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五月上半月一個極早的清晨,老順像衛(wèi)運河左近艾墩甸高坡上的露水,在一陣、又一陣、再一陣遠近不定、朦朧不清、夢幻不已的麥絲鳥害羞般的鳴啼中打了個尿顫后醒來。
說“極早的清晨”,是說艾墩甸荒坡是這左近的制高點,因之太陽每天都最早光顧到坡頂,這里的清晨順理成章,也就比坡下的原野早了十到二十分鐘。
但是,已經(jīng)有一個人,一位習慣于麥月穿黑色低胸背心、扎粗長辮子的少婦,已經(jīng)挎著一個中等大小的竹籃子,竹籃子里蓋籃底的是她一路走一路從田野里隨手掐下來的野生馬齒莧(給天天鬧嚷、要吃馬齒莧瘦肉餃子的五歲的甸生包餃子用的),一步步走上略帶紅土意味的艾墩甸荒坡的最頂端。
她以坡頂那株有名的地標性的巨大棗樹為襯景,站在高坡邊緣,長久地面向著晨曦微白的亙古大地。
坡下最近的閑李村離坡頂也有三華里路呢——她因此得起多么早!
由坡頂居高臨下往下看,可以說無所不覽(居于坡頂?shù)睦享樏刻煲捕际沁@樣做的)。不過這也需要一些初步的地理和歷史知識作為鋪墊。這么說吧,我們的視界所收錄的,是亞洲東部黃淮海平原的一部分:它的南部為一馬平川的黃淮平原,東部為丘阜相連的齊魯大地,往北越過冬春季節(jié)醬油色的衛(wèi)運河所在的華北平原(穿過一些關(guān)鍵性酸棗叢披的山口)就到達歷史上旗營起勢的關(guān)外了,西部則是華北沼澤湖淀群及太行山之間的歷史性的交通孔道。這里就是這么個大致的自然地理格局。
我們還是來看柴棚內(nèi)正預備起床的老順。
老順在拐棗木綁扎而成的軟床上伸屈伸屈地活動他殘疾的右腿。他旋腚90°,把兩腳搭到硬梆梆的泥地面,又一抖擻站了起來,抱起發(fā)黑的破棉絮,推開秫秸門,一瘸一拐地走出比他曾經(jīng)供職的李樓希望小學外的地窩子還簡陋的柴棚,走進曦光微露、略顯混沌的天地中。
成絲成縷的濕潤氣正緩慢而柔韌地飄過秫秸門和簡單的柴棚,繼而消失在天和地嫩綠色的宏闊中。
老順順手把棉被搭在門外壯實木的肉架上。他拐頭看見了甸生娘——那位挎著中等大小的竹籃、只在麥月穿黑色低胸背心、扎粗長辮子的少婦。
“哎,天天來等她(心里)的人回呢。”
老順搖搖頭,嘆了口氣。像他經(jīng)常做的那樣,他—瘸一拐地走過去看她,把她當成雕塑仔細揣摩。
她似乎憂慮、頗顯饑渴地眺望遠方,并且難受地忍耐著內(nèi)心情感的煎熬、或焚烤。
“哪如一個人過一輩子好啊……唉,癡迷呢!”老順持續(xù)不斷地搖著頭走回了柴棚。
這就是艾墩甸高坡上一個極其尋常的清晨。
不過那些虛幻的東西——少婦啦、露水氣啦、地理學或歷史學的知識啦,等等——隨著晨曦的高升,很快就消散不見了,最終只留下了那些實實在在具有物理特性的實物:例如比整個西歐還大的茵夢色的黃淮海大平原上已然返青拔節(jié)的青麥原野;挑著吱妞兒響的豬肉筐的“狗屠”哼著宋元響馬行幫中流行的粗俗曲調(diào)、準時從露水氣籠罩的平原冒上來,“早哇老順!”他大咧咧地同蹲在艾墩甸高坡的邊沿喝紅小豆稀粥的老順打著招呼,同時掀開柳條筐上的臟白布,“哼哧”一聲從里面拎出半扇豬肉掛在實木的肉架上,蹭亮尖刀,一屁股墩在油膩的青石板上點著香煙等待過往的客戶;瘸子老順在另一塊較干凈的糙石板上擺出了食品、飲料、煙酒、醬醋等百貨;閑李村精瘦但結(jié)實的二官和粗矮有力的蒿子各背一個打工用的蛇皮袋(里面裝有炸了線的被子、掉了磁的飯缸、殘破的北京市暫住證、仿名牌的桶裝方便面、封面失蹤的下流故事雜志、深紫色塑料水杯等)面紅耳赤、爭執(zhí)不休、一前一后地走上艾墩甸高坡,“還吵呢你兩個,為甸生那孩子(的生父問題)?!