沒和哪個小姐出去開過房。我說干這種事是需要心境的,不是和什么人都可以的。那和我就可以?她問。我說是的。她再次舉起酒瓶要往嘴里灌,我一把奪過酒瓶,問跟不跟我開房?她拚命地搖頭,頭發將我的大腿刺激得癢癢的。我說你是怕趙哥沒錢是不是?膝蓋一抖將她腦袋顛到沙發上,一把拽過擱在沙發另一頭的上衣,從口袋里掏出一摞鈔票,這是三千塊,全給你!全給你!使勁地往她手上塞。她呼地坐起來,捧著錢看著我,說趙哥你真要帶我開房間?我說是的。她沉吟了片刻,默默數了五張鈔票攥在了手中,將剩下的輕輕放下了。
從練歌房出來后我們就近找了一家賓館。進了房間后我的酒勁犯了,摟著她雙雙倒在了床上。她身子一扭滑向一側。眼睛定定地看著我,趙哥,你還記得我嗎?我說記得啊!她又問那你知道自己是誰嗎?我差沒笑起來,說當然。自己怎么會不知道自己是誰!她再問那你知道K是誰嗎?我一愣,說K當然是K。她搖頭,K是一把米。我說你喝多了吧!K是一個人。她說不對,K就是一把大米。我說,是人。她說,是米。我說,人。她說,米。一縷秀發搭拉在她臉上,呼吸間有一股如蘭似馨的氣息。我的身體在一點一點地變燙。我伸出胳膊重新摟住她的脖子,身體一彈重新壓到她的身上。她哇地一聲就要坐起來,我一使勁將她強行壓在身下。等等,趙哥,等等!我問干嗎?她說我不能和你做愛。我問你什么意思?她痛苦地搖頭,我不能和你來。我忽然想到一個方面,問你不是有……病?她搖頭,不是這個原因。我說那為什么?她不說話。我一把摟住她,她哇一聲地哭了……!
隔了一個星期左右我又去了那家練歌房。練歌房的老板老遠迎過來,趙哥你好多天沒來了!我說這一陣太忙。他問,今天想讓誰陪你?我說還讓上次那位市長千金陪我吧!老板說趙哥你換一個吧,她不干了。我一愣,她干得好好的怎么不干了?老板說我們這一行小姐流動性很大的,今天在這家明天就可能換另外一家。一拍腦袋,對了,她留了一樣東西給你。我問是什么?老板說你等等!轉身到收銀臺前拉開一個抽屜,走回來將一只袋囊遞給我。
袋囊很漂亮,有一面繡著一幅荷花的圖案,有點近似云南少數民族的圖案風格。袋囊里鼓鼓囊囊的,我打開袋口看了看,里面是半袋大米。從里面倒出一把放在手上看了看,的確是普通意義上的大米,可能是因為時間長了,大米表面已經泛黃,放到鼻子下面聞一聞還是有一股生米的味道。
我詫異地問老板,她送我一把大米干嗎?老板打趣道,不會是定情物吧!我說不大像呵呵。
這一小袋生米后來被我放在櫥柜里很久。有一天在家里閑著無聊忽然想起來,就找了一個小鍋,把一小袋生米全倒進鍋里加水開火煮了起來。二十分鐘后生米被煮成了熟飯,揭開鍋的一剎那我愣住了,每一個米飯上都顯示出同一個字母:
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