崩享樥f;“這回要徹底解決啦!”他們倆異口同聲說;老順目送他倆走下艾墩甸高坡,走到北方渺遠的衛(wèi)運河危橋上,老順由高臨下看見他們倆站在橋上爭論了片刻,就一同過橋去趕普快列車進京打工去了;趕集上鎮(zhèn)的農(nóng)民陸陸續(xù)續(xù)地在艾墩甸的高坡上來來往往,有人挎著籃子停下來割兩斤肉、買一瓶醬油就節(jié)省時間調(diào)頭不再往艾墩甸鎮(zhèn)上去了;劣質(zhì)發(fā)動機的吵鬧聲由遠逼近,猛然一陣不惜代價、拼盡全力的轟鳴,肩扛警章、胸佩警徽的黑臉壯漢駕駛的陸狼摩托躍上艾墩甸高坡,并戛然熄火,黑臉壯漢扔下摩托,大步向無證肉販狗屠走去,并彎腰指斥蹲在地上吸煙的狗屠,“俺見你一回熊你一回,見你一回訓你一回,你咋就不長記性、就不聽俺勸來?咹?”,手握尖刀的狗屠則只是昂臉嘿嘿傻笑,“找點別的事干,別老弄這無證豬肉在這賣叫俺為難,可聽見啦?”“這管你啥事?人家工商局都不管?!崩享樞φf。“凈說那沒用的!老順,吃出病來誰負責?還不報警找俺麻煩!”黑臉民警和緩些口氣說。他接過狗屠遞過來的香煙,點著,大步走到老順柴棚后滋了一泡尿,又回到臺面兒上,叉著腰,嘆口氣,“俺要不退伍哪趕上為你們操這份閑心,97年香港回歸俺就是那位叫英軍下崗的解放軍軍官,全世界誰不認得俺?!焙谀槈褲h扔去煙頭,“夸”一個立正,“你們下崗了!我們上崗!”他用普通話粗聲粗氣又學一遍,“俺看你學得倒像,不過你比人家那位同志矮小半個頭?!惫吠肋吔o消費者稱肉邊揭黑臉壯漢的底,黑臉壯漢搖搖頭,給自己找個臺階,“跟你們這幫沒文化的人講不通,講不通……”爾后踩著摩托,七顛八磨地從北坡轟轟地下去了;一位被陽光漿得黢黑的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迎著接近正午的驕陽,從麥原里走了上來,“買一瓶山泉牌礦泉水,多少錢?”“一塊錢?!崩享樐昧艘黄康V泉水給他,不過總覺得他有些面熟,“這位同志有點眼熟呢……”老順好客地打著招呼,“也許在上輩子有緣相見呢,哈哈,”戴眼鏡的男人爽快地回應他,“艾墩甸鎮(zhèn)離這還有好遠?”“不遠,往北下去就到了。”戴眼鏡的男人灌飽了水,在高坡上四處走走,他抬頭看見那棵巨大無朋的古棗樹,禁不住訝異了一聲,走過去仔細端詳,“這就是傳說中有8000年歷史的棗母?”“棗母?”狗屠忙里偷閑竟能聽見中年男人自語般的說話,“不錯,一點都不錯,”戴眼鏡的男人用手拍著樹皮粗裂的棗樹、語氣肯定地說,“這就是傳說中的中華棗母,世界上所有棗樹都是它的兒子、孫子、重孫、累孫……”他退離巨型棗樹,掏出相機嘩嘩拍了半天,又兜到艾墩甸高坡的邊緣俯瞰著四面八方無邊無際的原野青蔥,嘩嘩又拍半天,這才同老順、狗屠等鄉(xiāng)民打個招呼,轉(zhuǎn)身往坡下走去;麥月的陽光漸次升高并愈益強烈,瘸子老順一瘸一拐走到巨棗樹下,挑了一片因露水散盡而綠厚硬挺的棗葉,放進嘴里,回到柴棚前的青石板附近,坐在地上吹起清秀的曲調(diào)來,與他的相貌性格好像是兩碼事;艾墩甸平原的動植物醒悟過來,感受到了季節(jié)的召喚,它(她)們抓緊有利時機瘋狂成長,一部分麥蚜蟲抵抗住生物制劑的清剿保住了性命和種群,野斑鳩夫妻倆在稠密的麥棵間輪番辛苦孵化已經(jīng)送飛了兩窩幼鳥(每窩兩只,但這一個生育年度的第三窩只有一只),小麥爭分奪秒拔節(jié)抽穗在這個農(nóng)歷五月的上午由嫩綠變?yōu)樯罹G,下午時分抽穗灌漿并由深綠變?yōu)槟埸S,而至日光西斜則整個艾墩甸原野已然金黃漫溢、麥浪滾翻、屜香撲鼻,得種勢、水勢、風勢、光勢之先的田塊已有收割機隆隆作業(yè)、顆粒歸倉,爾后清茬旋耕、揚肥撒種、不日即清蔥盈目、芝麻拔節(jié)了。
這就是艾墩甸荒坡上無盡歲月中極稀松尋常的一天。
日暮途窮,人跡罕至,夜光晦暗,老順收拾干凈糙石板上的食品、飲料、雜貨、百物,關(guān)了秫秸門摸黑睡覺。
第2日如是,第3日如是,第4日如是……每日如是。
但是第365日的清晨,柴棚背后一聲蟲叫似的嬰啼驚動了老順。
那時天還沒亮,老順點亮風燈、手扶柴墻、一跌一拐摸到柴棚背后的草窠里,抱回來一個血污未干、想哭卻哭不出聲了的嬰兒。
“啥孩?”狗屠問。天亮后鄉(xiāng)鄰們已經(jīng)聞風而至。
“女孩?!?/p>
“不是女孩誰舍得扔!”人們逐漸圍攏到艾墩甸高坡的柴棚里,多事的婦女還自作主張拆開老順攤位上的低價奶粉沖水飼喂老順用臟背心包裹的嬰兒。
“既來之則安之,老順你留著養(yǎng)唄,你一個人一輩子過得多腌躦!”狗屠擦拭著尖刀上的血跡說。
“俺不養(yǎng),俺一個人一輩子過得多滋潤,俺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睡就睡,俺才不癡迷來?!崩享様嗳痪芙^,但眼光卻始終沒離開雙臂緊摟著的嬰兒半秒。
“那你老了咋弄?你就沒有老的那一天?誰給你端吃端喝、端屎端尿?”有個娘們不帶力度地反詰。
“讓開,都讓開,黑臉老警來了?!?/p>
“副所長來了!”
“派出所副所長來了!”
黑臉壯漢扔下摩托車,健步抵達老順家,男人們緊跟著他,浩浩蕩蕩從柴棚后轉(zhuǎn)出,進人晦暗的柴棚,黑臉壯漢滿面嚴肅地低頭審視老順和老順懷里緊抱的女嬰。
“哪來的?”
“柴棚后拾的。”
“凈說那沒用的!柴棚后拾的?你再去拾一個給俺看看?!?/p>
眾人哄笑,老順語塞。
“哪偷還給俺送哪去,俺不治你罪?!?/p>
“俺說你不信……”老順緊張、無奈地干笑、并不住舔干躁開裂的嘴唇。
“俺當然不信!”
“你不信就算了?!?/p>
“那咋能算,你說的比唱的好聽。你不說清楚這事那能算?!”
“瘸子你就說實話唄?!苯o嬰兒喂奶的農(nóng)婦們心不在焉地說,她們的心思都在嬰兒身上?!翱催@小臉多粉哪。手跟雞爪子樣,這孩子長大有福?!?/p>
“俺說的就是實話。”老順分辯。
“你說的啥實話?”
“俺說的是大實話?!?/p>
眾人善意地哄笑。
“好,瘸子,你看俺咋處理你!”黑臉老警發(fā)狠。
“你咋處理俺?”老順嘴還犟。
“別說那沒用的!這孩子俺沒收了!”
“沒收你就沒收,俺一個人一輩子過得還滋潤來?!崩享樋诶镞@樣說,兩手卻更緊地抱住嬰兒不放。
“捂死孩子了你!”農(nóng)婦們驚呼著,一齊上前(打算)從老順懷里扒、摳孩子(出來)。
“你再給俺寫個過程。”黑臉老警補充又說。
“啥過程?”老順詫異地昂臉問。
“偷孩子的過程?!?/p>
“俺編一個給你!”老順好像突然吃了豹子膽。
“你叫他編他都編不出來?!北娙似咦彀松?、無事一身輕地議論。
“給俺。”黑臉壯漢向老順伸出雙臂。
“啥?”
“孩?!惫吠来谀槈褲h說。
眾人都笑。多事的農(nóng)婦們頭拱在老順懷里繼續(xù)熱心地嘰嘰喳喳給嬰兒喂奶,還逗她笑。
“俺不給?!崩享樫€氣說。
“不給?”黑臉壯漢似乎不相信老順敢說出這種硬話。
“不給?!崩享槣喩眍澏?,好像也沒五分把握、十分信心。
“那你想咋辦?咹?”黑臉壯漢厲聲說。
“俺不想咋辦?!?/p>
“他想自養(yǎng)?!惫吠烙致斆魅f分地代言。
“俺也不想自養(yǎng),俺—個人一輩子過得多滋潤。俺癡迷這弄啥?!崩享樴絿佌f。
“你既不想自養(yǎng),又不愿給俺,你到底想咋著?唼?”黑臉老警喉管發(fā)出職業(yè)性的嚴厲聲音,臉上卻犯著困惑。
“俺不想咋著?!?/p>
黑臉壯漢狠狠、慢慢地點點頭,用粗壯的手指一下一下地點著老順,逐漸伸直了腰肢。
“好,瘸子,刁民,你硬,你夠硬!你看俺可有法治你!”黑臉壯漢咬牙切齒說。
黑臉壯漢氣得發(fā)抖地從褲子口袋里捏出一根香煙、從另一個褲子口袋里摸出塑料打火機打算點火吸煙靜靜心。
“吸煙都出去吸,別嗆著孩子!”管閑事的農(nóng)婦們厲聲把黑臉老警及一幫男人全推出了柴棚。
男人們在巨大棗樹下的肉架周圍蹲成一圈,黑臉壯漢罕見地向四周散了一圈煙,接煙的人沒有一個客氣的。
“瘸子恐怕想自養(yǎng),別看他嘴上比誰都硬。”狗屠吸著煙說。
“凈說那沒用的!現(xiàn)在國際人權(quán)組織盯得比誰都緊,今天咱艾墩甸出的事,明個人家那頭就知道了?!焙谀槈褲h心煩意亂地掏出小本本說。
“他咋恁快?肯定有內(nèi)鬼作亂!”
“那還不快,現(xiàn)在誰家沒有電話,撥個號不就出去了?!?/p>
“那咱這一堆人你看哪個像內(nèi)鬼?”
“哪個白哪個就像內(nèi)鬼!”
“俺弄你妹子帶你表侄女的……”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相當熱鬧。
“好了好了,別凈扯那沒用的!大伙替俺想個法子,對上對下都好交代。”黑臉壯漢甩掉煙屁股,站起來拔出手機看看時間。
“不如……”狗屠如此這般出了主意。
黑臉壯漢沉思良久,最終點了頭。
男人們眾星拱月般地擁戴著黑臉老警重返柴棚內(nèi),嚴肅得好像要對老順進行宗教審判。瘸子老順頓時警惕地又昂起了臉。
“你又想干啥!”
“別扯那沒用的。老順,俺向你宣布一個臨時決定,臨時的,決定?!焙谀槈褲h手舉小本本,一字一頓地說。
“啥臨時決定?”
“……茲臨時決定……”
老順似乎緊張萬分。農(nóng)人們?nèi)看故止牎?/p>
“……茲臨時決定:該女嬰由瘸子老順臨時代為撫養(yǎng),至上級單位有正式?jīng)Q定時止。老順,聽清楚沒有?”黑臉壯漢有點磕巴地宣讀著,引起看熱鬧的圍觀者的陣陣竊笑,于是他有經(jīng)驗地將人們的注意力引向老順。
“聽清楚了,大伙都聽清楚了。”眾人七嘴八舌替老順回答。
“不過,該臨時代養(yǎng)人需保證,第一,要有領養(yǎng)該女嬰的經(jīng)濟能力……”副所長一字一音地宣讀。
“瘸子,你可有領養(yǎng)該女嬰的經(jīng)濟能力?”黑臉壯漢突然加重語氣,厲聲喝問。
眾人頓時止住竊笑,屏氣凝神地聚焦到老順身上。
“俺咋沒有?俺有!俺原先賣劣質(zhì)礦泉水、劣質(zhì)食品也沒少掙錢!”
老順突然不服氣地聲嘶力竭地站起來,用那只瘸腿一腳踢翻了堆著破棉被、舊床單、用拐棗木綁扎而成的軟床。
“挖!給俺往下挖!”老順平生首次喝令身邊的眾人。
狗屠聞聲而動、義不容辭地撲過去,單腿跪地,持刀向地底扒去。
男人們麇集過去,連扒帶挖,弄出一個木質(zhì)的發(fā)霉的切割機零件包裝箱,擺在黑臉壯漢腳下。眾人都嚴正地看著黑臉壯漢的臉色,看他怎樣發(fā)落。黑臉壯漢抬腳踩住箱蓋。
“好了好了,不要打開了。這條就算通過了,通過了?!?/p>
他接著再讀。
“第二條,不得虐待該女嬰,老順,能不能做到?”
“能,能!”眾人回答。
“第三條,不能隨意將該女嬰送人,能不能做到?”
“都能,能!”
“大伙不要跟著操蛋,不要操蛋。第四條,有事代養(yǎng)人要隨時向艾墩甸鎮(zhèn)派出所報告,能不能做到?”
“能,能,往下念,往下念。”
“此臨時決定由代養(yǎng)人簽字生效。”
“簽字吧,趕快簽吧瘸子!簽完國家就承認了!”眾人迫不及待地推搡著老順。
“俺不識字哇?!崩享槑С隽丝耷?。
“你看看,你看看,俺說的吧,凈扯那個沒用的,你光有經(jīng)濟能力管屁用,人家國際人權(quán)組織’凈抓咱的把柄,講咱國家的領養(yǎng)人素質(zhì)低,沒有文化領養(yǎng)能力,就你們這素質(zhì),你叫俺警務機關(guān)咋替你們幫腔、說話、維權(quán)?”
“唉,叫他現(xiàn)學也來不及了。”
“找個識字的代他簽一個不就完啦?!?/p>
“凈扯那沒用的!你還嫌咱國家假貨不多,再給添一個!”
眾人都急得亂嚷嚷。
“按個手印不就完了,就向上頭匯報說手里現(xiàn)成的沒有水筆。大活人還真叫尿憋死啦,咱中國人聰明才智不比外國人低!”管閑事的農(nóng)婦自我感覺良好地尖聲細嗓地插話。
“騷B娘們凈說那沒用的!上哪找紅泥去?”個別男人不屑一顧、不假思索地反駁。
自以為聰明的農(nóng)婦被噎得打個嗝,立馬低頭不講話了。
“咋沒有紅泥?叫狗屠挖一塊豬血來不就成了,人咋就敢笨成這樣子來?”身后的又一個婦女發(fā)飚說。
問題終于全部解決了。
派出所副所長疲憊地連吸了瘸子老順的兩支喜煙,然后腿軟心乏地提著老順的包裝箱走出了柴棚。
“國家明文有規(guī)定,錢不能埋在床底,容易蟲蛀、霉變、失碌,你們就是不聽,出了事報警還得煩俺掖尾巴翻蹄子四處亂跑。俺代你先存在鎮(zhèn)農(nóng)行,趕明兒給你送個折子過來?!焙谀槈褲h振奮精神粗氣礪嗓地嚷叫一番。
一抬頭他看見狗屠掛在肉架上的幾片豬肋條,不由氣又不打一處冒上來,指點著正不??上д哿烁钊獾兜都獾墓吠溃?/p>
“俺見你一回熊你一回,見你一回訓你一回,你咋就不長記性、就不聽俺勸來?咹?找點別的事干,別老弄這無證豬肉在這叫賣讓俺為難,可聽見啦?再叫俺看見,俺掀你的攤子,收你的肉!”
“這關(guān)你啥事?人家工商、稅務、衛(wèi)生、社區(qū)都不管?!笨礋狒[的一個精明結(jié)實的男人擦著手上的泥接話說,顯示著他在京打工的見多識廣。
“喲喲喲,又鉆出個冒充大尾巴驢的!別凈說那沒用的!吃出病來誰負責?還不得報警找俺麻煩!”
“你不就是干這個的?”二官嘿嘿笑說。手上不停地搓下泥來。
“俺抽死你!刁民一個!”黑臉老警氣至極限,“凈扯那個沒用的!”
黑臉老警累了,他有氣無力地咕噥著,費勁地跨上摩托,發(fā)動劣質(zhì)發(fā)動機,一蹦一顛地駛下艾墩甸高坡。
熱心的農(nóng)人們也都漸漸散去。
棗葉的油綠色調(diào)若隱若現(xiàn)地深藏在艾墩甸原野麥浪滾滾的大背景里。有些跳躍,有些清涼、自在,又有點俗塵未泯的意味,還略微有點兒沉雄。
日暮途窮,人跡罕至,夜光晦暗,老順收拾干凈糙石板上的食品、飲料、雜貨、百物,給孩子擦了個熱水澡,關(guān)了秫秸門摸黑睡覺,
老順很快就沉入了夢鄉(xiāng)。